你闷声说:“不许喊我如风。”
“抱歉。”
他又问:“可以问问理由吗?”
“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好。”你向他道歉,而后解释,“你每次这样叫,总会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不纯粹了,变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谢问东从善如流:“好的,顾兄。”
“多谢理解。”
“不客气。”
他望着你,说:“半月未见,顾兄瘦了,没好好吃饭么?”
你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让我太思虑了,睡不好也吃不好。”
之前陈知玉向你追问无数次,你有苦难言,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可此时面对着谢问东,你的满腔纠结有了倾诉的源头,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向他叨叨。
谢问东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等你说完,他说:“顾兄不必多虑,如果这件事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就当那些话不存在好了。”
你无言地看着他:“这怎么当不存在啊?”
他笑了一下:“既然无法,那便迎向问题的源头。顾兄不必因苦恼而拒绝与我见面,我们恢复之前的相处,不要把这事当成是事,慢慢地就不会再纠结。另外,经常见面,我也能逗你开心。”
你一脸面瘫:“我没有办法开心。”
“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举止言语从容,态度泰然自若。
见他这副模样,你更崩溃了:“谢兄啊,我在这边都纠结困扰死了,为什么你能一点都不内耗的?”
谢问东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头脑简单的理工男。”
你瞪着他,咬着嘴唇,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笑:“你看,这不就开心了吗?”
你说:“你不是理工男,你是佛。”
谢问东说:“何出此言?”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佛的境界。”
他望着你,说:“那么,让我渡你。”
你避开他的视线,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办公室里沉默了十几秒,你看向角落柜子里好几层的印章,转移话题:“谢兄对篆刻感兴趣?”
“对,但我只是个外行,基本是找人设计,找人刻出来,摆着好看。”谢问东起身向角落的柜子走去,问你,“要看看吗?”
你摇摇头:“我帮你设计一枚印章吧。”
“我的荣幸。”他微笑说道,拉开办公桌前的旋转座椅,“来,坐。”
“我不坐,你坐。”你说,“谢兄想刻什么内容。”
他想了想,说:“上下钓鱼山人。”
你拿起纸和笔,略一思索,脑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你在纸上寥寥勾了几笔,边画边说:“谢兄雅趣。篆字里的上和下与楷书的写法差不太多,可这两字棱角分明,严肃冷酷,与钓鱼山间的野逸相悖。我们可以用另一种表达方法。”
你画出一个向上的半圆弧,在圆心处点上一点,解释:“这个形状在篆刻中便可以表示‘上’。”
你又画出一个向下的半圆弧,同样点醒圆心:“这个是下。”
“圆弧温润,恰好可表达随和野趣。”
谢问东认真地听着,称赞道:“顾兄高妙。”
“谬赞。”你说着,写出篆字的“钓”,又画出一条象形的鱼,一座象形的山,山像一个三指毛笔笔搁,“鱼与山用象形的表达手法,更与自然亲近,符合篆刻的文字内容。”
你又将边框画得含蓄支离了一些,重新排布了一下篆字,让它看起来更为浑然天成。
最后你说:“这样就好,这枚印章的内容建议刻朱文印,比白文印更透气。”
谢问东说:“我让人刻两枚,送你一枚,可好?”
你放下笔:“不用,谢兄自己用就……”
你骤然打住,惊愕地低头望去——你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扶手上,谢问东估计是怕你摔下去,伸手揽着你的腰。而你专注于画稿,没有察觉。
他坦然地松开手,说:“谢谢你的设计,我很喜欢。”
你站起身:“不客气。”
他微笑说道:“耳朵红了,热么?”
你:“……”
他又说:“你看,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相处,不会因为我喜欢你而有任何改变。所以,你不用多想,更不要思虑。”
他那样坦然地说出“我喜欢你”四个字,令你微怔。
“如果思虑了,随时找我,我来逗你开心。”
你说:“可心境已经变了。”
谢问东说:“过去我喜欢你,现在我也喜欢你,并无改变。唯一的不同是,过去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知道与否是认识的主体,它千变万化。可认识的客体并未改变,所以,不用多想。”
你听着他娓娓道来的话语,心中稍安。
他又说:“还有一点不同。”
“……嗯?”
“现在你可以更加从容地为任何事、在任何时间找我,因为你已知道,我时刻渴望着你的声音。”
送你到楼下后,谢问东说:“下班我来找你,陪你过寒食。”
你抿了抿唇,告辞离去。
你并未回银行,而是去了一家商店。笔,墨,纸,砚,印泥,你手指颤抖,专注地一样样挑选过去。
上一次送出这份生日礼物,是在大三那一年的寒食节。那时的你专心备考,沉浸阅读,现实中有陈知玉的聊天陪伴,网络上有X的悉心倾听,有赵甲陪你吃火锅,下围棋。那是你最快乐最放松的一年。
而在那之前的高中,就算再忙碌,你也会提前准备好一切,在寒食节当天送出生日礼物。
可如今,你已三年不曾提笔。
你将挑选好的东西放在收银台,收银员问你要不要袋子,你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她一样一样扫描物品时,一阵悠扬的歌声飘入你的耳中。你抬眼望去,街对面的红色舞台上,一群穿着演出服的小孩子们正在伴奏中唱歌。
他们唱的是一首词。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你浑身僵住,脚边似乎又溅起了渤海的潮水,雪白的浪花打湿了你的裤腿。
小孩子们的声音清亮单纯,那样无邪又热情:“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世界成为了真空,一瞬间,你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那空灵的歌声,一遍遍在耳边回荡。
收银员疑惑地伸出手在你眼前晃了晃,她的嘴巴在一开一合,似乎在说话,可你听不见。
你僵硬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去,却在门口被人拉住。
追上来的收银员焦急地对你说着什么,往你手里塞了个袋子。原来你忘了拿走刚才买的东西。
你像行走在海底一般在马路上恍恍惚惚地走着,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在脑中形成一滩光怪陆离的破碎噪音。偶尔有尖利无比的喇叭声穿透耳膜,刺得你太阳穴突突直跳。偶尔有惊恐的面孔从你眼前闪过,偶尔停下后,发现四周无一处熟悉。
你不记得你是怎么回到家的。电子门锁呲啦一声,门开了。一只白色的狗奔到你的脚边,兴奋地围着你打转,它站起身用两个前爪扒拉你的膝盖,冲你软软地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趴在洗手池上不停呕吐,胃里早已吐空,到最后只能吐出胃液和胆汁,喉咙口如喝了硫酸一般灼烧疼痛。
到第八次趴着吐时,你额头发烫,连呼吸都是滚烫灼热的。关上水龙头直起腰的瞬间,你扶着墙差点站立不稳,眼前的场景忽近忽远,天花板如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
窗外已经黑了,屋里只能隐隐看见家具的轮廓。
你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卧室拖来被子,而后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坐在洗手池旁边的地面上。胃和肠子都绞作一团,你疼得浑身剧烈发颤,却还要一次次强忍晕眩和疼痛,直起身来对着洗手池呕吐。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你靠着墙壁半昏半醒,额头的滚烫让你意识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被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怪异图像。你顺着声音望去,手机正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在震动中泛着微光。
等你终于攒够力气挪过去拿起手机,铃声已响了十次。
你指尖颤抖,努力地滑动了好几次,终于接起了电话。
“我在门外。”他的声音依旧沉稳,“顾兄,开门。”
你说:“你不要管我了。”
你的声音早已在多次呕吐下变得沙哑无比,如粗糙的砂纸互相摩擦,又因发烧与虚弱变得无比轻微。你说出的那句话近乎气音,连你自己都听不甚清。
可他显然听见了。
他逻辑清晰,话音笃定:“下午你答应了让我来陪你过寒食,不能食言。”
你无力地垂下手,指节砸在冰冷的瓷砖上,痛楚钻心。
他是心无所住的大侠,潇洒的理工男,你却是敏感多情的酸腐文人。他不会被思虑绊住,可是你呢?仅仅是一首词、一个微不足道的亲戚,就能轻易让你碎裂至此。他想渡你,可你那么容易被磕伤、那么容易被琐碎的东西刺得鲜血淋漓,你随时随地的碎掉,脆弱至此,卑微至此,软弱至此。
他无法渡你,你只能自渡。
你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要管我了。”
砸落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他的声音,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沉稳无比,在滋滋的电流声中飘入你的耳中:“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下午你不相信我能逗你开心,可你依然笑了,不是么?”
你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紧抱着双腿而坐,滚烫的额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
“宝贝。”他第一次这样叫你,却并无缱绻暧昧,只是简洁有力、不容置疑,“开门。”
你垂头无声地啃咬着膝盖上的骨头。
他并未再劝,只是安静地等待,绵延不绝的细细电流声表达着他的决心与耐心。
你用齿根用力咬住衣服,牙齿酸楚,沉默地抗拒。
他开口了,只一个字:“乖。”
你的喉口发出无声的呜咽,放弃抵抗似的闭上眼睛,轻声道:“密码是132697.”
十分钟后,你躺在了床上,被两条厚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渐渐地温暖了起来。
当初装修时为了采光,你把能拆的墙都拆掉了,主卧与客厅被一面半墙隔开。此时透过洞开的门与半墙,你看见谢问东正在客厅忙碌。
你按着胃坐起身,掀开被子正要下床,谢问东恰好端着热水拿着药进屋来。
“吐垃圾桶里。”他把药和水放到床头,把你按回床上,“不许来回折腾。”
你脸色苍白,强忍着喉口的呕意,声音沙哑地拒绝:“脏。”
他把垃圾桶放到床边,扶着你的肩膀:“没关系,我来收拾。”
其实你早已吐不出什么来,呕得撕心裂肺也只吐出了一点胃液。谢问东温热的手掌在你胃部一下一下顺着,他给你递纸,又让你喝了些热水。被他塞回被窝后,你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感觉到他靠近,探了探你的额温,脚步声远去又折返,一条温热的毛巾覆在了你的额头上。
“宝贝,你哪里难受。”他问,“胃疼,还是肚子疼?”
你近乎气音:“都疼。”
“估计是急性肠胃炎,家里的药不对症,我让医生过来给你挂水,可以吗?”
你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说话间总是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语调沉稳有力,让人不自觉就想听信于他。
一粒圆圆硬硬的东西递到你嘴边,他说:“张嘴。”
你听话地张开嘴,那粒东西化在喉间,有甜丝丝的凉意,润泽着受伤的喉咙。
“含着就好。”他说。
你虚弱至极,疲惫至极,可肠胃的难受时刻折磨着你,让你连安睡都做不到。你不停地翻来覆去,额头的毛巾一次次滑落,又被他一次次覆回你的额头。
医生很快来了。或许是谢问东在电话里已描述过症状,所以医生并未再让你劳神回答问题,简单的诊脉后便为你挂水。
冰凉的针头扎入左手静脉,你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谢问东握住你扎针的那只手,他掌心温热,一点一点暖着你的指尖和指缝。
他说:“别多想,睡一觉就好了。”
你睁开眼睛看他,他坐在台灯暖黄的灯光下。
他用纸巾为你擦去下颌的冷汗,低头看你:“怎么了?要聊天么?”
你说:“你带的什么。”
“火锅底料和食材,原本想今晚陪你吃的。”
你说:“要吃。”
谢问东说:“先好好休息,火锅店又没长腿儿,跑不了的。”
“哦。”你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
“冰箱里有我之前做好的饭团。”你说话轻而断续,“有紫薯肉松馅儿,牛油果鸡肉馅儿,红豆蜜枣馅儿,你热一下就可以吃。”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操心?你现在只需要操心一件事,那就是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你眨了眨眼,说:“很好吃的。”
“嗯。”他说,“等你睡着,我就去热。”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输液让你浑身发冷,药效还没发挥时,你难受得躺不住。谢问东便扶你起来靠在他怀里,温热的掌心探入你的睡衣,稍微用了些力道帮你按揉肚子。
又吐了几次后,渐渐地药效发挥,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一位宽袍大袖的仙人背对着你坐于案前,一边吟诗,一边奋笔疾书。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挥笔一书,便是天下第三行书。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你半梦半醒,窗外雨声如滴翠。你听到挂钟声响,十二点已过。
壬寅年的寒食节到了。
今天是《寒食帖》诞生于世九百四十周年。
从小到大,你身上都有着文人的习气,说好听些叫做浪漫,说难听了便是酸腐。每年寒食,你都会郑重地研墨临写《寒食帖》,再用火烧成灰烬,隔着近千年的时空,遥祝它生辰快乐。
书法爱好者大抵都有白月光,大部分人的白月光是兰亭。每年上巳,数不清的书法人会临写《兰亭集序》,庆祝它的生辰。
你的白月光是寒食雨。
你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不停地做梦又醒来。陪伴着你的是窗外的雨声,是床边熟悉的淡淡沉香味。
输液的那只手一直被谢问东握在掌心,因此并未发凉。他不时探探你的额温,帮你擦去额角的冷汗。在你腹痛难忍时,他总能找到疼得最厉害的位置,帮你揉开痉挛,用掌心的温度为你缓解疼痛。
他低沉的嗓音穿透你模糊又凌乱的梦境,清楚地落在你耳边:“安心睡吧。”
等你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烧已经退了,肚子还是难受,可已经比昨夜好了很多。
谢问东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正微阖着眼小憩,你一动弹,他就醒了过来,问:“好些了吗?”
你嗯了一声,撑着床坐起,他把枕头垫在你背后,又拧开床头的保温杯递给你。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水,想到昨夜的所有狼狈、虚弱与不堪,心里有了决定。
“谢兄。”你垂眼看着被子上的雏菊花纹,轻声道,“谢谢你昨晚照顾我,麻烦你了。”
谢问东用手背探了探你的额温:“不烧了,怎么还说胡话。”
你望着他,慢慢斟酌着词句:“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非常好非常好。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
谢问东安静地看着你。
“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部小说,名叫《卡拉马佐夫兄弟》,陀翁在里面讨论过一个问题,爱具体的人,还是爱抽象的人。”嗓子仍然发疼,你缓慢地说着,“一个医生,他爱整个人类,致力于救治所有病人。可他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他会因病人擤鼻涕而感到厌恶。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不是么……”
“但其实不是的。”你说,“这其实非常正常——‘因为与梦想中的爱比较起来,切实的爱是一件严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抽象的爱、梦想的爱永远是崇高的、恢弘的,可具体的人……他们会生病,会软弱,会丑陋,会反复无常,会无理取闹。切实的爱需要包容,需要耐心,需要理解,没有人会拥有这样长久的耐心。”
你低声说:“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你爱的是人类。或许你想要的是抽象的、梦想中的爱,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你……”
你深吸了一口气,望入他的眼睛:“谢兄,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并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静静地听着你这一通断断续续的长篇大论,直到你说完,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沉默蔓延在你们之间,他终于开口,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可那个话题如寒冬腊月里的冰雪,将你结结实实地冻僵了。
他看着你,问:“客厅里放着你买回的笔墨纸砚,你今年,会为寒食帖送去生日祝福吗?”
你不知道他从哪里知晓了你的这个习惯,你也没有心思去想。你只是呼吸急促,攥紧了被角。
他缓慢地又说了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你的盔甲炸得灰飞烟灭。
“你把什么东西锁在了那个房间里呢?”隔着客厅与主卧间的半墙,他指了指客厅右侧的上锁房间,他说,“是你的文心吗?”
你僵硬地盯着他,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重逢两月有余,你为自己套上千层面具,扮演着潇洒、快乐、真诚,将自己伪装成三年前涪江畔的顾如风。他配合你,他纵容你,他宽宥你。
而现在,他终于戳破了你的伪装,露出你那被虫蛀空的腐烂内心。
死寂的沉默被一声欢快的狗叫打破了。
两个多月的小狗,直起身来已经比床更高。盼盼的两个前爪爪搭在床沿,偏着脑袋蹭了蹭你的手,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你的手背。
下一秒,它被拎着后颈提溜开,谢问东说:“不许舔。”
“汪!”
盼盼可怜巴巴地盯着你,不停摇尾巴。你只是全身僵硬地坐着,低垂着头,任由眼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
谢问东站起身来,说:“我去盛一碗粥来。”
他离开了房间。
目光所及处,你攥着被角的手指痉挛不止,骨节泛白,修剪得无比整洁的指甲泛出淡淡的青色。
你听到了这个词。
于是你没有任何防备就原地碎掉。
你已经为它碎过无数次,在可预见的将来,你还会继续碎裂,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彻底,直到化为灰烬。
谢问东像是特意为你留够了独处的时间,等他端着粥过来,你已经勉强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小米粥,加了一点桂花蜜。”他在床边坐下,把碗递给你,“尝尝。”
“在床上吃东西不礼貌,我起来吧。”
这是大人从小教育你的事情,刻在骨子里的行为规范。你正要掀开被子起身,却被谢问东按住肩膀。
“你生病了,可以有特权。”他说,“而且这是你家,规矩由你制定,按你觉得舒服的方式来。”
你抿了抿唇,接过粥碗,看向他:“你吃了吗?”
谢问东笑了一下,指了指阳台上的番茄藤:“昨晚摘了一把你种的小番茄吃,希望你不要介意。锅里在热饭团,再有两分钟就热好了。”
你说:“那我等你热好。”
谢问东说:“行。”
两分钟后他端着热好的饭团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俩一人喝粥,一人吃饭团。盼盼趴在地毯上,不时瞅瞅你,不时瞅瞅他。
粥已经熬得很稀,可你依然吃得很艰难,只喝了几勺就喝不下了。你用勺子搅拌着,却始终没有放下碗。从小你就被教育,剩饭是素质低下的行为,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吃完碗里的饭。
你勉强又喝了一口,碗却被拿走了。
谢问东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你刚要说话,他已经利落地喝完了剩下的粥,把碗筷和盘子放去了厨房,回来时拿着药和热水。
“医生开了三天的药,一日三次。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吃完就安心睡觉,不要思虑,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你就着热水吃完了药,靠在床头,掌心轻轻摁压着胃部,斟酌了千百次的话语从喉口溢出:“谢兄,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似乎并不意外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坐在你身侧,撩起你右手的衣袖,用热毛巾擦去已经干涸的血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问:“这是昨天弄的么?”
你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有一些交织的细细划痕:“可能是昨天下午回家时被树枝或栏杆划的。”对于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你没有丝毫印象,或许是从灌木丛中穿行而过时留下的伤痕,你未得知。
谢问东没有再问,只是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沾上碘酒,涂在你的伤痕上。
你说:“谢兄……”
他说:“不要思虑。”
于是你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客套话吞回肚子里,直截了当地说:“谢兄,感谢这两个多月的陪伴。但我不值得你喜欢,从今天起……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专心地处理你的伤口,依然不语。
你说:“我是个成年人,能照顾好自己。另外……”你顿住。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我在听。”
碘酒已干,他放下你的衣袖,又握住你的手指,将红花油抹在骨节的淤青处,一点一点揉开。
在那曲的偏远山村时,你曾因落水被格桑送去医院。那个冬季的夜晚冷冷沉沉,格桑托着你扎针的手腕如同托着一斛无价的珍珠,小心翼翼,如奉神明。可此时谢问东握着你的手,那样的从容,于是手贴得很紧,温度真真实实地传了过来。
“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你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后面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模样,我们再也回不到初见那一晚了,所以谢兄,忘了我吧。”
盼盼又叫了一声,欢快地和自己的尾巴捉迷藏。
“那晚涪江月圆,我遇见你。”谢问东终于开口,声音沉而缓,“看见你的第一眼,你身后是路灯。你就站在那丛明亮的灯光下,眼睛是红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你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写收信地址的信封。”
他并没有抬头,依然专心地为你按揉指节上的淤青,将红花油药水一点一点揉入皮肤。
“那天早晨,我让秘书为我订了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于是我来到了涪江畔,捡到了你。”
谢问东终于抬头望向你:“你是被人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你的手放回被窝,扶你躺下:“好了,睡觉。剩下的事情,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谈。”
你说:“谈什么。”
“一切。关于初见,关于文心。”
你裹着被子侧躺着,眼眶骤然发酸,轻声道:“谢兄,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答应了:“好。”
你松了口气,道:“谢谢。”
他半蹲在床边,与你视线齐平:“不客气。你现在不想见到我,我会离开。但你要按时吃药,每晚八点我给你打一次电话,你要告诉我身体情况,可以吗?”
“嗯。”你说,“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我只是……一见到你,就很想哭。”
谢问东说:“你可以对着我哭。”
“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说,“就像还泪的黛玉,眼泪已经流干了。”
谢问东依然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伸手探入被窝,掌心贴着你的上腹揉了揉:“胃有些凉,还在难受么?”
你嗯了一声,小声说:“比昨晚好很多了,也不想吐了。”
谢问东说:“我下楼去买热水袋和暖贴,顺便帮你遛狗。你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受冻。”
“谢谢。”
“不客气。”
他带着盼盼出门了。
药效令你昏昏欲睡,在你裹着被子半睡半醒时,谢问东回来了。他将充好电的热水袋塞到你怀里,暖乎乎的热水袋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紧紧贴在钝痛的胃腹上,你抱紧热水袋将身体蜷缩起来,舒服了许多。
“睡吧。”他说。
你睁开眼睛看他:“你昨晚没怎么休息,让司机来接,不要疲劳驾驶。”
谢问东笑了一下:“行。”
他又说:“晚上我让餐厅送一份凉拌樱桃萝卜过来,你试试看,能不能有一些胃口。”
你说:“好。”
“对了,有一个快递,我帮你放在玄关了。”
你想了想:“应该是新鲜艾叶。你想不想吃青团?我给你做。”
谢问东说:“先好好养病。”
你吸了吸鼻子,又说:“谢兄,你昨晚开车来的吗?”
“嗯。”
“你有没有看到车里新的小和尚。”
“看到了,很可爱。”谢问东说,“放心睡吧,我不会再拧断他的头了。”
你含糊地笑了一下,困意又上涌,喃喃地说:“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说:“不应以具足色身见如来,亦不应以具足诸相见如来。”
你裹紧被子只露出一颗头,贴在床边,闷闷说道:“众生众生者,自然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谢问东笑了笑,并未再劝,只是道:“床头的保温壶里有热水,想喝了就随时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