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杀我。”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关在卧室不出来,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偶尔发挥失常,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
你满盘皆输。
一根细细的绳子便能困住几吨重的大象,因为大象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尝过反抗的苦果。
沙漠里的小乌龟,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向大海,可他永远也到不了大海。因为一根无形的绳索捆在他的脚上,根深蒂固。
“我不考了。”
这四个字出口后,你的灵魂与身体便已分离。你听到你母亲趾高气扬地吩咐你父亲,让他叫来楼下收废品的老头,将你的书与笔记卖掉。老头说这么几本还不够压秤的,你母亲说反正不要的东西,丢了也行。
看到她转走你银行卡里所有的钱,账户里干净得连零头也不剩。
听见她居高临下地命令你,让你安分,让你顾家,让你每周打电话回家。
然后她护了肤,去卧室睡觉了。
一片阴影接近,原来是你父亲拿着药水想往你额头抹药,你条件反射地后退,防备地望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饿了吧?爸这就给你盛饭。”
你骤然惊醒似的,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你父亲着急忙慌地追上来想抓你的肩膀,被你躲开。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一迭红钞票,往你手里塞:“拿着,去买吃的。”
他手指的温度传到你的手臂上,你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阵生理性的呕意从胃部上涌至喉咙。你像躲瘟疫一样躲过他的手,一堆钱便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地。
趁他发愣的瞬间,你打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你眼前发黑地发足狂奔,就像身后有巨齿猛兽在追赶。直到离开家两条街,你才浑身发抖地在路边坐下。
你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陈知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宝贝,怎么了?”
“你……”你的声音如两片粗粝的砂纸在摩擦,喉咙生疼发痒,“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我马上买。”
“对不起。”你说。
“买了八点五十的那一班,我截图发你。”他说。
你想说谢谢,可一出口,又是:“对不起。”
“别急,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街道上。
“对不起。”你低声说,“我搞砸了。”
陈知玉没有再追问,只是给你转了一千块:“别坐高铁了,直接打车。”
你去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一顶棒球帽,遮住额头的血痂。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你拉开后座车门,对司机说了目的地。
电话里,陈知玉的声音很沉稳:“你别挂电话,不说话也没关系,主要是想确认你安全到目的地。”
你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每隔一会儿,耳机里会传来陈知玉叫你的声音,你就嗯一声回答他。
出租车停在一家酒吧门口。
早晨正是酒吧最萧条的时候,店里只有两个伙计在边擦桌子边聊天。赵甲正在沙发上抽烟,见到你后迅速趿着拖鞋跑到你面前,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了?!”
你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耳机里传来陈知玉的声音:“宝贝,你把手机给旁边的那个人。”
你无法思考,机械地顺着他的话行动,拔下耳机后把手机递给赵甲。
赵甲一边听电话,一边担忧地望着你,口中道:“好,你放心,没事,我在就行。”
挂断电话后,赵甲并没有追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带你到最里面的包间,里面有柔软的大沙发。他抱来枕头和被子,把你按到沙发上:“你先睡觉。”
你就像被下了指令的小机器人,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意识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半睡半醒中感觉到额头又凉又疼,睁开眼,赵甲正在给你涂药。
“醒了?”他把药膏的瓶子拧紧放到一边,“起来,吃饭再睡。”
你摇头,他就强硬地扶你起来,端起一碗东西喂你喝,似乎是米糊一类的东西。喝完后你裹紧被子又睡了过去。
你一直睡睡醒醒,偶尔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歌舞声,偶尔又是万籁俱寂。有时醒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一脸深思熟虑。他会灌你一碗粥或汤。有时他自己和自己下棋,你的精神只够支撑你看他走十来手棋,便又沉沉睡去。有时他在打电话:“……他还在睡,估计是太累了。放心,我守着。”
你觉得自己大概睡了一个世纪。
有一天你清醒过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抽烟。他看着棋盘,并不看你,只道:“升段赛失败的那天,我觉得人生完了。但是你看,我不是仍然活到了今天吗?”
你沉默不语,半晌后打开手机里的同花顺软件,看了看前几天的图像与数字,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只股找机会卖掉吧。昨天封板又开板,明天大概率低开。看前几天的交易数据,已经有不少机构在暗中出货了。”
“行。”赵甲掸了掸烟灰,立刻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卖了,赚34%,不愧是金融专业的高材生。”
说来也奇怪,所有人知道你学金融后,第一反应都是满眼星星地问你买什么股票好,而这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情。被问得多了,你索性去了解了一番,倒真的看出些名堂来。你对数字和趋势有着天然的敏感,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会在你心中生成清晰的函数图案,被你近乎精准地预测到走势。
你抹了把脸,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去卫生间洗漱,刮脸。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的疤痕。
赵甲跟在你身边,倚靠在门框上和你说话:“吃不吃火锅?”
你撑着洗手池边缘,晃了晃脸上的水珠,摇头。
“酒吧刚开业的时候,你来帮我调酒,觉得我穷得付不起工资,坚决不肯要钱。现在你赵哥我阔了,不给你补工资,说不过去吧。”
手机震动了一下,你看着到账两万块的短信,说:“真的不用,没到这个地步。”
“嘁,我管你什么地步,我发工资你管不着吧。”赵甲说,“顾如风,你要是敢给我转回来,你以后就不许上我这来了。”
你只好道:“谢谢。”
赵甲拍拍你的肩膀:“没事做就多来陪我下棋。”
离开酒吧后,你将手机电话卡折断,丢入垃圾桶,又将家里的钥匙一齐丢掉。你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新的电话卡,里面只存了陈知玉和赵甲的号码。
国庆节后,上百家秋招企业来学校宣讲。在人潮中,你路过一个又一个企业的宣传棚架,最终停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摊位前。
西藏的某家银行。
这段时间你总是在想,你是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你总是言而无信,仗着别人对你的好,便无底线地打破约定,视承诺如无物。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在楼顶的电闪雷鸣中,陈知玉那样声泪俱下地求你,劝你,甚至在你冷漠地否定了你们之间的情感后,他依然打来电话,请你与他一起去北京。
可你依然打破了承诺。
第二次是与X。你信誓旦旦地答应他,若他从意大利回到江苏,你会与他去看海。可你临阵变卦,害他白跑一趟。
第三次,依然是与X。你说考研成功,便与他见面。可你再一次打破了承诺。
你已不会成功。
如同高考当天在考场用十分钟的深呼吸平复心绪,那么这一次,若你坐在研究生考试的考场上,你又需要用多长时间呢。
文心那么缥缈美丽,像高洁的仙女,她应该是轻盈而曼妙的。满怀痛苦与卑微的你,又怎能妄谈南宋的月亮。
你已不配捧起月亮。
你打破的承诺何止这三个,你曾冷心冷肺地欺骗许潇然,更曾微笑着对秦悠说过无数的谎。你骗过那么多人,骗过那么多次,你道德败坏,恃宠而骄,难怪会一次次跌重入深渊。
你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和坏人。
你想遵守一次承诺,哪怕一次。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你递交了简历,通过了笔试与面试,拿到了西藏一家国有银行的offer。
即使去到天边,如今的你也不会再与那夜的谢兄相见。因为孤岛上的人,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你不想再做一个打破承诺的骗子。
寒冬腊月,海拔4800米,西藏自治区那曲市某县某村,驻村工作队。
当太阳攀爬上喜马拉雅山,向这片沉睡的广袤土地洒下第一缕光芒,便有轻烟似的缈缈雾气从路面升起。
这座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三百公里的偏远小乡村,一切都是马尔克斯笔下尚未开化的模样。河床中巨大的石块宛如史前巨蛋,疯涨的芦苇如原始密林。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需要穿过陡峭蜿蜒的山路。牦牛如密密麻麻的星子,点缀在无垠的牧场上,随着时间缓缓移动。
阳光穿过窗玻璃,洒落在屋内,刺得你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一个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窄小的书桌,一张椅子。窗边有一个小沙发,柴火炉正冒着火光散发热气,伴随着松枝燃烧的噼里声。
松枝将要燃尽,火势已逐渐转小,难怪你感到了阵阵寒意。
你倾身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松开紧裹在身上御寒的军大衣,去院子里的水井挑来一桶水,开始漱口洗脸。
冰凉的水接触到脸时,仍会冻得你浑身一颤,进而提神醒脑。
然后,你穿上厚厚的棉衣,背上小竹篓,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捡取松枝。
太阳逐渐升高,晨雾散去,估摸着捡了小半竹篓松枝,够一天的用量,你便踏着融化的山间冰雪,慢慢地往回走。你不时弯腰摘下一簇不知名野草,那是做菜时极好的调味料。
你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每天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却心静如水。
大四的寒假你乘火车来到拉萨,被安排入银行本部的公司业务部门实习。一般来说,刚进入银行的新人,会被安排到各支行的一线部门熟悉业务,积攒经验。可或许因为你就读于名牌大学,而你学的金融学专业在教育部发布的专业排名中被评定为A+,全国仅有七所大学获得金融学专业的A+排名。因此你进入了银行后台部门。
在人力资源部办理入职手续时,你无意间瞥见办事员桌上的一份藏汉双语红头文件——《西藏银保监局关于各商业银行按时上报20XX年度驻村工作人员的通知》。
你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向正在噼里啪啦敲键盘的人力部员工问道:“阿佳,咱们行也需要派人驻村么?”
阿佳是藏语中对“姐姐、大姐”的称呼,也是你来西藏后唯一学会的藏语。
名叫次仁拉姆的藏族姐姐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是呀!唉,这是政治任务。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全都是上下活动走关系的,生怕被派去驻村。”
你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文件么?”
“请便。”
薄薄的两页纸很快翻完了,你合上文件放回她的桌上,说:“我可以去么。”
次仁拉姆倏地抬起头,惊讶地盯着你,半晌她满脸严肃地起身,向办公室里面的隔间走去:“你跟我来。”
你跟着她进入隔间,她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小顾,我看你刚来,什么都不懂。驻村很苦的,不是什么好差事,没人愿意去,工作第一年可是黄金时间,你可千万别浪费了。”
你说:“没关系的。”
次仁拉姆说:“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你善解人意地说:“阿佳,我是认真的。你不是刚好在愁这件事么?这样也能缓解你的压力吧。”
就这样,你来到了那曲这个小山村。这是你自己选的、最偏远的一个驻村工作点,这里甚至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原始的有线座机。
你背着松枝踏着山雪往回走,距离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还有一百来米,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徘徊。
“哎呀,小顾同志!”老头子逆着风摇摇晃晃地向你跑来,帽檐在风中一晃一晃,“等你好久啦!”
年过六旬的米玛身体结实,不由分说地就抢过你的小背篓:“我帮你拿,我帮你拿!”
“jo米玛……”你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娴熟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将背篓放在向阳处的窗边,等姗姗来迟的太阳晒干松枝的水分,以便夜里燃出蓬松温暖的火光。
米玛搓了搓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到你面前:“小顾啊,你说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齐了没有。”
“行。”
你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按标签找到“米玛-青稞款赔偿”,拿出里面的相关材料和红头文件,一一对照。
米玛期待地问:“怎么样?”
“材料齐了。”你说,“明天我去县里递交材料,然后就等上级批复和乡财政打款。”
他激动得来回走动:“真的能赔?”
你说:“按政策来说是可以的,但具体还要等上级批复。”
“好,好,好……”他走之前说,“等赔款下来,你一定要来我家喝酒!”
你看着米玛的背影远去,很难想象,一个月前的他是个村里公认的“刁民”。
一个月前,你来驻村工作队办公室上班的第一天,米玛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大喇喇地一坐,斜眼看你:“你就是新来的驻村工作人员?”
不等你回答,他又说:“我的三亩青稞地被修路占了,到底能不能赔?”
你向他询问具体情况,拿着本子边听边写,末了说:“我需要查询相关资料和政策,明天再给你答复。”
他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与你同来该村的另一位银行业同事欲言又止地看着你。
你这才知道,这位米玛是村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最爱来刁难驻村工作人员,以至于每一届驻村员工都会告诉下一届的人,千万警惕此人。
那天下班前,同事提醒你:“咱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心反倒多事。反正结束后回拉萨工作,一辈子不会再来这地儿的。”
等他离开后,你用办公室那台老旧失修的电脑查询资料,又在灰尘遍布的资料室里翻找历年红头文件,终于找到了一点政策依据。
第二天米玛趾高气扬地来了解进度,听到你说“能赔”时,他惊愕地瞪着你,就像你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你向他讲解文件上的政策内容,又手写了一张清单,让他按上面的内容准备材料。
但很快,你手写的清单就被他退了回来。按他的话说,哪会有外来干部把他这老不死的事情当回事儿呢?万一好不容易准备齐了,却赔偿不了,他付出的时间精力怎么办?
那些天,你以驻村工作办的名义向乡政.府办公室发去邮件,询问相关细节,对方回复了你,并传真过来一份更具体的细则。你把那份细则给米玛看了,落款处鲜艳的公章让他呆了呆,而后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你一眼,拿起你写的清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陆陆续续地有村民来到驻村工作办,村里藏族同胞的汉语普遍不太好,有的甚至只会说几个词,你们靠着比划交流。有时米玛在,会充当翻译。
找你帮忙打印文件,开油票证明,家里牛死了开报销的证明材料,建议修桥修水渠。到了后来,甚至有人找你修手表,修电灯,问你报纸上的某个汉字怎么读,他们家某个外出打工的人去的XX省市在中国的哪里,家里的狗突然不吃饭了怎么办,家里的孩子挨打也打不听话怎么办,XX国有银行的无抵押小额农贷怎么弄……
能回答上的,你会回答。不能的,你便告诉他们需要查找资料,明日再回复。他们离开时都带着和善的微笑。
熟悉之后你终于明白,为何刚到这里时,村民们都投来戒备和冷漠的目光——过去来此驻村的人员,都把这一趟当做给履历镀金的垫脚石,来之前对领导承诺要奉献青春为民服务,来之后两手一甩只顾在屋里睡大觉。一大半的时间都找不着人,结束后跑得比谁都快。
你看了看腕表,给自己泡了壶清茶。九点一到,门口探进来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齐声喊道:“顾哥哥好!”
名叫罗布的男孩年龄最大,八岁左右,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分别叫卓嘎和拉姆。
罗布挺直胸膛说:“顾哥哥昨天布置的五道数学题,我全部算出来啦!”
卓嘎说:“我的诗也背会啦,还背了五个英语单词。”
年纪最小的拉姆小声地说:“九九乘法表……我……嗯,只背了一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捏紧衣角。
你拿出昨晚出的题,发给三个小朋友。三人年纪不同,学习进度也不同,你出的题自然也不同。
“没关系。”你摸了摸拉姆的头,“先做题吧,知道多少写多少。”
说来也奇怪,从来自诩最没有耐心的你,竟然在祖国边疆的小山村里做起了三个孩子的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一位阿佳带着洁白的哈达,拎着腊肉来驻村办找你,她汉语不好,焦急地比划了许久,你才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你能给她的孩子当老师。并且从一位老前辈那里了解到,汉人古代拜师要带一块腊肉。
你先是拒绝,你告诉她你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也不知道该教些什么。
“没……没关系……”那位阿佳磕磕绊绊地说,“您随便……认字也行……谢谢您……”
她的意思是,能让孩子多认识一些汉字,她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拉姆躲在她身后,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害羞地看着你。
最终你答应了。
第二天,罗布和卓嘎也被送到你这里,他们的家长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自那时候起,你便有三个学生。汉语最好的罗布会充当你与卓嘎、拉姆之间的翻译,没过多久,卓嘎和拉姆也能与你正常交流。但偶尔遇到生僻的汉语词汇,她们仍会用藏语说出来,等罗布翻译。
很快,三个小朋友写完了题。
你给罗布出的题,是平行四边形、梯形的面积计算,还有一道简单的英语填空。卓嘎的题是两位数的乘法运算,古诗词默写,单词的中英单词互译。最小的拉姆,做的题是一位数的乘法运算和加减法。
为他们批改后讲完错题,你开始讲新的知识。拉姆年纪最小,遇到有难的地方,卓嘎和罗布都会一起向她解释。
中途有村民来请你打印文件,罗布机灵地为你打开电脑,卓嘎按下打印机的开关,拉姆从纸筐里拿出A4纸递给你,三人配合得如行云流水,你不禁失笑。
讲完课已是中午,小朋友们收拾好文具准备离开,拉姆却站在你面前,仰头看你,冲你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说:“如风哥哥,抱。”
你早已看出她今天情绪不好,便弯腰抱起她,问:“拉姆今天不开心么?”
她闷声闷气地说:“拉姆是不是很笨呀,九九乘法表,已经学了一个周了,还是不会背……”
你说:“一开始确实会很困难,慢慢来,某一天突然全部会背了。”
“真的吗?”
“嗯。”
她说:“可是卓嘎和罗布都背得好快好快,拉姆是最慢的那一个。”
“慢也没有关系。”你抱着她走到窗边,望向树枝落尽的枯树,耐心地说,“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春天花开,夏天叶繁,秋有果实,冬有干柴,所有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嗯!我相信如风哥哥,我会好好学习!”
紧接着她用藏语说了一句话。
你微笑问道:“拉姆说什么?”
她说:“我说如风哥哥是最耐心的老师。”
罗布在一旁哈哈大笑:“才怪!她骗人!她明明说如风哥哥是她遇到过最好看的人!”
拉姆小脸通红。
卓嘎凑上来:“哇,我也要顾哥哥抱!”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驻村办外面传来:“你们几个小不点,快回家去!别耽误你们顾哥哥吃午饭咯!”
随着声音落下,一个年轻英俊的藏族小伙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你面前,笑着说道:“昨天我叔父去乡里买东西,我让他买来了新鲜的猪肉和青椒,还有蒜苗。你可以做你爱吃的青椒肉丝,和蒜苗回锅肉。”
村里的藏族同胞们平日吃糌粑,奶渣,或者晒干的生牛肉,喝酥油茶。驻村工作队的厨师也只会做这些。你吃不惯,娇弱的肠胃也受不了,便开始自己做饭。
无论做什么事,你似乎都有做到完美的能力,包括做饭。
眼前的青年名叫格桑,在一次找你询问银行贷款政策时与你认识。他问的时间很长,到了中午你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再聊。他吃到你做的青椒肉丝时眼睛都瞪圆了,自此成了你的“饭搭子”——他准备材料,你负责做饭,他负责吃。
要买到新鲜的猪肉与蔬菜,需要去三十公里外的乡集市,格桑总能找到要去乡里的人,让对方帮忙买来肉菜。
此时,格桑一手拎一个小朋友,拎到门外,嘴里叨叨:“小屁孩回家去,我和你们顾哥哥要吃饭了。”
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从门缝看你,齐齐对你挥手告别。
你笑着对他们挥手。
你炒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蒜苗回锅肉,格桑为你们俩人盛好饭,摆在窗边的小几上。
吃饭时他问:“马上是你们汉族的春节了,你会回家过春节吗?”
你摇头。
他高兴地说:“真好!那你一定要来我家,我陪你过春节。”
格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自己住,每天唱着悠扬的山歌放牛。
你微笑着说好。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里的宿舍又小又破,你为什么不愿意搬来和我住呢?”
你说:“我很懒的,不愿意住得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他立刻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骑旺巴送你,每天都送!我骑着旺巴,你坐在后面抱紧我,靠在我背上补觉,什么都不用管。”
旺巴是他那匹英姿飒爽的马儿。
你说:“旺巴会很累的。”
“我给它喂多多的食粮。”
你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寡言,并没有继续再说,只是看着你,由衷地赞叹:“要是能每天看见你该多好,你这样好看,就算盯着看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我骑在马背上唱歌放牛时,时常幻想天边降下一位月亮女神,她完全就长你这样的模样。”
他时常会这样直白地赞美你,光明磊落。
他忽然凑近,皱了皱眉:“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是夜里睡得不好吗?”
不等你说话,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巨大的藏獒犬从窄窄的门挤进来,静候指令。
“天冷,这段时间让多吉陪你睡吧。”他摸了摸藏獒的头,藏獒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有它在屋里趴着,会温暖很多很多。它还会赶走狼。”
他蹲下身,用藏语对藏獒说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了“达瓦”。这是格桑为你取的藏族名字。他告诉你,达瓦在藏语中指的是月亮。
他说你像月亮,温润如玉,总是温柔带笑。可底子里是冷色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像孤独的、永远在伐树的人,踽踽独行地一个人寻找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