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回到你想要的道路上去,现在,五年后,十年后,都不重要。你可以慢慢地来。”那夜他告诉你。以过来人的温柔态度,以年长者的沉稳口吻。
陈知玉笑道:“看来这位谢兄是个大好人,有空替我谢谢他。”
你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
“怎么?”
“谢兄什么都好,就是……”你无地自容地叹了口气,“嗯,唉,我脑子抽了,把那个绿色小本本送给他了,太尴尬了。”
陈知玉惊得几乎跳起来:“那个你从初中开始就写写画画的酸诗集?你送给他了?!”
你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陈知玉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去。顾如风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完了,你的谢兄要发现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中二少年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怪声怪气地念:“‘热闹是你们的,我一无所有,我听见,青石路板上的哒哒足音……’、‘月光破碎,花香支离’……”
你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崩溃道:“哥,别念了哥。”
“笑死了我哈哈哈……”
陈知玉笑够了,说:“顾哥啊,你怎么就送给他了呢?”
“喝多了嘛,容易冲动。二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投缘的人。”你叹气,“我希望他已经把那本东西弄丢了。”
“别啊,再怎么也是你一字一句写的啊。”
闲聊中,地铁到了站。
那时的你走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无比地希望谢兄把诗集丢掉。可几年以后,你行走于祖国边疆的旷野,烧了书,忘了念,用酒精麻痹生活,在深夜一次次面无表情地将烟头按在手臂上,漠然地看着皮肤变得鲜血淋漓。你烧成死灰的文心深埋于终年无雨的沙漠,被塑成非死非活的干尸。
那个时候——
你内心是一片干枯贫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任何生机与绿意。你残忍地用漫天的大火烧毁了所有属于少年人的热忱与理想。可还剩一丝,它是漏网之鱼。
那本遗失于江湖的诗集,是你最后的星点文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之珍藏,像对待一只刚出生的脆弱雏鸟,温柔地捧在手心,呵护着,养育着。
直到新生。
吃过饭后,陈知玉带你去了他的宿舍。药效的作用下你开始昏昏欲睡,在他拿出钥匙开门时就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睡半醒地打着呵欠。
宿舍里只剩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同学,其他人都已回家过年。
经过陈知玉的介绍,你知道这位同学便是“老虎嗷嗷叫”,姓郑。
郑同学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看样子是准备等陈知玉回来后道个别就离开。他和你打过招呼,说:“顾哥,久仰久仰!陈哥天天提起你。”
你笑道:“谢谢。你的游戏打得很好啊。”
郑同学说:“哪里哪里,顾哥的凯隐和螳螂一拿出来就是mvp,我就是跟着躺赢的。”
商业互吹了一波后,郑同学有些局促地说:“单人床很挤,顾哥可以睡我的床,我新换了床单。”
你可算知道他为什么特意等你们回来了,内心在忍笑,面上却还正经地说:“他说了要和我夜雨对床,抵足而眠,不如你去问问他?”
陈知玉从热水房接了水回来,递给你:“把晚上的那一道药吃了,然后睡觉,不是困么。”
得知了你们在聊什么,陈知玉道:“那不行,我和呱呱一年多没见了,肯定要同床共枕。”
他又道:“你不是11点的火车么?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同学:“过年你还打游戏吗?”
陈知玉说:“过年要走亲戚,可能没多少时间。”
郑同学说:“那这两天玩吗?”
“这两天我要和呱呱双排。”陈知玉说,“开学后再四排吧。”
郑同学最后看了你俩一眼,落寞地拖着行李离开了。
你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呀,老虎汪汪叫,你怎么这么冷漠啊。”
陈知玉呵呵了一声:“那热水袋还给我。亏我还怕你夜里冷,特意去灌了热水呢。”他说着便要拿走你手里的热水袋。
你连忙把热水袋抱在怀里:“别啊,多暖和呀。”
“那你说我冷漠。”
“我错了还不行么。”
北方的暖气简直是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你和陈知玉一起感叹,为什么南方没有暖气。明明南方的生化攻击比北方的物理攻击更为难捱。
上床后,你睡靠墙的那一侧,怀里抱着热水袋,温暖又熨帖,很快就昏昏欲睡。
陈知玉关灯后躺在你旁边,问:“顾如风,你之前是不是经常失眠?”
你说:“啊?没有吧。”
“那你天天凌晨三四点看我战绩?”陈知玉说,“两点一次,三点一次,四点一次。哦,还有一次是四点四十五。”
你清醒了一些,嘴硬道:“我看你战绩干什么?”
他呵呵一笑:“你不知道吧,安卓版的掌上英雄联盟,可以看到访客记录,你已经访问了我两百多次了。要不要我打开软件给你看一看?”
你:“……”
你只好含糊地说:“有时候半夜会醒。”
“是么。”
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道:“睡吧。”
你强撑着,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
他凑近问:“什么?”
“我说,前天晚上,谢兄也用这样的语气,说,睡吧。”你的意识已然模糊。
他似乎笑了笑。
你安静地睡了过去,又梦到了那片银河。
第二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的你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就看到陈知玉睡得正香的脸。
你坐起身推醒他:“起床了,你要带我去吃北方的大饼。”
陈知玉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你:“顾哥,睡得可好?”
“还行。”
“你当然行。”他扯过被子又闭上眼,含糊地说,“之前都不知道你睡觉这么不老实,又是掀被子,又是拳打脚踢,还说梦话。”
“啊?”你愣了一下,“不能吧。”
“我骗你干啥,你一个劲地说,‘快划、快划,海王星要追上来了’,或者‘再加把劲追上土星’。”
“……”你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梦中你确实在银河系划船来着。星星做成的船桨握上去有磨砂的质感,温温凉凉。
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听我说梦话干什么。”
“顾如风,你这就叫恶人先告状。”他说,“我怕热水袋夜里变凉,会冰着你,就想等它不烫了之后拿走。结果你抱得死紧,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走。”
你说:“你是为了等热水袋变凉才熬夜的?这么细心啊……”
“你本来就还在吃药,肯定不能让你再受凉啊。”陈知玉打了个呵欠,也坐起来,“走吧,带你去尝尝北方的早餐,然后你吃药。”
你感动:“你怎么这么好啊。”
等洗漱完,你俩裹得严严实实地往食堂走去。蓝色的大伞遮住了飘飞的雪花。
走到一半,陈知玉突然说:“我想明白了。”
你偏头看他:“啊?”
“关于为什么会想对你好。”
你洗耳恭听。
“顾如风,你身上有一种气质。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陈知玉停顿了一会儿,物色着合适的语句,“你总是沉默地自个儿闷着,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发呆出神。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却又闷着不说,下意识地就想对你好,还会担心做得不够周道。”
你笑了起来:“你说得好玄乎。”
“真的。”陈知玉正色道,“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我和……嗯,我们都觉得挺明显的。”
“你们?你和谁?”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陈知玉说:“等会儿再告诉你。”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你们一直沉默,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希望他不要说。
可他仍是说了:“我带你,去看北大。”他目光坦然,望着你。
你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握紧了衣角。
半晌,你说:“不去。”
陈知玉并不劝你,只是道:“不进去,绕着外面逛逛,总行吧?”
许久后你松开捏紧衣角的手指,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发酸胀痛。你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燕园实在是大,即使绕着外围墙走,也远得像是走不到尽头。透过缝隙,你看到一角涟漪。雪与风模糊了视线,可你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未名湖。
在那个充满着硝烟与紧张的高三,小小的昏暗的教室内,一塔湖图是你的梦想和远方。每当学累了,你只要看一眼桌角贴的北大校门的照片,又会重新精神焕发。
你移开伞,任由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睫毛上。陈知玉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沐雪,他说:“顾如风,你将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来这里。”
你定定地望着那一角湖畔,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如果依然是失败呢?”
“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你,认真地说,“失败了就再来。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接下来你们沉默地绕完一周,没有乘地铁,只是漫无目的地向不知名街道走去。
陈知玉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看着地面,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果果吗?我和她谈过恋爱。”
你终于短暂地从自我的世界抽离,惊讶地抬头看他:“啊?你谈恋爱都不告诉我。”
陈知玉笑了一下:“算是谈恋爱吧,全班都知道我和她在谈恋爱。我父母知道,她父母也知道。因为我们看起来确实在谈恋爱,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说话,趴在同一张桌上写东西。”
你说:“看起来?”
“我从头跟你说吧。我和她高中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雪仍在簌簌地下着,落地无声。你们并肩慢慢向前走着,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声音和缓地说,“有一天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帮她也取了信。两封信都是你写的。”
“那节是体育课,我们分别拆开信看了后,她来树荫下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和她谈恋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谈恋爱,是不是就能交换看对方的书信。”
“我问她,那我是不是也能看你写给她的信。她说可以。于是,我们就谈恋爱了。”
一位骑自行车的老大爷飞速而过,卷起地面的落叶,你握住一片枯叶,无言以对地望着陈知玉。
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天天聚在一起聊天,一成的时间聊班上的趣事,九成的时间都在聊你。每周五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你的信寄到了。我们看完自己的信,又交换看对方的信,猜测你的高中生活,遇到的人与事。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其余学生全都放学离开,我们趴在桌上一同给你写回信,写到很晚。然后周六早晨骑车出来,一起去邮局寄信。”
你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说出。
他继续说:“我知道她提出和我谈恋爱,只是为了找一个能与她聊你的人,因为她太想你。我会答应,因为我与她一样。”
“这种搭子关系维持了两年,高三学业太重,便中断了。高考完后她又找到了我,问我你的下落。”他说,“你切断了所有联系,我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于是约定信息共享。对了,我们还有一个群呢。”
你们进入一家咖啡店,他打开微信给你看,群聊名字让你眼前一黑。
“‘寻找顾如风’?”你扶额苦笑,“群成员三人,还有一个是谁?”
陈知玉凉凉地说:“哦,你的网恋对象。据说你填志愿那晚撩了人家后就注销了手机号,消失在人海。他之前不是让我在平安夜给你带苹果么,一直留着我的联系方式。我就把他拉入了微信群。”
你:“…………………”
陈知玉说:“上大学后家里基本都没有座机了,本来想装成是你的辅导员,打电话问你爸妈,结果也行不通了。于是我们仨各种想办法,到处搜集信息,一有消息就发到群里。”
你翻看着微信群的聊天记录,之前的大多数聊天都是:
-找到一个他的高中同学
-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有消息么?
-高中同学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哦……
-我爸朋友的儿子在南山读书,他们班上有一个顾如风之前的同学,是复读的
-啊啊啊?问了吗?
-有没有消息。
-这位同学和顾如风关系似乎挺好的,他在高考出分那晚联系过顾如风。
-但是他也没有联系方式。
-唉……
-没关系,我们继续找他
你沉默地翻动着聊天记录,忽然指尖一顿,停在了某一个日期。
-“我找到他了。”
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日期是你喝醉后拨通他号码的那一天。
下面立刻刷了好几页的“?????”
陈知玉直到六点才回复消息,因为那时他在与你打电话,听你天南海北的醉话。
紧接着,群里是一段长达两小时的三人语音通话。
之后的聊天,便是陈知玉分享的你的日常。
-他的凯隐玩得特别好,又拿了MVP[图片]
-他改了ID,呱呱叫,好逗哈哈哈哈哈[图片][图片]
-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监督他每天按时吃饭,按时拍照发我,他还挺听话。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答应来北京找我。
每一条关于你的动态下面,果果和许潇然都会追问许多许多,三个人会聊上好几个小时。
你撑着额头看完,闭了闭眼,忍回眼中的潮湿。
陈知玉拿回手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关心你,等你,你可以慢慢来,不用着急。”
你低头用小勺子搅动泛着热气的牛奶,你觉得牛奶的热气全部涌入了你的眼睛,鼻腔酸涩。
“可以拍张照吗?”
你抬头看他,他却已将手机对着你,咔嚓一声。
“我一直告诉他们,你现在心情很差,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但你会慢慢恢复。”陈知玉一边编辑消息,一边说,“他们表示理解。但他们俩都知道你来北京找我了,不拍张照给他们,说不过去吧。”
他说:“顾如风,我们都在等你。”
你低着头,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入牛奶中,溅起啪嗒一声。你掩饰性地偏过头去,低低地笑了一下:“操。”
“啧,又来了,林妹妹。”他递纸给你,打趣道,“你在萍水相逢的谢兄面前,也这样哭吗?”
你说:“我可没哭。”
“我怎么不信呢,现在喝个牛奶都哭,更别说之前喝醉酒了。”
你低声笑了起来:“陈知玉,你这嘴真欠啊。”
陈知玉看着手机,对你道:“他俩都说你变得更帅了,果果请我帮她转达,她今天也在北京,晚上能不能见面吃个饭。”
你说:“当然行啊,为什么不行,你真当我是不敢见人的含羞草么。”
“那可说不准。”
你:“……”
当晚你见到了果果。近五年过去,当初哭着鼻子说你冷血的初中女孩,已出落成了美丽的女大学生。她脚步轻盈地向你走来,金色的大波浪长卷发在肩头俏皮地跳动。
她眼睛明亮,笑意满盈,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释然与怀念,对你说:“你好哇,顾如风。”
你有些拘谨地与她打招呼,她走上来抱住你,一如那年在车站,她拥抱你,目送你坐上前往高中的大巴车。
“加我一个。”陈知玉笑着走过来,与你们抱在一起。
你恍惚了一瞬,初中的所有美好回忆死而复生。四个人蹲在树下观察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你坐在课桌前沉默地听着他俩聊天,他俩拿着不会的题排队听你讲,他俩争着和你交换橙子味的奶……学校外的炸洋芋摊,校园里的大榆树,夜行衣与飞檐走壁。
你缓缓吐出一口气,真切地微笑道:“你好,果果,很高兴见到你。”
第44章
你们三人走在寒风里,共同回忆着初中和高中生活。雪下大了,一说话便呼出一大片白雾,但你们说说笑笑,空气中弥漫着快乐。
陈知玉和果果提起你写过的信,他们对某些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你却已然忘却。上大学后你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往往要经人长篇大论地提醒,才能回想起一点端倪。
“他健忘。”陈知玉摇头啧啧,“他连初中班主任姓什么都忘了,昨天我对他提到好几个初中同学,他都说不记得。”
果果笑着问:“顾如风,不至于吧?那你记不记得,我曾经送过你一本书。”
你说:“记得,《挪威的森林》。”
果果说:“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问你有没有读。”
“嗯,记得。”你说,“你信里还说,那一次月考考了68名,你爸给你买了蓝色的芭比娃娃。”
果果笑得开心:“哎呀,记性很好嘛!”
陈知玉惊奇道:“哟,你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你说:“我本来就不健忘。”
“那你不记得班主任姓什么?”
你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只是把一些事情埋起来了。”陈知玉拍了拍你的肩膀,“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你不假思索:“火锅。”
果果兴奋道:“好耶好耶!我知道有一家超好吃的火锅店,就在附近,我带你们去。”
陈知玉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顾如风你老实点,还在吃药,不能吃辛辣油腻的。”
果果忙道:“顾如风你咋了?生病了?”
“哦,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陈知玉说,“今晚还有最后一道药。”
果果说:“那吃不了火锅了,得吃清淡的。”
“对,附近有粥店什么的吗?”
他俩开始一言一语地讨论,哪家的粥浓稠清香,哪家的大骨汤鲜美好喝,哪家的素菜轻油轻辣。
你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棋盘,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俩讨论了大概十分钟,却又拿不定主意,纷纷把目光投向你——就像初中时他俩为了一道数学题争论一整个大课间,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只好来找你评判。
“顾如风,你的意见呢?”
“火锅。”你慢吞吞地说。
陈知玉和果果对视了一眼,愣了几秒后同时哈哈大笑。
你扔掉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指上的灰尘,说:“我饿了。”
在饥饿的侵袭下,你们各退一步,达成了短暂的共识——吃火锅,但鸳鸯锅,你只许吃清汤,而且蘸料里不许放小米辣。
青年好友相聚,本该佐以酒液,他俩也确确实实喝上了百威,却给你点了滚烫的姜汁可乐。
你叹气。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鸳鸯锅,是四川人最大的妥协与让步。”
他俩喝着啤酒,天南地北地聊着初中的种种。秃顶的地中海数学老师,时髦漂亮的英语老师,学校西南角的大榆树,隔壁班做操一板一眼的体育委员。
你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听他们的谈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中。
初中的课间,陈知玉总爱来课桌旁找你,坐你前桌的果果会转过身来,与他聊天。你曾委婉地暗示,请他们离开你的课桌。他俩却拒绝。你不爱聊天,便只是听,可你偶尔开口说话,他俩便会齐齐停下,认真地与你讨论。
如同此时。
但今晚你希望他们聊得再投入一些,你就能装作面色无波地伸出筷子,夹一片辣锅里的肉菜。
真香啊!
等你第三次伸出筷子时,他俩停下了聊天,齐齐诧异地盯向你。
你尽可能从容地收回筷子,露出无辜的笑容:“怎么不聊了?不是在说班主任的儿子看破红尘出家的事情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知玉说:“我说你今晚咋这么沉默呢,原来是在暗度陈仓。”
“你在说什么。”
果果忍着笑道:“哎,陈知玉,咱俩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陈知玉说:“你是没经历过,凌晨三点被他吵醒,听他在电话里反反复复撒娇说胃疼,说疼得睡不着。”他说着把锅转了向,让你与辣锅中间隔着菌汤锅,这下子你需要站起来,才能夹到辣锅里的菜。
你:“……”
你:“……不要胡说。”
陈知玉:“呵呵。”
果果也严肃了起来:“好吧,一点也不苛刻。顾如风,你不许吃辣的。”
你叹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快活无比,除了没吃到红汤,一切都特别完美。
饭后你们去网咖开了三人包间,坐在一起打游戏。你玩打野,果果选了悠米,对线期一结束就挂在你身上,跟着你去蹲人抓单。
陈知玉便在一旁抱怨:“好吧,我就是个被放养的野生AD。”
玩野核时有猫咪挂在身上加血给盾,是非常舒服的。但在路人局中,很难遇到会玩的辅助。可令你惊讶的是,果果玩得非常好,减速技能几乎必中,盾给得非常及时。她还会跳下来帮你挡女警的狙。
一连五把,你都是MVP,每局平均杀二十人。
结束后已经快11点,你和陈知玉送果果去机场。
出租车上,果果问:“顾如风,你喜欢男生吗?所以初中时和男生网恋。”
你无奈:“那是意外,我俩都以为对方是女生。”
陈知玉从手机里抬起头来:“他不喜欢男生,几个月前刚刚和女孩谈过恋爱呢。”
果果来了兴致,追问:“是什么样的人啊,居然能打动你?顾如风,讲讲呗。”
你不愿多说:“已经分手了。”
陈知玉调笑道:“是个天仙一样的姐姐。”
出租车到了机场后,你们送果果去了候机厅,果果拥抱了你,对你说:“顾如风,那本书最后一页,那句话仍然有效。”
她和你们告别,转身离去,金色大波浪在肩膀上颠簸出好看的起伏。
走出机场后,陈知玉问:“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了许久,摇头:“不知道。”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在你高中时收到的信件中,她就用秀丽的楷书写过,告诉你“最后一页的那句话永远有效”。彼时你去翻了那本《挪威的森林》,反复阅读最后一页的内容,却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含糊地答应了她。她似乎察觉到你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有给你写信。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两点,洗漱过后你们却都没有睡意,于是趴在温暖的被窝里聊天。
你问出了那句藏了许多年的话:“初中的时候,你怪我么?”
那是你们友情的第一次危机。那时的你发现了果果的情感,慌得手足无措,连夜找了一个网恋对象,急急地对陈知玉宣告你的心意。
陈知玉笑了笑:“顾如风,你体会过暗恋吗?特别是学生时代的暗恋。”
你沉默着。
“暗恋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喜欢是张扬的,热切的,占有的,嫉妒的。可暗恋不一样,初中时代模模糊糊的暗恋,是一种很单纯的美好,仅仅是看到那个人,心里就是喜悦。”陈知玉耐心地说,“这种感情,它甚至没有具象,只是一种概念化的、年少的隐约触动。它不具备令人生出负面情感的能力。”
他又道:“哦,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个榆木脑袋。”
你用指尖抠了抠枕套上的花边,闷声道:“我知道。”
在初夏晚香玉花藤下的祝福,是真心的。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完善宇宙社会学模型,也是真心的。得知他们分手后的怅惘和惋惜,更是真心的。或许是因为这种情感太轻,太朦胧,所以留下的只有美好。
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终于困意来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被陈知玉推醒,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困。”
“哥,你手机在响。”他的声音也带着困意,“响了好几遍了。”
“……哦。”
你半梦半醒地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眯着眼睛适应了几秒亮光,看清屏幕上的字,你清醒了几分。
陈知玉问:“谁打的?”
你和秦悠分手已经三个多月,虽然是和平分手,联系方式和微信都没有删,却从未再联系过。半夜四点打电话给你,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陈知玉又道:“快接,吵死了。”
你按下接听键,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而后一个男生的声音逐渐清晰:“请问是顾如风顾同学吗?”
“我是。请问你是?”
那个男生松了口气:“唉,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今天是吉他社年终聚会,秦悠她喝得有点多,一直哭着闹着要和你说话。”
“……啊?”你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就是抱着手机吵着要和你说话。”男生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她一直反反复复翻看你们的聊天记录,看你的照片——她之前用拍立得拍了上百张照片,一到晚上就开始翻看,看着看着就会看哭。今天喝得有点多,估计是情绪压抑到临界点了,就哭闹着要和你说话。”
你说:“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看见她的朋友圈动态,她好像已经交新男友了。”在与你分手后一个月,她发了与新男友的合照,对方是追了她两年的吉他社副社长。
对面的男生长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搞错……”
你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他说:“秦悠通讯录的第一个,备注是‘A宝贝’。”
他又道:“不说那些了兄弟,麻烦你和她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