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不能动用蛮力,要在万千鳞片中找出那真正的心脏,这要一双好眼睛,一颗好脑袋,和一双坚实的手。
可惜,他的手虽稳,却不够坚实。
缪伊缪斯的眼神冷静,仿佛感受不到腕口的疼痛。骨头断了,只剩皮肉牵连,不教手掌当场坠落。人鱼骨剑虚悬于掌心,没有重量。现在的他,哪怕是一柄普通的剑也拿不起。
龙之心脏,不是魅魔的身体强度可以硬碰的。
这滋味不好受。霍因霍兹压着他打时只会揍出些皮肉伤,最多出点血,同时也反被他打出点血。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折断他的骨头。霍因霍兹……霍因霍兹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给了他这柄人鱼骨剑。
只有人鱼的脊骨才斩得动龙鳞。
长剑倒映着魔王赤红的发色,仿佛溅了血。缪伊缪斯没有即刻回答龙的话语,只是想着那只恶魔曾经的话语。
龙分四色,黑红金银。其中当以黑龙最为暴戾。他们是守卫天之国的兵甲,是时刻待命出征的军队。任何云端之下的争端与干扰,都由黑龙肩负。
——但世上本没有黑龙。
传说最开始的龙庭只存在银龙。纯洁的银龙受了污染,便要变金。再随着污染的程度加深,染成血红,直到深沉如墨,彻底浓黑。
没有谁能解释这种堕落的缘由,区区爬虫所带来的垃圾本不该能影响高贵的巨龙。自由的游龙在地上待久了,便负上不洁的黑色,仿佛某种诅咒。
“龙庭的黑龙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他们将撑不起天空。”霍因霍兹曾仰望天空对他这么说。可深渊里没有“天空”,只有虚假的极光。
“他们恐惧堕落,他们排斥黑色的同胞,并将其驱逐至外庭。他们不屑于地面上的一切,却也害怕地面上的’垃圾‘。所以,他们不会允许深渊这个’垃圾处理场‘出现问题。缪伊缪斯,就连龙都是自私的。在使命与责任面前,任何生物总会先想起自己,这是本能。”
霍因霍兹的语气很冷,仿佛置身事外讨论着剧本上某个情节的演绎。
“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等会儿,你该不会还背着我跑去过天上吧?”魔王的关注点一如既往。
那时候霍因霍兹轻轻笑了笑,直至很久以后缪伊缪斯才理解到,那或许是自嘲:“我不能。龙庭的结界会排斥污染。比如黑龙只能生活在外庭,红龙则能栖息于中庭,而内庭只能由金龙与银龙进入。”
此刻,当缪伊缪斯亲自飞上来时,才明白所谓结界的力量。作为魔王,哪怕只在外庭都已感受到来自空气中魔力的压迫……可他作为魔王都能上到外庭,霍因霍兹体内的污染难道比他还严重?
从前缪伊缪斯或许会质疑,现如今他却只默默将这件事压下心头。那只恶魔让他生气的事情可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已没有了意义。
带着手腕口那点钻心的疼痛,以及胸腔里同样或酸或胀的感受,缪伊缪斯以魔力驱使着人鱼骨剑,往那黑龙的心脏上又戳了戳。
“我不要你的心脏。你太弱了,心脏里的力量不够。我要一枚更好的心脏。”
黑龙呆了呆,明显没能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低吼:【更好的心脏……】
“我要银龙的心脏。你们这里只剩下一条银龙,就是你们的王,对吧?事成之后,我拿龙心,你拿龙眼,你就是新的王。”
魔王的语气充满诱导,此刻如同一名真正诱人下地狱的魔鬼。
他专门挑了这么只受排挤的黑龙,向对方展示了深渊的底牌与自身的价值——就是那个全自动“垃圾”抛射火山——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边刺着对方心脏威胁对方性命,一边给出对方难以拒绝的好处……
缪伊缪斯下意识又想接上先前没使出的魅惑,却又一次临到门口掐断。他想起留守在家中的可怜史莱姆,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顾家的好恶魔了。
却见黑龙一转态度,忽然嗬嗬发出沉闷的笑:【那么,他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缪伊缪斯心中升起不详的预兆。
黑龙突然转身,巨大头颅逼近,却不是攻击。那猩红的巨大独眼中没有魔王的身影,只放映着流动的一幕。那不是龙庭,不在云间,而是地面之上。
传言巨龙的眼睛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看见正常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千万里之外,又或者百年之前,甚至是某些隐秘的梦境。
想要“看见”一个人,首先需要一定的联系,比如心头血液,比如对方最亲密的人与事。
曾有人取走了黑龙的一只眼,现在那人最亲密的人来到了黑龙身前,刺入黑龙的心脏。
龙眼看见了。
缪伊缪斯看见了。
他睁大眼睛,在猩红龙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该存放于精灵之森的那具躯壳,迈着他最熟悉的脚步,走出了森林,走出了不知多远。
前方是繁华的城,飘扬着旗帜。
——那是人类的王都。
【嗬嗬……】
伴随着一颗心沉下去,巨龙发出诡异的低笑,缪伊缪斯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自己露出来破绽,他运着人鱼骨剑就要刺穿对方的心脏,眼前却已陷入一片猩红。
再度睁眼时,已没有巨龙亦没有天空与云。身上很沉重,也很潮湿,比先前更令他难受,仿佛被浸泡在水里。
……不,真的在水里。
准确来说是海水。
四肢被锁链束缚,稍一颤动就带来沉着拖拽音。他被锁在一只黑铁笼子里,沉在海中。长发飘扬于水,杂乱散开在脸颊旁,有些遮住了视线。
他微晃脑袋,吐出几个泡泡,想要看清周围情况。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引来了看守者,水流声逐渐逼近,没有脚步声。
缪伊缪斯朝声源看过去,他看见了几个赤|裸上半身的家伙。人形,用贝壳、水藻之类的玩意挡住某些部位。发两侧是鳍,身下是长长鱼尾。
这是海里,这是人鱼。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没有理会来者,继续小幅度晃动起四肢。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硬度,感受不到气味,不真实。仔细品味起来,身上那种沉重和潮湿感也相当粗糙,不够细腻灵动。
这是梦,他被巨龙拖拽进入了梦里。
不该盯着那眼睛看的……
缪伊缪斯很是懊恼,随即想起在龙眼中看到了一幕,心下更是焦虑。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龙什么心脏,只关心怎么从梦境里出去。
该死的霍因霍兹竟然真的跑出去了,早知道把那个精灵壳子也带回深渊里关着。不,这家伙说不定还有新的壳子……越想越气了!
他得出去,赶在霍因霍兹做什么傻事之前出去,可他连这是谁的梦境都不知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梦,他从没去过海里……
正胡思乱想间,两条人鱼已游到笼子前。
“小老鼠醒了。”
“大祭司正好刚回来。”
“大祭司对人鱼不感兴趣,也许会喜欢这种地上爬的小老鼠。”
“这只老鼠长得还不错。”
“是送到大祭司的床上还是饭桌上?”
“先送到床上吧,要是大祭司不喜欢,就可以直接把床当做饭桌。”
缪伊缪斯:……?
数千年间,此地也曾贫瘠落后。或许是某次战乱,又或许是某次权势的更迭,流落的王室支脉逃难于此,又生根发芽。它于是璀璨至今。英雄与骑士前来这里,贤者与魔法师们驻扎于此。
这里是人类魔法最璀璨的王冠,这里是“它们”的巢。
当敌人前来进攻巢穴,“它们”便要坚守巢穴,将尊贵的“母亲”护卫在最深处。
精灵立于城门之上,金发随风飘扬。白雪划过发丝,却沾染不下任何痕迹,只是随着彻骨的寒风坠落,与地面上的积雪与污血一道混合,渐渐分不明晰。
他脚下是人类的旗帜,黑金色绣着王室的纹章。那纹章的羽饰与盾徽交叠相错,仿若盘曲的邪恶足虫,风中似在挣扎。
城门之下,骸骨丛生。尸体膨胀流有脓血,即便失去了头与心脏,仅剩的足仍在缓缓抽搐。黑色的巨虫甲壳陷在新落下的雪中,分外扎眼。
它们是巢穴的哨兵,早在敌人真正到来前便先一步“羽化”。虫子从弱小的宿主躯壳中而出,脑浆与爆破的血管如漫天雪花般飘洒,皮囊被尖利的足撕成碎片。它们以巨大的甲壳堵住城门。
在精灵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着冲天的尖锐噪音,这条狰狞的黑甲护城盾猛地炸裂。浓稠的血浆喷洒而出,瞬间盖住连夜的积雪。
当哨兵判断敌人的威胁超出预计,它们便义无反顾地自爆,并将信息通过声波传递给巢穴中的同伴。它们的血是世上最肮脏的污垢,足以使一只精灵当场生出诅咒的骨刺,也足以使人鱼有力的尾巴滋长毒斑。
可精灵只是静静降落于城门旗帜之上,收拢双翼,无声垂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
一滴黑色的血渐染到他的脸颊,精灵目光沉静依旧。那血很快融入精灵的肌肤之中,只一个眨眼便不再看见。
精灵的外形仍旧圣洁,没有在黑血的污染下产生丝毫异变。这份“正常”或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可在场已没有目击者值得精灵继续伪装。
没有谁知道这双绿色的眼眸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双毫无生气的眼才缓缓抬起,朝着远方某处骚动投去视线。
那里,新的守卫正在前来。它们不惧死亡,不惧牺牲,将守护母亲到最后一刻。它们自城中而来,或许昨日还正在研习某项研究,或许上周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或许上个月刚成为某个婴儿的母亲亦或是父亲。
如今,这些属于人类的身份已无足轻重。它们已遗忘作为人类的一切,它们是巢穴的城墙,将献出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精灵又垂下眼眸。
同一时刻,他的外形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美丽而圣洁的翅膀褪去绚丽华彩,凝聚起金属的质感,愈加厚重,尾端尖锐而有力,仿佛两柄锻造的尖刀。黑色细纹自脸颊两侧蔓延,划入眼尾。
那是属于虫类的眼,冰冷,残酷。
精灵,不,这时候他已成为虫的一份子。他自高台落下,挺直立于污血之上,漆黑甲壳迅速覆盖于肌肤,化作铠甲,泛着天光的金属制面罩拢住下半张脸。他如一名沉默的军官,足蹬黑甲的靴,一步一步踏往城中,寂静中唯有沙沙的沉闷踩雪音,像是在为他送行。
第二批卫兵终于赶到,他只抬起眼皮,一个眼神投去,巨虫们便静止。它们没有自爆,也没有发出尖锐的噪音,只是笨拙而缓慢地爬伏下来,向他献上畏惧与臣服。
它们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它们感知到上位者的压迫。
来自巢穴最深处属于母亲的声波仍在嘶吼:【杀死他!!!】
但它们没有选择动作。
在面前的同族身上,它们感知到强大的压制力量。
这份力量令它们情不自禁想要跟随,那是如同……母亲的力量。
【变回去。】面前的“母亲”说下出指令。
它们畏惧着收缩起足与须,肿胀庞大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缩水,逐渐还原出原本宿主的外壳。幸而这批卫兵还未完全羽化,这些生命尚有机会存活。渐渐的一群衣不蔽体的人类懵懂站在雪地之上。
属于虫的特征仍多多少少保留于他们的身上,但至少那份原始的兽性已消散。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亦不知晓面前一身黑甲的人是谁,只是茫然而缓慢地跟随在对方身后,一步接着一步。
那是王宫的方向。
缪伊缪斯躺在巨大的贝壳中,圆润的珍珠与各种璀璨宝石几乎淹没了他的身躯。四肢仍被束缚着,只是这次换成了海草编织的手环与足环。
“多放些红宝石吧,大祭司最喜欢红色的宝石了。”
“这次的祭品也有红色的头发,没准大祭司会接受的。”
“可是上次大祭司发了好大的火,说不许再送祭品了。”
“那是上次的祭品不够好看。你看,这只多精致啊。”
人鱼们毫不顾及地打量着他,这种目光令魔王感到一阵恶心,仿佛他在这几条鱼眼中和旁边的宝石没什么不同。
在梦中,他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区区海草都挣扎不开。缪伊缪斯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只是像个乖巧的玩偶一样躺着,任由人鱼们给他梳理长发,为他戴上各种鲜花与宝石做成的饰品。
梦境的细节相当丰富,缪伊缪斯冷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判断这个房间的主人地位尤其显赫。不过这里似乎并不常住人。
待到一切准备完成,缪伊缪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只被精心烹饪又摆盘的鱼,就差用餐者上桌了。人鱼们满意地关门离去,料定他无法动弹。
显然,人鱼忘了一点,他是一只有尾巴的恶魔。
当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只恶魔,缪伊缪斯一改方才逆来顺受的模样,费力地在珍珠堆里将尾巴钻出。他翘着尾巴,便开始用那桃心尖尖解手腕上的海草结。
钻进这条缝里……再搓搓那边的空隙……从这里绕出来……解着解着,魔王的眼睛逐渐亮起来,似乎在“用尾巴解开绳结”这款游戏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就差一点……!
就在手环即将解开之际,天花板上的镂空窗中突然摔下来一团黑影,惊得缪伊缪斯猛地抬起头,尾巴都吓得缩回背后。
黑影缓缓爬起,缪伊缪斯这才看清那同样是一条人鱼,只是身上缠绕了许多暗色的海草,模样狼狈极了。人鱼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过来,只是默默用手指扯着身上的海草。
缪伊缪斯看清了对方一头银色的长发、下身修长的银色鱼尾,以及……对方握在身侧的一根带血白色棍状物。那棍子有些许奇怪,像是长了许多倒刺,缪伊缪斯再想细看时,却忽然和人鱼对上了视线。
——绿色的眼眸。
房间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缪伊缪斯小声开口:“霍因霍兹?”起调便是他自己都没料想的颤音。
人鱼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用危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缓缓靠近。血腥味在瞬间涌现上来,缪伊缪斯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是血,漂亮的银色长尾巴几乎没一处完好,皮开肉绽。
缪伊缪斯瞬间心疼极了,却又在下一刻、十分不合时宜地、看清了对方拿的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止住了鼻尖的酸涩。
那是一根骨头,带着血,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脊骨,仿佛是活生生撕扯下来的。只是这个似乎有些过长了……是人鱼的脊骨吗?
他下意识看向面前的人鱼。嗯,完好的,虽然浑身是血到处破了皮但好歹身体挺得很直。这显然不是对方的脊骨,那么便是其他人鱼的了。
想到这里,魔王的眼神飘忽起来。霍因霍兹私下里打架是这么,呃,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缪伊缪斯当然不会觉得拿着别人带血骨头的人鱼可怕。如果眼前的人鱼和其他人鱼打起来了,那一定是其他人鱼的错——魔王如是想着。他只是很惊讶,相当惊讶,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另一面,有别于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人鱼终于靠近。从这个距离,缪伊缪斯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对方耳鳍上淡蓝淡红的纹路。似乎察觉到这份直白的注视,轻薄的耳鳍微不可察动了动。缪伊缪斯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四肢都已被束缚起来。
这是个不妙的处境,尤其是眼前的危险物种浑身是血,手拿着可疑战利品似乎刚经历殊死搏斗,但缪伊缪斯发现自己一点都升不起害怕的情绪。
人鱼自上而下俯视,伸出手,落在祭品的头顶。
缪伊缪斯下意识眯起眼睛,顺着对方的力道向上顶,甚至还蹭了蹭。
手的主人似乎是被这动作取乐,好心情地揉了揉掌心间的软发,又一路向下,修长的手指扣在祭品的脸侧。魔王脸上一侧的肉便全部陷入人鱼的掌中,被沾染上鲜红的血液。
好冰。这是缪伊缪斯的第一反应。
他禁不住抖了下,抬起视线又与对方四目相对。
熟悉的浅绿色眼睛,熟悉而令人安心。除了那份打量猎物的神态外,看不出丝毫情绪。缪伊缪斯顺着往下看,看到人鱼下半张脸一道几乎横贯的撕裂伤,心尖颤了颤。
伤口很深,一直延伸到胸口,脖子处的裂痕最为狰狞。缪伊缪斯一时屏住了呼吸。
“没法发声了?”
话刚问出口,缪伊缪斯就有些懊恼。这只是那条龙编织出的梦而已,又不是真的霍因霍兹。他在胡乱关心些什么?
人鱼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随后用锋利的指甲挑断他四肢上的海草,没等缪伊缪斯反应过来,便打横将他抱起。这动作牵扯出更多的伤口,新鲜的血液从人鱼身上流出,血腥味更加浓郁。
缪伊缪斯对某只恶魔过分的关心于是又一次颤巍巍抬起头来,他觉得霍因霍兹身上的伤一定是疼极了。
想要问点什么,脑袋却被人鱼用手紧紧压在对方肩头。那条看起来梦幻的尾巴甩动,他们便如同流星般射出,极速的水流向后冲刷,逼得缪伊缪斯几乎睁不开眼。
他只记得被人鱼抱着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一些嘈杂的声响才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像是恐慌,像是惊呼。
“王死了!”
“大祭司杀死了王!”
第103章 幻影
漫长的漆黑峡谷在身下游荡,宛如蛰伏的野兽。缪伊缪斯卧在人鱼怀中,从这个角度向上看,是绝望而深沉的厚重海水,望不到一丝光亮。而人鱼还在下潜,他甚至怀疑他们将就此沉眠入海的尽头。
但魔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人鱼怀抱着他,他便轻轻握住对方细瘦的手腕,仿佛这条沉默的鱼才是被“绑架”入这深海的囚犯。缪伊缪斯觉得,他似乎将要发现某些真相,某些……被霍因霍兹刻意隐瞒的过去。
他看见猩红色在飘荡。那不是魔王的头发,而是人鱼负伤的血液。血液深深向后划开,如同飘带,被高速游动的他们落在后面。
紧贴着人鱼的胸膛,缪伊缪斯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以及极力掩盖下仍急促的喘息、抽气。于是,他把自己躺得很是乖巧,以免弄疼人鱼遍身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缪伊缪斯认为周围峡谷都不再有活物时,他被人鱼抱到了一处石窟中。这是天然形成的洞穴,恰到好处向内凹陷。人鱼先是将他抱于石窟深处,随后自己也卧了进来,将洞口用身体挡住。
缪伊缪斯终于开始有些许紧张。他如同被捕猎的活体食物,被拖入巢穴深处,血腥味在他们之间游荡,仿佛要刺激某些原始的冲动。
“……霍因霍兹?”他又唤起这个名字。
人鱼还是没有理他,只是背对着蜷缩,连同那条银色长尾一并卷起,像只受了伤自我舔舐的小动物——不,对方本就受了重伤。
那根模样怪异的脊骨便被人鱼随意放在身旁,直至这时缪伊缪斯才从这根骨头身上看出些许熟悉的模样。他不可置信而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上骨头,人鱼便猛然回头,眼眸紧紧将他锁定。
刚经历输死搏斗的野兽,不会允许任何家伙觊觎自己的战利品。缪伊缪斯蓦地想到。
他从没有被霍因霍兹用这种目光注视过,心头微颤,连尾巴都绷紧。他以为对方在下一刻就要扑上来,而他竟然还很没用地纠结了一会儿,在防守中该如何不触碰到霍因霍兹身上的伤口。
人鱼却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随后便转回身去,重新躺作一条软趴趴的咸鱼,期间看也没看骨头一眼,好似那只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心头又颤了一瞬。他呆呆望着眼前安静的身影,某些角落的记忆逐渐泛起涟漪。手掌覆盖上这根长而带刺的骨头,熟悉的触感令他怔然。
许多年前曾有一次,霍因霍兹回来得很迟。他记得是如此清楚,毕竟他几乎以为对方将永远不再回来。
【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他当时那样对恶魔说,语气是那样不在意,却也是那样刻意。
恶魔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一贯淡漠的样子,递给他一根泛着荧光的长棍。
【这是什么?】
【人鱼脊骨,用血液滋养可铸剑。】
【不要,鱼骨头做成的剑感觉就很不威风。】
【人鱼脊骨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斩龙的存在,蕴含了这条人鱼生前所有的力量。越是强大的人鱼,其脊骨剑越锋利。】
【这条人鱼很强吗?】
【嗯。】
【好吧,就当是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的道歉。】
太像了,记忆里的人鱼脊骨,与眼前之骨近乎完全一致。只是当初的那根,没有这样多的杂乱尖刺,也不带有半分血污。缪伊缪斯几乎可以想象,那只恶魔是如何细致将尖刺拔除,削磨圆润,又细细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
霍因霍兹做事情总是很细心的。缪伊缪斯想。
“这是海王的骨头吗?”他轻声问,声音在小小的洞窟中回荡。
人鱼还是没有回答,缪伊缪斯却已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的鱼因疼痛而颤抖的身影,脑海里回想的却是那年那日恶魔惨白的脸。
魔王没有去思考为什么恶魔要千里迢迢杀一条海里的鱼,也没有心思去想恶魔将骨头带给他的缘由。他只是很想很想知道,当恶魔把人鱼脊骨带回给他时,身上伤口是否已完全痊愈。
——他还疼吗?
“霍因霍兹。”他忽然又念起这个名字,明知道得不到回答。
“霍因霍兹。”他一遍一遍念着,很慢很慢地念着,仿佛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仿佛在唇齿无形的咀嚼中,有些情感缓缓从舌尖流淌出来。
“……霍因。”最后一遍,魔王轻轻笑了,“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和我说,什么也不向我解释,我总得去猜。你这样子会失去我的。”
人鱼那轻纱般的尾鳍微微晃动,像是在回应,又似乎仅仅只是因疼痛而颤动。缪伊缪斯盯着那点动静,桃心尖尾巴竟也下意识晃了晃。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升起,当缪伊缪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爪子放到这条令人心痒的尾巴上。残破的,鳞片掉落的,血肉外翻的……这是一条称不上美丽的尾巴,缪伊缪斯摸得小心翼翼,只敢触碰那一丁点完好的地方。
他想象着这具躯壳原本应有的尾巴,想象着这条美丽的鱼自由游荡于珊瑚群中,如同海底的精灵。他亲爱的、沉默的、可怜的霍因,曾独自蜷缩在这漆黑阴冷的海底深处,在无尽的孤独与疼痛中舔舐伤口。
好可怜……好可怜……
霍因……霍因……
缪伊缪斯陷入悲伤与压抑中,缪伊缪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暗。胸腔中,赤红宝石心脏猛地剧烈颤动,似乎想要提醒主人这份不寻常的迹象。可很快,连心脏都缓缓沉寂下来,逐渐变慢、变慢……
这颗心脏将要永久熄灭,在由巨龙所编织而成、亦真亦假的梦境中。心脏的主人却未有察觉,只是哀伤地、难过地、一点点垂下眼帘,似乎想要就这样陪伴他的爱人,一同进入永恒的安宁。
这颗温热的心脏再度从胸腔中掉落出来,滚至洞穴的墙壁边缘。在梦境不正常的时间流速下,它鲜红的色彩已然黯淡,它渐渐变得冰凉。
——它快要死了。
巨大的哀伤中,缪伊缪斯没有察觉,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眸,不知在何时重又睁开。浅绿色的视线,冰凉的视线,令缪伊缪斯熟悉而陌生的视线,寻声望去,落在角落那块小小的宝石上。
“他”,这条身受重伤、近乎失去理智的人鱼,或者说这个由巨龙按照现实所编织而成的幻影,这个复制于霍因霍兹拥有其一切记忆和行为模式的假人,静静注视着那枚黯淡的宝石。
在这一刻,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未有生命能够走出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象。当幻影中的一切都与现实别无二致,真与假的界限究竟是什么?当梦境之中,那份虚假拥有昔日真实所爱的一切声音、笑容与气味,这一刻是否甘愿永恒?
“他”是如此的真实,如此同缪伊缪斯所哀伤的那人一样。
于是,“他”——他捡起了那枚宝石。
人鱼沾满血污的手掌心上,静静卧着一枚冰凉的石头。巨大的痛苦中,一种更为强烈的恐惧似乎令他找回了理智。
他似乎想要用自身的温度来捂热它,却发现自身的身躯比这死海还要寒冷;他似乎想要擦净石头上被沾上的血液,却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与脏污,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他抬起头,这只失去心脏的魅魔,浑身也沾满了血,他的血。被他抱在怀中一同逃跑的、属于他的魅魔,快要死了。
在浑身伤口的撕扯中,人鱼一点点直起身,朝着失去血色的魅魔靠近。
他,这个由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影,在这一刻如同真正的霍因霍兹一样,轻轻将魅魔拥在怀中。他把魅魔放在他宽大的尾巴根,他将尾巴尖卷在魅魔的腰身。
他低头用唇吻着那颗小小的石头,他抬头用额头轻触魅魔的额头,他将心脏放回至魅魔的胸腔当中。做完这一切,人鱼本就残破的身躯,当即又渗出许多的血。
为了保护这只弱小的魅魔,他比原本时间线上这个节点的霍因霍兹,用更快的速度游了更远的距离。他原本应当静养,他本不该浪费仅剩的生命力。他快要死了。
但那双黯淡的银黑色眼睛,终于重新亮起。
“霍因?”清亮的声音响起,却带有一丝迟疑与困惑。
没有谁知道幻影是否有真正的思想,就如同从未有生命能走出巨龙的梦境。可这一刻,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魅魔,脑海中庞大的知识库里某些东西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