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伊缪斯没有回应,或者说,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需要他的应答。
他只是单膝跪地,徒手往地面砸碎出一块洞。他从洞里探出头,望见大片灿烂光景,那是云端之下的世界。
魔王站起来,朝身后“天使”们摆摆手,又指了指洞:“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回归世界,进入正常轮回了。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在云端,这里没有谁会囚禁你们,也没有谁会赶你们走。”
“天使”们面面相觑。
眼珠子仍在喋喋不休:【其实你陷入幻境的时候,我原本可以直接唤醒你。但是我犹豫了……魔王,我必须郑重问你,即便如此,你是否仍然要选择将钥匙……】
魔王忽然转头,盯着那枚头戴小王冠的眼珠子。
眼珠子惊得下意识一抖。
“你现在的身体脆弱得连史莱姆都打不过,即便在生命树的滋养下,恐怕也需要漫长的岁月恢复原状。在此期间,你究竟要怎么整治这里,我都不管,但如果你做任何小动作惹我生气了,我都会将你抹杀,另外再扶持一位新王,明白了吗?”魔王眯起眼睛审视。
头戴王冠的眼珠子忙不迭点头,像个被家长训的可怜孩子。
魔王于是从身后掏出一根小树杈,深知大棒与糖果要一起施用:“这根小树枝暂时借给你,等到你身体恢复,我就会收回,从此我们两清。记住,你只能从中获取生命树的一小部分力量,但无法借此抢夺生命树的控制权。毕竟……”
说到这里,魔王顿了顿,他勾起自己细长的尾巴,垂眸摩挲着那温润的尾环:“毕竟精灵王已死,如今霍因霍兹才是这棵树的主人。”
眼珠子的头上于是又顶了枚树杈,他感到困惑。在巨龙的感知中,那棵树早已奉眼前的魔王为主。
他却没来得及问出疑惑,魔王便已经站到破洞前,迫不及待将要跳下,似乎一刻也不愿意继续呆在天国。
他只得沉声道别,这一次他对眼前稚嫩的魔王表现出真正的敬意。
【魔王,您拥有高尚的灵魂。您信守了与我的承诺,您解救了这些灵魂,您守护了生命树,您保护了这个脆弱的世界。我代表整个龙族,向您表示谢意。】
魔王纵深一跃,赤发随风飘扬,回应这位新龙王的话语同样飘在空中。
“不必,我只是想要一颗心脏。那条龙战败了,所以我得到了这颗心脏,就是这样。”
缪伊缪斯仰躺在风中,他在慢慢向下坠落,没有张开双翼。
失去心脏的躯壳,正在渐渐变得冰凉。越接近大地,身体越发僵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不过这并不要紧,他的心脏正埋在深渊最底层,埋在他与某只恶魔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他只需要燃烧掉这副躯壳,随后血肉重新于心脏上生长,他再带着龙炎去找霍因霍兹……
他从没有试过,这兴许会有一些疼……兴许会很疼,但这是当时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他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随后点燃自己。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静静望着蓝天,望着深渊永远看不见的清朗天色,忽然睫羽轻颤。
透过魔王之眼,他清楚看见那些“天使”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他们头顶的光圈在风中消散,美丽洁白的衣裙逐渐灰暗,他们的灵魂将不再能保持明亮,他们将再次活于这现实而冰凉的世界里。
经历生老病死,经历纷争与痛苦,一次又一次。
在人类的故事里,生前至善者死后会荣归天堂。
而他们却从天堂中跳了下来。
缪伊缪斯想到那条银龙未尽的话语:这个世界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它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与美好无关。
——但仍有人选择义无反顾投身与此,一点点将其建设。
他看到那些灵魂逐渐消失,他知道他们已进入轮回。
他好像看见了霍因霍兹,那些云层的图案好像霍因的脸啊……
缪伊缪斯笑了笑,他合上眼,指尖火焰窜起,将要自燃。
就在这一刻,一叶虚幻飘渺的金色树枝轻轻托起了魔王的身躯。
它用柔软的枝条擦灭魔王指尖的火焰;它的根须早已深深扎入深渊至深处;它将那枚可爱的小小的红宝石心脏,小心翼翼从深渊之下捧起,一根根枝叶交替将其看护,运送至高空,送至魔王的身前。
一片带着浅绿嫩叶的枝桠,温柔地将红宝石心脏卷起,珍视地将其放回魔王的胸腔中。那胸膛太过惨烈,它便以自己的汁液涂抹,狰狞的伤口渐渐愈合。
在温暖的阳光与花香中,缪伊缪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正卧于空中,蜷缩在金枝编成的摇篮里。这树是如此高大,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眼前的巨树与尾环的气息一致,这是那株卡巴拉生命树……那株树原来可以变得这么大?
刚苏醒的魔王,尚且迷茫。他忽然感到尾球上一阵痒意。
转头看去,只见一小片浅绿的嫩叶,正偷偷摸摸蹭着他的尾巴尖。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叶子才羞涩地自己把自己卷起。
这片绿叶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令魔王想起……某双浅绿色的眼睛。
魔王沉默了。
他想起曾在北部雪原城堡中,某群似乎格外黏他的触手。
霍因霍兹……是不是有某种癖好?
魔王伸出指尖,拂过小叶子柔软的叶面,眉眼带笑:“带我去见他吧。”
第109章 它
黑色雨水自天上而下,笼罩住整座城,洗刷大地一切。浓郁而深沉的憎恨与嫌恶自黑水中弥漫开来,如刀如斧,似要刮过每根骨头,引起灵魂深深战栗。
魔王行走于一片狼藉的城邦中,入目皆是荒凉,虽依稀仍有旧日繁荣的痕迹,却不见人影。
地上有很多茧,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挂在墙上,陷在泥地里。每一只茧都足以躺入一个人类,大到成年体,小至幼童。
整座城如在瞬间陷入安息,没有丝毫争斗的痕迹,又或是那些痕迹已被某种力量清除。
黑雨淅淅沥沥,却均避开了魔王行走的路线,如同隔离开一只干净的罩子。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思想与生命,不愿意玷污魔王的身体。当缪伊缪斯抬起一只脚,前方积蓄的水坑便自动散开,向两旁爬去,比宠物还要贴心。
他托着掌心间的小嫩叶,嫩叶翘起小小的尖角,指向某个方向。
当他终于抵达,才发觉这里似乎是某个斗兽场,周围一圈有看台,最前方扬起着王室旗帜,场中央是凹陷下去的沙地。
这里是王室斗兽场。
占据视野中央的,是一只巨大的漆黑之茧。茧上阴云笼罩,茧周围散发着不详气息,那些诅咒般的力量萦绕于空气中,一只活物都无法闯入。
地上有干涸的血迹,不多。这些残存的血迹很慢很慢地攀爬着,逐渐没入茧中,直至消失不见。此刻,缪伊缪斯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整座城都没有厮杀过的血迹与残骸。
——都被这只茧吞噬了。
他垂下眼眸,将小小的绿叶放回地面。小叶子恋恋不舍离开魔王的手指,随后哒哒哒跳着朝黑茧靠近,最终钻入茧的深处。
魔王的心沉了下去。
事实上,他无法从这只茧中闻到任何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
他以为他见到的会是濒死的恶魔,或者干脆是一具尸体,但现实似乎比想象更为残酷。
“霍因霍兹?”他站在黑茧面前问。
无人应答。
“霍因?”这次,他伸出手掌,抚摸上茧。
回应他的是茧突然剧烈的战栗,如同一道响亮的心跳。
“……真的是你。”
漆黑的茧在魔王眼前拨开一道豁口,浓郁的、黏腻的、似乎要凝聚为实体的黑雾自茧中弥漫开来,它们亲昵地覆盖上魔王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寸一寸亲吻。
缪伊缪斯眼皮跳了两跳。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起了本能——想要消灭这只强大天敌的本能。
不会有错,魔王的直觉绝对不会认错,这是一只强大的、刚刚诞生的、散发着他最厌恶气味的【虫母】。
可这是霍因啊……
理智与本能在脑海中争斗,额前落下一滴冷汗,他猛地用力捂住嘴,弯腰抑制住干呕的冲动。
一股更为黏腻冰冷的触感,攀爬上这只手腕。魅魔的整条尾巴都吓得蜷缩起来,浑身一抖。
那是一条漆黑的足须。既没有短粗的黑毛,也没有坚硬的杂刺,这是一条光滑的、甚至称得上曲线优美的足须。
——但它仍旧是虫子的足须。
恶心的,可怕的,必须远离的,必须毁灭的……可这是霍因啊。
魔王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抗,那根试探的足须于是更加冒犯,它顺着纤细的手腕一路向上,缠绕上指根,钻入指缝间。被手掌捂住的嘴唇,也感受到了那黏腻的触感。
——虫子的足须在玩|弄他的唇齿。
这个念头于脑海中浮现的刹那,缪伊缪斯的思维彻底断了弦,仿佛有某只手往他的大脑里炸了个烟花……啪。
——他狠狠咬住了这根足须。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肆意的虫须不动了,缪伊缪斯也僵硬住身体。似乎有某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叮嘱过:不要将不干净的东西塞入嘴里。
霍因霍兹不许他把虫子放进嘴里,用咬的也不行。
可这是霍因啊。
霍因霍兹会生气的,还会冷漠无情地罚他。
可霍因已经变成了黑乎乎一只茧,一只没有手脚的茧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理智逐渐回笼,心虚的魅魔缓缓松开了圆润的齿,而这根足须似乎也很识相地慢吞吞从嘴里退了出来。
缪伊缪斯看见这根小拇指粗细的足须上,可怜兮兮嵌着枚明晃晃的完整牙印。他更为心虚地移开视线,舌尖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幸好霍因这个时候只是一个茧……
这份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魅魔便笑不出来了。他头皮发麻地望见更多的足须从茧中喷涌而出,它们牵扯而相连,它们浪潮一般涌上,覆盖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他的四肢,他敏感的角与尾。
魔王炸毛了。
原本柔软的黑色细长尾巴,触电般拧成一根笔直的针,原地上下弹了又弹。
这自然是无用功。受到惊吓的可怜小尾巴很快被更多的足须照顾,它们亲吻着它,将它从僵硬揉捏回水一般柔软,与其细细缠|绵。
尾巴的主人没有余力去拯救小尾巴,因为主人自己也被足须层层缠绕住。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强硬力道,缓缓将魅魔拖拽,他的上半身已经没入茧中,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被束缚住了手脚,但仍有火焰可以释放,那是对虫子特攻的绝佳武器。
……可这是霍因啊。
缪伊缪斯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彻底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霍因霍兹实际的处境,比缪伊缪斯在茧外想象的要好上一些。
他原以为对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只臃肿的虫子,又或者是某种尚未发育成熟的单纯肉块。
无论哪种都让缪伊缪斯难过。
幸而,虽然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脑袋正窝在自己的颈窝中,对方的一只手正禁锢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捏着他的后颈细细揉搓。自己的两腿之间更是被对方一条腿插|入又分开。
如此可见,霍因至少拥有正常的身体。
……只是身上多了那么亿点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足须。
“霍因?”他又唤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他开始感到不安。
可很快,一种奇妙的细密震动自肌肤之上传来。像是蚊虫扑闪翅膀,具有某种奇妙的规律。在断断续续的震动中,缪伊缪斯竟然听懂了其中传达的意思。
哪怕他的耳朵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却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独特的交流器官念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缪斯咬着唇,他有点想哭。
他也确实哭了出来,断断续续掉着眼泪,又断断续续哽咽打着哭腔:“我……我拿到了龙炎,拿到了银龙的心脏……他们做出了你的幻影……那些幻影用你的脸欺负我……”
魔王窝在最信任的人怀中,放肆地大哭起来。他讲述这趟旅程有多么委屈,讲述自己有多么害怕。他害怕稍有失误,便再也拿不到龙炎,再也没有办法将恶魔救回。
恶魔,或者说这个曾为人类又曾为恶魔的存在,静静聆听着一切。它其实已经不剩多少理智,它其实听不懂怀中的小东西在说些什么,但它知道他在哭泣。
于是它轻轻舔干对方脸上的泪水。
缪伊缪斯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缓缓屏住呼吸,瞳孔微颤。他自然感受到对方轻柔的舔舐,比之更鲜明的是脸上浅而痒的刺痛。
霍因的舌上带着尖刺。这让他更加意识到,对方已成为某种异常的存在——那是他需要杀死的天敌。
他吸了吸鼻子,不再撒娇。手腕翻转间,便有一团小小的光球浮于掌心。漆黑中,龙炎是如此耀眼,转瞬照亮眼前一片。
缪伊缪斯刚看清眼前身影的大致轮廓,双眼便被覆盖,视野重新归于黑暗。霍因霍兹的双手还放在他身上,那么遮住他眼睛的究竟是什么?是足须?还是别的新器官?缪伊缪斯努力让自己不要深入去想。
他很乖巧地没有挣扎,只是困惑地问:“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
回应他的是眼皮上的覆盖越发沉重,怀中的霍因甚至发出了低沉而轻微的呼噜声,像是野兽表达不满。
“好吧……我不看。”缪伊缪斯无奈地顺起毛。
那枚珍贵的龙炎仍旧握于掌心间,似乎变笨了很多的霍因对其没有产生任何兴趣,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身体,一会儿轻嗅,一会儿轻吻,有时候甚至会张嘴啃咬。
当然,力度很轻,至少比他咬霍因时轻,缪伊缪斯怀疑连牙印也没有留下。他以为对方在玩闹,也就由着对方摆弄,自己慢慢开始思索起来。
龙炎自然可以重塑生命,但对恶之虫也可以吗?霍因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是因为吞噬了原本那只虫母?城中那些茧也是霍因弄出来的吗?反正霍因没有死,不用龙炎也没关系吧……这个样子的霍因没有办法带出去给别人看,万一有其他什么人发现了异常……唔,如果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子,要不要把霍因养在深渊里?找个没人会察觉的地方……
他想得乱七八糟,也就忽略了身旁人的小动作。等被凉意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的衣襟早已敞开,有个家伙正用冰凉而尖锐的牙划过他的胸膛,那里是心脏位置。
心脏漏了一拍。也许是这颗小小的心脏意识到了身体之外逼近的危险,又也许是魔王终于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这是一只虫子,一只强大的虫母;他是一只恶魔,一只对虫子而言诱惑力极大的魔王。
——霍因霍兹想要吃掉他的心脏。
他也这么问了:“你想吃吗?”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
“怪物”在那块软肉附近不断用舌与齿搓弄,也许它是想要狠狠咬开的,将可怜的猎物咬得皮开肉绽,在对方的啜泣中吞食掉滚烫的心脏。可它终究没有选择这么做。
在本能与欲望的面前,某个刻意埋藏于意识深处的声音不断对它说:你会后悔的。
那道声音时隐时现,强迫它听从。它吞噬了某个强大同类的全部血肉,继承对方的全部力量。它命令所有的子虫化为茧,令它们与它的生命体征保持一致。这是一个极不理智的命令,违背了种群繁衍的天性。只要它死,所有的子虫都会在瞬间消亡。这样不对,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究竟又有什么是对的?它感到头痛欲裂,它才刚诞生不久,它刚经历一场殊死搏斗,它急需营养补充。
猎物就在怀中,安静且乖顺。
这样不对……哪里不对?
缪伊缪斯同样意识到怀中人的异样,他发觉霍因在颤抖,他发觉对方拥住自己的怀抱更加用力,他听到对方一遍又一遍用那奇异的震颤喊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
【缪伊。】
亲昵的名字被一遍遍诉说,逐渐消解了名字本身的内涵。漆黑与寂静中,同样的震颤不断涌现,并随着重复的次数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串音节似乎已经成为某种神秘意义上的咒语,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维系着怪物本就脆弱的理智。
终于,当怪物不知第几千次再度念起这个名字时,神奇的咒语似乎终于有了效用。怪物停止了颤抖,那道不断在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他醒了过来,极力压抑着浑身的痛楚,在魔王的手心间写字:【杀了我。】
为着世界的生,而去寻自我的死。
那天,雨水是灰色的,裹着厚重的铁锈味。席上人们灰暗的面庞掩映在雨幕中,见不分明。魔法编织的隔雨罩如同私人的彩色面具,为一件件华贵的礼服增添光影。
那天,行刑场上,他与同伴们跪在中央,多日的牢狱关押剪破了昔日的衣衫,替换上伤痕与污渍。骑士们兵甲锃亮,魔法师们压低厚重的帽檐,席上观众们打扮夺目,高高在上,有人举着精巧的铜制望镜,如同欣赏剧场的演出。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家行刑场。这座据说是世上最壮观的行刑场,原由古时期的斗兽场改建,几乎未有冷清的时候。周围一圈观众席足以容纳数百人,只有身份尊贵者得以收到请帖。年幼时分,他曾随父亲进入,据说人们把这种旁观行刑的活动称作上流圈子的社交活动。
他那时坐在观众席,当场中央皇室骑士团长向罪人刺出第一道剑,周围男士与女士们得体地掩面遮笑,闲聊着某些趣闻,他下意识低下头,坐在染着香薰的软榻上,只望着自己短小而尚不点地的足尖。
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足以名正言顺剥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
他困惑而无端恐惧。
在象征“洗礼”的十八道贯穿伤过后,骑士团长退下,奄奄一息的罪人仍被捆在台上,被迫站立,四肢张开。
一名白袍的老人上前,头戴重重珠宝,浑厚嗓音在扩音法阵下传达到每个席位:“迷途的羔羊已忏悔。”
随后,便是魔法师们上前,施展他们最擅长的焰火。那是安息之火,据说沐浴者的灵魂可经此前往主的国度,寻求主的谅解。
漫天火光中,罪人终于爆发出今天的第一场哀嚎,深入骨髓的痛楚在燃烧中滋滋作响,席上人们控制不住地咯咯笑起,似乎在围观舞台上顶尖小丑的表演。
他苍白着脸,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并随后在当晚被关又一次禁闭,从此不再被带出参加这种“上流社交”。
“那个人会上天堂吗?”他在第二日问老师。
“天堂?不,那个愚蠢的家伙将一名恶魔私藏在家里,为其提供庇护。这样邪恶的行径,只会下到地狱。”老师露出鄙夷与不屑。
再度登临昔日的行刑场,却是十几年后。他从观众席的视角转为行刑台,于是方知这座巨大的刑场原来如此之小,像一只死寂的漏斗,盛满熙熙攘攘。没有人为他们撑起隔雨罩,雨水顺着关押期间增添的皮肉伤划下,如同剜骨。
他想起来队伍里那位怕疼的治愈师,又想起那位格外注重形象的弓箭手,以及某位酷爱名誉的炼金术师,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失败的队长。
他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在意魔王,他知道他们跟随他一路走来各怀心思。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视作同伴,他知道他轻视着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俗世恶习。
他想,他才是那个唯一的小丑。
那天,雨真的很暗,好像要洗刷到眼前一切颜色。尊贵的国王陛下站在观众席上视野最开阔的位置,隔着层层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他不理解,为什么杀死魔王归来后,会被视作叛徒打入牢狱,一夜之间他们从救世主堕为与恶魔勾结的罪人。仅仅只是因为权势中的排挤与争斗这种无趣的理由么?
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似乎有太多的不理解,而这很快将得到解脱。
逃走么?他是有能力挣脱的,但他没有能力将同伴们活着带出。
……罢了,至少杀死了魔王,也算是不负人世来这一遭。
彻骨的疼痛中,他闭上眼,心中却隐隐有某种不安在攒动。
漫天的火焰中,他于死亡间睁开眼,那是他作为人类在这世间所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作为恶魔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满目虫群。
他这一辈子的时光好像真的在做小丑。
以为用十年的冒险与生命换来世界的和平,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满足。
神明似乎果真厌弃他,一定要他在生命的最后看见世界的真相,不叫他心安闭眼;又要他在灰飞烟灭后再度睁眼,独自于漆黑深渊品味这份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
如若神明当真厌弃这个破烂而无趣的世界,为何要让众生苦苦挣扎,为何要叫他清醒地思考这一切。
年少时也曾想成为一支火炬,照亮世间前行的路,那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英雄主义。
现在他仍想成为一团火,但不想照亮什么了。
——他想要一把火烧干净这个世界,让一切彻底结束,让一切走至终结。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病得不轻。
曾为人类时得不到的话语权力,如今轻而易举拥有。他成为了恶魔们眼中可敬的存在,他成为了最后一名魔王的照料者与指导者。他的一句话,一个指令,便可以轻松影响这群恶魔们仅剩的家园,甚至煽动他们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他们知道,他曾杀了多少只恶魔么?
亲手捏碎一名魔王的心脏……缪伊缪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么?
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迷茫的孩子,如今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火炬,轻易便可以烧毁整片树林。曾为人类时不理解他人的误解,现如今作为恶魔又不理解那些炙热的信任。
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在众人簇拥下不知悲喜地走着,望着追随者们脸上笑容愈发增多,眼见高楼起,眼见繁华兴。
而那只被他所照料的年幼魔王却站在高楼上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深渊,肩负起作为魔王的责任。
“可你会死的。”
“可我是魔王。”
……可你会死的。
在转化为恶魔,或者说半个魔王之后,他自那位黑魔王的力量中继承了许多知识,获得了对世界更真切的感应。
他得知人类中也会有极为稀少的灵魂无垢者,生来未沾染上虫斑。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又会在短暂的生命中被社会同化,堕落成虫群的一份子而不得知。
只有极少数的少数,终其一生不改灵魂底色,随后……被戴以大罪处死于行刑台上。
他想起年幼时问于老师的问题:他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吗?
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那群巨龙所治理的云端能被称为天国。
他找上了那条银龙,希望能合作解决恶之虫的问题。
银龙却邀请他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你的灵魂很干净也很稳定,或许这便是那个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无礼,只要你……】
他知道所谓的老家伙是指那位黑魔王,他只沉默着没接话。
干净么?他该为之欣喜然后自傲么?
随后便是因理念不和而爆发的一场无趣打斗,他吞噬了那条银龙的绝大部分血肉,没留丝毫情面,毕竟——这头龙说需要他献上缪伊缪斯的心脏。
当初巨龙与人类合作攻入深渊,大抵顺势拿走了不少魔王之心,因而云端的污染程度相较而言要轻许多。
他看着那条龙一身银白,却觉得无比肮脏。
自从魔王们纷纷陨落,这个世界的衰败速度越来越快,当他再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王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当初拜访森林的那名人类。
他还记得当初巨龙们抢夺生命树时,精灵王誓死守卫的决心。他望着如今对方阴森而精明的眼,望着那棵被汲取生命、快要死亡的树,望着被禁制藏于生命树中的王虫卵,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经历了一百多年,而是一千多年,一万多年。
他化作了一只普通的精灵——自从于深渊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发觉自己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甚至分出一部分灵魂操控。
他的灵魂早就在生前行刑时被那“安息之火”打散,碎成很多片,还未来得及自行修复便被魔王之力强行用巨龙之眼缝合到一起。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具破烂的躯壳,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什么都可以变化,唯独缺失了他自己。若再度死亡,便是迎来灵魂层面的灰飞烟灭,连转生都不再拥有。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步步向上攀爬,收拢人心,揽控权力,最终悄无声息囚禁了这位可怜的精灵王。类似的操作他已经在不同族群中,以不同的身份上演了许多次。
“你也想吞噬那棵树的生命吗?它自己都快要死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昔日优雅的精灵王歇斯底里。
——曾经有一个朋友,拜托我保护好生命树。
他如此在心中轻声说。
随后便是面无表情走出囚禁法阵,换上一副温柔而略带苦恼的神情,对其余精灵们说:“王病了。”
有时候,他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如若是当初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今天,他也会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权势之间,精通于如何打消上位者的疑心,也精通于如何作为上位者治理一切。
他穷尽了世界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个藏匿极深的王虫卵,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他的身影遍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