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因霍兹终于投来视线,语气似乎没什么问题:“你不能喝酒。”
“我不喝,我就去看看,顺便问问他在军队里有哪里不畅快。”缪伊其实没想去,但既然霍因霍兹不让他去,他便想试探对方的反应。
果然,霍因霍兹起身走向他,从柜子里抱出来一沓文件,重重压在他桌前。恶魔拿食指轻点着文件山的最上头,瞥向他:“这周的工作你还没有处理完成。”
“……以往这些不是由你帮我做的吗?”缪伊睁大眼睛,一脸震惊。
“你不能养成怠惰的习惯。”恶魔说得一副正经样子,令魔王没法还口。
在一番无力的挣扎过后,缪伊还是失去了赴约的权利,只能乖乖坐在魔王宫里啃这些文件。而作为补偿,霍因霍兹会代他前去慰问离职的优秀员工。
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传来的。
那时候缪伊缪斯刚把桌面清理干净,在心底里暗暗埋怨霍因霍兹抛下他去喝酒,就听见门外梆梆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风信子扑到他桌前,焦急大喊:“霍因霍兹大人在酒馆打架了!”
魔王手中的文件啪嗒掉落一地,铺开在地毯上。报信的魅魔还没来得及说具体的内容,就见到魔王陛下如一阵风飞出房间。
缪伊赶到那条街道时,路上已是魔山魔海,堪比节庆。群魔围困的中央正是一间酒馆,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挤不进去。
他落地后收好翅膀,询问身边一位路人:“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位大人比拼喝酒,结果喝着喝着就打起来了……啊,是魔王陛下!”路人说着说着,一转头见到问话者的真面目,下意识惊讶大喊。
“陛下!是陛下来了!”
“哪里?陛下在哪里?”
“天呐,陛下一定是为了霍因霍兹大人才来的!”
一时间恶魔的海洋一分为二,从中间让出一条宽阔大路,直直连通到酒馆里头。一双双眼睛前后簇拥着,又惊又喜望向这条路上唯一的行人。
“陛下您快进去看看,霍因霍兹大人快要……”
“快要什么?”缪伊心头一紧。
“他快要把酒馆老板打死了!”
缪伊冲进酒馆时,正好看到熟悉的恶魔将另一恶魔掀翻在地上。霍因霍兹的动作是如此轻巧,仿佛他随手扔掉的不是一座小山般的巨大恶魔,而是什么轻飘飘的垃圾袋。
酒馆里的客人都已退开到外面,扒拉在落地窗前看热闹。店内稀稀拉拉滚满一地空酒瓶,碎裂的窗户玻璃渣混杂在里头,在阳光折射下泛着七彩的碎光。
被打得满身是血的酒馆老板,也就是他的前下属,这会儿鼻青脸肿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相貌。缪伊缪斯记得这位大将军有着漂亮的翎羽,每次军中开会时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孔雀,坐在会议桌上自信开屏。
他一步一步来到霍因霍兹身后,扯了扯对方层叠的衣服后摆,想要引起对方注意。缪伊没太用力,因为这后摆似乎是轻纱织成的,被他一捏就变形,一点儿都不耐折腾。
霍因霍兹就穿着这身不耐折腾的东西,干干净净站在混乱狼藉的酒馆里,与四周格格不入,完全看不出来刚打过一架。
奇怪,今天霍因霍兹怎么穿得这么精致……这是到酒馆里应该做的打扮吗?仔细看,地上的恶魔似乎也曾好好打扮了一番,只不过这会儿被打得不成形了。
反正没霍因霍兹好看。
结合先前霍因霍兹说什么都要代替他赴约的情况,缪伊的脸色变得有些灰暗,刚还打算爱护衣物的想法转瞬即逝,手上的力道略一加重,便从恶魔身后直接将装饰物撕扯下来。
“来约会呢?”缪伊一手抓着扯下的战利品,另一只手不留情戳着恶魔的后腰。围观路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注意到,随着这话音落下,霍因霍兹原本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而地上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恶魔则气出了菜色,几乎要当场昏厥。
缪伊对着后腰位置便连戳好几下,终于被转身过来的恶魔捉住手,随之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
“你怎么来了?”“你喝酒了?”
他们同时间问起,缪伊缪斯先回答:“你和人打架了,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不是说你酒量很好吗?怎么也在这里发酒疯?”
“我没醉,是他醉了。”霍因霍兹捏着魔王的手指,没松开。
缪伊踮起脚尖细看恶魔的眼睛,青翠柔和,一如既往。他判断出对方确实没说谎,这会儿脑子清白着。霍因霍兹没看他,只垂眸望着地上横躺的恶魔。地上的恶魔则瞪着两者之间紧牵的手,眼睛通红,不知是喝酒喝醉了还是怎样。
三只恶魔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围观的恶魔们看得津津有味,交头接耳。
“为什么打他?”魔王又问。
躺地上的恶魔随之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以为得到了关心,可等再看那双漂亮的银黑色眼睛,却悲哀地发现里面没有他。
魔王只望向紧紧相牵的那只恶魔,那只唯一能站在魔王身边的恶魔。银黑色眼中有好奇,纯粹的好奇,没有关心。
或许……如果打他的恶魔不是霍因霍兹,而是别的什么家伙,魔王就会同情地看向他了。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恶魔突然想到。这令他更感到绝望。
“我们在比试。”霍因霍兹将地上恶魔的眼神一览无余,缓缓说道。
“噢……可他看起来快被你打死了。”缪伊终于看向了地上的恶魔。
和霍因霍兹相比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样,羽毛掉了一地,沾染上或新或旧的血污。他判断出这两只恶魔打了相当久。
霍因霍兹不紧不慢解释道:“他喝醉了,下手很重。我不这样没办法招架。”说着,他终于整个转过身来,正对着魔王,挡住了对方看向另一只恶魔的目光。
缪伊见到了霍因霍兹胸口贯穿的血窟窿,那狰狞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正扎在心脏位置。
他蓦地静下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这处伤口看。魔王的弱点在于心脏,他见过霍因霍兹的心脏,亮晶晶的,就在这里面。
“你不是能随手结束掉战斗吗?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缪伊皱眉小声道。
“我需要避开他的要害,不能真正伤到他。毕竟他是你忠诚的部下。”霍因霍兹捂住嘴,轻咳了两声。
躺地上的恶魔看起来浑身是血,一身羽毛都被打秃了,有气无力,可实际上各处器官却十分完好,只受了点皮外伤。
“他醉得这么重么?”魔王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之前先比了酒量。”霍因霍兹指向地面。
缪伊顺着看向周围一圈堆积的空瓶子。他心算了几下,发现哪怕对半分,霍因霍兹也起码喝了有几十瓶烈酒。
怪不得那只恶魔醉得那么狠……那霍因霍兹怎么没有事?
魔王惊奇于对方的酒量,见胸口破开大洞的恶魔又开始咳嗽,赶紧扶住对方的手臂:“我先送你回去。这里我会让紫罗兰来处理后续。”
被叫到名字,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魅魔从阴影里走出。她这次作为随行助理跟随霍因霍兹大人前来,本来正疑惑于这种小事为什么会需要自己的存在,紧接着便被打消顾虑。
作为从头至尾围观整起事件的目击者,紫罗兰此刻的心情是麻木的。
进入酒馆后,霍因霍兹大人与酒馆的老板便笑着坐下,笑得很有硝烟味。他们先是随便聊了几句,刚聊着近来的新闻,话题一转便聊到了缪伊缪斯陛下。显然,这位酒馆的老板并未事前知道,陛下这回无法赴约,更不知道霍因霍兹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酒馆老板将自己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霍因霍兹大人同样是。他们两只恶魔坐在同一桌上,就像两只公孔雀开屏,目光间针锋相对,幸好霍因霍兹大人更胜一筹,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压对方许多。
……不对不对,怎么可以说霍因霍兹大人是孔雀呢,咳咳。
紧接着,他们开始了比酒量。一箱又一箱酒从后台搬出,堆满了两位大人的小桌子。紫罗兰远远站着便险些被这冲天的酒味晕倒,体内魔素隐隐乱窜。她完全无法想象喝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酒馆内的其余客人同样将这桌围起来,惊奇地看起热闹。喝到一半时,那位酒馆老板已红了脖子,满眼通红地怒斥霍因霍兹大人的不是。
什么每次战前开会时都阻挠他与陛下共进晚餐,什么他向陛下所写的书信全部被拦下,什么每次设计与陛下“偶遇”时都会被破坏,听得围观者一愣一愣的。
紫罗兰眼尖地认出来其中一只围观的史莱姆。那只史莱姆正趴在某位羊角客人的头上,卷着一只小册子和一只笔,眼中放光,奋笔疾书。她知道这位史莱姆的来历,对方是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八卦记者。
完了,霍因霍兹大人的名声。紫罗兰捂住了眼睛。
正待这时,酒馆老板突然暴怒,掀翻桌子,围观群众惊呼着散去。其中一些碎瓶子差点扎到了几个小孩身上,被霍因霍兹大人抬手以魔力挡下。
“我都死心了,离职了……你这可恶的家伙还不让我见陛下最后一面!陛下有他自己的自由,凭什么要被你干涉生活!”
这话说得紫罗兰眼皮直跳,暗暗心惊。虽说霍因霍兹大人占有欲是强了那么一点点,从来不给陛下的追求者半点机会,但是,但是……好吧,霍因霍兹大人有时候确实过分。
紧接着,两位大人便莫名其妙开始了对打,单方面的挨揍。那位酒馆的老板,曾在军队中奋勇于前线的大将军,此刻在霍因霍兹大人手上形同玩物,漂亮的羽毛一片一片掉落。
她都怀疑霍因霍兹大人是故意的了。
又一次,恶魔还算好看的脸砸在了地上,肿起一片。紫罗兰这回确信,霍因霍兹大人绝对是故意的了。
真小心眼啊……咳咳。
她看得出霍因霍兹大人没用多少力气,毕竟她曾无数次旁观过霍因霍兹大人与陛下的实战训练,那时候的激战总会令她心生恐惧。
战斗中,狼狈的恶魔突然巨大化,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酒馆空间,怒吼着朝面前的家伙挥出利爪。
这一次,绿眼的恶魔没有躲,很平静地被贯穿胸膛。虽是如此,他下身的重心却没有半点偏移,实实在在接下这一击后,长腿依旧稳如磐石。
霍因霍兹朝侧面窗帘后看了一眼,躲在窗帘阴影中的魅魔突然顿悟,远在魔王城内与孪生姐妹共享视觉的风信子同样顿悟,立刻站起来朝书房奔去。
随后,霍因霍兹便轻轻将小山一般的恶魔掀翻。
他想,等缪伊缪斯来后,这恶魔也就该彻底死心了。
霍因霍兹从不喝醉,这件事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
那天,他把胸口破了个大洞的霍因霍兹带回去,一路上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尖都搓红了。从恶魔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酒味,令他呼吸间都发痒。
先前站在酒馆里,周围都是恶魔,桌桌盛满酒味,倒是没这么明显。这会儿四下无人,他们飞在高空中被夜晚的凉风席卷着,喝下肚的酒从身体各个部位散出,无孔不入。
携带一身酒气的霍因霍兹却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见醉意,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你还问……霍因霍兹,你身上超级难闻!”说着,魔王皱起脸捂住鼻子,落地后蹭蹭蹭退至几米外。如果不是还惦记着伤患胸前的窟窿,他大概会直接扭头就走,啧。
霍因霍兹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整只恶魔呆住了几秒,而后垂下脑袋:“……我会去洗澡,抱歉。”
“哈?你上半身被捅了个对穿,还想要去洗澡?霍因霍兹,你不要命了?”缪伊像看笨蛋一样,瞪着杵对面吹凉风的家伙。
他又几步冲上前,拽着对方的手腕就往浮空外设长廊上跑。没跑几步,想起来旁边这家伙半残不残的,经不起这种剧烈奔跑,又赶紧慢下速度。
真麻烦……
他们行走在月光下,缪伊便借着月光探过去脑袋,查看对方胸前的伤口。扑鼻的烈酒味道顺着钻入鼻腔,魔王浑身都战栗着,努力忍下冲到嘴边的喷嚏。
“太难受的话,可以离我远一点。”头顶上轻轻传来这么一句。
“别小瞧人了,就这么点酒味,我可是……阿嚏!我,我身体素质好着呢……阿嚏!”
一张嘴,那好不容易堵在鼻腔里的喷嚏声,一骨碌全翻滚出来,倾斜到晚风中。不过好在缪伊第一时间就伸出双手,紧紧扣住嘴鼻,转过头去,没直接对着伤残者破开的胸口打喷嚏。
自从上次喝酒喝醉后,霍因霍兹便不许他饮酒了。霍因霍兹自己对酒也没多大兴趣,魔王平时在餐桌上不常见到酒,哪怕偶尔出现,对方也只是浅酌一杯。
这算是缪伊第一次闻到烈酒的味道,如此浓烈,如此厚重,带着浑厚的杂乱魔力。属于魔王的魔力则在体内沸腾,它们本能地产生抗拒,感到被挑衅,渴望压制与征服。
沸腾着沸腾着,满脸粉红的魔王又剧烈打出一串喷嚏,完全无法自控。好不容易,他终于寻到一丝间隙,深吸一口气小声屈服:“霍因霍兹,你先走吧,我……我在外面吹会儿风,待会儿就进去。”
“……”霍因霍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独自朝长廊尽头走去。
“霍因霍兹……阿嚏!绝对不可以自己偷偷洗澡……阿嚏,要等我来!”魔王断断续续的喷嚏声回荡在寂静夜中。
等冷风吹得差不多了,缪伊胡乱揉了把脸,便振作精神飞向长廊尽头的玻璃房内。
这是一座悬于高空的八角形玻璃房,顶上是倒盖的半弧形玻璃罩,玻璃罩中央被木栏杆切分出网格。墙壁外攀爬着绿色藤蔓植物,缀有大大小小盛放的鲜花。
玻璃房看着只有一间凉亭大小,精巧可爱,这条蜿蜒向上的长廊便直通向玻璃房正门。说是正门倒也不准确,代替大门所立在这里的,是一面竖立的钟面,其上三根针长短粗细不一,指向不同方位,末端分别悬着三朵不同颜色的花苞。
缪伊伸手将钟面的时刻拨调,摆至某一位置时,三朵花便嘭地盛开,向他扬起三张笑脸。
“陛下早上好!”
“陛下中午好!”
“陛下晚上好!”
三声问好接连不断,钟面中央的刻度与花纹均消失,转而向外浮现出一圈光晕。光晕逐渐扩大,变得有一人高。
“嗯,你们好。”缪伊点头,逐一抚摸过这三朵花,便走入光晕中。
这座玻璃房是霍因霍兹在他五十周岁时所送的生日礼物——虽然他极力抗议,表示自己的年龄还要加上在石头里的那一百年,不过霍因霍兹一点也不理他——从里到外全部是纯手工制作的魔法炼金产品。
钟表与上方攀爬的三朵花均没有生命,只遵循制造时所输入的指令行事,做这间玻璃房的守卫。如果入侵者输入了错误的密码,将指针拨入到错误的位置,这三朵看似无害的花便会转瞬裂开三只巨口,变作骇人的食人花,将对方吞噬。
被吞噬者则会顺着花茎管道下坠,最终掉到魔王宫地下监牢中。盘于玻璃房外的那些细藤,便是可伸缩的管道。
若输入正确的密码,钟表便会放行,不过花朵不会有什么奇异变化,它们只会在魔王前来时欢快问好。而魔王每次也会回以问好,逐一摸头,哪怕知道这些花本质没有思想。
——但它们的制作者有。
穿过光晕,便来到玻璃房内部。这是一座塔,一片被折叠压缩的宽阔空间,占地面积可比魔王宫前厅,从下往上看去至少有十几层高。
内部墙壁被一排排书架无缝排满,层层交叠一直延伸到塔顶,厚重的魔法秘籍远看堆积如巨幅的文章,整齐而细密。一圈圈环形发光桌台由外向内延伸,它们是用稀有魔石打磨而成,既承担照明供暖的职责,也划分着不同的功能区域。
桌台上各式炼金产物、器械、道具望不到尽头,桌边矮小的魔法人偶来来往往,或抱着一卷卷图纸,或搬动着箱子与推车。
这是一座炼金塔,是霍因霍兹为他所专门建造的生日礼物。
塔内昼夜不息,为塔唯一的主人工作。
而那位唯一的主人——缪伊缪斯路过中央巨幅落地投影,看向过去一周的工作报告,快速略过,逐一打勾。他随手写上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便快步朝升降梯走去。
一层的主管人偶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从潦草字符中辨认主人的命令:研究不散发酒味的酒……咕?
主管人偶不理解,主管人偶呆滞,主管人偶深思后转身,向一层研究员人偶们发布下指令,便计划起接下来的研究规划。
缪伊走出升降梯,来到顶层疗养区。一只人偶已在此等候,领他向某一处走。
“他没有擅自到沐浴室里洗澡吧?”魔王严肃问。
人偶摇头。
缪伊放下心来,掀开帘子,走入纯白地块中。霍因霍兹正躺在中间操作台上,旁边有几只魔法人偶挥舞手术刀与药剂瓶,在胸口上捣鼓来捣鼓去。
那狰狞往外冒血的伤口,眼见着已缩小许多,而霍因霍兹则安静闭眼,看起来休息得挺舒服。
人偶搬来一张摇椅,缪伊便坐上去,托腮盯着恶魔看。
看着看着,魔王抽抽鼻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猛的回头,抓住方才那只人偶的后颈,提溜到眼前板着脸问:“他真的没洗澡吗?”
人偶继续晃着脑袋,又往下方指了指。
缪伊眯起眼睛,松开手。人偶一落地便匆匆向外跑,不一会儿跑回来,怀中抱着一只瓶子,向他献出。
缪伊拿起看上面的标签:异味清除剂。
“……”
他面色瞬间有些复杂,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人偶离开,便继续坐回去躺着,无聊地看恶魔接受治疗。
早些年的时候,他们每次受重伤,便会躲在外人找不到的地方互相治疗,有时是在山洞里,有时是在漆黑的地下。后来有了这座塔,他们才算有了稳定的秘密基地。
缪伊曾问过为什么不去他魔王宫下的小窝,那里也挺安全的。但霍因霍兹不肯,说是那处位置只用来给他睡觉,不可以沾染其他危险气味。
他们不相信除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不接受任何其他人的深度治疗。他们是两个无法被理解的小怪物,任何人都无法走入他们之间。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只魔王——也可以说是一个半只魔王。
缪伊靠在摇椅上,出神地盯着恶魔逐渐愈合的胸口,以及那苍白的面容,突然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霍因霍兹总教育他要去信赖下属,要去信任那些爱戴他的子民,可明明霍因霍兹自己才是那个“谁都不信任的独行者”。
霍因霍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喝醉,这一点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因为醉酒就意味着失去理智,意味着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
霍因霍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总把一切都计算得很好,就连误差与偶然都要掌控在预料中,就连不经意间所暴露出的某些“弱点”,都是精心计算给他人所看的陷阱。
他太了解这个恶魔了,这个恶魔的防心比谁都重。这次能被那种恶魔伤到,绝对也是出于某种算计与阴谋。他是不打算去深究,也没心思去了解。他只是觉得,被洞穿胸口,肯定是很痛的。
那里可是放着魔王的心脏,那是魔王唯一的弱点。聪明又小心眼的霍因霍兹,绝不会暴露弱点,永远理性,永远提防所有人。
所以……
时隔五十年,缪伊缪斯陷在柔软的吻中,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果酒香。经过一版又一版改良后,深渊中开始流行这种气味极淡的酒,他闻着再也不会觉得难受。
现在,霍因霍兹醉了,罕见而不可思议地醉了,在他们认识了一百年之际,独自在他面前,这是否意味着……
他想,他与霍因霍兹之间的距离,是否贴近了一点呢?
第52章 发誓
一吻终了,缪伊向后扬起脖子,终于得以喘息。他攀着霍因霍兹的肩膀,一向完美的表情管理产生破绽,面色稍显慌乱,内心里更是上下不安。
他刚刚做了什么?接吻,漫长的吻,深软的吻。
他和谁接吻?霍因霍兹,那个冷冷淡淡的霍因霍兹,正拥抱在他怀中的霍因霍兹。
在亲昵的触碰中,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没有谁出声阻止,也没有谁表示不悦。但是,但是……是霍因霍兹先开始的。
可霍因霍兹醉了。
魔王浓密的睫毛忽闪,一时间不敢正对上恶魔的眼睛。他最终垂下眼眸,打定主意,要是霍因霍兹质问起来,他就装作自己也还醉着。
本来就该是这样。千杯不醉的霍因霍兹都醉了,醉得做出离谱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凭什么不能醉?今晚的酒香实在太浓,月色太深,他们两只恶魔都醉得过分,于是才会发生那样荒唐的一幕。
没错,他们都醉了。他是醉了,霍因霍兹也只是醉了。只是这样而已。
胸口间空荡荡,仿佛有什么事物缺失——哦,好吧,他的心脏确实缺失了,正好端端躺在腰间侧包里。
魔王咬了咬下唇,抬起眼皮,撞进恶魔的眼里,这一眼令他微怔。恶魔也正望着他,离得很近,似乎从刚开始便没有移开过视线。
霍因霍兹的眼中没有戏谑,没有冷漠,没有烦躁,没有厌恶,只那么安静地注视他,将他赤红色的长发盛放进浅绿色的湖泊。
这份目光,缪伊缪斯是见过的。
当他在这个世界初次睁开眼睛,长途跋涉,终于来到深渊的最下层,找到那孤独徘徊的灵魂。那时候的霍因霍兹,甚至还没有作为恶魔的名字,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那是他们这辈子相望的第一眼。
刚刚冲破枷锁的他,并不懂得其中的具体含义,只本能地感到烦躁,想要说些什么打断。再然后,绿色的湖泊便沉下去了,沉得很深,沉到寂静的冰面下,冷淡而沉默。
后来许多夜晚梦回初遇,缪伊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想法。如果……如果当初他面对霍因霍兹时乖一点,再说点讨人喜欢的话,霍因霍兹会不会、会不会也对他更温柔一点呢?
“……老师?”魔王仰面下意识出声询问,以一名学生的身份,用那张被吻得红肿湿润的嘴唇,喊出了这份久违的称呼。
生性张扬而热爱自由的魔王,在很多年间并不喜欢这个词语。这份特殊的关系令他联想到禁锢、压制以及顺从。他是魔王,合该由恶魔们顺从于他,而绝不该反过来。
当喊出这份久违的称呼后,缪伊感到被酒熏红的脸颊更热。他某种意义上的“父亲”,在他“诞生”前就将他托付给了眼前的恶魔。霍因霍兹既是他的饲养者,也是他的教导者,而眼下他们却拥抱在一起接吻了。
似乎霍因霍兹也对这份称呼感到惊讶,平静的湖水微微荡漾,而后朝他缓缓靠近——太近了。
又、又要亲了吗?
缪伊打了个机灵,将自己坐直,紧张闭上眼睛。空荡荡胸腔内,仿佛仍有某颗不安的事物正隐隐跳动,随之迎来的却不是嘴上柔软的触感,而是肩头上一沉。他睁开眼睛,茫然低头。
霍因霍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魔王抿嘴,一下下戳着恶魔的脸。
他摁铃召来侍者。
“客人们已都用完餐离去,啊……需要扶霍因霍兹大人回房休息吗?”
“不,我来。这里就麻烦你收拾了。”
缪伊将恶魔背到对方卧室中,没费多少力气。这应当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进入恶魔的卧室,环顾一圈,发觉这房间确实很有霍因霍兹的风格,冷冷清清没什么住人痕迹。
他自己的卧室从不住人,只在桌上、柜子里、床头摆放些小物件,伪装点生活气息。霍因霍兹与他不同,真真正正住在这房间里,周围整齐得令人困惑,似乎就连一支笔都得端端正正拜访在收纳盒中。
缪伊将睡着的恶魔丢到床上,塞入被子里。他逐一将外套与零碎挂饰剥落,摆到床边矮桌上,这下房间里倒是多了许多生活气息。至于最里头的上衣与下身长裤,他没动,拍拍手就打算走。
这一走,魔王便吃痛地低呼,小小叫出声。他含着泪光转身,捕捉到自己的尾巴,那是他疼痛的来源。顺着尾巴的线条,他的目光一路延伸到被窝里。
很好,他的尾巴又开始犯病了。幸亏霍因霍兹没醒,不然他都没法解释。
缪伊弯腰将手探入被子中,不出意料摸索到恶魔的腿。他漫不经心解着腿上纠缠的尾巴,思索起明天要和霍因霍兹对峙的几件事。
尾巴在他手心间不安分窜动,扭转着试图躲开,往更深处躲避,滑不溜秋。魔王想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发觉自己上半身子甚至都钻入到了被窝里,两只手在沉睡的恶魔腿间抓来捉去。
……幸亏霍因霍兹没醒。
终于将捣蛋鬼揪出,魔王心虚地将被子铺平整,鬼鬼祟祟摸出房间。卧室重新陷入冷清。
几个小时后,恶魔缓缓睁开眼睛。他盯着身上皱巴巴的被子,呆坐,而后看向一边杂乱无序的床头柜,静默。
早餐时分,魔王坐在餐桌前,埋头吃得很香。他没敢与霍因霍兹对上视线,小口小口咀嚼,硬是将早餐时间生生延长了一半。
霍因霍兹很快就用完餐,没出声打扰,却也没起身,就那么坐在旁边,慢慢饮着茶,时不时飘荡过来轻轻一眼。
有些完蛋,看来霍因霍兹不是那种会断片的恶魔……
等将丰盛的早餐慢吞吞全部塞进肚子里,左看右看再也没什么可吃,魔王终于放下餐具,向后靠坐,同样捧着杯果汁,挡住下半张脸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