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辞本就不爱顾什么礼节,索性一脚踹开书生屋门。
喀嚓一声,承受不住踢踹力气的木门瞬间倒塌。
大片月光倾照入内,书生从床上惊醒,撑起身子,往后退缩些许,看向堵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他嗓音微弱,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今夜月色透亮,李恒不该分辨不出见过数次的越辞模样。薛应挽注意到书生脸色苍白,指尖上扬,燃起桌上烛火。
烛光照射到李恒面颊,他凝瞪着眼,好一会才艰难分辨出来人。
“是你啊,”他慢慢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片刻,反应过来:“是小昭让你来的吗?”
越辞大步踏入屋内,环胸靠在墙面,淡淡冷冷盯着李恒:“是啊,你害得小昭疾病缠身,我受她所托来控诉惩治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渣男了。”
“小昭生病了?”李恒也一怔,随后又呵笑一声,“你们不会将这个也赖在我身上吧。”
越辞问他:“你当真不喜欢小昭了?”
书生斩钉截铁:“我已经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你们若是受小昭之托来的,也请替我转告,我不日便将与妻子离开长溪,请她不要继续纠缠……”
“真挺不要脸的……”越辞动了动手腕,上前两步,“既然如此,我替小昭姑娘打你一顿报个仇,也算能完成任务吧。”话毕,一把拽起李恒衣领。
抬手欲打前,被薛应挽拦下手腕。
他转过头,笑意不减:“怎么,你要阻止我教训这种人渣?”
薛应挽摇摇头,清透的瞳中映照如豆烛火,他示意越辞让开些许,坐到李恒榻旁。
李恒身体猛地发抖,打了个激灵,一把将薛应挽手掌拍开。
这一掌没什么力气,也只发出一道轻飘飘的啪声。
越辞声音低冷:“你敢打他?”
薛应挽再一次拦住欲要动作的越辞,还是阻止不及,令李恒被打了一拳,他对上李恒有些颤抖恐惧的双目,强硬地按住他手腕。
指腹将将触碰脉搏时,大敞的屋门外骤然射入一道极为尖锐的刃气。
薛应挽侧身躲避,刃气便险险擦过他脸颊,撞上榻后砖墙,留下一道极深痕迹。
“谁?”
下一瞬,一条通体乌黑的巨蟒从屋外窜入。
蟒身约莫十寸粗,烛火下张开几乎能吞下一个头颅的血盆大口,竖瞳摄人,尖利蛇牙要朝着薛应挽咬去。
越辞视线一凛,抽出腰间佩剑,剑风劈向黑蟒。
薛应挽早有预感,侧身避过,任粗重的蛇尾击上床榻方才他待过位置,通红的长舌伸在半空,尾尖在风中甩出啪啪声响。
与此同时,越辞长剑正瞄准那处,利落斩下,巨蟒躲避不及,被长剑斩下一段蛇尾,这黑蟒一身黑不说,连血竟也是少见的纯黑色。
油灯被掀翻,顿时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只余微弱月色从门中泄入。
“好大的蟒妖,”越辞眯起眼,舌尖舔了舔齿关,有些兴奋,“至少得有个两三百年道行吧。”
“一千年,”薛应挽替他回答,“小心些。”
蟒妖一击不成,还欲再上,庞大的身躯几乎挤占了整个屋子,却十分注意不去损毁可能碰到的家具。
薛应挽从衣中掏出符咒,口中念诀,指尖掠过之地带起青色余波,在漆黑的屋中如同流星烁亮。
“去。”
符咒在空中被激出结印效果,巨蟒再次扑上前时,被逸散的灵力触碰,痛楚霎时传入皮下,令蛇身扭曲着盘踞一处,嘶声之中,缓缓盘落在地上发抖。
越辞做好了保护薛应挽的准备,此刻却无事闲在一旁,看完了这场几乎碾压的对决。
他险些忘了,薛应挽虽不擅修行,可身在朝华宗之人,又岂是区区蟒妖能欺负的。
灯烛被重新点亮,薛应挽取唤出法器,金色绳索将蟒妖捆缚。
盘踞一团的蟒妖如今动弹不得,瑟瑟发抖,明黄的瞳孔中竖着一道乌黑的线,紧紧盯着薛应挽与榻上李恒。
“噢……差点还忘了你,”越辞一脚踢踹上巨蟒,随后将李恒拎出被褥,掌心死死捏着他脸颊,笑吟吟道,“就是这蟒妖勾引了你,让你宁愿背信弃义,也要和她远走高飞,是不是?”
蟒妖探出舌头,嘶声教人心底发寒,越辞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别叫了,难听死了。”
李恒曲着肩背,整个人清瘦许多。
越辞只觉自己前一月为他二人感情付出这么多时间去做任务白白浪费,激出一股极大怨怒,恨不得将李恒就这般掐死在榻上。
“你还真是挺贱的,”越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指腹施力,“我给你们辛苦跑腿了几个月,你说变心就变心,私奔就私奔?这笔账——是不是该给我算算?”
李恒被掐得脖颈通红,等越辞微松开手,呛咳不止,双目空洞,应道:“是,我的确喜欢上了别人,我一没有去提亲,二没有对她做什么,遇上更好的人,凭什么不能移情别恋……”
话未说完,被压着脖颈重重按在墙上,撞出闷响。
“废话真多。”
薛应挽与越辞相处许久,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下手狠辣果决至极,面目却极为平静,就像从骨子里透出的凶狠,抑或长久压制本性的戾气骤然爆发,连他也生出害怕。
越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蟒妖不断拍着尾尖,似乎十分急切想要救下李恒,薛应挽再一次制止了越辞:“这蟒妖是雄的,李恒,可你不是个断袖,”他说,“怎么回事?”
“嗯?”越辞动作一愣,李恒死死咬着嘴唇,血液顺着破皮的嘴角往下流。
蟒妖终于停止了挣扎,开口是一道雄浑的男声:“李恒,你瞒不住他们的,直说吧。”
越辞被薛应挽牵着松开桎梏脖颈的手,李恒缓了好一会,才慢慢捂着脸,肩头一下一下耸动着,似乎还在做心理挣扎。
蟒妖道:“你将我松开,我来说。”
薛应挽先在四周设下禁制,以防蟒妖反扑,随后才解开他身上绳缚。
当下,蟒妖伸展身体,尾尖拍动,化为一位身形纤细的黑袍男子,袍上纹路精致贵气,与蟒纹无二差。
原来,这蟒妖百年前与死对头缠斗之时受伤得了刚搬来长溪的李恒家祖上救助。
妖类修行讲究一个有恩必报,积攒功德,蟒妖便一直守候他家中后辈,也算从小看着李恒长大。
便是连李恒喜爱小昭,都同在一旁出主意,助他二人喜结连理,那便刚好足足百年,也算报完了恩。
“哦,也是,”越辞这下悟了,还是嗤声嘲讽,“不然凭李恒这个死板闷头脑袋,怎么可能会想到故意留下小昭物品这件事。”
“那你现在干嘛出尔反尔?”越辞转瞬又不耐,问道,“你知道废了老子多长时间做任务吗?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时间精力谁赔?还是你是个gay,也偷偷爱上他了?”
薛应挽偏头:“钙是什么?”
越辞解释简洁明了:“断袖。”
蟒妖也怒,一头顺长的黑发从身后炸起:“我呸,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不是没脑子,只能想到情啊爱啊,想不到一点正常东西?”
越辞眼神瞬间阴冷:“你说谁没脑子?”
转手掐上蟒妖脖颈,厉声威胁:“你区区一只蟒妖,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信不信我把你带回朝华宗,切成蛇肉下羹?”
“你们是朝华宗弟子啊……”李恒无力声音幽幽响起,打断二人争吵。
修仙界与人界一直处于一个极为诡异的相处状态中,本身就不像妖界有明确区分。
谁人不渴求能修行长生?可资质与灵根却是天定,能踏上修道之人百中无一,有人天生修行圣体,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修行。
大多数常人对于修行者的态度是恭敬羡仰,宗门附近的城镇也多信奉仙者。
皇室贵戚更是想求得子孙能有灵根进入仙门修行,不惜在母亲怀胎阶段便喂食大量仙丹。
与此相对的,凡间也有不少私底下痛恨能修行大道的普通人。
他们力求世间人人寿命平等,手段阴狠残暴,更会用上血器鬼器,所以若非有足够境界,通常不会主动暴露修行者身份。
好在此地为长溪,朝华宗庇护之地,二人才敢主动以修行弟子身份示人。
其实与薛应挽对战中,蟒妖便多少猜到了他们绝非寻常散修。
薛应挽本身修为不高,手中符咒神器却不少,也只有朝华宗这样的大宗门,且一定是长老看重之徒才能拥有。
“算了,我与你们说便是,放开他吧。”
李恒正了正神,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颓丧,慢慢开口:
“十日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与诡异之事。”
第11章 长溪(五)
李恒有些虚弱,连直起身子都费劲,薛应挽扶他后背之时,也觉察到触感有些奇怪。
支撑的骨头发软,没有一点韧性,松松垮垮,像是按在一块柔软的泥里,能轻易塌陷,揉捏出各种形状。
这不该是一个“人”应有的触感。
薛应挽顺势将指腹按在他脉搏之处。
李恒呼吸缓而长,声音轻哑,看了一眼依旧脸色发冷的越辞,陷入了回忆中,“那日,与越公子分别之后,我本打算回家准备求亲事宜。”
“可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景象的地方,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纯白,四周静得可怕,唯一有色彩之物,是一块在天上的石头。”
越辞:“石头?”
李恒点头:“那石头就这么在头顶固定着,跟看月亮一样,不管怎么走好像都没有变化,像是很多种数不清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凝结的一团东西。
时而透明,时而团聚,光照也像水波纹一般粼粼而动,瑰丽得有些诡异。”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迷在那处,醒来时,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说到此处,李恒神情变得严肃。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多了什么东西,然后内脏就像糖块一样一点点那团似水膜的东西包裹。
被散发的热气同化,再慢慢往外生长,占满我的身体。这个过程缓慢而长久,让你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承受这种煎熬。”
“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我真的摸到了我的肚子,”李恒用另一只空下的手掌,揉上自己腹部,“这里,是软的。”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软的,可李恒知道,他的是不同的,在薛应挽将手掌同样搭上时,亦是吃了一惊。
这处和方才摸上肩背的触感相同,已然不再像是正常的皮肉,反倒像一层薄薄的皮,底下塞满了类似蓬松的棉花软物,指尖微动,便深深陷入进去。
仔细感受时,更像有无数的蚁虫或是蛆虫在掌心不断爬动,如水般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担忧他穿破皮肉而出。
薛应挽不解:“为何偏偏是你,你可有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或去了什么特殊地方?”
李恒说道:“没有,除却与越公子交流,我便只在家中读书,偶尔到城郊摘些野菜煮汤,再无其他”
李恒像是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变化,甚至讲起时,脸上都带着一点诡异的笑:“很奇怪,我从前是个怕死的人,如今像在一步步看自己走向死亡,却没有当时的恐惧,而是觉得这是一种恩典,让我想要去接纳。只是……我却还是在意,和小昭的约定。”
“我很庆幸,在没有真正成亲之前发生了这件事,她的名声不会坏,往后还能遇上更好的人。”
所以,才要谎称自己和移情别恋的女子离开长溪,让小昭不再为他伤心。
李恒看向对着越辞一副没好气臭脸的蟒妖:“我与阿余从小长大,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他能替我保护小昭,等小昭找到下一个喜爱她,待她好的人,我便也无憾了。”
他从枕下摸出一只装好银票的荷包,“我走以后,还请劳烦二位仙长,替我送去给小昭。”
蟒妖纠正:“你死了,我替你保护小昭到她找到新人,然后,我的报恩也能结束了。”
李恒知道小昭会跟来,故意让小昭看到蟒妖假扮女子的背影,令他死心。
蟒妖夜晚则是为保护小昭去的,却只顾着看人,忽视小昭本就是凡人,不小心看到他本体吓得惊慌失措,加之因李恒之事伤心过度,两相交加,这才情绪崩溃。
说到头,竟还是一场误会。
李恒眉眼温和,唇角柔柔勾着,一下下摸着自己的肚子。
月光落在他身上,薛应挽此刻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李恒这副神情竟像个在安抚和期待孩子到来的母亲,甚至还含带了一种……慈爱的母性。
薛应挽再一次探上他脉搏,不过片刻,便松开了手。
“奇怪,”他说,“你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蟒妖活了千年,多少知道“脉搏不再跳动”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什么意思,惊道:“啊?那他不就已经死了吗?”
“照理说来,是的,”薛应挽也十分不解,“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在你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越辞的话就比较直白:“那他没得救了?”
薛应挽显然很犹豫:“倘若他还有自主意识,那说明他的灵魂依旧在体内,与另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共存。朝华宗倒是有一种抽魂之法,只是我觉得他的情况并不适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该将他带上宗门,让长老看一看究竟怎么回事……”
越辞拉开屋内椅凳,靠坐其上:“既然有抽魂方法,那就试一试,要是不行再带上宗门。反正那些宗门长老遇上这种事多半不会在乎他死活,最后查不出来也是一剑了结了完事。”
蟒妖“哎、哎”两声阻止,“别啊,他自己死可以,但你们要带他去寻死那可不行,这有违我的道义,损功德的……”
薛应挽看出越辞对此时兴趣不小,才希望他在在此处了事,越辞还能参与,等上了宗门,他一个外门弟子便不一定能继续跟踪。
何况就算真的出了事,不过一个凡人,能大到哪去。
李恒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摇摇头:“不,不,我不愿意……我不要它离开……”
他起身想逃离,蟒妖本就是李恒好友,若两人一起反抗,怕是不一定能阻止。
而李恒体内东西绝不能让他不受控的带离。
越辞喊道:“不能让他走!”
在他讲出话语同时,薛应挽早已提前一步掐诀,指腹按在李恒额心。
灵痕勾勒出咒法结印,青蓝色印记浮在半空。
他微扬起眼,掌中聚起一团灵流,将其推向法印,顺着李恒脑门神庭、上星穴而去。
薛应挽修为并不高,可对付寻常妖物已然足够,他试着在李恒脑中搜寻,只一下,输入灵流却如同被水吸入棉花一般杳无踪影。
李恒眉头皱紧,似乎十分难受。
薛应挽心中觉异,又往其中灌注灵流,这回极为汹涌,几乎将能聚集的灵力尽数输入,想要将那与他隐隐对峙之物彻底抽离。
下一瞬,李恒忽而面目狰狞,眼球似爆裂一般,眼白覆盖了黑色瞳孔,身体剧烈痉挛,抖动不止。
“啊、呃啊啊啊啊——”
薛应挽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凄厉惨叫传来,李恒整个身体却已然急速缩水蜷缩,只剩下一层皮肉,整个人纸张般褶皱堆叠。
一股乌黑到浓稠的液体从他已然变形的五官流出,滴落在地面,显然想朝着屋外而去。
这时,薛应挽才意识到不妙。
他想立下结界制止,可黑水移动速度实在太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藏青光束如刀锋般从远处劈刺而来。
地面轰然震动,小院土地塌陷,一道如光墙般的结界将黑水拦挡,随后缩小范围,将其遮挡在一道光圈之内。
薛应挽急切冲出门,正见到白日那位道士雁行云带着他的徒弟立在院前,月光落在二人身上,照得皮肉生白,面目寒悚。
雁行云耷拉着下垂眼,乏倦的面色清晰许多,竹制尘柄被握在掌中,起了毛的拂尘尘尾被风吹乱如飞絮。
他身上气场令蛇妖有些生惧,不自觉往后退缩些许。
“大老远便觉察到你们这处气息异常,好险还来得及,”雁行云走近小院,目光扫过四周,停留在方才被自己困制住的那团说不清黑水黑气之物,眼神微动,连语调都变了不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薛应挽将李恒之事一一告知,问道:“雁兄知道此物?”
雁行云沉默良久,怀中掏出符咒传讯,黄符升上夜空炸出飞溅的火星子,顷刻影消无踪。
继而,才与他二人说道:“我当年曾在偶然之机得窥古籍,如果没记错,你们大概是遇到了不太得了的东西。”
越辞扬了扬下颌,问道:“中大奖了?”
雁行云结合语境,勉强理解他话中之意,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大——籍册记载,这应当是最初的魔种复苏现世之相。”
“哦?”
魔种——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换句话说,是在鼎云大陆的每个人都十分熟悉的一段历史。
上古时期,十魔领导魔族叛乱,一番大战后,被当时的真神联手降服,镇压在昆仑归墟山下,未去的魔气聚合,被称为魔种。
当时选择拜在魔种麾下的妖族也同样被惩罚彻底永远失去修行得道之机,余下魔物也都逃至域外,一直维持平和近万年。
直到千年前,归墟山动,妖族爆发横断之乱。
据说便是那一战中,魔种逃离。
雁行云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着那甚至在改变形状想要脱逃而出的黑水。
“据传,魔种若要复苏,便需要一物——名“魔气”。魔气供给魔种能量,能与之共鸣,最初会降临在人的身体中,此人也被称为“饲主”,它会通过很长的时间,与饲主从里到外融合,再将饲主彻底取代。”
“魔气需要慢慢融合,这期间会不断吸收世间灵气以供生长,最后,为唤醒魔种而牺牲,”雁行云顿了顿,说道,“而预言的结尾,就是身处奈落界的域外邪魔卷土重来,祸乱世间,生灵涂炭。”
域外邪魔。
一个提及为之色变的名字,在雁行云口中却如此随意讲出。
薛应挽心脏有一拍骤停,想去追问,可越辞却不在意,只是难得有些惊讶:“嗯?剧情发展这么快吗……比我想象的快好多。”
雁行云:“什么东西?”
越辞摇头:“没,随口一讲。”
雁行云继续道:“不过你也没说错,确实过快。若按正常速度,就算将这书生彻底吸收,魔气也需多年才会逐渐腐蚀第一具身体,拥有离开躯壳的力量……而倘若魔气早早离开,将会失去稳定的身体供给,而不断吸引魔物前来。”
“照理说来,常人应该没有办法去引导他释放的时机。何况这书生平平无奇,没有特殊之处,魔气为什么会选中他?再次就是……你一个修为普通的弟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原本的无法消灭的,魔气直接抽离提前释放。”
薛应挽同样疑问这两个问题,他担心雁行云将自己看成魔种有关联之人,正要解释,雁行云已然道:“不过魔气现世一事,天时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也许换个人来,施展同一种术法都不会是这个结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便是天道选择,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应挽:“我不是自责,只是这说出来实在有些儿戏……这样大的事情,就这么轻易简单地在我手中发生,无可挽回了?”
雁行云说道:“我一向相信,所有事情的发生,就是宿命的选择,甚至更早一点,你二人出现在此处,书生被选为饲主,都只是从前埋下的因果而已。”
雁行云尝试过,发现的确无法消灭这团黑水,甚至随着时间流逝,黑水已然发觉无法突破屏障,便一点点下陷于土地间,很快便消失踪影。
他目光越过薛应挽肩头,看向屋内已然不再能称之为人形的“李恒”,“至少,你给了他一个痛快,令他免于往后折磨,也算好事一桩了。”
阿余平静地走回屋中,变回粗壮的蟒身,将李恒的人皮卷裹:“这没什么,他早就做好要死的准备了,我想想……还要安葬,然后照看小昭,等小昭再嫁,我也算完成报恩了。”
他向薛应挽吐了吐鲜红的长舌,嘶声道:“我是妖,突破不成也没多少寿数,魔种轮不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乎,你们仙门自己看着办吧。”
蛇类是冷血动物这话不假,面对陪伴十数年的好友离去也波澜无惊,像是只吃顿饭,或是散个步一般平淡。
薛应挽却神色复杂。
释放魔气,加快其在世间弥散的速度。
分明是这样一件应该惊动世间的巨大错误,可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不太在意,就像只是吃了顿饭逛了个街或是讨论闲事的寻常,只有真正做出这件事的他自己,不断地在脑中回忆雁行云口中话语。
“既然一时半会也发生不了什么,我就走了,”雁行云说,“我徒弟还在长身体,我带他回去睡觉了。”
“不对,”薛应挽道,“我方才还是在想,这一连串的发生都不对,不应该这么简单,这么巧合——”
雁行云打断他要往下讲的话语:“你就当自己只是路过,不就好了?反正迟早也会发生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世间事总无常,也许被重新洗涤一遍,或是真的被邪魔彻底倾灭,也不失为一件坏事,至于其他的……我们区区凡人,可管不着这么多。”
拂尘甩回臂肘,雁行云重新牵上雁谨小手,脊背微含耸着,带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往回走。
“回家睡,你可别在大街上睡着啊。”他说。
不像侠客,不像散修,像个能遇事伸手援助,也能随时脱身而出的旁观者。
月光将两人离去的影子拉长,随着远去,几乎在夜色中彻底融为一体。
薛应挽转过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越辞,“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或者换句话说,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是由你来触发了,准确一点,应该是‘我们’,”越辞道,“这个世界每一个重要事件的触发节点,我都会在。不是因为魔气触发被我们凑巧遇上,而是因为我在,所以煞意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出现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书生身上。”
“什么意思,”薛应挽眼睫颤动,无措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要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吗?”
见到薛应挽脸色实在苍白,越辞上前半步,将他抱在怀间,象征性拍了拍后背,轻声安抚:“别担心,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来这里要做什么。”
说过什么?
越辞说过很多话,有的薛应挽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是大多都会被记在心底,他尽量摒弃今夜之事带来的慌乱焦虑之感,一件件去回忆越辞曾讲过的话语。
他说,要除去域外邪魔,要守护大陆,还世间太平。
要做很多隐藏成就,铸一把鼎云大陆最厉害的剑,要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越辞松开薛应挽肩头,转而牵着他的手走入书生屋中,抬手从架柜上取下一只金丝楠木盒子,轻启按扣,摸出一张有些发黄的老旧卷轴。
“这是……什么?”薛应挽不解。
微小的火苗被屋外的风吹得惶惶抖颤,黯淡烛光照不尽张扬眉眼,可少年瞳中火光却比灯烛璀亮千百倍,像是日间高升的朝阳,亦或一团滚滚灼燃,要沸腾大地的火种。
“你看,”他晃了晃手中旧黄的,似乎还在往下掉落碎屑的卷轴,傲然而成竹在胸,“隐藏任务完成后的奖励,是一张能够锻造神器的图纸。”
“等神器造成出世,能斩破一切虚妄,无论怎样的邪魔都不在话下。”
少年握紧卷轴时,春风得意,裹挟着千万艰险亦不可阻的恣妄。
正如薛应挽第一次见他模样。
说书人敲下醒木,重重一声闷响,引得茶客环顾。
“说东海泱澜之岛有一块石碑,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建造而起,也没有知道他究竟存在了多久。
也许从上神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存在,被称为“界碑”。
界碑由海入天,高耸无比,唯有世间要经大动荡之时,才会发出异动,为世人指引方向。
上一次已然是千年前的横断之乱,归墟山异动,妖界发起动乱。最后被修真界九大宗门联手击退,虽保下人界,却死伤无数,九大宗门几近覆灭。
战后,余下宗门苟延残喘,休养生息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三大宗门鼎立,继续着守护人界之责。”
茶客问道:“为何如今各大门派连连有动静?界碑可是出了问题?”
“不错。”说书人意兴高昂,滔滔不绝,语调高抬,“就在三日前,一个东方将白的卯时,这块沉寂了近千年的界碑,终于有了新的指引。”
守护界碑的门中弟子描述那日境况,言道:
细长碑文如黄金流坠光华,在银白的界碑之上赫赫生辉。
茶客又问:“那究竟写了什么呢?”
说书人笑答:
“碑上出现的是一种极为古拙的预言形式,由三大宗派专门研究古籍之人连夜破解,最后只得出一个答案。
——魔种复苏在即。
在即,也许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百年,五百年,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时间,石碑也不会再次给出更详细的信息。
巧合的是,横断之乱后,三大宗门曾得到一本残破古籍,名《山河则》,其上早有魔种现世的征兆预言,只是传出的一直只有前半段,后半段是什么,至今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