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高声相询:“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有人说道:“听说那些有钱的富商贵族,早就花费重金请求仙门庇护,不少修真门派一时人满为患,避世宗门干脆落了结界,再不见外人。”
最后一人答道:“那又如何?我们凡人区区数几十年岁,得过一世且过一世,等魔种现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何况就算真的大乱,也该由那些寿元百载千载的修行人去除魔,何时轮得到我们担忧?”
此言有理,众人轰然而笑,饮茶散去。
李恒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被蟒妖带走下葬,小昭依旧心中惶乱,薛应挽留了朝华宗的丹药,告诉她蛇妖已除,往后不必再担心。
小昭便追着问:“那李恒呢,被蛇妖迷惑的李恒哥哥呢?”
薛应挽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你那日看到的并非蛇妖,他也的确有了喜爱之人,昨日便已离开长溪,去都城过日子了。”
小昭的神情一点点变得黯淡。
“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与越辞下山见到少女时,杏色春衫单薄,姑娘颊带春羞,小心翼翼接过香囊,喜笑期盼溢于言表。
若是没有这一遭,李恒应与她能两心同,携手共,此刻留下的,便也不是一个强忍着鼻翕,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的姑娘。
薛应挽揉揉小昭脑袋,将书生一点留下银钱赠予,说道:“他自认待你有愧,这些算作补偿,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想他了。”
小昭仔细摸着那只荷包,上面还残留一丝香囊清淡香气,是她亲手制作,送给李恒的。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薛应挽道,“姻缘聚散有常,强求得来的,总是不好。”
薛应挽注定是一个无法独善其身的人。
他与越辞一同返回朝华宗,见到山下早就挤满了等待入山之人,守山小童在一片嘈杂,哄闹震响的求见声中无奈摇头。
越辞带着那张从书生房中寻得,枯黄破损的卷轴页回了宗门,像得到了一件极为珍重的宝物。
“你不相信我吗?”他问薛应挽,眉目依旧张扬,而今更多几分意气,“你不愿意相信我能拯救世界啊?”
相处足足一年时间,薛应挽听过他十遍,百遍这些话语。他从未去在意,也从未当真,有时甚至觉得也许越辞只是脑子比常人差了些许,他比越辞大这么多年岁,也该去多照顾他。
也从没想过越辞口中那些胡言乱语会有成真的一日。
这些天发生的事,是他从未经历过,连梦中也不敢去想象,明明在相忘峰浇灌灵草灵植还是前几日,却好像恍如故梦。
“害怕?”越辞问,“还是紧张?”
薛应挽点头:“也许有点。”
“这好办,”越辞道,“我们那有个说法,紧张的时候,就在手心里画个人字咽下去,就会缓解不少,你试试?”
薛应挽学着他的法子做,觉得怪滑稽的。
“管用吗?”
“好像不太管用。”
“那这样吧,”越辞牵过他的手,很自然地十指交握,“都说心情是可以传递的,你紧张的时候来和我握手,我把我的心情分一些给你,让你不那么不安害怕。”
薛应挽呆呆地“噢”了一声,没有阻止,手心传来一阵暖意,好像心中空落的确少了许多。
两人一步一步越过嘈杂熙攘的人群,越过步履急切,赶着修行的弟子,从山间小道走回了独属于他们的相忘峰。
越辞说要回去钻研这张锻造图纸,大概近些日子都不会来寻他。
薛应挽应道:“好。”
告别越辞,他踏上了去霁尘殿的路。
他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霁尘殿的主人,也是他的师尊,霁尘真人,戚长昀。
薛应挽七岁,便被当时路过村庄的戚长昀捡到,带回朝华宗,成为他座下一名普通弟子。
初来时,薛应挽因着年龄总被欺负,时常躲在霁尘殿后山哭,戚长昀知道后,排除众议,将他收作了唯一的亲传弟子。
霁尘仙尊性情冷淡,不爱沾染俗世凡尘,待人也习惯疏离,唯独与他会多出几分耐心,若说在朝华宗少有人能真心待他,戚长昀便是其中最重要一个。
戚长昀不喜人侍奉,除却弟子敬茶,或是要事相询,霁尘殿常年只他一人。
殿内摆设古拙而恢宏气派,廊柱朱红,白玉砖上铺就厚厚的羊毛毯,御案上支着一架錾花延展金枝烛灯,满室灯火煌煌。
戚长昀正端坐主座,锦衣乌袍,一头银白长发被玉冠束起,眉目冷肃,佩剑“既明”置于桌案。他手中翻阅剑谱,眼睫未抬,声色清而平,说道:“你上次来霁尘殿,已是三月前。”
薛应挽脑袋低垂,声音恭敬:“许久未来拜见,是弟子之错。”
戚长昀合上书页,这才正神,看向跪坐殿中的徒弟。
薛应挽胸膛跳动极快,他一直觉得,戚长昀好像总能轻易通过他的一点表情动作读懂自己,于是将头垂得更低,试图躲避师尊审视般冷厉视线。
戚长昀有四个徒弟,他是最末一个,却也是唯一的亲传,也许知道他资质平常,在关于他的事上,戚长昀也多加用心些许。
他修行慢,剑法也掌握不好,百年前萧远潮带回宁倾衡一事后,宗内弟子多有讨论,薛应挽便不爱现于人前。
戚长昀免了他每日敬茶,向宗门申请薛应挽单独居住一峰,平日只需做些看护灵植的简单工作。
一晃百年,云烟过眼。
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来已经三月未寻师尊了。
一阵冰凉骤然贴上他下颌,薛应挽随力道被反握的既明剑柄抬起脸,神情间慌乱无措被一览无余。
“师尊,我……”薛应挽控制不住想要说出自己犯下之过,却被戚长昀话语打断,“近日剑法修行如何?”
他愣了愣,随即答道:“只在入门基础剑法稍有增进。”
戚长昀例行询问进境,却从不会像对其余弟子严苟,闻言并不气责,继续说道:“半月前,萧远潮入了相忘峰?”
薛应挽想点头,下颌却卡着爬满玄铁藤纹的剑柄无法动弹,那处是戚长昀千年来每日握剑之处,每一寸都曾被掌心抓握,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留下无数或粗或薄的茧与血迹。
“说了什么?”戚长昀站在离他半步距离之处,却未曾用手触碰,只居高临下地,冷淡地进行着令薛应挽无可逃避的询问。
薛应挽被迫直起身子,眼睫微阖,细瘦的肩头不住颤抖。
“只是……将曾经赠予的玉佩交还,”他声音发哑,说道,“撇清关系,再无其他。”
“是吗?”戚长昀道,“除却萧远潮,还有一人,近日常来你的相忘峰。”
“师尊!”薛应挽心中急切,不愿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也顾不得礼节,说道,“魔种现世一事,与我有关。”
他话语太过激动,连身形也稍有偏移,既明剑没再阻拦。戚长昀看着他,许久,慢慢收起佩剑。
“怎么回事?”
薛应挽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
殿内安静得连风吹帘帷之声也清晰可闻,他的每一句话都毫无差错地落入戚长昀耳中,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只隐瞒了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一点——关于越辞,自称拿到铸剑图纸一事。
等彻底说尽说全,薛应挽心中那块一直悬吊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下。
无论宗门惩罚他,驱赶他,亦或将他当作罪魁祸首取了性命以儆世间也好,他犯下之过,也同样会承担。
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戚长昀的愤怒与责骂。
薛应挽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观察,戚长昀依旧站在他面前,表情同以往一般无差。
“师尊,”他说道,“对不起。”
戚长昀只是看着他,声色平缓冷静:“此事我会告知宗主,最后结果由宗门定夺。”
薛应挽重重松了一口气。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愿意接受。
他俯下身子,再次向戚长昀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师徒礼,像是他第一次踏入这座威然沉雄的霁尘殿一般,一步一叩首,拜入戚长昀门下,成为他的徒弟。
“是徒弟不好,犯下如此大过,若是当真追究起来,也会令师尊丢了颜面,世人责骂,”他尾音含着一股哑意,许是有些不舍,便讲得很慢,“弟子愿意独自承担,不令师尊名上蒙羞。”
这便是愿意主动与戚长昀解除师徒,撇清干系,往后论罪,也不会归于戚长昀教徒不力。
戚长昀像是并不在乎,只回道:“不必。”
带着薄茧的指尖在薛应挽额间轻点,冰冷触感间,落下一道银白灵流,化作极淡的竖状云纹在眉心流转生华。
“挽挽,”戚长昀手指移上薛应挽脑后,抚摸过那一抹素黑中有些突兀的碧玉小簪,“往后要多加修行,不可懈怠。”
薛应挽再一次回到了相忘峰。
他想起,这座峰本也是没有名字的,是戚长昀亲自布下护峰结界,替此峰赐名,曰“相忘”。
他安静等待着宗门审判他的罪名,有些发木地去做这几日落下的功课,修剪灵植,浇水灌养,摘取新结的果子与长势优良的草叶,清洗干净后,再一并送去天照峰草药堂。
七日过去,依旧没有任何要将他抓捕问询的意思。
他没有等来追责的长老,反而重新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越辞再一次来到相忘峰,指间捏起一枚新鲜出炉的豌豆黄,随性地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单腿支起,远远看着忙碌的薛应挽。
“薛师兄,”他说,“我成功将铸剑任务做到第二阶段了,接下来,便是要寻找打造神器的锻造材料。”
“我听说,霁尘真人是你师尊。”
“他手上有一颗照夜珠,是打造火属性神器最重要之物,你能不能替我取来?”
第13章 照夜(二)
神器是鼎云大陆最高等级器物,存世稀少,获取方式也苛刻至极,或得锻造图谱,或先人传承,或天地灵气孕育而出。
拥有一把神器,机缘与运气尤为重要。
神器分上中下阶,以及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天阶,据说有开天辟地,扭转乾坤之力,可万年以来,从来无人得见。
戚长昀手中的“既明”便是一把上阶神器,与既明同阶的神器,如今存世也不过三把。
戚长昀天生剑体,百岁时从上古遗迹中得了神器既明传承,修真界少有敌手,也因此被世人誉为剑神。
无数人渴求拥有一把神器,能锻造神器的图纸更是千年不曾现世,薛应挽并不知道越辞口中所言真假,可也不会随意将他获得神器图纸一事告知第三人。
一把神器的锻造,所需材料自然也非凡品。
薛应挽不知道越辞是从何处凑齐的其余材料,但照夜珠本是南海灵蚌孕育,千年才得出一颗。
戚长昀所得的照夜珠,是他千年前横断之乱中剿灭乌山蒙瞳虎一族,被蒙瞳虎灭宗的流岸阁阁主独女作为谢礼奉上。
薛应挽将手中清洗干净的灵植放入盒中,偏着一点脑袋,慢慢说道:“照夜珠不是俗物,我没有去向师尊拿取的资格。”
越辞坐在他身边,连日奔波,面上晒黑不少,“我只有你这一个途径能拿到照夜珠,别的东西都凑齐了,只差照夜珠了。”
“大美人,帮帮忙,好不好?”他主动替薛应挽整理灵植,与他更凑近一些,软下声音,“我问过宗门里的师兄,他们说霁尘真人不好相处,我只能通过你了。”
“可师尊待我也只如其他弟子一般啊,从来不会偏颇的。”薛应挽道。
越辞喃喃:“是好感不够吗?”
“何况照夜珠实在太过贵重,我没有办法去替你……”
话没有讲完,一只竹制蟋蟀被移到他面前。
约莫手掌大小,制作极为精致逼真,像是体内有机栝,连腿部都能随着主人的移摆而动作。
“礼物,送给你,”越辞笑眯眯地,日光洒落在头顶,将后脑勺也染成灿金色,有些蓬乱的毛像一只等待主人揉搓的狗狗,“在山下见着有意思,觉得你会喜欢。”
竹蟋蟀在石桌上自己向前爬,一步一步,十分规律地发出吱吖响声,身体维持着奇妙的平衡。
薛应挽看得有些呆愣。
这些手工艺品总是很精妙,明明没有灵力注入,却能凭借技艺将死物做得栩栩如生。
他从前听过,还有人能做出会动的貔貅、骨雕等等,一直却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薛应挽的确很喜欢,连带着今日压抑的心情也变得舒朗许多,他伸手去逗弄蟋蟀,可蟋蟀却如何也不愿走。直到越辞握着他手掌,教他去转动蟋蟀脑袋,一声咔响,蟋蟀便像方才一般啪嗒啪嗒地前行。
“所以你喜欢吗?”
薛应挽笑了一声,他只在很早的从前,两人初识不久时提过,说听闻凡间匠人手艺精巧,会做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想看一眼。
随口两句,越辞却真的记在了心里。
薛应挽摩挲着蟋蟀不知填充了什么机栝的关节,应道:“喜欢。”
“下次再给你带更好玩的,一天带一样,三百六十五天也不会腻。”越辞说。
薛应挽还是同意了越辞的请求,也许是因为那只几枚铜钱便能买下的竹蟋蟀,也许是因为越辞会用心记住他曾经随口一语,又也许,只是因为每日的糕点多了人品尝,带着赞赏地真心夸赞。
一个人生活在相忘峰太久,越辞闯入得莽撞,如击石入水,如林间忽起的兽鸣,带着尘世的烟火与少年张扬。
教一潭死水重新开始流动,仰头清风蓝天,山峦氤漫雾气,也有鹊鸟远啼。
那便值得去一试。
他重新踏入霁尘殿,天际瓦蓝,飞檐兽首,衬着庄严的殿宇,围绕大殿种下的满院桂花到了时节,香气悠悠传遍殿堂,他的师兄们每日晨起敬茶,都能带走一点桂花香。
戚长昀在院中习剑,在飘落的桂花碎叶间,玄衣利落逸然,出剑含带十分的凶戾。
既明剑通体散发沉金色微光,剑意破风,剑光寒芒煞眼。世间传言,他可一剑斩越南海百里,掀起海啸飓风,地动山摇。
薛应挽等了许久,既明剑才收剑入鞘,声如鹤鸣,戚长昀行至他面前,问道:“你近日来霁尘殿多了些。”
戚长昀周身总带着一股十分戾然的威压,无时无刻不令人心生悚惧,便连话语也冷厉,小时候,薛应挽时常害怕他。
此后与他相处,戚长昀便会刻意收敛些许,令薛应挽不至于喘不上气,
他正了正神,想着如何开口关于照夜珠一事。
戚长昀抬手抚开站在薛应挽颊侧的一瓣桂花,才使过剑不久的掌心没有丝毫温热,反倒如冰地寒,令他身体微僵:“挽挽?”
“师尊,”薛应挽微低着头,说道,“我想……想问你求一物。”
“何物?”
薛应挽喉咙微动:“照夜珠。”
他并没有把握从师尊手中得到照夜珠,此物价值连城,便是许多境界高深的修行者也难求一见。
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光提出便已是僭越,可答应越辞,便总想着要试一试。
戚长昀没有因他无理的要求生气,替将薛应挽额边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问道:“你替谁来取?”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薛应挽已经习惯簪上的碧玉簪,在行步间已然有些松动,挽起的发丝也被风拂碎。
他的头发很长,在腰后还要往下,如墨如缎,光泽细腻,若不束发冠发带,则被风一吹,总是纷乱。
第一次束发,便是戚长昀替他梳理。将垂落的乌发半挽,取小半扎起,用发带束在脑后,便不会再因低头而轻易遮挡视线,习剑时也不会落满肩头。
薛应挽没回答,戚长昀便又问:“是送你簪子的人?”
片刻安静后,薛应挽点头。
“越辞,”戚长昀直接念出这个名字,忽略薛应挽惊讶目光,“一个外门弟子,入门一年,筑基中期,大半年都在你的相忘峰,甚至连我的阵法你也替他去了限制。”
“而今更愿意为了他,来向我求取物件,”戚长昀声音冰冷,侵寒透骨,“挽挽,你不是这样的人,”男人手掌移向他脸庞,捏起两腮,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应挽再次咽下一口津液,额间渗出汗水。
师尊是他最为信任之人,也是帮助他最多之人,可他也不会透露越辞手中有锻造剑谱一事,既不知道如何答复,便坚持:“师尊,我不能说。”
男人指腹微凉,转而钳握下颌,令他抬起双眼与自己对视:
“挽挽,你是我徒弟,这么多年,从来没问我要过什么东西,”戚长昀看着那双翕动簌抖的睫毛与不断躲闪的视线,说道,“如果是你来向我要,就算没有缘由,我也会给你。”
指腹施力,蕴着威势,逼他将脸仰得更高,看向这个教养自己多年,从来威严冷厉的师尊。
“可你提的第一个要求,却是为一个外人从我手中拿取照夜珠,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毫不介怀地给他?”
不出意外,戚长昀拒绝了他的请求。
薛应挽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霁尘殿,只觉得今日师尊与往日都不一样,甚至有些令自己感到害怕。
照夜珠是极为珍贵之物,若戚长昀不愿给,薛应挽的确再没有其他渠道能得。
他想帮助越辞最后一把,便到宗门打听事务之地,花费灵石换取关于照夜珠其他消息。
虽存世稀少,乃锻造珍贵材料,但照夜珠的确不止在戚长昀手中有。
除却三大宗门各有一颗,在前两月在东陆拍卖场便有一颗现世,最后便是靠近南海的一个中等宗门所持有。
……好像都不是越辞这个身份能拿到的。
将此事说与越辞时,对方显然也十分苦恼,耷拉着脸,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胳膊里。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抱怨道,“我觉得既然需求这件物品,就不可能是让玩家没法拿到的存在,是我的方式错了?我该去直接找霁尘真人吗?”
还是算了吧,师尊好像很讨厌你,你找他他应该也不会把照夜珠给你的。薛应挽默默想道。
越辞还是在思考对策:“究竟怎样才能拿到照夜珠……”
薛应挽把玩着对方新带上来的小木盒子,据说是越辞在山下和工匠学了技术后自己做的。
巴掌大小的九个小木块相连用机栝相连,每一面都涂上不同颜色。
木块颜色通过转动分开,需要做的,便是慢慢将他们恢复成原本模样。
越辞管这玩意叫做“魔方”,薛应挽钻研了一下午,觉得还真的有点儿意思,已经能顺利地还原出一整面相同颜色了。
“啊,真的能全部变回原样吗?”薛应挽好奇道,“为什么我还原两面都这样难呢?”
越辞接过魔方,指尖扭转转动,几息时间,小木块便转换成了同一颜色的上下两面,继而是三面,四面,最后轻易还原成了六面原始状态。
“有点卡手,”越辞随意道,“不然还能更快。”
“……你好厉害!”
“有公式的,我自己在家的时候,经常玩这个,久了就转得快了,”越辞将魔方重新递还,“之后有空慢慢教你。”
阳光将他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薛应挽把玩着魔方,知道他还在苦恼于照夜珠一事:“好啦,我明日再替你去问问师尊,说不定哪天他开心,就将照夜珠给你了。”
不知怎的,许是他寻照夜珠动静不小,连萧远潮也知道了此事。
薛应挽未学习御剑,每每从天照峰送药返回,都要一步步踏上相忘峰,萧远潮便单手持剑,等在相忘峰唯一一条入峰小径前。
上次分别并不愉快,薛应挽也做好了不再与萧远潮见面打算,断没想到第二次相遇来得这样突兀。
“你来做什么?”
“你在找照夜珠?”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片刻,还是薛应挽再次说道:“与你没有关系吧。”
萧远潮似乎没有想到薛应挽对自己会是这样一副态度,有些微愣神,很快恢复如常。
他从衣中取出一只紫金檀木小盒,放到薛应挽手中。
薛应挽下意识便要推却,直到萧远潮出声:“照夜珠。”
“……什么?”
“沧玄阁阁主也有一颗,后来送给了宁宁,”萧远潮说道,“我知道你在找,便找他要来了。”
薛应挽隐隐皱眉。
若只是他自己需要,这颗照夜珠他绝不会收,可越辞急于拿到照夜珠铸造神器,甚至据他所说有重要作用。
那这颗照夜珠收下与否,此刻便成了一个难题。
何况萧远潮为何突然这么好心,要将照夜珠主动赠予?
萧远潮撇开眼神,声音平淡,“一码事归一码,我虽与你不再有交情,当日我向你取玉佩,是我不占理在先。如今照夜珠也算还了这多年……你的委屈,”又补充道,“我师尊之事,也不会就此作罢。”
原来萧远潮知道他受宗内风言风语侵扰,人人看他像看笑话。
现在又来假好心,送上照夜珠是个什么意思?
薛应挽其实心中也有恼火,只是待人习惯温和,想发泄骂人都觉得丢了颜面。
这算什么?
觉得给了他一件需要之物,两人之间便彻底扯平了?
萧远潮来断定他在玉佩一事上亏欠,所以当做补偿吗?
那日相忘峰顶一别,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他归还玉佩,萧远潮与宁倾衡随意去哪,他们清清白白,也不再与对方有牵扯干系。
为什么萧远潮要去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施舍一般赠予?
薛应挽居相忘峰百年,除却文昌长老一事成为去不掉的心结,其二也只是因为知道辩解无用,更不喜流言,才选择避开。
并非认了萧远潮负他抛弃他,并非认了他们真的曾两心相知,海誓山盟。
他压着眉宇间的气,发问道:“我说过,玉佩归还,我们两不相欠,我也不愿意与你扯上关系,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萧远潮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年……”
“我过得很好,”薛应挽打断他,“我不是因为害怕遇见你而不离开相忘峰,而是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觉得我们曾经真的有情,再解释也是欲盖弥彰,反倒令他们再做文章。”
“可现在你给我照夜珠,说要偿还我的委屈,难不成你也这样认为?你也觉得我对你……”
有些讲不下去那几句话,薛应挽齿关咬着下唇,脖颈因愤懑而泛着酡红:“你把我当什么?”
萧远潮很少会见到薛应挽这副模样。
在他印象里,薛应挽一直是个温软包容,有着十二分好脾气的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去争辩吵架,凡事都只求一个“和”字。
他从小与这般温温柔柔的薛应挽一道长大,到最后,都说不上是习惯还是腻烦,以致遇上骄矜嚣张的宁倾衡,才会陡然生出眼前一亮的悸动。
现在再看,却也觉得,薛应挽好像变得更加鲜活自我许多。
萧远潮清楚知道自己对宁倾衡的感情,可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薛应挽时,心中好像总有一股被封存在深处的,说不上的情感涌上,让他控制不住去在意。
明明该恨他,该与他不死不休,该报了弑师之仇,现在却秉持着那点可笑的风骨,不愿任何一点事亏欠。
这两股相悖的情感不断相搅,令他整日浑噩,尤其那日相忘峰一别,更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对恩师薄情无义的小人。
究竟哪个才是本心?还是薛应挽生来就有蛊惑之力,令他深陷泥沼,难以脱身。
萧远潮脑中有些浑噩。
他抱着剑,独自倚靠在相忘峰小径边一棵粗壮树干上。
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浮现出方才二人别过的最后一幕。
风吹沙响,林叶飘落间,薛应挽仰起头,不卑不亢:“我的确需要照夜珠,可却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施舍补偿。”
“如果你愿意将照夜珠给我,往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同等价值之物归还。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再去找别的法子。”
照夜珠不是原谅,不是偿还,也不是他们从前感情的交换,薛应挽若是要,那也是大大方方地要。
他们之间,从萧远潮带回宁倾衡那一刻起,便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同门情谊,仅此而已。
薛应挽屹立树下,身姿卓然,再大的风,也只能卷起泼墨般地发尾,在风中勾勒出一幅大开大合的乌色烟云,浓重地笼着他的意志,瞳中波光如鳞。
“这颗照夜珠与我们从前无关,只会是师兄弟相助之谊,你是否还愿意给我?”
上好的紫金檀木盒躺在皙白的掌间,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萧远潮。
到了此刻,萧远潮才明白,二人从前那些晦明不清的感情,早就如同薛应挽口中所言,彻彻底底消湮一空,余下的,便只是干净清白,再不掺杂一丝半点私心的同门情谊。
薛应挽这个人,念旧,长情,却又在认定一件事时能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斩断过往,说他犟也好狠也好,那副温润面庞下,从来都是决绝而坚毅的。
不可否认,他最初前来的本意,就是觉得自己将赠出东西收回实在非君子所为。
就算二人已然分道扬镳,可宗内弟子传言纷纷入耳,像是辜负了薛应挽多年倾慕情意一般。
他不习惯有情债,也想着要与宁倾衡好好过下去,还了薛应挽这一次,于这件事上,便是彻底结清了。之后再见,也只剩下师长的旧仇宿怨。
可却没想过,薛应挽当真不再在意旧事与他,只求一身清白,光明磊落。
萧远潮不是小气之人,拿出的东西也没有再收回一说,视线冷冷,“只当作欠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