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潮重新站立身形,气息维。稳,恢复了那副往日大师兄傲然而孤高模样,眼中讽意与蔑然不减,像是在欣赏着虫豸蹩脚而好笑的挣扎。
他最后看了一眼薛应挽,乘风御剑离去。
变故接连发生得太快,甚至薛应挽依旧处在震惊之中未能回过神,直到一切归于寂静,才恍然反应过来似的,回身去寻被击在地面的越辞。
吃了一击,越辞显然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额边落汗,衣衫湿透,片刻后,呛咳不止。
“怎么样,疼不疼……?”薛应挽注意到他颊上两道细长血痕,似乎还往下滴落血迹,“你不必为我去得罪萧远潮的。”
越辞摇头。
“本来确实没打算插手,可相处久了,把你当成重要的朋友,就不会容忍别人欺负你。”
“他没占到便宜,最重的一招自己吃了苦头,”越辞浑不在意,舔了舔犬牙,挑眉道,“算是替你报了一点仇,对不对?”
薛应挽取了两只小盒放在身侧,先开了其中一只,替他处理伤口,一面应道:“嗯,”他说,“谢谢你。”
“好了,没什么伤口,不用这样,”越辞握住他的手,制止接下来的动作,“照我说,东西就不该还给他,就算砸了卖了,也比落到这种人手中好。”
薛应挽微微一愣,想挣脱,却被掰开掌心,将那盒药膏强行取出。
越辞取了一点,扳过薛应挽脸颊,将药膏涂抹在湿润的下唇。
“唔——”
“这里,自己咬伤了,没感觉?”越辞手粗惯了,动作并不细微,反而有点用力地搽在细嫩的唇瓣,“就这么让人欺负,我不在怎么办?”
指腹触感温热,还带着一点常年握剑的茧子,压在唇上有些酥麻,混着本就咬伤的些微刺痛。
薛应挽仰着细白的颈子,低垂一点眼睫,任他粗糙地替自己上药。
“他没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
“他说的没错,我们之间……事情实在太乱,说不清的那种,”他解释道,“不过只论情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从前相处,再普通不过。后来我也想过,也在凡界话本中看过,倘若当真有情意,断不该是如此。”
“我只是想着师兄弟一场,将东西还给他,至少这一点能清清白白,不受人继续议论,”薛应挽道,“何况,他今日也不是因为你生气。”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正从口中讲出,却又无端端生出一股落寞,喘不过气似的。
薛应挽自然不能对越辞讲出从前他与文昌长老,与萧远潮具体之事,只将话题停留在了大家讨论最广的“另寻新欢”之上。
余光瞥见相忘峰外常年缭绕的白雾,又想起很多个从前平淡而寻常的日子,好像记忆滚水而逝,如云如烟,如眼前驰飞而过的鹤鸟,总是抓不得,留不住。
萧远潮的确没有欺负他,只是更多的人,会去因为萧远潮而嘲笑他,看不起他,甚至私下辱骂他是待在朝华宗浪费资源的废物,薛应挽其实都知道。
他也早就不在意了。
其他弟子说,和他交往,都是不值得的。
所以薛应挽一直小心翼翼地,独自待在相忘峰,替宗内弟子照顾药草,尽量不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可以让自己不在意,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自在舒心。
倘若没有越辞,他便不会知道,原来被人关心,一点点暖意,都会让人心中酸楚,鼻尖发涩地想哭。
越辞将最后一点药膏涂在嘴角,看着他被自己掌控在掌下的柔软脸颊,这么乖巧,总令人不自觉徒生一股……奇怪的控制欲。
想要让这张脸更加潮红,看他……羞耻难堪。
他的指腹移到薛应挽眼下,有些重地擦过眼睑,反倒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带出一点靡红,“这么漂亮的眼睛,就不要哭了,”他道,“眼泪应该留在分别,或是更值得珍重你的人身上。”
第06章 宗门(六)
越辞摒去那股忽来的心神,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那你到底喜欢过萧继吗?”
薛应挽回过神,偏开一点湿润的双瞳,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他说:“最初可能以为是喜欢,因为朝华宗只我二人年龄相近,便格外熟稔,好像做什么事都要一起,几乎成了习惯。”
凡事加上“习惯”二字,便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它象征着数年如一日,或颠扑不破,或始终不易。
比如每日从学舍走到崇明主殿,要迈过千级台阶,去与师长请茶问好,或是偷偷取了酒在萧远潮的院中对饮,晚课后一道散步在梅林园小径,伴着清寒夜风,远处山峦隐约剩下轮廓,有雀鸟啁啾,清香总窜入鼻间。
与如今所传他二人关系,倒是也大差不离。
他与少年最得意志气的萧远潮一同走过朝华宗九峰十六涧,也曾在瀑布下以剑相抵,水花四溅,也躺在太清峰那棵最大的千年老榕下,数过垂坠的枝条,数过夕阳落山,要过足足一个半时辰。
后来,随着文昌离去,二人分道扬镳,势如水火。山上的薛应挽被无数新入门弟子嘲笑讽刺,避在相忘峰不问世事。下山的萧远潮风光归来,带回世间对这位横空出世天才的艳羡,带回历练的荣誉与无数赞美,还带回了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宁倾衡。
一向自负傲气的萧远潮跪在崇明大殿,请求掌教同意他二人结为道侣。
连薛应挽自己也忘了,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和感觉,又是如何一点点在众目睽睽下,迈出踏离崇明殿的脚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也要犹犹豫豫吗?”越辞读不懂这个答案,“我不会嘲笑你恋爱脑。”
“可能有过,可能没有吧,”薛应挽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因为不重要了。
薛应挽在很小年纪就来到了朝华宗,也极少离开宗门,对许多情感都不甚了解,只因着萧远潮会教他剑法,照顾二三,便习惯于跟在他后方,亦步亦趋。
萧远潮承认与宁倾衡的情意后,他初时也觉得,自己是其他弟子口中形容一般喜爱萧远潮,但随着时间推移,修行与学习之途中,又隐约会去怀疑,他对萧远潮,究竟是否真的是人间的情爱呢?
还是只是对师兄的孺慕之情,倾仰之意,只是想要个能一同修行的好友,能有个人陪伴,让自己不再那么孤单。
事情过去太久,再回想,已经找不到当时的情感,也得不出答案了。
薛应挽随身带了膏药,是自己做的,平日跌打损伤都很管用。他推开白玉小盒的盒盖,越辞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怎么说呢,”越辞舌尖顶在腮边,说,“你好像那种不谙世事的仙子,听说过小龙女吗,不是说你是……就是一种性格,有点像话本那种,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感觉。”
话本?薛应挽想,他多年前送药材时偶然瞥见同门弟子带上宗门的话本,便也感起了兴趣,闲暇时喜爱翻看几页。
话本故事多样,提及感情时,多是形容惊涛骇浪,海沸山摇,极近浓墨重彩而深切,说人与人的情感早就被上天注定,在一眼倾乱,爱上对方的瞬间,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听说萧远潮,就是在山崖断裂,千钧一发间救下的宁倾衡。
他与萧远潮的相处就像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一段注解或旁白,没有惊天动地和刻骨铭心,只像是河水流淌入川,淡而平稳,偶尔落入石子,也只碰出一点涟漪。
薛应挽一直是这样一个有些无趣的性子,不爱惹闲事,不爱得罪人,所以越辞每个刁钻的问题,都要思酌良久,才给出一个说不出差错的答案。
薛应挽叹出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小龙女,也不是仙子,只是有的时候懒得去计较,也不想计较没有意义的事。”
“大美人,你这可不行啊,”他说,“太咸鱼了,怪不得修为一直没有进境,这可不就给了那傻*笑你的机会了吗?”
“活得轻松一点就好,何必事事斤斤计较。”薛应挽回他。
越辞抓了一把头发,坐得累了,要向后仰躺在石阶,被薛应挽一把截住身体,说道:“等等,我给你上药。”
“刚刚不是已经上过了吗?”
“要两个一起上,效果才会更好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出头,毫无畏惧挡下萧远潮招式的小弟子,心中发酸,除却说不上的动然,还有久未平息的,胸膛中震耳欲聋的怦怦心跳之声。
没有人会为他而想去得罪大师兄,尽管谁都知道萧远潮在薛应挽一事上从不占理,可因为对方“大弟子”的名头,也都会下意识地偏向,觉得对方不会错,到最后演变成,是薛应挽一厢情愿的纠缠。
越辞是第一个替他说话,站在身前的人。
修长的手指从小盒中挖出一点透明膏药,继而轻柔地贴上越辞脸颊伤处,他已经尽量小心,越辞还是因为痛楚而不住皱眉。
“很痛吗?”他问。
“没有,凉凉的,很舒服,”膏药在伤处微微化开,越辞说,“谢谢你啊,应挽大美人。”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这样直白夸赞,脖颈酡红,眼珠子无措地打转,转移话题:“对了……你去哪里来的法器?能反弹伤害的法器,常人应当很难寻到。”
“做任务刷到的特殊奖励,可惜只能用一次,本来想留着保命的,可我就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眼看越辞又要讲起来,薛应挽忙捂住他的嘴,指腹膏药不小心抹到另一侧脸颊:“好了好了,你打他,他也打你,你们扯平了,以后也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还没向你道歉,”越辞说,“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还有后手,等下次——”
越辞声音停顿,片刻,有些认真地说:“下次,我要让他亲口和你道歉。”
话音落下,四周也好像变得静寂,只余一点风声,吹动落叶沙响。
薛应挽动作稍滞,抬起眼,与越辞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对乌黑如墨的瞳孔带着少年一点天真与郑重,似乎还能看到瞳珠中倒映出的自己。
两人距离在打闹中不知何时变得极为靠近,近到呼吸扑洒在脸颊,丝丝缕缕在空气中纠缠。
越辞发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啊,你后颈有颗痣。”
“嗯?”
“棕色的,小小一颗,很漂亮,和鼻梁那颗一样,”他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我拍给你看,还能存着,时不时看看。”
薛应挽呼出一口气,极自然地退开些许,指尖重新舀了一点药膏,重新涂抹在最后的伤处。
“越辞。”
“嗯?”
“谢谢。”薛应挽说道。
还以为是什么呢,越辞毫不在意,随口打诨道:“我这人帮亲不帮理,你叫我声过儿,以后跟着我,我来保护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称呼。
薛应挽装作没听见,将盒盖拧好:“要保护我,那就从今日开始好好修炼。不要仗着有法器而懈怠,否则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便自讨苦吃了。”
越辞干笑了声,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银簪,簪尾还缀着只碧玉雕成,栩栩如生的小蝶。
“别动。”
“你的伤……”薛应挽担心。
“没事,药上得很好,不疼了,”越辞扶着薛应挽脑袋,将银簪往他发间插去,“之前在长溪街头看到的,觉得很好看,可以送给你,现在看来,果然十分适合。”
很少有人会送他这些东西,薛应挽颊侧敷霞,眼睫微抬,伸手摸了摸发间小簪,温润的玉质似乎还留存着越辞体温:“多少银钱呀,我一会去屋里取了还给你……”
“不用,”越辞爽快道,“没多少钱,”望着逐渐暗下的天际,说道,“你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当感谢了。”
“这样好感度应该加得不少吧,到底多少才算满呢?”越辞讲话时,略微比其他齿关长出一些的犬牙便有些显眼,多了少年鲜活,融去面相中几分狠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全部的故事。”
薛应挽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也努力琢磨着那些词义。
好感……度?是指他对越辞的感觉吗?
真是奇怪,薛应挽想,朝华宗中人人都忙着修行,唯恐慢他人一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散漫,轻松,带着自然的从容。
虽然总是口中讲着听不懂的话,却格外很有意思。
至少与他下山,真的很开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薛应挽不再推辞,收下了发簪。他平日极少佩戴饰物,多以素带束发,连走路都更小心翼翼,担心簪子中发中滑落。
伤得不算重,越辞就像没当回事,还是每日跑到相忘峰蹭吃蹭喝。薛应挽每每看到他脸上结痂伤痕,总是心生愧疚,也便任着越辞胡来。
那日之后,相忘峰下弟子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人在朝华宗匆匆瞥到一眼萧远潮师兄衣衫带着血迹,加之入殿闭关,便有人推测是这二人打了一架。
一个天赋异禀的大师兄,一个常年待在相忘峰照顾灵草的筑基期。谁都知道,萧远潮师兄的修为自然不可能落于他之下。
可偏偏是萧远潮受了伤,第二日薛应挽还是好端端地给丹药房送去了每日药草。
这就值得细品了。
又有人将百年前的旧事翻出,八卦般告知新入门的弟子,前几届中似乎还有个从前在凡界写话本子的,这下一捋,便捋出了个不得了的。
弟子悄悄传言,故事说得有板有眼。说是萧远潮要拿回当初定情信物赠予宁倾衡,薛应挽不愿意,二人争吵起来,萧远潮便说,倘若你还放不下过去,我便给你一个杀我机会。
薛应挽听罢,眼中凝泪,哽声道:“你就这么喜爱那宁家小公子吗?那我们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又算个什么?”
萧远潮只道:“他是我挚爱之人。”
于是薛应挽爱极生恨,怒而抽剑,狠狠捅入萧远潮胸膛。
可最终还是没忍心真的杀了他。萧远潮拿回玉佩,顾自离去,留下薛应挽一人在跪地含泪:“师兄,我一直在等你,究竟要多久,你才愿意回头再看我一眼。”
有弟子觉得不对,好奇发问:“那百年前的他们呢?为什么文昌长老死后,曾经这么亲密的两人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萧远潮又为什么爱上了宁倾衡呢?”
讲故事的人说:“这谁能知道呢?理念不合,感情淡薄,想分别理由有千万种,我们本就不是当事人,又如何能清楚知晓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恨爱纠葛?”
“那薛应挽还爱大师兄吗?”
“那是当然,”弟子思索答道,“若是真的不爱了,为什么要留着他的玉佩近百年,为什么始终躲着萧远潮,为什么后来与他亲近的外门弟子越辞,据说心气高傲,行事纵意,颇有从前大师兄的性情模样。”
又有人问:“那大师兄还爱薛应挽吗?”
这独独一个的答案便无人提出质疑了。
“早就不爱了,”弟子爽利地答,“百年前,下山带回宁倾衡时就不爱了。宁小公子与薛应挽性格简直相反,骄纵任性到了极点,据说还在沧玄阁时便日日随性而为,又生得艳丽。大师兄与温顺性格的薛应挽待了十几年,怕是遇上宁倾衡才发现,原来自己喜爱的是会撒娇吃醋闹小脾气,也会花样百出讨他开心的小少爷。”
“那照你这么说,就不只是不爱了,”弟子道,“喜欢的类型怎会突然更改呢?动了心又怎会短短三年就移情别恋?也许从来都只是凑合,没有一日曾真心爱过吧。”
第07章 长溪(一)
越辞在山下与宗门四处混,光这两天便听了不下四个版本他们几人的爱恨情仇,不过他最多也就算个陪衬,真正的主角还是集中在薛应挽与萧远潮宁倾衡三人身上。
不少人也想从他口中探知消息,越辞张口就是满嘴胡话,只坚持一点——薛应挽没有对萧远潮纠缠不放,也不屑于继续喜欢这位朝华宗大师兄。
这当然不是大家喜欢的答案,流言依旧越传越广,在本就少有娱乐的朝华宗成了弟子修炼后的消遣谈资。
最后还是传到了薛应挽耳朵里。
他本就是个不善于争辩的人,也懒得去在意别人话里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还是与从前一般照顾灵植,每日做些点心,闲来无事时,会到山崖边吹吹风。
越辞上峰时,薛应挽正在准备今日要给丹药房送上的新摘取灵草,一头如瀑长发被简单挽起,几丝从颊边垂下,松松散散地落在前胸的青色衣袍。
一位小弟子站在他身侧,越辞想了想,记起此人是与自己同时入门,拜入栖寒峰下的万嘉,资质倒也勉强中上。
清洗干净的灵草被分类别摆放好在木盒中,连位置也有讲究,相克之物便不能放在同一盒中,可草药大多颜色形态相近,想要一一分辨也极为不容易。
万嘉夸赞:“师兄好生厉害!”
这些天的谣言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薛应挽很有耐心地做好这一件每日事务。见越辞来了,也并未抬眼,只说道:“点心在屋里,你可以先去吃,一会我弄好了来给你上药。”
越辞坐到他对面的小石凳,薛应挽修长的手指在盒中挑拣,指节细白如初生笋段,捻起草叶时也十分小心,生怕破了脏了般。
他看向万嘉:“你来做什么?”
万嘉挠头,笑了两声,说道:“前几日薛师兄培育的灵草,我师尊用着极好,命我前来感谢。”
“谢完了?”
“谢完了。”
越辞挑眉,万嘉忙解释道:“哦哦,我也对炼丹有兴趣,是想着能不能和薛师兄多亲近亲近,之后要是有什么多的草药,也便宜卖我几株。”
薛应挽笑道:“自然可以。”
万嘉得了回应,十分欢跃,似是还要继续看着薛应挽整理草药。越辞道:“今日我们还有事,你下次再来吧。”
万嘉应下:“是,那就不打扰薛师兄了。”
人下了峰,薛应挽才问:“有什么事?”
越辞撑手看着他,“今天我们下山。”
“嗯?为什么?”
“带你散心,”越辞说道。
薛应挽这下便理解了,越辞还以为自己在因为萧远潮的事不开心,说道:“我没有在意那些,你不用担心我。”
“是你答应我,往后要时常下山的。”越辞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看他。
薛应挽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传言相差极大,他的确对事认真,可决定放弃,要清清白白,却也从不回头后悔。
“我们好感都这么高了,不会拒绝我吧?”
薛应挽笑了一声。
“陪你就是了,”他将木盒盖好,本要起身提走,看到越辞,说道,“那你替我去给丹药房的师兄送草药吧,就在旁边的天照峰。”
越辞“嗯”了一声,很自然接过木盒,想是薛应挽也听到了自己的传言,又不擅应付,大概近几日都不想与人过多接触了。
走前还不忘特意绕到小厨房,取了一块还热乎的山楂酥放入口中。
“任务报酬,我提前取了。”
天照峰与相忘峰毗邻,都是朝华宗最北处犄角旮旯的外峰,炼药炼丹房都设在此处。学习此道的弟子也与普通剑修弟子不同,极少与人打斗,大多时间都沉迷于古籍书本。
“你们这是搞理论研究啊!”越辞评价道。
这处的任务总是麻烦,多是送点丹药到各峰,跑得远,不过奖励倒还不错,时常会爆出些中品丹药,对修为大有进益。
有时从相忘峰离开,还会顺道来此接上一两个任务。
天照峰的弟子对他的前来见怪不怪,听到他是替薛应挽来送灵草,也只“噢——”一声表示知晓。
毕竟他们的故事都快传遍了整个朝华宗,越辞扮演的那个“求而不得的痴心师弟”在口口相传的情绪演绎加成下更加深入人心。
登时一身鸡皮疙瘩:“不要用这种舔狗的眼神看我!”
丹药房弟子张晁接过小木盒,从里面将摆放好的丹药一一取出:“舔狗是什么?”
“就是,”越辞想了想,回道,“大概就是那种求而不得还坚持继续,怎么赶都赶不走的人……算了,跟你们说不清。”
张晁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你吗!薛应挽虽说没资质,但一张脸还是很不错的,你可不亏。”
他作势要教训张晁,正巧路过一位师姐,看到越辞,忽感叹道:“还好,今日是你来送药的。”
越辞停下手中动作:“什么意思?”
师姐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师兄那位道侣今日来了天照峰呢,要是今日是薛应挽来,少不了二人要撞见,不过薛应挽的性子,应该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他来做什么?”
“说是碰巧路过此处,想上来一观景色。”师姐指尖托着下颌,慢慢说道。
“是吗,”越辞像是在笑,却听不出一丝感情,“那还真是巧了。”
宁倾衡放着九大内峰不去,偏偏跑来天照峰这么偏僻的山头,上到这平日只有浓重药味的丹房来。
朝华宗内谁人不知,相忘峰那位唯一的弟子日日会来天照峰送药草。若不是今日他恰好来此,怕是撞上宁倾衡的就是薛应挽了。
这几天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这沧玄阁阁主的小儿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性子也生得骄纵,除却对待萧远潮,于外人,甚至说得上有些蛮横了。
一个风头正盛不讲理,一个不爱争执,小事上习惯忍让,一个正宫一个前任,二人要是撞上,薛应挽不得被欺负得宗门尽知,人人笑话?
天照峰容纳着整个宗门的炼丹炼药场所,地势广阔,建筑众多。薛应挽平时只需在这处稍偏的低阶药方与弟子交接。
穿过回廊,便是殿前广场,左右两侧为高阶丹药殿与丹籍,药籍存放阁,多是长老常年在那处研究。
越辞顺着那条长长的长廊往前走,绕过两个房屋拐角。
广场的最外侧,一座朱红的八角亭下,远远便望见一红衫男子,秾丽非常,与古拙简朴的天照峰格格不入。
男子手中捉着朵廊外生长繁密的野花,脑袋抵着亭柱,金冠束发,两只小腿交叠,百无聊赖地在空中晃荡。
越辞立住身子,似是觉察有人前来,男子微微转过脸颊,他肤色皙白,五官精致姣好,眉眼泛红,半抿着唇,身上自带一股轻纵与骄矜不已的媚意。
略微上挑的细长双眼将越辞身体上下梭巡一通,很快没了兴趣,轻哼一声,手中淡黄色小花随之落下瓣叶。
上好材质的赤红锦袍,腰间腕上佩戴一身繁杂饰物,皆为带着特殊作用的灵石所制,在日光下反射出艳丽光芒。
除却宁倾衡,朝华宗内也找不出第二人如此招摇。
宁倾衡目光觑视,眼下像是染了片霞色秾稠,像是在抱怨被打扰赏景的不快。
“你是谁?”尾音牵着黏糊糊地小钩子,轻而哑地动人心弦。
越辞挑眉,注意到宁倾衡腰间已然配上的环形玉佩。
正是当初萧远潮赠予薛应挽百年,又在半月前亲自到相忘峰取回的信物。
这便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越辞开门见山:“越辞。”
伴着一声疑惑的“嗯?”,宁倾衡这才重新将目光移到越辞身上,片刻,红润的唇瓣微启,轻笑,“你就是越辞啊。”
他话语软黏,笑声却像小铃铛一般清脆。
像是能撞入人心底,勾得痒痒。
越辞忽视这股奇异的不快感,环胸靠在身侧廊柱前,侧着脸不去看宁倾衡,懒散道:“我就是一个外门小弟子,难为宁公子还听过名字。”
宁倾衡还是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名字么?”
起身时,腰间玉佩与缠挂的金链撞在一处,响声珑璁:“早有耳闻,却不想能在此处遇见你。”
几乎是眨眼霎那间,伴着玎玲响声,宁倾衡便已然移形到他身前,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与越辞对视,将周围都染上浓郁的奇特香气。
越辞后背贴着廊柱,与他保持距离:“宁倾衡,我知道你想等谁。”
宁倾衡眨了眨眼。
“是既得利益者,就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你不必再等了,薛应挽不会来,往后我也不会让你见到他。”
越辞忽地咧出一个笑来,齿关森白,瞳中阴冷:“我从来就看不起萧远潮,也不会顾及你和他的关系,让我知道你想对薛应挽做些什么,我不会放过你。”
宁倾衡喉咙微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睫羽簌簌。
他退开半步身形,小心理正绣着浅金云纹的袖口衣摆,修长指尖卷上一缕落在肩头乌发,目光像是挑衅,更像是一种无声引诱。
片刻,那道轻而慢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你对薛应挽这么好呀,阿继都没有这样关心过我,他总是练剑,可没意思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越师弟,你这个修为,好像还为难不上我呢。”
“何况……”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不是等你?”
那股违和之感又来了。
像是胸口塞堵着,想靠近什么纾解,更像对面前之人无端生出一种想要占有的感觉,这与他面对宁倾衡的作呕之感相互冲击,费了极大力气,才勉强压下。
香气也愈加浓烈,到了一种发臭的地步。
“越辞,”他说道,“我们沧玄阁曾有一门独家术法,叫入梦,术如其名,便是能看到目标之人梦中景象。可惜学习之法实在苛刻,要付出大量精力不说,就算真的入了梦,也只能看清少许零碎片段,以致一直没有人能够学习。”
“可我大概是天赋异禀吧,小时便能融会贯通此术,和远潮在一起的数年间,我偶然一次,因好奇他噩梦而施展了入梦,在梦中,看到了一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