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by祁长砚
祁长砚  发于:2024年10月24日

关灯
护眼

薛应挽说:“多谢师兄。”
薛应挽将照夜珠送到越辞手中,却未将来历告知。越辞拿着檀木盒,神情极是兴奋:“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薛应挽,你真的很厉害,我的礼物都没白送!”
薛应挽道:“一把武器锻造,都是需要铸剑师的。想来想去,当今也只有南斗书院的葛淳老先生能有资格锻造神器。”
越辞摇头:“这把神器不需要锻造师。”
“不需要?”
“不需要,”越辞道,“虽然我还没做到下一阶段任务,但天阶神器有他独特的锻造方法,无需经由人手。”
薛应挽:“如此神奇,那到时可否也令我前去一观?”
“你帮了我这么多,当然可以,别说看了,让你试一试都没问题。”越辞发笑。
这一句却是开玩笑了。神器出世认主,除却持剑主人,他人光是触碰,也要担忧是否会遭遇反噬。
有些厚实的少年人胸膛将轻易薛应挽拥在怀中,头颅却压在颈侧,似是迫不及待与他分享喜悦。
薛应挽抬起手,揉了揉那团乱乎毛绒的头发,发丝从指缝穿过,带着日头暖烘烘的热气。
“要做几天?”
“一旬时间吧,要慢慢将照夜珠和其余材料由我亲手打磨,再到朝华宗灵气最充沛之处浸润,然后才能知道下一阶段任务。嗯……连锻造之地,好像也在朝华宗。”
很快,他像是想到什么,问薛应挽道:“朝华宗有什么地方,有永不停歇的异火焚烧吗?”
“嗯?”薛应挽一愣。
他说道:“锻造之地在那处?”
朝华宗的确有这样的密地,九大内峰之外,常陆峰侧峰,峰中有名纵曦洞之处。
纵曦洞天生纵横异火,常年如热火炙烤,光是靠近都能令人浑身如炉火炙热,且无法以修为抵挡。
据说立宗选址之时,便是因为有此处本源异火所在,能源源不断为朝华山供给充沛灵力。
只是后来因为担忧异火稀有,会被别有用心之人觊觎,朝华宗便将那处设下结界封存,后来入宗的弟子,基本都不知道此处存在。
便是薛应挽,也只在小时机缘巧合,从戚长昀口中得知了这处而已。其余弟子知是禁地,从不会靠近。
他从没真正到过纵曦洞,不过天然熔炉,千万年异火燎烧,能打造神器倒也不足为奇。
越辞惊异:“果真有这一处。”
薛应挽道:“的确有,只是光入内便十分困难,更有结界禁制,怕是不好进入。”
“放心,我自有办法。”越辞话语真诚,“到时,我会带你一起看神器出世,再用他扫平域外邪魔,还世间太平。”
朝华宗里哪有人对他会有承诺。薛应挽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淌过流水的小溪,清澈得能洗涤过心中所有不快闷热:“好啊。”
越辞又忙起来了,说还有些琐碎材料没有收集,还要开始慢慢修行,否则害怕自己掌握不好新武器,连下山都少了许多,更别提来他的相忘峰了。
薛应挽则是恢复了从前生活,给灵植们浇浇水,看小竹林今日有没有冒出新笋,或是吹着风,坐在小院那棵桂花树下,吃着新做的糕点与小炒。
他每年都要取上不少,做成糕点送去给戚长昀,或是丹药房的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品尝。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和花落在地上,错在阴影间,像洒着满地的金子。
他喝着清酒,咬下一口百合酥,抬着眼皮往上望,心想,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等到桂花落尽。
宗门一直没有派人来询有关魔气之事,薛应挽便抱着能过一日、且过一日的心态去消磨时间,钻研些新糕点样式。
有时冒出个想下山的念头,又很快打消,还是回了相忘峰小院,陪着满院看惯的花花草草大树,也觉意趣十足。
萧远潮与宁倾衡的结契大典也定了时间,修行门派不讲成亲,只做结契,也不叫丈夫妻子,叫作道侣。
二人定了契,心意相通,元神交融,往后漫漫修行路有人相伴,排解孤单寂寞,共得大道。
就在三月后,恰逢秋分,是个算好的日子。
宁倾衡来朝华宗不少日子了,除却那日凑巧越辞替他送药草提过,他也并未再见宁倾衡。
对他的印象,还是百年前萧远潮牵着黄衣少年的手,一步步踏入崇明殿,眼神一刻也不舍得挪开。
也好,他俩碰面多多少少会有些尴尬,还是就这样的好,等再过百年,大家淡忘了此事,倘若他还有寿元,也能泰然处之地打个招呼。
可惜,事情总不会朝想象中发展,比如他不主动招惹闹事,也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出借口。他不想惹祸上身,偏有人记着那一点莫须有的前情妒忌。
他被弟子用灵索押回刑审堂,竟不是因为魔气释放一事,而是因为宁倾衡向刑审堂状告。
说他以过往情谊要挟,让萧远潮把自己极为宝贝的照夜珠送给薛应挽,还说若不然,就要让全宗门知道萧远潮是个喜新厌旧,三心二意的混账。
刑审堂庄严肃穆,座上宁倾衡却一身透金袖袍,灵纱做衿,手握一只皮革虎筋鞭,趾高气扬地跷着腿,眼尾狭长上挑,从高处往下,不屑地睨着他。
长鞭破风,啪地一声甩到眼前地面,声音又沉又响。
宁倾衡跳下侧椅,云纹锈金乌靴尖停留在被压跪的薛应挽两步外,鞭柄强硬抬起他下颌,谑声蛮纵狠辣:
“薛应挽,你好歹也是朝华宗亲传弟子,怎么敢、怎么能用阿继对你的愧疚之情,逼他用照夜珠这样的至宝,交换你这多年一厢情愿的补偿呢?”

第15章 照夜(四)
宁倾衡的确是被宁家娇养着长大的,却并不愚蠢,相反,他实在太过聪明了些。
萧远潮前几日便离开宗门外出办事,宁倾衡不可能不知道萧远潮是主动将照夜珠送给他,偏偏在此时发起事端,目的便只有一个。
即将身为道侣的宁倾衡,不能容忍一个曾是自己丈夫青梅竹马,还有曾些说道不明暧昧关系,所有弟子皆知晓议论的人留在宗内。
薛应挽与萧远潮的那点故事,早就被千百倍放大传进了宁倾衡耳朵里,只差一个契机,差一个能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要闹大,要今天在所有弟子面前,薛应挽与萧远潮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要他承认是自己一厢情愿纠缠,要逼薛应挽他与萧远潮之间,只能用交易威胁衡量,绝不能有半点从前交情,要自己未来道侣一身清净,流言蜚语彻底消失。
宁倾衡的确有底气这么做。
虽然没有明说,可几乎人人都默认,萧远潮一定会是朝华宗下一任宗主。
宁倾衡是沧玄阁宁家独子,本就背景深厚,结契大典后两大顶尖门派强强联合,鼎云大陆再无人能够威胁。
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徘徊在筑基期,资质极差的寻常弟子,唯一不平常之处,大概是被戚长昀收作了亲传。
宁倾衡做了充足准备,在宗门提前打听过。师尊戚长昀一向公正,倘若弟子触犯门规,同样不会加以包庇,甚至也许私自处置,也不会去多加过问。
更何况……听说,他对薛应挽这个弟子已经不管不顾百年。
一个未来的宗主夫人,一个没用的弟子,稍微会看点颜色之人都知道该站在哪边。
就算知道薛应挽本性如何,在宁倾衡强添上的罪名之前,天秤早已倾向了不平衡的一方。
所以他被押解而来,宁倾衡却高高在上,能用莫须有之名审问他,逼他认罪,服从。
朝华宗门规第三十二条,不得威胁,要挟,强迫同门。
薛应挽仰起脸:“照夜珠是萧师兄主动前来赠予我,我与他也无关旧情,只是同门相助,若不信,也可等萧师兄归来再与我对峙。以此构陷,是否小题大做了些?”
不合时宜的两个字,薛应挽处于下位,却依旧要故意挑衅。
宁倾衡微微眯起眼,瞳中藏着一丝怒意,手中鞭柄施力,摁在薛应挽润白下颌之上,压出几道斑驳红痕。
“可阿继就是如此告诉我的呀,”他轻轻柔柔地讲着,贝齿间像藏了把血淋淋的利刀,“他说,你用你们之间多年相处做胁,让他交出照夜珠。否则便四处昭告他是个喜新厌旧,为了和宁家结亲,不顾从前情意的负心汉。”
“你们哪有情意?阿继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这样不休不止地缠着他,自己不会觉得累吗?”
宁倾衡抬高声音,嗓中哑颤,像是愤恨,替自己未来夫君抱怨不满,“于是,他才屈服于你,能用照夜珠换个清静……若不是我逼问,怕是就要永远瞒在鼓里了!”
先斩后奏。
等将他赶出了宗门,就算萧远潮返回,也木已成舟,一切无济于事。也笃定萧远潮绝不会为了他这样的人,去驳了未来道侣的面子,还薛应挽清白。
朝华宗并非表面上那样公正,比如数峰间有长老积怨多年,派别细分,暗流涌动。修了道,又不能彻底脱尘,在人间什么模样,现在也就是个什么模样。
有认为朝华宗短时间不会发生变动的,有认为下一任宗主便是萧远潮的,有怀揣异心蠢蠢欲动的,不过缺个机会借口。
平静太久,魔种现世在即,哪处都想要顺起一场风波。
“我与萧师兄早就没有关系,也不在意你与他究竟如何。”
他问在场诸人:“我在朝华宗待了近百年,虽然交集不多,可也算师兄弟一场。你们心里分明门清,此时却因他人私心非要强加罪名于我,就不会觉得心虚吗?”
此话一出,有几名方才附和的弟子已然变了脸色,小声嘀咕什么,视线也在薛应挽与宁倾衡身上流动。
今天这一出分明是算好了时间,布好了排场,就等着他这个冤大头,以便成为宁倾衡得了萧远潮真心的证明,成为朝华宗弟子攀附未来宗主夫人的捷径,人人心知肚明,顺水行船。
薛应挽又不傻,真的当他看不明白吗?
宁倾衡细长的眉梢拧出一个极为别扭的弧度,冷笑出声,仗着霁尘真人不理俗物不加包庇,偏是要和薛应挽杠上:“此处诸位谁不知道,你纠缠我夫君百年时间,如今是我二人结契在即,你自知没了期望,才提出要用照夜珠交换……不是吗?”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偏又一道转弯,轻声谑道:“薛应挽,你可不可悲呀?想用这种方式让阿继记住你,不惜违背门规,落得被驱逐出宗门的下场。”
一通胡讲,罪名一件件往上叠。
反正也没人在乎究竟真假,薛应挽冷眼看着他,说道:“不是我做下的事,我从不承认。”
主事弟子居于高位,眉眼冷冷,顺着宁倾衡话语:“薛应挽,你还要狡辩?”
薛应挽一字一顿,面色泰然:“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污蔑,不怕脏水,你想赶我出宗,直说就是了。在座这么多弟子,等真为我下罪名的那一刻,怕是没有一个会反对吧?”
主事弟子喝道:“薛应挽!”
这声怒斥,让原本才冷静下来的厅堂有一次多了些小声窸窣,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莫须有而再合适不过的罪证。
“你心中无愧,为什么躲到相忘峰?”
“你说祝福师兄与宁公子恩爱,为什么字字句句如泣血不甘?”
“你说与大师兄没有干系,那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给你送上照夜珠?”
“薛应挽……”
“薛应挽——”
古往今来,语言一直是件十分有力量的武器,更甚于刀枪剑戟,甚于百年修行,能让有罪之人清白脱身,也能让无辜之人满背骂名无从辩解。
薛应挽是坚定的,他从不露怯,不卑不亢,话语铿锵,可尽管每一条都据理回复,也会被围着一句话一个字找出千百个漏洞。
不止不休,直到他精疲力竭。
主事弟子依旧在唤他,像是急于定罪,或急于讨好像是已经脱身事外高高挂起的宁倾衡,他问薛应挽:“你认了吗?”
宁倾衡上挑的眉目如艳桃,蹙紧着也是秾丽之意,骄纵地持着鞭子,似愤似怨,嗔怨着瞪着薛应挽,像是下一秒就要气急而落泪。
自然,也收获了不少弟子的怜惜。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辩不辩解,其实大家早就默认了。
如今在此处的每一个人,都深信着他就是宁倾衡口中勾引纠缠威胁着萧远潮,逼他拿出至宝的无理蛮人。
声如潮水波涛,滚滚灌入脑中耳中,闷重冗沉。听得薛应挽累了,也倦乏了。
他没有宁倾衡的家世,唯一可以依靠的戚长昀从来不会管弟子凡尘俗务。犯了错,那便下山,再找一个资质好些的弟子,与从前无二般。
他孤身一人,从来没有人真正地会站在他这一边。
今日这些人能在朝华宗这样对自己,那便是有着未来的倚仗。本该修仙问道的弟子,如今涎皮赖脸,目眦欲裂模样,又和凡间为一块猪肉争抢不休的村人有何区别?
好在,都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吧,”他长出一口气,胸中闷疼,却没有退让,“想赶我出宗,可以,我继续留在宗门也会被你们找到下一个机会。”
“但有一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好。”
“百年前,我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便不再有对他任何不该有的情感,照夜珠一事也绝无胁迫一说,欲加之罪我不受,也不会因你们逼迫而认下。”
宁倾衡视线阴冷,就这么盯着他,如同一条毒蛇一般,从尾椎向上钻,寒意窜过每一条脊髓。
透金纱线的宽袖随着手中动作抬起,正是执鞭之腕,而今骨节凸起,像是忍耐不住要将长鞭抽向殿堂。
他并不满意这样勉强达成的结局,银牙咬在口中,双唇抿得发紫。
薛应挽的离开,不能是占理而离开的,更不该如此轻松。
他该被唾弃厌恶,被辱骂看轻,该背负骂名,被再提起时没人能想到百年前他与萧远潮曾有过短暂的交好。
人们只会记得,他是那个顾自钟情喜爱萧远潮,从未得到过一点回应,最后自作自受被除名的宗门罪人。
宁倾衡眼中锐利如锋,声音却软绵绵的,泣音也娇得像挂着只小钩子,讲出的话语拐弯抹角地藏了把刀:
“薛师兄好厉害啊,到了这个程度,也可以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呢,”他轻笑一声,“丢了照夜珠,被大家耻笑……不想最后,竟成了我的错呢。”
很快,有人说道:“可你还是拿了大师兄的照夜珠,这总没法反驳了吧?”
薛应挽回答:“再问一百遍也是同样回答,照夜珠是——”
“照夜珠是我用的,也是我让他拿的,怎么?”
声音极为突兀地打断了他即将讲完的话语。随后,刑罚堂的大门在被重重踹开,充足而刺眼的光亮瞬间灌入,照彻这间站满以审判为名前来的弟子。
薛应挽不用回头,也知道这熟悉的音色是谁。
“啊,”宁倾衡先出了声,以手捂唇,作似惊讶,“是你呀。”
其余弟子讨论声不绝,没有刻意用术法遮掩,连薛应挽能听到二三,诸如“那个从不修炼,天天跑相忘峰的越辞”“不是说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了吗”“那日大师兄去找薛应挽,他好像就在”等等话语,在传言加成下,更是不少人抱着看好戏心态,目光不怀好意在二人身上游移。
“确实,我想不出薛应挽要照夜珠有什么用,毕竟那么久了,也只在筑基期徘徊,”宁倾衡歪了歪头,语气天真,“不过你们关系可真好呀,他都愿意为了你,去问我夫君要照夜珠这么珍贵的东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倾衡顿了顿,思考片刻,一拍掌,恍然大悟,“哦,叫奸/夫淫/妇,钻穴逾墙……”
零零碎碎有讽笑声响起。
越辞面色平静,唯独一双眼睛说不上的阴沉,“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
“不是吗?”宁倾衡依旧那副怪腔怪调模样,仗着此处人多,故意道,“他帮你拿照夜珠,你这么护着他,怪不得薛应挽说对我夫君不再有情了呢,原来有了新人……”
这已是极近侮辱话语,越辞玩味兴致更加浓烈,舌尖顶了顶上颚,意起,不顾薛应挽低声阻拦,先是烈火自面前浮空嘭而燃起,聚成球状,以极为猛烈之势向宁倾衡击去。
“欲对同门下手,罪加一条。”宁倾衡有护身灵器,火球撞上屏障,便化成了零星小沫子四处飞溅,险些着了几个旁观弟子的衣物。
看上去凶猛,却分毫不起作用的攻击,薛应挽总觉得,这不是越辞的风格。
果真,下一瞬,便看到了他悄然在掌中积聚的一点灵流。
“嘴巴真够贱的,”越辞看着他,眸光平缓,“觉得薛应挽好欺负,所以欺负他,不愿意来和我打,是不是?”
薛应挽身子很轻地僵了一下。
宁倾衡冷哼一声:“我不,”他说,“我修为比你高,赢了也没光彩,何况阿继和我说过,你这狗东西身上有不少奇怪法器,我还担心伤了自己呢。”
“怂货。”越辞呵笑一声。
“好啦好啦,”宁倾衡笑眯眯地,“既然来了,那你也肯定不舍得姘头自己被责罚对不对?那不如你们二人一起——”
话至半途,一道极有威慑力的气压骤然而至,几乎将所有声音吞没。
继而是一道锐利冰刃,直直穿过,只停留在宁倾衡脸颊半寸距离,刃上带着冷寒霜意,划过一点脸颊,几缕发丝齐齐整整地中空中飘落。
弟子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看到了一身玄衣束带,玉冠银发,持一柄散发金光佩剑之人。
戚长昀身负凛冽之气,威压乌云卷席般漫入,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霜刃太过厉然摄人,宁倾衡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发滞,心悸未定,僵在座上久未动作。
薛应挽注意到越辞眉心皱起,他置于身后的掌心本已聚攒了不少灵气,现下骤然收起,再无一丝痕迹。
还有耳侧那道轻微的,不耐嘁声。
一向冷静而沉稳主事弟子双眼睁大如铜球,连手中戒牌都颤抖地摔落在桌上。
戚长昀怎么会来?戚长昀怎么可能会来?
戚长昀不是从来不管弟子吗,连相忘峰都是嫌弃薛应挽丢了脸面,罚他去那处独自看护灵植,连剑法也不教了吗?
束身自好,不问俗尘的戚长昀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弟子亲自前来?
在戚长昀踏入屋中的瞬间,方才那些吵嚷的,细碎的讨论声尽数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偌大的厅堂陷入一片骇人的死寂中。
主事弟子抑着心中惶乱,慌不迭从主位下来,三两步走到戚长昀身边,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礼,道:“真人。”
又赔笑道:“不知真人来此是为……”
“你们倒是大胆。”戚长昀目光不偏不倚,没有半分留给上前恭维之人,只是看向殿中,被他人用灵索反缚着手腕,压跪在堂中的弟子。
主事弟子愣然:“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刑罚堂都能越过我,来对亲传弟子实施惩戒,”戚长昀声色清凌,敲冰戛玉一般落在听者心头,“何况我的徒弟想要什么,还犯不着去问萧继乞求。”
戚长昀张开掌心,一颗约莫指节大小,泛着清光的洁白贝珠浮于空中。
“区区照夜珠,宁倾衡,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愕然的不止是屋内弟子,还有此刻跪坐在地,无法回头的薛应挽本人。
他的外衫松散,滑落臂肘,发带与发丝绞作一团,在刑罚堂弟子一路近乎粗/暴的推攘中,玉簪也松松垮垮地要往下掉,可双手却被缚于腰后动弹不得。
于是,戚长昀便看到了自己弟子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连跪自己时都温和礼貌,注重衣衫齐整与礼节的小弟子,却被人以近乎侮辱的方式压在堂中,和几个手里握着芝麻大小权力的人上演一出滑稽戏码。
薛应挽脑袋垂得很低,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似乎是害怕被戚长昀见到自己这副不堪模样。
为什么他们敢这样大胆,因为料定戚长昀不会管不会在乎,料定薛应挽区区筑基期,早就被当成不愿待见的废材。
朝华宗每逢五年招新,一代又一代的弟子,长老下放权力,习惯人间阶级制度的豪门子弟爬上高位,在修道宗门里实行了老一套。
而这些对于已步入高深境界的长老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甚至无须费力去管的事情,毕竟小事闹不大,而修道之路,命途也是考验之一。
“想不到,霁尘真人竟也知道我名字。”
照夜珠随意掷上桌案,本为稀罕之物,如今像颗蚌壳中随意掏出的珍珠般轱辘滚到宁倾衡面前,被两只手指阻拦,重新握在掌中。
宁倾衡早已发僵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住,显然没想到戚长昀这时候会出来坏事,咬着牙向他打招呼:“来朝华宗已有一段时日,没能向霁尘真人见礼,实在抱歉。”
戚长昀没有理会,甚至眼神也没有多给宁倾衡。
他看向跪坐地面的薛应挽,声音冰冷如旧:“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在他本来的预想里,一个没有靠山的人,最后结局大概就是如了宁倾衡的愿,被驱逐出宗门,也没什么其他手段了。
他与戚长昀以师徒身份相处百年,说不上有多深的情谊,便是教授剑法,也是几个师兄弟间最少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戚长昀会为了自己到此,继而又想,大概是自己落了他的颜面,师尊看不下去,才会特意前来,省得闹得更加难看,成了他人口中笑话。
薛应挽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他说,“师尊,我……”
他话语微顿,后半段话怎么也讲不出口。
发丝垂落额前,瘦削的肩头拢在一起,似是想令自己存在感更低一些,让师尊不要继续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用,又让他丢脸的弟子。
最后,还是只能呆呆的重复那句。
“对不起。”
越辞看出他面色不对,收起那副惯是散漫的姿态,说道:“别和他道歉。”
薛应挽沉默一下,摇摇头。
到这时缓了一口气,才能去慢慢地和人讲上一句话。
他声音很低很低,喉间像卡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棉花,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威胁萧远潮,照夜珠是他主动给我的。”
“我知道,”越辞去替他将发乱的头发理平,让薛应挽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难堪,指尖揉在他耳垂,“我相信你。”
薛应挽咬着下唇,鼻尖一阵阵泛起酸意。
倘若一个人习惯了独自应对,那他便有一颗坚韧而不为所动的心。可若在他好不容易坚持着支撑过箭雨滔天,突然有人说,我相信你,然后身侧响起一句问他委不委屈的关心。
也就是那一刻,再牢固坚硬的铜墙铁壁也忽而应声破碎,落下满地残骸。
他不委屈,他只是有点想哭。
也许知道薛应挽眼圈泅了红,知道他嗓中哽咽,越辞没有继续追问照夜珠究竟来由为何,只侧过身,挡住那点垂下的湿润眼睫。
戚长昀朝他二人方向瞥了一眼。
主事弟子咽了咽口水:“真人,这其实是误会……”
戚长昀指尖动作,替薛应挽去了身上捆缚绳索。
灵索碎裂落地,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才得以解放。
松垮的外衫落在地面,薛应挽便匆乱地,用那双细白上深红交错的手去将自己衣物拉好,肩头细细地发着抖。
刑罚堂用的灵索是朝华宗专门收集古藤,用特殊药汁浸泡数年制作而成,遇皮肉自动收紧,短短半个时辰,便在薛应挽腕上留下极深红痕。
那是惩罚犯下大过弟子才用的刑具,多日不会消却,说是侮辱本就不为过。
他将手微微缩回袖中,不愿让人看见那几道痕迹。
“误会?”戚长昀终于肯将视线觑向宁倾衡,带着与他方才看薛应挽一般的蔑然,冷冷道,“一个外人,也能在朝华宗驱使弟子,私自惩处?”
宁倾衡这会才回过神,将桌上照夜珠收回随身携带的小盒中。他有些害怕戚长昀,嚣张收敛不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此事是我冲动了。”
“其实一个照夜珠确实算不得什么,我本也不该在意的,只是家中传信,说已研究出能在大范围内探查与魔气接触过之人的法器,需要用到的材料便是照夜珠。”
能探查与魔气有过接触之人的法器,薛应挽心中忽地停了一拍,看向持剑动作同样微顿的戚长昀。
“因着事急从权,也没来得及禀告真人,”宁倾衡说道,“如今照夜珠既然已经归还,那可不就是一场误会么?”
“除却按照规章将人带来,刑罚堂也并未用刑,霁尘真人大可放心。”他唇角勾起,勉强保持着面色稳定,笑道,“这些弟子也同样是为了照夜珠能探查魔气一事而自愿前来,还请真人不要降罪才是。”
“是么?”戚长昀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一点感情,“你还未正式嫁入朝华宗,却能让朝华宗弟子随你一起公开欺辱惩治我门下弟子,这便是沧玄阁的手段?”
宁倾衡笑意僵在脸上。
“真人……”
“既然提前摸清了朝华宗门规,那应该清楚,构陷同门,是第几条?”
屋中陷入静寂,许久,宁倾衡才愤愤从口中挤出字眼:“第十八条。”
“如何惩治?”
“……戒鞭三十,逐出宗门。”
“你并非朝华宗弟子,在朝华宗内犯了错,戒鞭我却能代而执掌,”戚长昀道,“宁倾衡,跪下。”
四周弟子倒吸一口凉气,越辞震惊不已,向身侧薛应挽低声发问:“你师尊这么护短啊?”
薛应挽:“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宁倾衡脸色煞白,再没有一点适才风光矜傲,他咬着牙,不可置信看着戚长昀:“霁尘真人,就算我一时有过,可我父亲是沧玄阁阁主,两派关系一向不错,不至于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废物,对我……唔嗯——”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