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一愣,结结巴巴:“是,是……”
男人哈哈大笑:“走,我让我婆子给你倒杯水喝,要去?哪里,我们给你指。”
纵然从?前村民待他不好,可时过?境迁,早不能再拿来相提并论?了,薛应挽下意识退后一步:“不必了。”
他更害怕,自?己与这些村人接近后,再一次害了他们。
没有他的幸福村,一切平和?,幸福。
没有他的平吉村,本不该遭受无妄之灾。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朝华宗明知魔种会诞生,依旧选择建宗在朝华山,一定是因为此地能有压制魔种的天灵之气?,而薛应挽在朝华宗的百年间,也?果然没出过?一点大事。
自?他下山以后,长溪的第一个魔气?开始迅速扩散,魔物?逃离奈落界,世间疮痍满目,析骨而炊。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如此,怪不得他所到之处总是悲戚,身边之人总有苦难。
薛应挽垂下眼?,看向自?己控制不住发抖的一双手。
原来……他才是那个魔种啊。
自?上?次请求越辞出手救下萧远潮之后,这是薛应挽第二次来到正阳峰。
这处平常少人经行,安静得可怕,唯独竹林间有偶尔穿行的兔子山鸡和?捕食的猫儿,屋外有结界,薛应挽走过?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越辞也?在感应到的第一时间出了房屋。
他面色并不算好,甚至说得上?有些沧桑,却在见到薛应挽的第一时间有些激动,漆黑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喉结上?下滚动。
“阿挽。”
他笑起来,又转回身,从?屋中搬出很多东西,都?是些薛应挽曾经见过?的,那些曾经觉得精巧惊羡的机关?器物?,竹蜻蜓,小弩车,魔方?,九连环……
一件一件,被他当?宝贝似的抱出来,献宝似的要给薛应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个孩童,又像被泪水浸染。
“阿挽,你来找我了。”
“你是原谅我了吗……不,我知道,我不配你的原谅,还是你同意我之前的提议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想送你的,不过?不值钱,我还有更多的灵丹,药草,法器,都?是最好的,能帮你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我不会阻止你和?霁尘结为道侣,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成亲礼物?,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把我当?……炉鼎用,怎样都?好。”
许是怕薛应挽不听完,或是生气?了急着走,他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目光时刻注意着薛应挽的表情,一刻也?不舍得从?他脸上?挪开。
“我想好了,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惹你生气?,不让你难过?失望,你喜欢什?么,我都替你去找……”
越辞殷殷地望着他,将手中物?品小心递去?,轻声问道:“好不好?”
他感觉到越辞已经有些病态的疯魔,处在一种即将爆发或者崩溃的边缘,像是一个矛盾的中和?体,一面向他赔着难看的笑,一面竭尽全力要去讨好。
薛应挽没有接过他任何一件礼物?,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唇口微启,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越辞的眼?神有一霎疑惑,直到薛应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越辞。”他说。
“轰”地一声,越辞手里抱着的木头器物?瞬间摔砸在地。
他越过?那些物?品,目光熠熠发光,急切而激动地上?前一步:“阿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应挽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是记得,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只是厌恶你,不想与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越辞眨了眨眼?。
他眼?睛很红,还是笑,笑得有点发傻,笑和?哭在这张脸上?一同显现,俊朗温雅的脸变得丑陋,一道道泪痕划过?脸颊,顺着分明的下颌骨淌落。
他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费尽心力想去?讨好师兄的小师弟,连站都?站不稳,声音哑得像是被粗石磨砺过?:“没关?系,应挽,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他咽下一口津液,慌乱无措,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应挽,“应挽,你、你愿意和?我来说这些,那是不是代表你原谅我了……”
薛应挽摇摇头。
“越辞,”他问,“你究竟把李恒,藏在了哪里?”
越辞身体登时如一块石头般僵硬。
他嘴唇微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越辞眼?中泪意被风拂干,鼻尖翕动,好一会,那道哑而沉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越辞,”薛应挽后退一步,看着他,“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装了。”
“你有记忆,我也?有。百年前,李恒分明身上?沾染了魔气?,可他这个人却在长溪镇镇民的口中凭空消失了,虽然已过?百年,却绝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人知道李恒身上?有魔气?,而能做到这件事去?提前找到他,并将他藏起来的人,只有你。”
越辞缓缓抬眼?,目中藏着湍急的暗流,孤寂而遥远,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翻涌而出。
“阿挽……”他轻声道,“你好聪明。”
许是知道二人将要分道扬镳,薛应挽没有推开这最后一次被握住的手掌,只低垂睫毛,掩住心中情绪:“带我去?。”
越辞的掌骨宽大,每只指节剑都?有常年握剑带来的粗厚茧子,能将他整只手掌抓握,传来发烫的热意。
薛应挽不是没有猜想过?可能性,只是到真正确认时,还是不由震惊——
李恒就就这样被囚禁在正阳峰后峰的一处山洞中,那里漆黑,阴冷,四肢都?被带着灵力的白色布条紧紧包裹,整个人削瘦枯槁,面如黄蜡,唯独小腹处高高隆起,像是孕育着一个胎儿。
凑近去?看,甚至能看到被撑得发白发青的薄薄肚皮下似有无数蠕虫如海浪般前后蠕动,突出弯弯曲曲,覆盖整个身体的纹路。
薛应挽唤了一句:“李恒?”
没有反应。
“不用试了,”越辞道,“他早就不能感知外界了。”
“可你不能让他死,”薛应挽道,“这一百年来,魔气?没有逸散,魔种没有复苏,世间平静了百年——越辞,你强行控制着李恒的身体,是在等?我吗?”
越辞声音低沉:“……是,”他说,“我怕世界改变过?大,你会回不来,我不能让这一周目也?陷入像上?周目一样死局里……”
只要魔气?不逸散,魔族就不会受到感应破界而出,魔种也?同样不会被滋养长大。
他在有意“控制”着这个游戏的发展进度。
薛应挽继续问:“你找出魔种是谁了吗?”
越辞摇头:“我做了很多任务,可是线索断断续续,总是到一半就没有,拼合在一起,也?像是零散的碎纸,我找不到……”
薛应挽心中明了几分。
越辞并不知道他过?往的事,不知道他上?一世生自?幸福村,村落被大火覆灭,就算知晓这一世的平吉村,也?只会以为是偶然。
他真的不知道。
少有的,在一向胸有成竹,自?认为能掌控全局的越辞面前,薛应挽反拿到了主动权。
“还能控制多久?”
越辞同样看向那个充气?圆球一般,几乎被顶得要破皮的小腹,答道:“快到极限了,我当?时想着,若是还没找到你,再想办法想强延,还能再撑上?十来年。”
越辞握紧他的手,偏过?一点头,笑出十分温柔,眼?角眉梢皆是情意:“可你回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去?找到那个魔种。阿挽,你相信我,只要将魔种杀死,就是完美结局,就算魔气?逸散,魔物?也?不会再能有所作为,你喜欢的,想保护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薛应挽看着眼?前景象,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越辞,你口中所说的游戏,周目,究竟是些什?么呢……”
越辞扣着他的手更紧,一手反捂上?他眼?睛:“你想知道吗,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慢慢和?你说。”
薛应挽早已疲累,只说:“下次吧。”
越辞低声问:“下次,还会来见我吗?”
薛应挽看着他,没有回答。
已过了寅时?, 薛应挽回到凌霄峰时?,还是撞见了戚长昀。
他的师尊没有佩剑,在夜色中长身玉立, 一头银白发丝被吹得纷乱。地?上的竹竹,枯枝也随着寒露后愈加强浓的风卷刮而起, 发出沙沙响声。
月光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薛应挽问:“这么晚, 师尊还没有睡么?”
戚长昀道:“在等你。”
薛应挽手中还握着剑,他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 没多用心地?辩解:“我睡不着, 到山下随便走走, 想着……练一练剑。”
戚长昀问:“要为师陪你么?”
薛应挽一顿,而后笑道:“好啊。”
师徒二人?已经切磋对招过多次, 戚长昀教授他时?, 常用“引导剑”,令薛应挽能一步步熟知招式运气之法,出剑角度,若是哪处出错, 更可以剑气引导。
可今夜, 他却只收了灵力,用最简单的朝华宗基础剑式与徒弟对招。
清脆的剑身碰撞之声响起,重昭与既明本就出自同?源, 纵然无剑气相附, 依旧能在极为默契与和谐的对照中产生?共鸣。
薛应挽用得越来越称心应手,剑法也越来越精妙了。
最后一式结束时?, 薛应挽精疲力竭,低低喘着气, 颊边鬓发被自己汗液打湿,往前走时?,被戚长昀接住身子,顺着他垂下的手掌,握住了重昭剑。
“好用吗?”戚长昀问。
薛应挽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闷声答了个“嗯”。
戚长昀又问:“要和我睡吗?”
薛应挽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逗笑了:“好啊,师尊抱我回去。”
戚长昀弯下身子,拖着他的膝弯,将人?从?殿外,一路抱回内殿床榻,放下床幔时?,身子忽而被薛应挽握住手掌,用力往下扯拽。
戚长昀自然不会被薛应挽惊吓,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在即将压覆上身体时?以手肘相撑,银色发丝垂落在徒弟脸颊,他微微低声,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盯着他的双眼,不准戚长昀别开视线:“师尊,要回答我的问题,不可以骗我。”
“……好。”
“师尊是不是,知道谁是魔种?”
“不知道,但这个人?不会是萧远潮。”
怪不得戚长昀不阻拦他去救戚长昀,薛应挽心中压下一个问题,又问:“那师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戚长昀指腹摩挲过他细嫩脸颊:“喜欢你。”
纵然二人?已经算得上十?分亲密,可这样直白的话语从?一向冷厉的师尊口中讲出,还是令薛应挽愣了一下,随后脸颊通红,含糊地?嗯声应过。
戚长昀:“还要问什么吗?”
“要的,”薛应挽轻轻叹一口气,瞳光潋滟,“最后一个问题,师尊收我为徒时?……当真只是,第一次见过我吗?”
不出意料,戚长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眼睫上下轻碰,湛蓝中映出薛应挽纯澈面容:“重要吗?”
薛应挽说:“重要。”
好久好久,久到薛应挽以为戚长昀不会再回答时?,他听到了那道清沉而惯常冷静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等你……来见我。”
一句不明含义的话,可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并没有前世记忆,唯独初遇那一眼,叫他无法释怀。
戚长昀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久别重逢。
在哪里见过呢,也许是那些零碎的梦里罢。
薛应挽不再细究,轻叹一声,缓缓抱住戚长昀肩背,不再与他相视。
他一遍遍重复:“对不对,对不起……”
“师尊,对不起……”
薛应挽一字一句,声音绵而长,慢慢地?,对戚长昀说出心中那些贮藏的话语:
“我其?实很笨,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喜欢,还是恨,对谁都分不清,甚至知道师尊喜欢我,反而去利用师尊……”
“我不介意,”戚长昀打断他,“挽挽,我不介意。”
“本来想,还能有很长时?间去慢慢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戚长昀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声音多了颤意:“你要……做什么?”
“师尊,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不适合当你的道侣,也不想和你结契了。”
戚长昀身体有一丝僵硬,回答得很快:“好。”
“师尊这么好,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当师尊的徒弟,能和师尊一起练剑,一直,一直在一起……”
随着肩头一点湿热,低微的啜泣在耳侧响起,戚长昀想转头,被薛应挽紧紧抱着脖颈不许动弹。
“不要看我。”
戚长昀停下动作。
好一会,薛应挽又问:“师尊,我是不是很过分?”
此时?的戚长昀只是抱着他,本就寒凉的身体更加如沉冰发冷,他闭上眼,低声道:“挽挽,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二人?这个夜里都没有睡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说话,只是拥抱着,掌心交握,绵长呼吸在耳侧轻响,直到东方将白,第一缕日光落尽了霁尘殿内殿。
薛应挽坐起身子,戚长昀替他梳头,一缕青丝绕在指间,银白色的云纹发带轻轻缠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离殿时?,遇见正入广场的魏以舟,他看向走在身侧的戚长昀,问了好,又打趣道:“师尊,我今日是不是不用敬茶了?”
薛应挽笑道:“师兄往后不许偷懒,要日日认真修行才是。”
魏以舟二指弯起,当着戚长昀的面,轻轻地?叩了叩他脑袋。
再而后,踏过青石小路与密林间的粼粼光斑,凌霄峰千级台阶前树荫下,戚长昀替他理好衣襟,问道:“剑法尚未学全,何时?回来?”
薛应挽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薛应挽在朝华宗内漫无目的的晃荡,把从?前走过又快记不清的路都走了一遍,不少?认识弟子与他打招呼:“戚师弟,早啊!”
薛应挽一一点头应是,路上遇到此前一个尚有印象的弟子。此人?名叫万嘉,向薛应挽问好时?,见他手持重昭,不住叹道:“这便是与霁尘真人?本命剑相同?材料而造的神剑么……”
薛应挽见他跃跃欲试,问道:“要打一场么?”
弟子眼中熠熠:“可以么?”
他已是元婴后期,比薛应挽修为高上一个层次,便也收了灵力,只比剑法,两间相触,不住赞叹:“果真好剑!下次再比过!”
二人?别过,薛应挽又走小半时?辰,最后停在常陆峰侧峰高高的山顶。他坐在崖边,从?上往下瞧去,见得山峦嶙峋,怪石嶙峋,云雾腾乱,难以辨清山下万丈深渊。
一道身影坐在他身侧,声色俏皮清爽:
“嘿,看什么呢!”
薛应挽不用偏头便知晓来者是谁,他答道:“看风景呢,你怎么来了?”
“从?演武场就看到你一个人?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走,我怕你想不开跳崖,跟上来看看你做什么!”争衡捧着手,笑眯眯地?与他一同?往下望,“好看吗,有什么?”
薛应挽说:“不至于吧!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无精打采的,”争衡说道,“怎么,越辞又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虽然有时?候靠谱吧,但是内里其?实挺幼稚的——要真让你不开心了,你也别难受,和我说,我去替你揍他一顿就好啦。”
“你与他很熟呀?”薛应挽随口问道。
“勉勉强强吧,我是他带上山的,我家?以前是种地?的,他突然跑来,说我有修行天分,就把我带上宗门?了。”争衡数着手指,满不在意道,“算下来,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
“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
争衡歪着头,马尾辫一晃一晃:“我和他可不对付,这人?很烦的,不过也有好处,宗门?都知道我是他认的妹妹,没人?敢欺负我,还经常拿东西?来孝敬我呢。”
薛应挽听着好笑,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又想起什么,将前日在长溪买的剑穗和发簪取出,送到争衡掌中。
“看着适合就买了,别嫌弃。”
“我喜欢!”争衡双眼发光,盯着反射日光的玛瑙石钗子,凑上前,“你快帮我戴上!”
薛应挽替他攒上钗子,争衡本就面若桃李,而今额边钗子熠熠发光,更是衬得脸蛋艳丽,她嘿嘿地?笑,追着问薛应挽好不好看。
薛应挽耐不过,一连哄说了好几个“好看”,恰逢有弟子御剑行过常陆峰,云雾缭绕间,争衡仰起脸,向他们?抬手招呼:“蔓菁!好巧!”
剑上弟子正是当初引薛应挽入宗的蔓菁,她显然是忙着去另一处峰交付物件,只随意应了招呼:“戚师弟,小麦,你们?做什么呢?”
“在——看、风、景!”
“有那么——好看吗!”
“那你、一会、也来啊!”
“我赶着有事呢,你们?慢慢看,不打扰啦——”
蔓菁御剑行过,争衡晃着两只脚,侧头一看,薛应挽不知何时?僵在原地?,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跟个雕塑似的。
争衡掩嘴而笑,往他眼前晃了晃掌:“你没事吧?”
薛应挽直勾勾看着她,嗓音发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你是小麦?”
“是呀,这是我上宗门?前的名字,小时?候在村里,我爹娘一直这么叫我,大家?都说像个小名,我就干脆给自己起个大名——”
“争衡,不落于人?下嘛,我翻了好久的书?才找到的,是不是很合适?”
见薛应挽已经一副怔愣模样盯着自己,小麦用肩膀推他:“怎么啦,哎,这个名字也就关?系好的人?可以叫……那我也允许你这么叫我,成不成?”
好一会,薛应挽才回过神,紧绷的肩头慢慢松懈。
他摇摇头,脸上却是释怀笑意。
“真好,真好,”他揉着小麦脑袋,露出极为温柔的浅笑,“你往后也要像这样一般日日开心地?生?活。”
小麦抬眼而望,崖高千丈,微风扬起发丝。
”这还用你说,我在宗内百年,天天有架打,当然天天都很开心!我还会一直这么开心逍遥地?混个几百上千年——”
当日入夜,李恒身上束缚被一柄利剑斩断,终于可以从?这长达百年的折磨中解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流露感激,红色的泪顺着眼角淌落。
感应到洞穴内发生?变化的越辞第一时?间冲到洞穴内,看到的,便是李恒急速萎缩的小腹,大股乌黑魔气顺着灵力引导而没入薛应挽身体中。
“你做了什么,”他嗓音嘶哑,怒目逼问,“薛应挽,你在做什么1”
昏暗的洞穴内,最后一丝魔气被吸收,薛应挽脸色发白,跪坐在李恒身侧,声音微弱,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痛苦。
“既然、既然我只是你口中的‘数据’,那是不是只要我牺牲自己,就能达到,所谓魔种覆灭的游戏结局?”
越辞面上极为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魔种……”
“我是,”薛应挽道,“长溪,朝华宗,还有浔城,每一个地?方……都是因?为我在,才会一步步走向最坏的发展。”
越辞怔怔看着他,齿关?打颤,似乎因?为薛应挽承认自己是魔种一事而惊乱。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步知晓,为什么会错过关?键的信息而一直找不到真正的魔种,是少?了哪一步,还是,还是什么任务前置没做好?
“可是,无论如何,我,我……”他讲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匆乱地?跪在薛应挽身侧,去握他变得冰凉的手,“我不愿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喉咙滚动,眼中浓色翻滚:“就算你是魔种,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不要这个结局,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世界怎样都与你无关?,我保护你,不会有人?……能伤你半分。”
“我不要。”薛应挽拒绝道。
“可你也不能这样突然!”薛应挽握着他手掌的小臂迸出青筋,呼吸喘急,咬牙道,“你别急,别冲动,我们?想别的办法……”
“算了吧。”他说。
尾音有气无力,越辞这才发现,薛应挽胸口早已被一只匕首贯穿,鲜血顺着刀身汩汩往下淌落,将整件衣物打湿。
“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
薛应挽说:“既然我所在的地?方总会有灾难,那也应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何况,我早就厌烦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越辞眼中通红,肩头重重起伏,他将薛应挽的手抓握得很紧,嗓音抑着哽咽,“你不是喜欢待在凌霄峰吗,我已经说过不会再来打扰你,也不会再来烦你,你就这样离开,你难道就舍得你的师尊师兄吗……”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越辞,”薛应挽声音很低,“我不想原谅你,可现在,好像也没有办法继续恨你了。”
他不愿再看越辞,只垂下一点脑袋,很平静地?看着身上血液一点点流尽,像是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
没有流泪,没有不舍,此刻的薛应挽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知觉浑噩之间,骤然想道:“其?实自己还是一样心软,不过以前从?来没真正做过什么有用的事,现在也勉勉强强算一件吧。”
不过赌一把,若自己真是那个魔种,死了造福天下,若他不是,就越辞现在的偏执模样,总有办法救活自己。
薛应挽也在猜,自己还会不会再次睁开眼。
越辞手忙脚乱将身上东西?用在薛应挽身上,却发现一切像是徒劳无功,他不光用被下过禁制的匕首捅穿自己心脉,更是提前截断了自己的活路。
连带着,被强行吸纳进?体内,足足百年的魔气。
薛应挽又没死成。
他对自己是魔种的?把握其实只有九成, 没想做什么生离死别的?轰动大?事,若是死成功了?皆大?欢喜,没死成功, 那就说明……他不仅不是魔种,越辞还又废了?心力想办法把他救回来了?。
反正他手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么多, 没有把这场“游戏”结束,自己就一定?还能回来。
到了?如今, 经受过?一遭的?人,再发生什么起死回生之?类的?事情他也?不会再觉得有什么不可?能了?。
与前?次不同, 倒没什么痛苦, 只在死亡瞬间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奇怪, 像是什么类似魂灵一样的?东西浮浮荡荡,没一下便回到了?身体里。
然后就醒了?。
薛应挽眨着眼睛, 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 一座鎏金打造殿宇,却极为空旷阴森,烛火是幽幽的?殷红,将大?殿照得血光四溢。
自己则身在殿内一架巨大?的?兽骨楠木打造的?拔步床上, 身下铺着白羽一般厚实的?被褥, 连衣物?都是穿的?最舒适的?丝绸。
本该是很舒服的?,可?惜目之?所及兽皮为毯,人骨作?饰, 耳边还不断传来似风声似惨痛尖叫的?哀声, 激得薛应挽吓得直打哆嗦,赶忙爬起身子想跑。
不知道躺了?多久, 连一双鞋也?没有,只能光着脚, 一路踩着柔软温热的?绒毛毯往外走,等摸到那架古拙厚重的?大?门,才推开一条缝,守在门外的?两只几乎等人高的?黑熊探过?头来,在那道缝隙间与他面面相觑。
黑碌碌的?眼珠子,比三个他还要壮的?身形,棕灰色的?毛绒绒。
薛应挽倒抽一口凉气。
左边的?大?熊反应尤为及时,抬手一拉,当着薛应挽的?面将大?门轰一声重新合上,口中竟能人语,声音洪亮,隔着掌心宽厚的?巨门都能刺得薛应挽耳朵生疼:“快去?,快去?禀告大?王,人醒了?!!!”
唉哟,这叫个什么事……
大?王都叫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原始部落推举首领呢。
薛应挽安静地等着,倒要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
好在,一盏茶时间,关?牢的?殿门便被再一次打开,移山倒海般,发出轰鸣巨响。
萧远潮一身乌袍履带,宽襟肩袖,还披着一只说不上什么动物?毛发的?纯黑色大?氅,长发肆意披散,只颈侧用翠羽缠了?一束细辫。
身上带着一股肃杀寒气,大?步迈进了?殿内。
后方一只棕熊好奇地往里探头,被另一只按着脑袋压走,重新关?上大?门。
萧远潮行至他身侧,抬手解下大?氅,随后放到床尾,他面容沉毅许多,喉咙发滚,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反倒正在摆弄琉璃玉瓶的?薛应挽没忍住笑,率先发问?:“你是大?王?”
萧远潮微微发愣,偏过?一点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连方才那股冷冽之?气都不由淡了?几分。
萧远潮:“……”
薛应挽进入状态很快,轻车熟路:“说吧,这是哪儿,我怎么活过?来的?,睡了?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问?题丢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甩出来,萧远潮略微平复呼吸,一个个给他解答:“这里是域外,十三年前?,越辞把浑身是血的?你带来,说你身上有未尽的?魔气,需要在域外慢慢中和吸收。”
十三年……
一闭眼一睁眼,竟就平白过?去?了?这么久,好在总没再像上一次一样晃眼百年,一切重来。
薛应挽看到铜镜中自己面颊,竟已?恢复了?从前?面容,见萧远潮波澜不惊,知晓越辞早就与他一一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