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把握,能追到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毕竟整个?朝华宗,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薛应挽。
只可惜,天不总是遂人愿。
做足了?所有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在爬上相忘峰后,见到的并非美人温酒,而是一片杂草丛生蓬蒿满径的荒芜。
那?间小屋自然还在,只是似乎已有数百年无人打理,早已布满蛛网与厚厚尘灰,日晒雨淋之下,屋檐也腐朽断裂。
没有一点……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越辞第一反应,是他被?人耍了?,比如这里不是朝华宗,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相忘峰,不然就?是落了?障眼结界,针对他来欺瞒。
薛应挽是npc,他的数据就?在游戏里,不在相忘峰,还能在哪?
他狠狠踢了?一脚地?上滚石,在传来痛楚之时才略微从慌乱中清醒几分。
能做出这种事的,不用想,也只有一个?地?方——
他提着?剑,径直闯入了?凌霄峰。
凌霄峰名?声在外,基本?少有弟子敢擅自入内打扰,是以并无弟子守峰。他轻易入了?峰中,即将步入霁尘殿前,撞上了?正在偷懒的魏以舟。
对方吓了?一跳,一个?哆嗦,赶忙把手中桃子背在身后,发现只是个?小弟子,暗自低骂,恼道:“你谁啊?”
越辞一双黑眸盯着?他,道:“把薛应挽交出来。”
魏以舟“呸”了?一声,回道:“你叽里呱啦讲什么,什么薛应挽,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越辞视线扫过凌霄峰一周,目光停在宏伟古朴的霁尘殿殿门,声音冷冷:“我要见戚长昀。”
“哪里来的三白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师尊?”
神?器太过张扬,越辞知晓不能此?刻使用,抽出入宗时宗门配备的木剑,蓄势待发,抽身而上。
魏以舟本?就?看他不顺眼,当下更?是嗤笑一声,取了?身侧长剑与之缠斗。
剑影交纵,闷沉金鸣之声连绵,翠影曳曳,剑意过处,飘落竹叶飞花。
约莫撑上百招,魏以舟已然有些吃力,便是在朝华宗内他的修为境界也在弟子中居上等?,区区一个?未见过面的弟子,如何能将他逼至这个?地?步。
“好生厉害的剑法,”魏以舟道,“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越辞眸中阴沉,剑式招招凛冽,魏以舟也被?迫出了?全力,两?人交手不断,砍折两?只细竹,惊得鸟雀频飞。越辞木剑要落在魏以舟肩头之时,被?一道横空而来的剑意拦下,咔嚓一声,凭空截成两?段。
魏以舟抓住机会,掌中推力,将越辞逼得连连后退,抬眼看去,顾扬已然现身,正拦在二人中间。
“二师兄!”魏以舟原地?调息,不忘喊道,“这小子使的是本?门剑法,招式又怪邪气的,你小心啊!”
顾扬不发一语,接替他与越辞再战。
与魏以舟一战消耗了?不少体力,更?别提顾扬剑术于?朝华宗亦是顶尖。越辞取了?断竹做剑,被?对方极为凌厉的剑招逼退,只犹豫要不要出神?器的一霎,便被?击中小臂,吃痛分神?,顾扬长剑已然抵在咽喉。
“你到底是谁?”
越辞迎剑而上,脖颈被?锋利剑刃割出一道血痕。
“哈……别和我开?玩笑了?。”
他松开?剑,双膝跪地?,强撑着?一点皮肉的倔,望向顾扬。
“这样总好了?吧,”他说,“让他出来见我一面,我和他认错,我再也不会凶他了?。”
“你们让我见见戚长昀,让我见我老婆,哪怕让我看看他,和他道歉……”
到最后,撑不住那?股傲气,徒剩一点哽咽,终于?低下头颅,泪珠滴落在地?。
“我求你们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下突然哭成这副模样,着?实吓人。顾扬后退一步,越辞便膝行上前,狼狈至极:“你们打我骂我都好,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魏以舟早已忍不住,出声骂道:“什么老婆不老婆,我们凌霄峰从来没有叫老婆,也没有叫薛应挽的!”
越辞抬起一张鬓发散乱的脸,黑眸湿润,嘴唇发颤,显然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又皱紧眉头:“为什么要骗我,薛应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有原谅我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魏以舟恼道,“现在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朝华宗?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在凌霄峰待了?两?百年,从来就?没听过什么薛应挽。你要是脑子不好呢,就?去草药堂找丹心长老医治,不然就?赶紧滚,要是再来,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越辞目光忽而发狠,起身逼近,猛地?攥上顾扬衣领,另一掌中蕴起灵力:“不可能,你们骗我……!薛应挽就?在这里,是戚长昀把他藏起来了?,让我见戚长昀——”
话未说完,顾扬已然流利换了?佩剑方向,以剑鞘击他后颈,将其瞬间击晕。
“师尊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见他倒下,魏以舟抱臂冷笑,目光鄙夷,“师兄,把这癔症丢到山下去,省得脏了?我们地?方!”
越辞在不间断扑打到脸颊的暴雨中醒来,他睁开?眼,只见到一片灰茫茫的天。
淅沥声音在耳边炸开?,雨下了?很久,将他的身体与泥土几乎混为一体,无一处不泛着?酸软疼痛。
他突然记起来很多事,比如上一次这样大的雨,好像还是在长溪的小院子里。一个?午后,薛应挽只穿了?薄薄单衣,就?这样黏糊糊的窝在他怀里,他的身体很柔软,睡觉时气息清浅,颊边酝起一点红。
那?时候的越辞在想什么,在想要怎么去说服薛应挽,要怎么让他更?喜欢自己,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任务npc去牺牲。
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地?也犯了?困,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两?个?人就?这么窝在那?间逼仄窄小的榻子上,抱得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也能闻到薛应挽发间传来的一丝皂角清香。
越辞抬起手,挡住双眼,肩头一抽一抽地?抖,他无声的哭泣着?,雨水落到大张的口中,没有一点味道。
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于?是总是带着?一种身为掌控者的优越与自负,习惯刺激冒险,也最瞧不起庸碌寻常。
以为一切都会随心意而行,就?算错过,也会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也从没想过有一日后来,连再回忆起,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薛应挽,薛应挽。
他念着?这个?名?字,用颤抖的嘴型,向天人问询。
老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想到快要死了?,胸口被?千刀万剐一样的发痛,我呼吸不上来,要溺死在无边无际的暴雨里了?。
为什么找不到你呢?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我的老婆。
薛应挽真?的不见了?。
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惊不起半点波澜。
越辞拖着?满是泥污的身体,找遍了?朝华宗的每一寸,恨不得掘地?八尺,连泥土也翻朝天。
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薛应挽,“啊……你问是谁,是一个?,这样高的弟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下颌,“到我的这里,喜欢扎一个?白色发带,长得特别漂亮,容易害羞,喜欢……喜欢花,喜欢草,也喜欢好吃的糕点,还喜欢傻乎乎的去帮别人,对谁都温声和气的,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几个?弟子经?过,看到越辞对着?一棵树比划低语,悄声与身边人打探:“这是新入宗的弟子吗?他在干什么?”
旁人答道:“不知道,据说还是本?届的第一名?,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越辞看到他二人,疾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讨好的笑:“你们好,你们见过……我的道侣吗?他叫薛应挽,大概,这么高……”
他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泥土与雨水混合后又被?风干的腥臭,弟子嫌恶地?挥了?挥手:“没见过没见过,朝华宗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人。”
越辞保持着?那?个?发僵的笑,鸟儿从他头顶经?过,排泄出一团秽物,两?弟子憋着?笑,一面骂着?让他滚远些。
《寻涯》的天气系统模拟得很真?实,只大概实在倒霉,近日接连大雨。乌云卷席,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被?浇淋得湿透。
此?时的越辞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的薛应挽,他的道侣,他的老婆,真?的不见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星半点的消息。
越辞脸上满是水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将他的视野渲染得一片影绰,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应挽……怎么忍心留他一个?人?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他的不舍吗,难道那?么久,那?么久的相处,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情爱,全都成了?假吗?
越辞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焦躁与不安,空虚,这些情绪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像一个?凶猛的龙卷风将他卷裹着?吞噬,将他撕裂成千片万片,粉身碎骨。
太难,太难,太难了?。
一切都太难了?。
薛应挽这个?人像是钻进了?他的大脑里,像一团交织的线,乱糟糟缠绕在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搅成烂泥,他摸不到死结的线头,只摸到一遍又一遍不断翻涌的回忆。
越辞不断问自己,问世界,问系统。
薛应挽到底在哪里啊。
是不是做下了?错误的选择就?没办法挽回,是不是失去一个?人就?没办法再见他哪怕一面说上一句话,是不是木头上生出的枝芽被?折断,他就?永远找不回当初的那?朵花。
大雨瓢泼,寒风猎猎,越辞顶着?雨珠一路往前走,直到体力不支,忽而被?石块绊倒,双膝跌跪在地?。
他勉力抬起头,深深凝望着?相忘峰方向。
雨滴在小水洼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缓步行来,长靴停在他面前,周身灵力环绕,无一丝水珠沾身。
“听说,你是本?届第一的弟子,”吕志笑道,“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朝华宗的宗主吕志, 越辞当然认识。
上一周目并没有?和他有?过多?交集,到最后朝华宗灭门,吕志被?杀, 也只是见过简单几面关?系而已。
吕志道:“你在本届弟子中资质最高,还与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来有?回, 对不对?”
越辞脑子先一步反驳:“是我?赢了他。”
“宗门里的弟子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来, 倒是很清醒,”吕志道, “魏以舟虽是霁尘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门里也极少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我?看?过你的修为年龄。十七岁,不过筑基, 却能将他变作?手下败将……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辞冷冷道:“我?天赋异禀。”
“好, 好一个天赋异禀,”吕志大笑,“我?正缺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徒弟!”
再后来的事,越辞也记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吕志的第二个弟子。
这件事逐渐流传开来, 人人都传越辞是个疯子,凭什么能被?宗主收为徒弟。
弟子厌恶他,便专门寻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浇, 什么烂果子也毫无顾忌朝他砸去,越辞在宗内时常满身脏污, 路过弟子都要捏着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来有?弟子听说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广场,说好像见过你描述的模样,越辞猛地抬头,弟子说,你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越辞毫不犹豫,双膝着地。
弟子又说:“再嗑两个头。”
越辞额头撞在粗粝的泥石地面上。
他讨好地撑着笑,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弟子哈哈大笑,向围观的十数弟子道:“你们?看?到没,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样求我?呢!”
又去摸越辞脑袋,温声道:“我?骗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谁啊?道侣?我?在山上没见过,老家青楼倒是有?一个姑娘名字里也带挽,那腰那臀,啧啧,夜御十个老板都不在话下……我?看?啊,你那道侣,也是嫌你没用,去寻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话没说完,周围却陷了一片死寂。
越辞骤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掐着那戏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给任何反抗机会,逼着他撞得头破血流,哀声认错到发不出半句声音。
所?有?弟子发着抖,无人敢上前阻止。
越辞倒不在意,浑浑噩噩,在众人嫌恶又惊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净身子,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万想的长溪镇。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两颗柿子树结了很大的果子。薛应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诊,等夕阳垂暮,才?捧着小篮子,架了木梯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个通红浑圆的柿子。
越辞推门而出,看?到薛应挽颈侧垂着一只绞好的的单辫,发间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洁白的一截小臂。
越辞下意识叫出声:“应挽。”
薛应挽回过头,眼中轻快,很随意地应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给师尊和师兄做柿饼送上去。”
越辞早已三?两步上前,接住还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应挽。
像是一片云,柔软地撞进越辞怀中,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薛应挽眉眼弯弯,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气。
“你脸色好差啊,”他笑眯眯的,放下小篮,转而去抚上越辞拧起的眉心。
指尖如?葱段细长,按在肤上带着些?微秋风的凉意,却十分细谨认真?,想要努力抚平那几道纹路。
越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每一寸面容仔细刻印在脑中,连数百睫羽也不肯遗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睑。
“老公?,”薛应挽嗓音轻柔,说不尽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辞这才?觉察,自己目中湿朦,早已积出一层水意。
他低头去吻薛应挽指尖,将人紧攥着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却不住肩头发抖,如?孩童哭啼。
“应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你是不是说过,你要去沧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鱼,我?打听过了,那里的清蒸白鱼很有?名,还有?特色园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欢……”
薛应挽十分惊讶,“晚一些?呀,就算要走?,还要和师尊告别呢,”他冰凉的手探了探越辞脸颊,亲昵道,“怎么这样惊乱,是不是做噩梦了?”
越辞猛地堵上薛应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见的热切,几乎毫无章法,只凭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极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过齿根上颚,粗鲁地而不容拒绝地吮着那只软舌缠吻。
灼热气息交融,松开时,薛应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红一片,眼尾湿乱,几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气息无力的从唇中吐出。
“应挽,挽挽,”越辞的吻落在他颊边,如?释重负,娓娓讲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应挽轻轻闷哼,一面软声:“怎样的噩梦呢?”
越辞痴痴而语:“我?梦到,我?要做一把?剑,需两心相交之人以血脉铸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铸剑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这样的噩梦,”薛应挽长睫轻抖,奇道,“可……据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会还能寻到我?呢?”
越辞抬起头,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一个npc,是数据,怎么会死呢?等我?重新打开游戏,你又会回来了,就像现在,就像——”
话至半途,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睁大双眼。
“不,不要,不要——”
薛应挽笑语盈盈,面容却逐渐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细小方块,在空中逐渐隐没消失。
“是啊,越辞,你说得没错,”他声音变得空灵而机械,“我?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一串数据而已。”
怀中重量减退,越辞忽而疯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齑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块,他张开手臂朝前扑去,却只重重摔在地面,怀中空空如?也,唯独双手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茫茫中,又听一道似梦非幻的仙人语声:
“那你在梦中,可后悔了?”
越辞蜷缩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难以分清梦境虚实,他口齿不清,竭尽所?有?力气厉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后悔了啊——”
一声惊雷骤起。
越辞猛然惊醒,张开双眼,浑身冷汗。
整个人如?同滚水中捞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湿,仍旧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声阵阵,继而大雨瓢泼,狂风恶浪,闪电倏过,将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彻如?白夜。
刺眼光芒间,似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辞急切地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再抬头时,一切早已恢复黑暗,唯独雨声淅沥,不断冲刷朝华宗寸寸山峦,要涤荡洗净那些?残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与额头皆传来阵阵痛楚,怒极而笑,大骂:“混账,混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什么破游戏……薛应挽,你有?本事出来啊,你就算要找我?报仇也出来啊,我?们?打一架,我?让你三?招,四招,十招……”
说着说着,声却哽咽,“求你了,应挽,你出来吧,”他跪在地上,膝行着往门外?爬,乞求一般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继续开玩笑好不好。”
“你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吧……”
狂风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门,卷挟着细碎冷雨,湿透薄衫,身形萧索之人被?吹尽入骨凉冽。
失去薛应挽的每一天,越辞都如?行尸走?肉。
有?时越辞甚至会忍不住去想,薛应挽究竟有?没有?真?的在这个游戏中存在过。
一串数据,当真?可以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吗?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够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点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打开一轮游戏呢?能不能数据化格式化游戏,一切恢复最初模样,那薛应挽是不是就会重新出现。
很快,他发现游戏除非顺利打出一个结局,否则无法重开下一周目,而强行清除数据……
《寻涯》在宣传时,号称npc在第一轮开启游戏时依靠数据随机生成,他不敢保证自己如?果重开,究竟还能不能再随机到一个薛应挽。
越辞开始后知后觉想到一个令自己浑身血液冰凉的问题——就算真?的被?强行用数据捏造一个,可那时的薛应挽,还是与自己相处近一年,两情相悦的薛应挽吗?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越辞看?向身后长剑,最后选择去相信,这把?剑既然存在,薛应挽就一定真?实存在过,绝不可能……就这样彻底消失不见。
他要找到薛应挽。
他会找到薛应挽。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辞还是时常做梦,他会梦到很多?很多?,从最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华宗时,遇见相忘峰上的薛应挽。
会摸自己的脑袋,会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糕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澄蓝天际,远处飞鹤点点,山下团云笼罩。
再后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长溪曾经相处的时日,交颈细语,相拥而眠,那时已然半只脚入秋,人体的温度微暖中带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紧到能在掌纹中渗出细细的汗。
薛应挽睫毛很长,呼吸轻轻蹭在他脸颊。
“越辞,”才?睡醒的声音绵软,尾音像吊着一把?黏糊糊的小钩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你带我?去,好吗?”
越辞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脸颊:“你想去哪里呢?”
薛应挽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曾听几个沧州来的弟子说,他们?那儿的清蒸白鱼极鲜极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连皇家也不远千里地要每年上贡,我?也想尝一尝。”
“南沙漠也想去,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却能骑着骆驼穿行,我?只会骑马,还从来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风砺,沙枣胡杨,还有?白面馕饼……”
“或者一路沿着西行,过千江畔,琅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据说那里的山峰险峻,石头也千奇百怪。不仅成树,成屋所?高塔,竟还会生出人面形状,我?只从书中窥得一二神奇,一直想亲眼一观。”
薛应挽絮絮叨叨地讲,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他去牵越辞的手,纤细的指节摩挲着他常年握剑的粗茧。
越辞说:“好啊,什么时候启程,明天,后天?”他亲了一口薛应挽额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样?”
薛应挽脸蛋埋在被?褥里:“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以前在朝华宗,过得不好吗?”
“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来往。”
“因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对不对?”
薛应挽闷闷地应。
越辞慢慢摩挲他耳垂,问道:“告诉老公?,你究竟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薛应挽似没听懂这句话,摇了摇头。
“算了,”越辞说,“往后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薛应挽密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鼻尖翕动,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蕴着水意:“我?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辞说:“我?爱你。”
这句话,便敌过千百遍了。
他紧紧抱住薛应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到怀中身体轻微瑟抖,分开距离,才?看?清薛应挽面上表情。
“我?应该开心的,”薛应挽捂着心口,湿朦的眼睛微张,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痛呢?”
他仰起头,望向越辞:“我?为什么,会没有?灵根呢?”
越辞意识到什么,急切地去亲他:“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再陪陪我?,再,一会……”
薛应挽还是消失了,他张开眼,失神地看?着房梁。
不该问的。
毕竟在他的梦境中,薛应挽又怎么会知道越辞不知道的事。
越辞好像还是不能接受已经失去了薛应挽这一事实,每每午夜梦醒,都下意识去摸榻边空空如?也的另一侧,时常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关?了禁闭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为朝华宗宗主吕志弟子,他也认识了新的师兄弟,有?请教?他剑术的,有?想与他交好的,越辞按着耐心,一点点学着去应付。
两个与他同届弟子给他送来宗门下发的丹药,又顺便讨教?起新学的剑招来,越辞一一演示,临告别,弟子闲聊抱怨:“越兄结丹可真?快,不像我?们?,还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猪食。”
越辞顺口说道:“得多?亏我?老婆做的东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们?一起受苦,”又喊道,“应挽,今天做了什么糕点?有?两位同门……”
话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谁?这‘应挽’又是何人?”
“……没有?,”越辞回过神来,温然笑道,“是我?讲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时常不相信薛应挽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总是习惯性地去喊他。比如?习剑结束,会像还在相忘峰一般问薛应挽自己剑术是否有?进,或是从演武场回到屋中,下意识喊一声应挽,说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荡,回答他的,唯有?不间断的竹风与纤细如?尘的山雨。
爱人面容在脑海中翻覆无数次,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薛应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开始喜欢自己了。
他总是很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点浅淡情意,可他像个蠢货,屡屡对薛应挽的暗示视之无物,却又一遍一遍对他做出过界行动尚不自知。
越辞啊越辞,你可真?是贱。
爱你的时候弃若敝履,分别之后却将哪怕一丁点的回忆也当做珍宝。
他好后悔。
为什么当初那样自大,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心意相通,为什么两人相处的记忆这样短,这样少。
少到他已经将与薛应挽每一个表情动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复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共处记忆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应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这是他期待的结局吗?
越辞有?些?分不清楚了。
越辞从来没有?放弃过找薛应挽。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听到可能有?一点消息,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求实,但结果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听说新一届弟子中来了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穿青衣,扎白色发带。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怯懦地唤他:“……师兄?”
越辞僵立在原地,道:“没事,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几乎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寻找间崩溃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虚混乱,整日浑浑噩噩,买醉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