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襄大笑着指向东面。
这日,夕阳燃天之际,一队残盔剩甲之兵,仓皇逃到平县城下。
荀襄在河南蛟龙翻海之时,长安正流行互问官品、俸禄。
新官制自一品至九品下,每一品级,分正、从、下三级,一共二十七等。
对比旧制,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低一级,原秩只八十的小吏,俸禄全都往上涨了一等,到达一百二十石,而原本一等的万石三公,直接俸禄降至二千石。
原本十五级的官制,扩增到二十七等,大多数人都糊涂着自己究竟是升了还是降了,以薪俸论,低阶小吏多涨,高阶公卿多降。
不过,对高位公卿而言,薪俸并不重要重要,重要的是地位。
如尚书台与御史台都为二品正,比位列从二品的廷尉高了一阶,比位列三品正的太常、太仆等原九卿高了三阶,而同时原本只算吏职的六曹尚书,一跃而上,直接成了三品官,与太常等同列了。
若是放在去年,这样的新制改革,都必要闹个天翻地覆,可放到现在,留在朝堂的公卿,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皇后之父蔡公,都认了四品奉恩都尉,合浦王妃之父,认了六品承恩校尉,旁人就更无话说。
而造成这一切的太尉荀柔,则在府中再一次收到了天子召见的命令。
第258章 君将行
虽说暑热难耐,病势缠绵,又有荀彧总领内政,荀攸掌控外局,每日间,荀柔自己也有几样政务需要处置。
最先自然是议定的官职改革,此令一日发出,其实至少经历了一月准备,从框架到细节处,其间种种,却非一日之功,官制既定,次后爵制也要相依修改,这件事商议时,荀攸主动领了去。
此外一同进行的,还有荀柔早存在心里的官服改制。
此案涉及典仪,呆在兰台每日抄录文书,百无聊赖的荀忱一听,当即讨去。
他雅好书画,对此事很是上心,不半个月就做出一套新的官吏服制,却因太过繁复被荀柔驳回。
依荀柔之意,官服形制越简单越好,上下统一,全不用还讲究蔽膝、袖摆、衣摆一级一级比长短,以轻便为上,端正严肃其表,在腰绶与可拆卸的领缘纹章略作区分既可,也节约布帛。
不过,这只是琐碎虚务罢,最重要的还是三件,一是军情,一是农耕,一是赋税。
军情不必说,后两件却可合为一并看。
今岁大旱,酷热,蝗灾,眼下将至收获之期,田地歉收已成必然,赋税究竟收是不收?
长安府库空虚,已是现实,京中官吏自年初就是半薪,早有掾吏下衙后,代人砍柴、挑水,补贴家用。
陇右毕竟不是正经良田,又要养马,又有长期驻军,支援关中不能长久,而益州虽富,但蜀道难行,加之一向不驯,要凭借巴蜀粮帛支持关中,也要担心当地百姓不服生乱。
今岁尚可借着查抄来的公卿家产渡过,但坐吃山空,没有进项,明岁要起兵戈,又该如何应对?
毕竟天下一日不定,就不能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然而,然而,关中百姓亦苦,至今勉励支持战争,却亦非不会出现动乱,荀柔至今由记得去岁扶风的农民起义,心中犹存愧疚之情。
若非那首领李曼已死,他是极想同对方见一面的。
他并与和荀彧、大司农士孙瑞及其下粮曹、仓曹尚书商议数日,才终于定下一个看上去合适的征收数额。
又两日,有使者自陇右护送粮草至长安。
正使是前安定都尉杨秋,由于未曾抵挡住外族寇袭,以至安定惨遭劫掠损伤惨重,故贬官三级,不再镇守一方,而成了荀衍帐下监粮官,负责来往关中,运送粮草。
不过杨秋已是第二次送粮入京,与太尉府下粮曹吏交接足够,并不必荀柔亲自接见。
需要他亲自见面的,是转运副官孔桂,以及随此次粮草前来的,西凉马腾之子马超。
前者为雒阳故人,曾救过他性命,而后者则事关凉州局势。
马腾在数次试探,伫立观望,反复思量过后,终于下定决定归附朝廷,并派出其子马超与其侄马岱到长安领旨。
按照先前商定好的默契,马腾拜为金城太守,加西域都护校尉,马超为偏将军,受命回复,而马岱为骑都尉,则留在长安,直属太尉帐下。
待马超回凉州过后,陇右的朝廷军队就会协助马氏,击败韩遂,再之后将重整凉州,犁清河西走廊附近胡族势力,至于重开丝绸之路,则是后话,至少可以重开边市贸易,监视西域诸国。
这等重要会面,自然要设宴款待。
“今我父子投汉,非因天子,皆因见荀氏重义,太尉仪行,令人倾慕。”
当初在汉阳郡集市上所遇的莽撞少年,两年不见,更加高大健硕,容貌自是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很有年轻武将那种锐利锋芒,睥睨姿态。
他双手端酒前祝,意气逼人,荀柔无法,也只得陪饮了两盏,以表诚意,是夜就有些头疼难眠。
次日早晨起来,想起孔桂称心慕长安繁华,欲留此求学,荀柔正想传信与作太学祭酒的荀悦,请他代为安排,就听人传报堂兄昨日递了帖请见。
一面让人传信答应,一面默默思忖良久,待门童通报荀悦入府,荀柔便自榻上起身,走至门口,扶门相待。
“见过太尉。”荀悦长揖一礼。
“兄长如此多礼,弟何以堪。”荀柔一手撑着门框,温温浅笑一叹,“恕弟不能还礼了。”
荀悦直起身,见他倚门而立,不着冠带,脸色苍白,单衣披肩,颇有弱不胜衣之态,到底没忍住加快两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既是兄弟,你又何必虚礼?”
荀柔轻轻笑了一笑,随堂兄转身回屋,坐回榻上。
“兄长恕罪,昨日宴请凉州使者,饮了两盏,不曾接到兄长消息,今日起得晚些。”
“先前不是听说,病情已渐愈了么?”侍童送来坐枰,荀悦坐下即问道。
“大概医者所谓痊愈,与我等以为不同罢。”荀柔不以为意一笑,自榻边几案上执起丝绢拭额,“不知兄长今日来,有何事?莫非太学中又有什么议论?”
不等荀悦回答,他径直继续道,“我前几日和文若商量,将近秋收,长安当开一场策试,为朝廷取才,还有各郡举贤良方正之令,也可随秋征一并传达。还请兄长安抚好太学生,勿要急躁,有才德者,朝廷必当重用。”
他一路说着,声音渐弱,到至句末又勉励抬高,越显中气不足。
荀悦渐心生踌躇,又望向榻前长案上杂乱摆了许多书卷。
“我近来懒惫,竟积压了如许事务,让兄长见笑了。”荀柔一笑道。
荀悦不免越发踟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关于官制,太学博士俱是饱学之士,却只有从八品之官,与地方学吏一般,诸贤都以为太低了,颇有些不满。”
“原来如此。”荀柔点点头。
这时,侍童端来两盏,将一碗雪白冰酪的放在荀悦面前,递给荀柔的则是一碗汤色浓稠,尚冒着热气的药盏了。
“大兄请。”荀柔端起盏一饮而尽,又笑着向堂兄劝道。
被堂弟神色殷切的注视着,荀悦不得不端起冰酪。
“官制修改,种种原因,”荀柔这才缓缓道,“其一便是上下职份不明,地方统御混乱,博士掌教化,其学生日后出将入相,难免勾连,若再将博士官位定得太高,师生之义在,日后恐怕不出个学阀?”
荀悦默然不语,却点了点头,赞同了这个意思。
“不过,”荀柔又转折道,“从八品官俸禄低,身份也卑微,的确不宜,我已同公达商议,正在重定爵位,太学诸贤按其才学、功绩应当都有加封,请兄长代为转达,让他们稍稍等待。”
他这番话说完,便两手撑在榻边,有些疲惫的垂眸轻喘,荀悦则端着冰酪欲饮不饮,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件事上,良久复道,“想来,含光并非有意数次拒绝天子召见了。”
这话出口,语气已软五分,绝失先前质问之意。
荀柔终于听见另一只靴子落地,闭了一闭眼,倒也不甚意外。
上次见面,他公事公办,以保全刘协的合浦王为条件,要求刘辩进行那场君臣相得的祭祀汉高祖。
但除此之外,他实在与刘辩本人无话可说,更不想见面。
毕竟先前那次觐见实在太过印象深刻,就是他想当没发生过,都没法忘。
这里面夹杂了一些不能与人言之事,让他宁愿在堂兄面前演戏。
这病,自然有五六分真,但也有四五分夸张。
“我只怕御前失仪,”荀柔轻轻一叹,向荀悦道,“天子若有旨意,传书于我就是,非我违令,着实不能。”
荀悦一时无言。
“我也坦言兄长,我也非不能勉力而行,只是如今函关战事正灼,关中将至秋收,西北也有战事,益州尚未安定,关东诸侯岁初,各露出野心,兄长亦当听说过,伯昭被兖州曹操所囚,这般形势,我若支撑不住,朝中难道能找出一个代替我,掌控全局之人吗?”
荀悦想起岁初长安乱象,更无话可说。
“天日昭昭,我心不违。”荀柔道。
正此时,荀攸拿着一分帛书直接进来。
他脚步沉稳,神情肃然,只是满头都是汗水,乃是在日头下急行所致。
“军情有变?”荀柔却立即坐直身问道。
荀攸立在屋中,先向两人行了一礼,然后望了一眼荀悦,却还是直接开口,声音自然平稳,“凤卿攻打河内平阴,以张绣为副,将兵一万,却自领五百精兵乘船先行,若以发信之时算,如今已出函关。”
荀悦冷抽一口气,“阿音不是作统帅么?这是何意?怎么听着好生凶险?”
“咚!”荀柔重重一捶榻沿,心中却转过无数念头,“不愧我家女儿,着实英武!”
荀悦一愣,觉得似乎与他所想不同。
不过,他故不知兵,见荀柔如此,心底顿时一松,“既有军机要务,我便告辞了。”
“我送大兄。”荀柔起身。
“不必了。”荀悦摆手道,“天子与蔡公处,我定替弟仔细解释,勿使朝廷心生隔阂,只是天子一番心意,还望含光记在心中,待病愈之后,当再向陛下亲自解释。”
“烦请大兄代传。”立于榻前的苍白青年,换了神情,似无奈轻叹一声,“就说臣请明日入宫觐见天子。”
荀悦一愣,露出疑惑之色。
“我要赶去军中坐镇,需向陛下辞行。”在荀悦惊忧注目下,荀柔平静道,“秋后长安考试,还望大兄一力协助尚书台安排。”
第259章 战略变
夏时昼长,急也不再这一时,荀柔接了军报,请荀攸回御史台处理公务,自己也先沉思一回,待暑气渐退,日影偏斜,再请他与荀彧到家中。
晚饭三盘两盏,不算奢侈,也并不简陋,菜是腌春笋,拌黄瓜,饭为藿羹,饮则淡酒,但有一碟小鲫鱼数枚,乃是从当日从昆明池中捕得,裹以小麦细粉糊,用胡麻油煎至表面金黄,骨刺尽酥。
炸鱼放在后世,让无数减肥人士爱恨交织,而眼下则足以让时代惊艳。
前一天,荀柔让厨下用这种方法做出炸鸡、炸鱼宴请凉州使者,就当场俘获了马超等一众青年的心。
不过,考虑到材料与做工,炸物虽不必熊掌、驼峰等高奢,但在这个时代,也绝对可以堂皇摆在宴席上作主菜。
今日不算宴席,故本时代餐饮文化中,丰富的酱料并没有铺展出来,荀文若案上是酱色清亮的甜醯,荀公达小盘中则只配一碟雪白细盐。
荀柔好容易搞出来万恶炸物,自己却一次都没尝过,照旧只能吃藿菜鱼羹,只是加一枚蛋心金黄莹润的荷包蛋,聊以**而已。
话说,现今他家中的庖厨,正是因为煮荷包蛋恰到好处而被聘用。
原本的庖厨,在跨年那场风波后,就被连带其他许多杂役一起辞退了,一段时间里,都是隔壁荀文若家派来支应的,后来家中人口又添,再加上也有宴会需要,也不方便一直借人,这才重新找了专业人士,不过这一回选的厨师,从前服务于公侯门第,技巧水平之高超,着实让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荀柔都大开眼界。
所谓食不语,三人各自沉默的进食完毕,漱口净手过后,即开始讨论今天的正题。
“小叔父若行,攸请追随。”
“含光此行,彧请同往。”
荀柔坐于榻上,望着肃立请愿的两人,心中明白他们的担忧,失笑摇头。
“文若总督粮草,坐镇朝堂,公达监察百官,总揽内外,如何能轻离长安?”
军中不可无帅。
然而,如今阿音违背兵法行事的缘故,也很容易想明白。
其一,袁绍大军人数庞大,战力悬殊,其二,秋时将至天气转阴,其三,朝廷各军营帐骄兵悍将不驯,最后,荀襄亦自有进取之心。
临河东则逼关中,当荀柔将底线放至关中,黄河天堑一线时,未免也是对荀襄领兵的不信任。
但这也是现实,毕竟营中骁勇的并州、凉州军,回溯身家,多是在黄巾起义时就崭露头角,他最初也不过是依仗所谓朝廷大义才让这些人听命。
至于阿音,功勋并不足盖过这些人,况且还是女子之身,至于大义,自然也有,但未免显得薄了几分,当时也是不得已,揠苗助长。
荀襄能带领这样的兵马,将袁绍阻于河东,其间并无多少失误,功劳已经足够,所以,抛开无用的担忧,无论她因什么缘故轻身往战,荀柔出于私人情谊,都愿意支持。
同时,出于客观考量,此时他也必须去军中。
军中失帅,大敌当前,他这个太尉,怎能一直安坐后方?
这一点,二人显然也都想明白,故全无阻拦之意。
不过,两人相视一眼,一向寡言迟重的荀攸,却先率先开口,“尚书令坐镇中枢安排粮草调运,自不能离长安,”他向荀彧一揖,又道,“然攸既既总揽消息,其中军务最为紧要,自当跟随太尉前往军中,以备咨询。”
“况且,小叔父眼下,亦需必要时,有人代摄军务。”他向榻一礼,肃然道,“私以为,非攸莫属。”
此话无错,荀柔只得问,“如此,御史台监察百官,何人可代公达为之?”
“郭廷尉掌邢狱数年,用心公正,深谙律法,足可震慑百官。”荀攸立即回答。
郭鸿出身邢名之族,在廷尉任上数年,可谓兢兢业业,的确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
人选既出,此事也就不必再论,剩下就该讨论军情。
毕竟相隔近千里,细节模糊,马上将至阵前,到时候一切清楚,此时也讨论不到具体作战。
不过,袁绍胆敢分兵两路,露出罅隙,这是一点,其帐下重谋臣军士派系不同,相互之间颇有龃龉,是第二,袁绍虽发了一道檄文,但河北士族认得袁绍,士卒百姓却非完全不认汉天子,这道檄文虽将荀柔写得十恶不赦,但荀柔自来懂得民间舆论重要,所以先前曾一再指示荀攸,下了大功夫在此处,因此檄文也未必能全然使军民深信,故其出兵立根不稳,这是第三。
这些都是战时可用之处,却也不是重点。
重点却是
“我原意使阿音东阻袁绍,令其自溃而退,袁绍倾兵来攻关中,不能得,其重众必散,其势必散。不过眼下,我却不再做此打算
“今秋,我就要破袁绍,复冀州。”
屋中陷入一时沉默。
这是战略上的改变。
“我原本是想先稳定关中,以使百姓有生息安稳之地,无论西征凉州,或是南下益州,虽因时机而发,亦是为保守关中,以期关中稳固,民生发展,再训练兵马,徐图中原,亦不致百姓因兵马过于疲敝。”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变化,当初我写文释矛盾论,谈主、次矛盾,朝廷西迁,内外俱不安定,自然以此为主,如今内患暂除,军民用命,首位之事,自然便是诸侯,此次若非阿音忽而进兵,我原也准备待明、后年,积攒些仓粮、兵械,在行东征,既除袁绍也炫耀武威,以免使诸侯越发坐大。”
“曹孟德初入兖州,何敢望徐,刘玄德初仕中山,又岂有幽州之意,至于刘表,独骑入荆州,至于祀孔定经,也不过是其野心勃勃,却又胆怯,只敢心里偷生异念,观诸人旧迹,亦非乱天下者,而至于今日,亦是时局所致。”
话到这地步,荀攸、荀彧亦无反驳之辞,都默默赞同,只心中各自沉思本身职责,如何应政略做出调整改变。
这其中,第一个要变的,自是税赋、征兵。
若想今岁改变天下格局,先前商议的两厢勉强的赋税,自然就不足了,征兵也不能再像先前一样不痛不痒。
“为振奋兵士,当许以军功授田。”荀彧沉吟片刻,抬眸望来。
荀柔沉默了,有秦朝前车之鉴,军功授田的好处、坏处,本朝贤人早分析得清楚。
不过毕竟是战时。
纵使过去数年,他一力维持关中稳定,但天下毕竟还是战乱的局面。
总来说,如今人口凋敝,军功授田阻力不大,朝廷也可以做出承诺,从远一些看,新兴军功阶层,对原本东汉以来兴盛的旧名门、公族、豪强,也是一种制衡,但长远看,这是一种豪强土地兼并的开端。
不过,世事俱有两面性,眼下的主要矛盾还是在统一上,所以荀柔还是点头赞同。
“所谓上下同心,共渡难关罢。”
剩下便是诸如张济、姜峻留守长安,协助尚书台维持关中稳定,张鲁携汉中兵卒往左冯翊戍守,防备北面的羌氐与鲜卑境外部落,而左冯翊都尉杨奉,则加辅国将军,领本郡守军往河东支援。
这是考虑到汉中兵不熟悉关中气候又远道而来,水土不服且士气不足,而左冯翊府兵战意自不必提,杨奉在之前长安内乱时,与杨彪一样摇摆两端,虽没真的闹事,却也难以再信任他镇守一方。
天光转暗,两个侍从抬着满架油灯,放在榻边。
兰脂浓香袭人,荀柔胸口一闷,徒劳的挥了挥手,也没什么作用,只得忍耐着继续商议。
官爵改革正行,他这一走,又带走公达,长安这边只有委于堂兄文若独称大局,再加上还有凉州马氏归附,都需先大略定下方略,故而事情一议,便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益州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虽则这一回顺利平定了叛乱,但益州天然地理位置决定,此处难以处置,作乱随时可能产生,而关中朝廷对此却是鞭长莫及。
三人讨论一程,总无万全之法,荀柔但见时辰愈晚,终于决定暂时将此搁置。
“不如将此题咨询太学众博士?”荀彧想了想道。
荀柔一挑眉,他是不大相信这些没有实干经验的太学老先生的。
“如此,不如加入秋后策试题中?”荀攸提议道。
“……好罢。”比起太学硕儒,人群中倒有人或许提出点建议,“安定益州不在一时,”荀柔忍不住疲倦,打了个呵欠,“望文若与公达,与我同心协力,先顾眼下袁本初。”
见此,二人俱起身,准备告辞。
将去之前,荀彧心下微微踌躇片刻,双手交握于广袖下开口,“含光,明日入宫觐见,你心中可有章程?”
荀柔抬头望去,灯火中,玉质凝辉的堂兄,依旧是大汉的尚书令。
他轻轻颔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阿兄放心,我知道分寸。”
次日,日近正午,载着大汉太尉的轩车,停在武帝所建的双凤阙旧址前。
荀柔步下马车,车前正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正是“执政为民天下为公”,八个嵌金大字。
早得到消息,亲自冠带迎候的姜峻快步走上前来,拱手一礼,“太尉。”
荀柔颔首回礼,却驻步望向那八个字。
他心中清楚,立这八个字在此,究竟有多少作用,根本不在于其他,而在于他能否成功。
但不管如何,他已披肝沥胆展现给天下人了。
剩下只有践行。
荀柔绕过巨石,再次登车,这一次,马车顺畅的驰入了宫门。
是日六月辛未,正值大暑。
荀柔乘车入宫,至殿台下,又转乘抬辇,被一路抬至宣室殿前,简直晒得发昏。
殿前黄门立即忙不迭唱名,宣请入殿,他慢慢起身下辇,在门前檐下端整了一番衣冠,缓了缓,这才入内。
殿中倒是清凉得让人精神一爽。
宽阔高敞的殿阁,去了帷幄长幔并地毯,落下窗棂,四角一丈见方的巨大铜鉴,堆着半人高的冰山,缓缓释放着寒气。
天子已然端坐,荀柔目光一扫,认出天子背后的纯银参镂嵌珠孔雀屏风,与面前的纯银参镂带漆画案,正是查抄公卿过后奉进的新物。
当初查抄目录送至他面前,果然有不少忠义躬谦的君子门第都搜出不少逾制的奢侈品,平心而论,他十分腻味这种事,但也不耽误的指示廷尉将罪状加入论刑。
只是赃物,处理起来麻烦。
公开贩卖毕竟不大好,取下金银宝石未免糟蹋,想了想,还是在堂兄荀彧的劝说下送进宫,眼不见为净。
在内官提前准备的簟席上,荀柔表面从容下拜,心里却一阵胡思乱想,分散注意。
“先生免礼。”
“谢陛下。”拜毕正坐,诸多杂念霎时一清,荀柔将目光凝在案沿饕餮纹上,徐徐道,“臣文非姜尚伊尹之能,武非孙武李牧之资,至于今者,干窃重授,皆由天之幸。
“今有袁逆不臣,起兵作乱,祸害天下,当诛之以彰大汉威德,臣为太尉,当代天子讨之,以彰大汉威德。
“今日拜别,望陛下亲贤远佞,唯贤唯德,善体百姓,则陛下之福,大汉之福,天下人之福也。”
广袖臂展,继而伏落,掌心贴地,额头触在指尖。
丝绸摩挲声自前方传来,接着是沙沙的脚步,听得声音,荀柔立即直起身,目光将绕过案席向他行来的天子刘辩逼停在五尺之外。
“上次见时,先生病骨支离,朕心中忧惧,却不敢说,恐先生多心,今日一见,先生气色似好了一些,但似未曾痊愈?如此出征,恐怕有些勉强吧?”刘辩关切问道。
“多谢陛下关心,毕竟是国家大事,臣当勉力支持,方不负天下百姓……与陛下。”荀柔直起身回答。
“朕明白,先生如此辛劳,为了大汉。”刘辩虽然站着,却似束手的学生,强撑着回答问题,“朕虽心中恻恻,却也知道挽留让先生为难。
“朕相信先生,一定能击败袁逆,更愿先生保重,大汉江山社稷,还有朕都还需依赖先生。”
荀柔微微诧异,今日天子刘辩说话,比起先前颠倒糊涂,竟也有些不同。
“谢陛下关心,臣定铭记在心。”
今年这一次经历,让刘辩成长了?
“先生可愿随朕同览宫中御田?”刘辩邀请道,“今岁长安不安,朕不得出宫,就在后宫清凉殿前,开了一片地,照旧种的稻米,此时稻熟,今年收成尚可,先生可愿去看看。”
没想到今年刘辩还种了稻,望着明显露出期盼之色的少年天子,荀柔默了一默,“臣自当领命,只是臣实不堪行走,恐辜负陛下盛意。”
“是朕疏忽,”刘辩露出愧色,“先生可乘辇而行。”
“如此,敢不从命。”荀柔扶膝慢慢起身,默默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运气。
对比起来,政治方面,他远不如曹老板手段高超,眼前局面,却远比曹老板体面得多。
毕竟,稍微想象一下,若是出现荀家版本的衣带诏事件,他未必不会成为本时空,载入史书的奸臣,而考虑到荀氏与曹氏、夏侯门第性质的不同,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王司徒。
从事后的如今看来,其中的重要原因,恐怕是刘辩的私人情感,刘辩以放弃其本人所有政治权利为代价,放弃铲除他,即使没有明确拒绝,也足够给了荀氏一个喘息回转之机。
然而,然而如今局势变化,权利易位,天子的权威随着原本依附的公族、公卿士族的消亡而消磨低落,他却并不准备回报对方的牺牲。
他要多伪善,才能会共情、同情一个,不事生产,没有能力,却受全天下供养的皇帝?同情他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只有十几个妃嫔?没有其父的宫女三千之数,只有数百?没有奢侈的濯龙园,只有二百年前的西汉旧宫?
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同时也略带私人情感,他愿意与之保持稳定协作的政治共赢关系,前提是刘辩清醒明白。
位于清凉殿的稻田果然丰硕,不过两亩,金黄灿烂,稻穗低垂,与城外稀稀零零的豆苗,可谓是对比鲜明。
周围七八个青年,都晒得脸黑,执着网,不时捕捉飞虫,见两抬辇轿至前,都弃了网上来行礼。
“先生觉得如何?”刘辩带着一丝讨好之色问道。
“天子重农耕,自是天下福祉。”荀柔忍耐的客气道。
先前他说不堪行走,并非只是推辞,实在走了这几步,膝盖小腿已然感到酸软。
刘辩其实能听出他言不由衷,心中不由一沮,却强打精神,向身旁内官道,“皇后来未?请她带阿鲤过来。”
荀柔微惊,连忙拒绝,“陛下,外臣怎么这样见皇后?”
“先生是朕的先生,如何都不算失礼,”刘辩道,“朕是想让先生见一见皇儿。”
不远处的殿阁门前已然出现数道人影,皇后蔡氏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四名侍女簇拥下,逶迤而至。
荀柔连忙上前敬礼。
“先生是天子师,妾岂敢受礼。”蔡琰侧身屈膝还礼。
这是荀柔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这位无论当世亦或后世,俱有才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