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放在整个天下地图中,只占很小一块,还不到十分之一,凉州固然广袤,宽广的却是敦煌、武威这些不能掌控的部分,同理,宽阔的益州南部,还称作不毛之地。
只有看地图时,才能直观的感受,为何要“逐鹿中原”。
冀、青、兖、徐、豫,五州犬牙交错,光看那如锯齿一般错列的边线,都足让人目眩神渺。
往东南,则是豫州、扬州,各据天下十分之一。
没有曹操那般军事天才,这块地方,真的很难玩转。
这样看,袁绍也并非庸才。
荀攸按着军报,指点出我军的几处防御。
由于军队人数限制,布防点位不能多,不过也已尽善,主要还是要借助黄河天堑。
“从长远看,袁氏此战是自取灭亡,不过眼下,雒阳无险可守,守不住,恐怕连河东东面,亦守不住了。”荀柔道。
他倒不是计较一时得失,只是河东经营许久,又有盐池、铁矿,着实可惜。
“友若或可扰其后路,只是刘玄德……”荀彧沉吟片刻道。
“封涿县侯,领幽州牧,还添一个中山郡,若还不足,我们可以回头再找公孙瓒嘛。”
刘备是收拢了刘虞的人,但公孙瓒也还没死。
好罢,除了堂兄,有了大备备“智取”幽州,他也不敢再相信对方人品了。
荀攸唇角悄然翘了翘。
“曹孟德先放一边,东南”荀柔迟疑。
“刘表心藏僭越,唯恐天下不乱,必会联络曹兖州与袁公路。”荀彧道,“不过荆州南北相争,士族与武将不睦,可以利用。”
“公达以为?”荀柔向荀攸询问道。
“我会派人前往。”荀攸立即答道。
“凤卿只要能支持半年,”荀柔望着地图上盘曲的墨线,“此战过后,天下将定啦。”
兖州东郡刺史府
当夏侯惇大步踏进院门之时,荀欷正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株枝叶披离的曲柄松树。
其时,天空飘落丝丝小雨,点点水珠晶莹的沾在他的鬓发束髻上,粘在青衫上,显得落拓戚寥。
心神在沙场上炼得溅血不乱的夏侯惇,此时竟莫名生起一瞬而过的歉疚,“伯昭,怎不在屋中避雨。”
荀欷转过身来,露出一丝嘲讽冷笑,“大概是曹兖州照顾得太周到。”
这是兖州刺史府中一座小院,不临街,几乎不闻人声,布置倒算极为清雅精致。
梁柱雕花,地面铺砖,院墙用白垩泥涂得洁白,新烧的瓦当一色整齐青灰,院中拐角房舍门前,甚至还挂上了成对的白琉璃灯盏,打扫得一尘不染。
曹操夫人丁氏,在长安侍奉长辈,小妻卞夫人,虽出身倡家,却深得曹操喜爱,生了除长子曹昂外,曹操如今剩下的三个儿子,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故不同于其他姬妾,被托付与后院中愦。
这处小院正是卞夫人精心安排,实能处处见细心用心。
夏侯惇目光扫过空荡的小院,大喝道,“役从何在?如此没有规矩,胆敢怠慢贵客!”
从各个屋舍中,很快出来了十几个男女仆役,一并在檐下跪下。
“将军不必喊,是我令他们避退。”一阵衣衫淅索声中,荀欷神色阴郁道,“曹公周到,只是我家一向简素,不惯婢女贴身服侍,也替曹家担忧,将来再多了姓荀的养子曹公固不介意,我却没有曹公洒脱还是曹公准备弃父留子?”
他被软禁在此将近一月,外间事一概无闻,每日吃喝管够,曹家派来服侍的婢女,各个容饰妖艳,声音娇柔,白天歌舞,夜里暖席。
他正烦心,担忧消息没有传递出去,自责不够谨慎以至被俘,又猜测徐州如今落入何人之手,又不知曹操要如何利用他,再见这些,顿觉曹家险恶用心,更添不畅,心情抑郁难舒。
这算什么?
美人计?
夏侯惇一愣立即道,“伯昭过虑了,孟德与荀太尉是旧交,视你如子侄一般,只想照顾妥当,绝无他意。”
“曹丕处卞氏也这样安排?”
“二公子尚幼,齿毛未足,怎同伯昭相同。”夏侯惇神色恳切,心中却不敢肯定,曹操究竟有没有别的打算。
荀欷神色冷冽与他对视,不说是否相信。
这样的停顿并未进行多久,夏侯惇来此,本不是为关心荀欷日常生活,“长安消息,据称汉中张公淇,领数万雄兵进入长安。”
“哦。”荀欷一挑眉,神色忽而淡定许多。
“外兵入京乃是危局,曹兖州想请伯昭去共商对策。”夏侯惇道。
“不去。”荀欷挥袖背过身。
“伯昭难道不担忧董卓旧事?”夏侯惇问。
“袁氏何及我叔父?”荀欷倏然回转身,神情愉悦了一些,“你可代我转告曹兖州,这一回他算错了,眼下长安已定,他不必再生妄想。”
“对了,将人带走,我手脚俱全,不需人服侍。”
“他这样说?”郭嘉坐于侧席,用指尖卷着胡须笑问。
“是。”夏侯惇坐于下首,点点头。
“看来晚了一步啊。”说着惋惜之辞,郭嘉却依旧带笑。
“一家之言,不足取信。”曹操新招募的僚属,兖州东郡人程昱插口道。
“仲德说得不错,那可不是一家么。”郭嘉忽而拍着桌,哈哈大笑。
程昱只觉他笑得莫名,嫌弃的往一旁避了避,拱手向主坐道,“明公,陈氏已应,眼下正是进驻徐州之时,至于长安,再派人去打探清楚才好,无论如何,要荀氏不能东顾,明公才好从容收整山河。”
曹操深思着一点头,案头桌角有两卷帛书并一枚金印,一份是常山质询,一份是朝廷征拜他为司徒的诏令。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郭嘉悠然长叹一声,举起盏。
“你整日就想喝酒!”程昱不快道。
曹操沉默着,神情变换,忽而也一拍桌案,在程昱惊疑中,高声道,“来人,上酒!为荀太尉上寿!含光有如此魄力,过去是我小觑他!”
徐州要占得吗?要!
还有多少希望?不知。
若就此放弃,他绝不肯。
“试看天下,谁是英雄!”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也。
长安街市已恢复昔日平静,春风吹薄行人的衣衫,店铺开张,推着板车的小贩,沿街吆喝磨镜磨刀,尤其少了往日贵人们的宽阔香车和冗余仪仗,道路似乎都畅通了。
偶尔驰过的车辆,不过是驽马柴车,小心的提着脚步,马头与御者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
荀颢领着一什队兵卒,为家主下狱罪名未定,软禁于宅邸的妇孺送去三日食物当然,需由他亲自负责的,都是昔日名耀京城的贵戚显宦,论罪更麻烦,所以落在后面。
不过再过不久,等监送卒吏回来,他们也差不多该送去霸陵种地了。
想到终于要见到曙光,能安稳睡个好觉,荀颢此时的心情颇为惬意。
他虽好刑名,但连审大半个月,也难免产生怠惰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辆单马所驾的旧厢车,吱呀着从身旁驰过。
车窗垂着青色粗布帘,驾车者是个身着短褐、驼背、黝黑的老御者。
荀颢只是习惯的将目光扫过,老头却似害怕的埋下头,将整个身体在车辕上缩成一团,将缰绳都拉紧了。
虽是老马,可要惊起来,也会出事。
荀颢勒住马,往路边让了让,将目光避向一边,以免对方更紧张。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时,他忽而闻到一缕香气。
不是花香或天然草木香,而是
昂贵的沉香!
不止沉香,那是香丸或混合香料的味道!
他猛然回头,那车厢后也施了帷幔,随着马轻快的小步,轻轻翕张香气是从车中散出的!
“停车!”
他立即大喝道。
“啪!”
“律律律”
几乎同时,一声鞭甩,随着一声马吃痛的嘶鸣,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
“拦住那辆马车!”荀颢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命令。
“是!”立即有兵卒反应过来,向马车追去。
破败的厢车,以远超过外表的速度奔跑起来,荀颢骑着马竟也仅仅不跟丢而已。
“前车止步!”他一边呼喊,一边扬鞭摧马。
沿路的行人远远望见,纷纷向街檐两旁避开。
很快巡街的卫队就发现了这处异常迅速赶来。
“拦住他们!”荀颢跟在车后喊道。
“喏!”
卫兵们举起长矛与斧、盾,在街中站成一排。
马车只得停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御者拉紧缰绳,“惊扰贵人,你们如何担待!”
荀颢走到车后,伸手去掀那帷幔,“还请下车。”
“你敢!”那驾车人猛然惊叫,声音竟比方才更尖利。
荀颢手下一顿,皱眉向那人望去,“阉人?”他立即向车中望去,“宫刑已废,何人竟敢私自动刑?”
“奴自宫服侍贵人,”那人已跳下车,站在车厢前,张开手臂护卫,“干你等何事?”
“让开。”荀颢道。
“你敢!”
“好了!”车中传出一声恼怒,声音微哑,竟是个少年,“荀丞当街阻拦寡人马车,惊了马,如今又欺辱寡人家仆,荀家真当天下姓’荀‘了吗?”
“……合浦王?”荀颢微有惊疑。
“既知是本王,还不下拜!”
那驼背阉奴束手站到一旁。
荀颢躬身长揖一礼,“朝廷有令,不许车马城中疾驰,惊扰百姓,臣职责所在,故还请大王恕罪。”
“哼。”车中人冷哼一声,“什么朝廷有令,还不是你荀家想如何就如何。”
“不敢。”荀颢再拱了一拱手,“此路直通城门,敢问渤海王欲往何处?”
“春日晴好,听说渭水边草长莺飞,本王出城赏玩荀丞可以放行了么。”
“去岁旱情虫灾相连,多生匪寇,”荀颢向那老旧的车驾投去一瞥,又投往地面,方才紧急,他的确没注意,这车车厢虽老旧,车轴,车锏、车毂等件,都用的好铁,地面轮印颇深,“为大王安危计,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怎么,连我家也要禁闭?”
既有疑问,就不能轻忽。
“不敢。”他说着,却上前一步,忽而掀开车帷。
车中一身衮服,满脸惊怒的刘协,身边倚着被这一惊,急忙举袖掩面的女子,两人各坐在一叠白布上。
若细看,还能看见,那一匹匹雪白布帛上细密的经纬,泛着如丝的光泽那是昂贵的冰纨。
“此信请交予乐安太守荀棐,请他推荐中山太守。”幽州刺史府中,刘备神色温和的向信使嘱咐,“我既已牧幽州,又岂能插手别州事务。”
“兄长何必,那太尉荀含光之意,明显要将中山郡送给你,怎么又往外推?”张飞不满道。
刘备摇摇头,“贤弟慎言,中山郡是朝廷的,天子的,荀太尉怎能将中山送我?天恩浩荡,征我为幽州牧,又封我涿县侯,我自当辛勤国事,以报天恩。如今幽州未定,公孙伯圭在逃,百姓未宁,我原本也不该插手别州事务,也无心无力插手待中山新州牧选定,就该让云长带人到幽州来。”
张飞犹觉不足,见刘备已低下头,专注手中今岁春耕的文书,一跺脚,“我去同云长兄商量,让云长兄劝你。”
“不要胡闹,好好练兵。”刘备抬头。
“……喏。”
张飞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忽而长叹一声。
朝晖升起岩谷,光芒铺满大地。
荀襄神色疲惫,双臂抱着剑,支起一条腿,倚坐在军帐旁,满身沙尘和血,垂着头,闭着眼睛。
就在昨夜,军营中爆发了一场叛乱,一名叫李通的偏将,因偷卖军粮事发,铤而走险,举剑反叛。
发现此事的女将,曾被其关押凌辱数日,才终于觑机出逃,将消息传递出来。
一些士兵被安排收拾残局,正在附近忙碌,收拾着残局。
地上躺倒的尸体,许多,在昨天白日里,他们都还以为是袍泽,却在夜里拔剑相向。
身着皮甲,腰悬长剑的任红昌,大步穿过人群,忙碌的士兵中有人认出她,都低下头。
经历昨夜事故,再看见这些面容淳朴的男子,她心绪难明,只能握紧腰间长剑,似要找回一些勇气。
“荀帅!”曾经娇莺一样圆润纤丽的嗓音,早在数年军旅生涯中被磨粗粝,她单膝跪地唤着。
如梦初醒,荀襄慢慢睁开眼睛,却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如何?”
“张公已诊过了,侯丹、李小妖、何寿几人当无性命之碍,我已着人照看。”任红昌提起气,用尽量高亢一些的语气回答。
“我一会儿亲自去看她们。”荀襄道,“邯郸嘉呢?”
“嘉……已经去了。”红昌声音不由带了一丝颤音。
“怎不报我!”荀襄猛然抬头。
“嘉遗言,有负大帅,不敢相见……”任红昌眼圈一热,匆忙别过头。
“是我负她!”荀襄瞪着任红昌低吼,双眼充血,眼角鲜红,“若非我安排她们到李通那畜生帐下去,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从雒阳建营起,八百亲卫女兵是陪她一步步走到今日,她知自己这主帅有人不服,故派遣其中亲信至各营参赞军机。
虽说有监视之意,但毕竟将人放在明面上,主要是为警醒作用,另一方面,这些女兵性情机敏坚韧,识字、会算,又学了粗浅的金创术,才能并不逊男子。
此外,她也有让她们在营中择婿之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兵论出身、才名、年纪,却难嫁得相配之人,几营将校出身凉州、并州,两地民风彪悍淳朴,对女子的看法,与中原大不相同。
她与张绣营中结缘,就想她们若能配成佳偶,也是美事。
可她天真了。
她过去所见男子,俱是翩翩君子,守礼文雅,却没想到有人外表堂堂,实未脱胎成人,仍秉虎狼之性!
她怎能这样做?
她亲手将她的士兵送给畜生欺侮!
想起一身狼狈、衣衫褴褛的女兵闯入帐来示警,她就难耐心中愤怒。
“那几个畜生尸身何在?我要鞭尸,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荀襄狂怒吼叫,连不远处的兵卒都露出不安,悄悄避开,任红昌却像钉在地上,跪得笔直,“将军息怒,李通已死,眼下当安抚军心,不宜大动干戈。”
“你说什么!”荀襄难以置信的望向她,“那是你的袍泽!”
任红昌道,“臣斗胆请问,将军可是要将其余女兵召回吗?”
“当然!”
“如此,诸将将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营中女子又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任红昌神色峻肃,“若如此,军营之中再无臣等存身之地。”
荀襄先如赌气一般瞪着她,直到听她最后一句,却颓然泄气,“……是我当初考虑不周。”
叔父领兵时,巡视各营,慰问兵卒,细致周详,所以总能见机于未发,平事于未起,故诸将震悚,无不战战兢兢,谨慎侍奉。
她应付文书军务手忙脚乱,找不出时间巡视营寨,这才自以为是想出这种办法。
“是我误了她。”
“臣以为不然!”任红昌摇头,凝视她恳切道,“当初荀太尉不以臣等女子卑弱,拔臣等于草芥之中,将军待臣等更是推诚置腹,爱如手足之亲。女生不易,受此恩义,纵披肝沥胆、竭诚殒身何能报答!”
“太尉命将军帅军抗袁,托以国家存亡大事,将军许我等跟随驱使,正是我等为国为君效命之期,嘉以微躯,领受重任,却几至将军于险地。”
“李通私卖军粮,其罪当诛,邯郸嘉失察未审,此一罪也;
继而察觉,嘉不及时禀告大帅,却因私情,而暗自劝告,欲图遮掩,此二罪也;
后虽悔悟,揭发罪行,却行事不谨,泄露消息,令其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攻杀主营,至君于险境,此三罪也;
经昨夜一事,军中人心动摇,此四罪也。”
“她为臣,于国不忠,于君不义,既负国,亦负君,愧疚难当,故至死不敢见将军。”
荀襄一震,吃惊地望着任红昌。
已脱离少女娇俏的女子,如生于悬崖上的寒梅,美得让人凛然生畏。
“这……是谁想出的?”
“途中遇见贾公,”任红昌诚实答道,“臣受其指点,方才醒悟,此绝非男女之事,也绝不能当奸罪看待。”她恳切劝道,“否则将军会大失威望。
“邯郸嘉亦宁作臣死。”
荀襄难堪的抿紧唇。
“贾公自知此事,他劝不得将军,所以俯身教导小臣,还让小臣告诉将军一句话眼下军心浮动,大帅当振作精神,抚定军心,若被敌军察觉,趁机来攻,如何是好?”
“凤卿!”就在这时,金甲银盔、身材健壮的青年将军大步走过来。
“长庚。”望着满眼关切的张绣,荀襄却忽而一凛。
“听说李通昨夜攻击主帐,你没事吧?”张绣在她面前蹲下。
荀襄却站起来,“李通反叛,为邯郸嘉等先发,并未造成太大死伤。”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的领会到,作为女子的艰难,而男子在许多时候,要容易得多。
即使心爱眼前的男人,荀襄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间,对他产生嫉恨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嫉恨激起了她的斗志。
既已为帅,就要作真正的天下统帅,不是合作,而是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长庚来得恰好,随我巡视各处关防吧。”她向他伸出手。
“领命。”张绣未察觉她细微的心绪变化,只捉住她的手,站起身,露出一个爽朗笑脸。
“文若叔父。”
荀颢向等在堂屋中的荀彧恭敬一礼。
他刚才将合浦王刘协与王妃伏寿送回王府,安排好守卫,就匆匆到荀柔府上禀报。
然而未见到小叔父,却先见到另一位族叔。
“不必多礼。”荀彧和气道,“可有什么要务?”
虽说这位叔父与父亲相交甚笃,但荀颢还是有些怕他,实在是小时候被拷问功课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他目光悄悄扫过荀彧的神色,心中顿生不安,“可是小叔父病体又有什么不妥?”
荀彧看着他,权衡了片刻,终于轻叹一声道,“方才消息报来,益州刘范反叛,诛杀了成都长安一系官吏。”
“啊”荀颢张开口,竟呆立住了。
先有凉州消息报丧,已至高阳里内已一片哭声,如今益州又……他记得有族叔与几个兄弟,都留在益州,建益州至关中的粮道……
“若再如此,就是老夫也救不了你性命。”华佗叉着腰,训斥着躺卧床榻上,被他剥得干净的荀柔,“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不如给老夫一句准话?”
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并不像往常一般与他调侃,目光无神的盯自己胸腹上那道伤口。
刀口近一尺长,皮肉鲜红,被线歪七拧八的缝成一条百脚千足的蜈蚣,一丝丝血珠从边缘沁出,从出血量看,伤口中心部分并未裂开,只是边缘受到拉扯,沁出点点血珠。
“别看啦。”华佗接过徒弟调好的药罐,用木片挖出一坨散发着药物的棕色膏体,一甩手抹在伤口面上,“再看也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伤疤?况且,你不是发誓不娶妻纳妾么?也不怕被嫌弃。”
荀柔明白华佗这是有意插科打诨来安慰他,也翘了翘唇角,轻声道,“又使先生受累辛苦。”
“知道就好。”
华佗直起身,向身后徒弟一挥手,两个徒弟就上前,轻手轻脚将荀柔上半身架起来,华佗则用细钳从医箱里夹出一团白棉布,拿在手上展开。
“这棉布不错。”他向荀柔夸了一句。
“都是阿姊栽种的,是阿姊的功劳。”荀柔轻轻笑了一笑,又忍不住疼轻嘶了一声。
“令姊厉害。”华佗麻利的将布一圈圈裹好,“此物比麻葛柔软好,放下。”
荀柔被放置躺平后,华佗再嘱咐道,“三日内,静养勿动,也万勿伤心动气。”
“好。”
当面应答得好好的,转眼见到进屋的堂兄,荀柔还是忍不住落泪,“阿兄,事至如此,我如何向公达交代。”
“昨日休若兄才来信,言安定受羌贼袭扰,虽已逐寇,却死丧数名族中子弟,其中就有阿熙,我已对不起伯旗,思忖他们兄弟亲近,便让公达告假回家安慰,如今阿平又……”
“含光,”荀彧凑近轻声道,“方才合浦王欲携王妃出城,为景文截下。”
“合浦王?”泪还含在眼中,荀柔神情已转清明,注意到荀彧身后的荀颢。
荀颢被看得心中一紧,连忙上前,简短介绍了事情经过,“此事蹊跷,刘”他顿了一顿,“合浦王准备充分,带了可以用作贸易之物的布帛,马车也非寻常,定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藩王能想到的。”
“若要详查,需得御史台吧。”荀柔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是。”荀颢将头深深埋下。
“请侍御史陈长文协查,”荀柔沉吟片刻,“若是查不出就罢了,不必纠结,派人守卫好王府就是。”
“叔父大气。”荀颢连忙赞了一声。
荀柔摇摇头,挥手让他离开。
“我想为阿熙与阿平请爵。”待荀颢离开,荀柔立即向堂兄道。
荀彧摇摇头,“丧亡者岂止我家子弟?天下人如何看待?君子爱人以德,不当如此。”
荀柔抿紧唇。
他其实明白,所有都明白。
荀彧又道,“况且,以公达之贤,必会推拒,亦会劝伯旗推拒,何必置他于如此为难境地?”
“可……”荀柔颓然抬起一只手盖在眼上,喃喃道,“……阿兄,我心甚愧……甚愧啊……”
最愧之事,除了哀伤与愧疚,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共和元年,自初春温度就异常炎热,天晴少雨,见干旱的征兆。
庆幸去岁朝廷组织修建多处陂塘河渠,百姓艰难的踩着水车,将浊泥浑水灌入农田,在官吏驱使下不分昼夜捉杀蝗虫,苦汗滴落土地,累得直不起腰,但看见田中豆秧开出紫色、白色小花,就还有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长安城中,随着一桩桩案了结,该杀头的杀了,该流放的流了,该清算的也都算了。
丰饶的庄园土地,按人均二十亩的标准分配给庄园佃户,落籍为民,剩下的则被周围农户飞快租去,哪怕十分辛苦只得一分收成,勤劳的农户也毫不吝惜力气。
朝廷征敛只要能留出一丝活路来,百姓就心满意足,虽依依不舍,还是忍痛的将儿郎送去战场。
征兵的书吏说得清楚,如今袁氏攻打关中,朝廷兵力微薄,难以支持,若让袁氏攻破长安,到时候烧杀抢掠,家家户户都会被殃及,抵御袁氏,保护关中,就是保护自家免受灾祸。
这些话,很容易勾起由各地逃难组成的长安新民,兵燹之灾的回忆,回望家中惶惶老弱妻女,男子们沉默的抗起荆棍,走出家门,身后眼泪湟湟望着,却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有消息,新征的壮丁并不直接站上沙场,先是吃饱了饭,在后方建造工事、运送粮草,编队成伍教导战阵。
而前番战殁将士的抚恤,则被恤孤寺的女官们一家一家的发到手中,家中只剩老小的人家,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处照料。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竟渐起颂圣之声。
尤其在荀太尉再次入宫觐见了天子。
觐见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立夏之日,天子领合浦王,并公卿百官出郊祭陵汉高祖长陵。
天子主祭,合浦王陪祭,太尉在侧,尚书令赞谒,天子礼敬,太尉躬谦,君臣相和,在场无数人亲眼所见。
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长安一场政治清洗完全结束。
天子对太尉依旧尊敬倚重,而太尉也确实没有丝毫僭越之姿,真心要做忠臣。
如此,到端阳节日,太学在渭水畔宴会,竟咏出不少热切的文赋诗篇。
“……崇光天道,光泽四表,扶危倾时,贤哉荀君”
少女阿薇轻柔的声音,如流淌清溪,不急不塞,令暑气全消。
“好了、好了,这篇不必念了。”荀柔在躺椅上连连摆手,表示实在肉麻得受不了。
小姑娘抿唇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明亮清澈,“阿叔,这篇文在端阳节宴会上,可被歌咏再三呢。”
“好呀,竟敢笑话我。”荀柔冲荀昭虚虚一点,却也没生气。
近来阿薇变得活泼许多。
前月,堂嫂唐氏以自己文才减薄,亲自来求阿姊指点阿薇经书,之后就让阿薇隔一日来家里,也不时借此送些糕点或衣饰布料之类,对阿薇也不似从前那般拘束,有时候家里有事,也将小姑娘送来,请他们代为照管,只对阿薇的学业看得更重了。
虽不知道堂嫂为何忽而改变想法,但对这样的改变,他自然感到高兴。
“这篇文赋,并非那种阿谀奉承之作,后面都是祝福阿叔的话,父亲看了都说,情意真切,感人心怀,这才送来给阿叔的。”荀昭认真道。
“啊……”荀柔愣了一愣,竟有些感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歌功颂德,直接驳斥就是,可这样的内容,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竹苍苍,清风时来,蝉鸣蛙唱,越添幽静。
这里,是依靠昆明池畔的一处精巧别院。
汉武帝时,修建的昆明池宫殿都倾颓了,但这几年,附近鳞次栉比修建起许多别院,一座比一座修得精致,经过今春一番折腾大多都被查抄上来。
至夏,长安城中暑气蒸人,他身体受不住,被建议出城避暑修养,四月下旬搬到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