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已整整过去十一年。
他已有些年,没有再梦见那条晨雾中的大河。
“小叔父?”
荀柔在荀攸的呼唤下回过神。
山下的袁绍不是皇甫嵩,而他也不是张角。
“传讯高顺待命,传讯各营按先前命令准备,见号令前,士卒不得随意走动,伍长确认本伍士卒及其军械,什长检查本什弓弩箭支投石,百夫长再次确认本部各什位置、人员,军校巡查本营,协调各部,查漏补缺。”
“重申军规,全军上下,但有轻军、慢军、欺军、背军、乱军、误军者,严斩不怠,死后并以逃兵论,罪及三族!”
“是!”
饱食,列队,步上战车。
全身光明铠的袁绍踏上战车,其第三子袁尚随侍在侧,众谋臣亦在大纛之后各自上马。
“父亲,快看!”袁尚忽然惊诧,一指向山上。
此时晨光已明,视线清晰,山上的荀字大纛拖着长穗,在风中招摇,其下站着的身影,纵看不清面目,却能看清却是一身青衣,衣袂飘摇,昂然而立,遥遥相迎,并未着甲。
“那是荀……荀含光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仰视而望,一个贼字,他怎么都难出口。
沉重的兜鍪压在头上,连视野都被限制,袁绍咬了咬牙,少有的,没有理会爱子,只是拔出随身佩剑,指向前方,“讨伐逆贼,匡扶汉室,发兵”
随着袁氏先举旌旗,鼓吹隆隆,前军挺进,这场关系着两方命运之战,就此开启。
若是荀柔知道,袁绍父子正为他成功装逼而牙痒痒,一定会大呼误会。
毕竟,自古以来战场上为流矢所中的倒霉蛋就层出不穷,但凡抗得住,他至少要穿一件前后两片,能护住要害的两当铠。
如大侄子就被他劝,眼下穿了一件单甲,虽然略破坏形象,但是安全嘛。
风度哪有性命重要。
不过,荀柔毕竟不知道不是有意装逼,自然也不会想到对面父子的心理活动,而且对面前军,打着“文”字旗帜,擂着鼓,压了上来。
他向身边的传令官一声招呼,传令官高高举起黄色的小旗,两次。
继而,山坡两边亦有数枚黄旗连举,点缀在已秃的山坡上,零落如星。
旗号已起,登时弓弩上弦声不断,包裹着油浸布头的长箭对准山道,箭头被同袍点燃后射出。
上百支火焰,落在铺陈道口的布幔和干草上,很快燃烧成十余米的火道。
熊熊烈火炽盛,将山道充满,热烈的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兵卒恐惧,不敢靠近,顿时裹足不前。
原本预计的勇猛冲锋,却在刚开始受到阻碍,多少有些令人沮丧。
不过,文丑毕竟是河北名将,反应还是极快的。
要取水未免太远,他立即下令步卒,以什为队,往东南面平原地取土,又命役夫执铲以助掘土。
士卒兜土在下裙,冲到山口,将土倾倒在火焰上。
一队、两队……起先还看不到效果,但毕竟方法正确,火势逐渐变小。
其间,扑火的小队自然也曾遭到山上的箭石袭击,不过文丑也见招拆招,换出本部盾兵,排出人工甬道,左右保护之。
前后半个时辰,没有后续燃烧物支持的火焰,就被扑灭了,靠近山道口倒毙了二三十具尸体,这前几轮冲向火场的兵勇,被袭倒后,扑倒在火焰附近,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这是今日第一轮交兵的全部牺牲者。
山道余温尚在,一地混杂的焦黑土黄,零碎火星不能成势,挣扎着腾起一缕缕白烟。
荀柔自山坡上观看,觉得像是地下温泉口,地热突出的奇观。
方才,对方列盾兵举牌后,他已让兵卒停止向下射击,不再浪费箭矢。
这只是开始,他并没指望靠着这等伎俩阻拦住袁军。
最多,只算是打个招呼。
不远前方,文丑一压兜鍪,再次提枪,摧举旗帜,再次下令擂鼓,骑马领着本部骑兵,冲向山道。
显然,这一次他要亲自上场。
颠軨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勉强可容五六骑并行,文丑这一冲,队伍便四五为列,挨挨挤挤塞进道中,前端精锐还能保持队形和间距,后方却不免有些凌乱。
一、二、三……荀柔耐下心数,直到五十,其军八百骑一多半都冲进道中,他这才又向传令官下命。
这次举起的是蓝白见杂的小旗。
两边山坳中,很快各有一队披甲兵卒,推着小车,执着长刀,借着俯身下冲之力,埋头自两侧横撞进山道当中,头盔压得极低,他们并不看人,只管低头冲撞砍马。
本有些拥挤的队伍,被撞得人仰马翻,被迫停止,而冲锋的小队则迅速失去踪影,只留下几只装满干草的推车。
顿时,山上箭石投掷如雨,其间几枝火箭夹杂,将推车快速点燃。
骑兵多有甲衣护身,死伤不多,但被这一冲一砍,一拦一断,彼此攀扯,前后挤压,再加上密集的箭石打击,疼痛伴随着生命威胁感,让人心慌意乱。
有人想前冲,有人想后退,有人要稳定马匹,有人在躲避箭矢,有人想救助同僚,有人却被袍泽的马匹践踏。
有人在口申口令,有人在呼喊,也有马声嘶鸣。
后面一半的骑兵,只能看见前方的混乱,欲要向前救援,却只是让山道口更加堵塞。
至于再后方的步卒,则只能无所是从的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几人的混乱不算什么,但几十人蔓至上百人的混乱拥挤,任谁都难调理,就是队中有几个百夫长,各自陷在乱阵之中,无法维持秩序。
文丑在听到身后动静时回头,原本也想眼看只余身边几十骑亲兵未牵涉其中,顿时进退两难。
再向前就是送死了。
他只能长叹一声,放弃继续向前,拨马回转,让亲卫举起盾牌护卫,顶着箭石,一路整列收拢队伍。
又因为过于拥堵,以及躲避箭矢,不得不下马步行,然后一步步狼狈退出山谷。
这期间,便免不得有踩踏和死伤,人还算好,伤亡不多,毕竟能灵活躲避,马却死伤得更多。
这都是钱财啊!
文丑一边心中滴血,一边却让人将重伤不能行走的马直接杀掉。
待其退出山道,沿途再次留下二三十人尸,以及五六十倒毙的马尸,还有几具横倒的伤马,低声唏嘘,这些战马是受伤不能移动被要求处决,却因为骑士主人不够狠心,得以苟延残喘。
然而,大概也只到如此。
此时谁又有闲暇照料伤马,最多不过是今晚加餐,士卒得以多分下一块肉食罢了。
总之,文将军第二次尝试,也失败了。
这一次冲击,最远冲入山道一里,大概是总长的七分之一。
连续击退两次攻击,荀柔站在山岭上,却并无一丝喜悦。
彼此杀伤与损失,都微不足道。
且虽然似乎你来我往的过了好几招,但实际上,此时太阳才完全升起。
而试出的另一件事,则完全出乎意料。
“袁军这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回头对身后的荀攸、贾诩道。
至于钟元常,此时正在对面山头,负责东翼的攻防。
“方才袁本初,为何不命人助之?”
文丑被堵在山道中,而前后不继,一大群步兵就跟傻子一样堵在山前,袁绍作为一军主帅,呆若木鸡,就傻看着,哪怕派个人上前,把这些兵卒撤开,不要堵道啊。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袁绍直接再出动两军,左右一支,攀山进攻,然后大家正式开打的准备,可这捏紧的一拳,居然没打出去。
可以说,今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两次不成,士气有些衰落,但他这一鼓气,却也没能发出。
“袁本初不能如此。”贾诩见荀柔望来,荀攸却一副低头出神的样子,只得无奈开口,“否则文丑退后,其心不得安,众将之心亦不得安。”
见荀柔还有些困惑,他不得不再道,“太尉只想想吕奉先,再想想魏续就是。”
“……何至如此啊。”
道理当然简单,不过是派系不同,以及同行相忌,可到这种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步,未免也太夸张了。
文丑就没有一个交好同僚吗?
“以太尉在军中威望,自然不必在意这等小事。”
贾诩拱手道。
荀柔眼神一晲。
若是别人说这话,必然在拍马屁,但贾文和这一句,他听着怎么就觉得阴阳怪气。
不过这回他却也果然明白了,不就是他在中下层兵卒中有人气,而袁绍却只是通过控制大将控制军权嘛。
所以,他对待将军校尉一级,就是要比袁绍要随便些,不明白人家那种委曲。
“却也并非无一人可用,”荀攸这时道,“只是袁本初爱子,不欲令其做这等细务。”
荀柔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不是嘛,若是袁尚出面,文丑当然也就不担心兵权,不过袁三公子大概真是体面人,不愿做这种扯着嗓子,前后奔跑,整兵列队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袁绍之所以能如此,也是人家家大业大,底气充足造得起。
荀柔暗自腹诽,袁军这边却在商量正事。
文丑一战虽退,却并未心服,反而觉得自己已抓住战机。
只是,前一次不提,这一次冲杀不成,被迫折返,却是众目睽睽,他不得不来到袁绍面前陈说一番。
“旁人都传荀含光用兵如神,今日一见却为大缪卑将已知破彼之法。”
文丑在车前行礼道。
“可笑!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同为大将的麹义,站在袁尚之侧,闻此大声嘲笑。
文丑心中虽恨,却知其攀附袁尚以为依仗,自己虽为主公亲信,却也不愿得罪三公子,“其依山立阵,根脚不稳,且阵势单薄,不能承一冲之力,望乞步卒三千,必能破之!此阵一破,则前路无碍!”
他顿了一顿,没听到袁绍答应,心底一横,当即不顾一身胄甲不便,跪在车前,“卑将愿立军令状,不能破之,甘死阵前!”
“何须你一败军之将!”麹义冷笑一声,翻身下马,来在袁绍车前,“卑将只需两千步卒,必当冲山破阵,活捉荀含光,奉于主公与公子车前!”
既有左右两面之选,袁绍照例询问起随队谋臣。
于是乎,亦是理所当然,几个谋士各依本心,或举文丑,或称麹义。
郭图等认为文丑本为前军大将,又同荀氏交过手,正可谓知耻而后勇,而逢纪等则认为麹义勇猛过人,部曲养精蓄锐,正是锐不可当之时。
袁绍立于车上,耐心等众人争执结束,这捻了捻须,缓缓道,“诸君所言,都极有道理,不过何必相争?山有两坡,文将军攻西面,麹将军攻东面,两面同时攻打,亦可使之不得相顾也。”
“主公英明!”郭图当即道。
“是我等浅识。”逢纪虽慢了一拍,却与郭图接得严丝合缝。
众人哪是真的蠢得这都想不明白,依然是旧话,不过各凭心意罢了。
而纵使文丑不愿配合,麹义不甘心,还想打西面荀柔本部,却也只能领命。
其人也并未真的只带两千步卒,总将本部五千人拉了出来,只命骑士弃马,列步阵同行而已。
这次有超过万人行动,激扬起一片沙尘,荀柔立在山上看得分明,知道真正的战斗,终于将要开始。
他向身旁传令官一令,令官当即高高举起一面黄色小旗。
在三里外,山势转折处坡顶待命的高顺部岗哨,望见鲜黄的颜色,不敢耽搁,当即报与自家将军。
披甲盘腿而坐的高顺点了一点头,当即起身,同时还一把捞起身边兜鍪,扣于头上,“起身,列队!”
第267章 奋战夺首
炽日缓缓升起于东方,中条山颠軨道南面,上万步卒移动,腾起黄尘滚滚,如烟如雾,将更远处黄河的粼粼波光遮挡得一点也不见,自黄河激荡而来的风至此也能量耗尽,不存一丝清凉。
因军事行动而被破坏的山坡,寸草不生,光秃秃的露出黄土,却是降低了表面的摩擦力,增加了攀爬的难度。
袁军中,一队步卒伍为列,率先冲入山道,随着喊杀声起,西面举盾,余者执兵跟随,却是先行向西面山坡推进。
荀柔不免有些意外,但也迅速反应,下令以弩兵长弓助射,余下空闲之余,便只能透过对面忽而密集的箭雨,伫立遥望林列的旌旗,那大旗之上却书一个“麹”字。
“是袁将麹义?”
“应当是,”荀攸点头道,“此人出身凉州,在冀州为,后归袁氏,其部骁勇,擅长野战,常为先锋。不过,元常兄应当足以应付。”
荀柔点点头。
他不曾见过这位老兄指挥作战,对其战斗力多少有些没底,不过对方毕竟坐镇洛阳数年,未尝有失,再加上西面安排的又是从河内撤回的两支队伍,此时也只能相信他了。
山道两坡也并不算高,不过二百步至三百步之间,若是平地骑马,几乎是转瞬就到眼前。
不过毕竟还是登山。
荀柔遥遥看着滚滚烟尘,随着喊杀和擂鼓隆隆,向对面山道倒卷而上,直到前军几乎冲到半山腰,对面黑旗却才一挥。
顿时滚石垒垒冲下,随着重力加速行动,越滚越快,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兵阵瞬消,兵卒惊呼躲避,但凡反应不及,便被卷带,滚落山下。
随巨石阵后,对面这才趁着敌军慌乱之机,开始抛射箭矢,俨然指挥若定,从容有度。
荀柔之心刚才放下一半,向东面发起的攻击却也开始了。
文丑并未像麹义一般,将兵力一股脑压上,从正面攻击,却兵分两路,一边由本部偏将领兵攻向山坳,自己却又领一支绕到西面,要从另一边侧面登坡。
这两处布置,的确算是触及到他布置的弱点。
毕竟是山丘,几乎没有平顶,攀登固然艰难,但防守也难免跟脚难稳,战阵长薄如蛇,却没有蛇一样的灵活,反而相当僵硬。
再加上时间短促,山上修筑工事不容易,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放弃了保护性的一切措施,全部精力用于增加杀伤攻击方向,所以山岭起伏的凹陷处,也就是所谓的山坳,以及山坡侧面,自然就成了暴露的缺口。
不过当然的,既然是增加了杀伤力,缺口也未必是缺口。
“号令各部弓弩兵,依秩序射击,不得乱阵,不得退后,违令者斩。”荀柔冷静的发出命令,继而望向刚才带领车队冲阵回来的典韦,指向东面山坳,“典叔,此处就托付与你,可否?”
山坳离坡下只有一百五十步,那偏将一身胄甲,眼看就爬了三分之一。
“放心交给老典就是!”典韦手执一柄长斧,当即答应一声,转头招呼上自己一队百人之兵,大步赶去山坳口处。
“胡将军。”荀柔回过头,向胡车儿微微一笑,指向西南面文丑本部道,“我们一道过去罢。”
“太尉还是留在此处待我破敌罢,我豁出命去,绝不让那文丑冲上山来。”出身凉州的胡车儿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望着一身毫无披挂的荀柔,“箭矢无眼,但若你与贾君但有损失,我如何面目再见我家将军!”
自家将军原本留下他,是担心这边兵败,让他保护一下未来姻亲长辈贾文和的,他哪能想到,这没过多久竟然来了更要命的人物。
抛开太尉身份不提,这可是他家未来主母的亲叔父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荀柔简直要当场笑出声来。
张绣的部下居然这么有意思,他真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是军令!”荀柔斥了一声,却率先向西南面去。
胡车儿头皮发麻,眼见太尉并两位大官都走了,却又怎敢耽误,连忙向剩下亲兵三百一声呼和,匆匆赶上去护卫。
大纛随之而动,飘至山南,军命随之而至。
此处依照阵势,沿坡布为五排,二排长戟,二排、三排为弓兵,最后一排,战阵略宽,却是一腰弩配三人,一人射击,一人协助换箭上弦,一人休息以为轮换,最后一排则是两架投石车,每车为五人配置。
此时第二排已然举起长戟,将大戟锋利的尖端对着迎面靠近的敌军。
地面已能感觉到迎面大军带来的震动。
随着一声令下,投石车率先投出两枚西瓜大的石块,接着第二已上弦完毕,并随着号兵旗帜,齐射出箭,接着第三排,再然后是第四排的硬弩。
投石车不与射击相关,什么时候安好,就什么时候投掷,前三排则按照固定的节奏与顺序,轮流射击。
站在山下的文丑,很快感受到压力,与方才从山道上经过不同,迎面而来的箭矢,均匀而密集,杀伤力变得更大,不时飞出的大石,防不胜防,纵使盾兵也无可阻挡,隔着大盾也足以将人撞晕撞倒。
在猛冲一次未成,而退回山下后,他仰起头观察,骇然发现,对面的军队面对冲锋毫无动摇之色,居然在指挥官挥舞旗帜下,进行一种严整而有秩序的射击方式。
这样轮换射击当然也不算什么,可怎么能做到如此之精准、严密、冷静?
这果然是与主公对峙了数月的朝廷军队么?
他仰望那箭与石背后高高飘扬的旗帜,只觉得那旗帜仿佛飞在天上,高不可攀。
这座山,究竟有多高?二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他方才为什么会觉得这座山并不高呢?
在文丑心中忍不住升起疑虑,自我怀疑时,山谷中却传来一阵欢呼。
胄甲浴血的典韦,一手提着斧,一手却抓着一把髻,下面一团鲜血淋漓。
文丑那名冲山坳的副将,只一个照面就被典韦的长斧砍倒,再被揭了头盔,砍下头来,扬首示众。
整个过程,时间之短,甚至那名副将都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已然失了性命。
跟随其人的一千步卒,如今其实还余八成,却都肝胆尽丧,丢盔弃甲,转身逃跑,却又被典韦带着一百亲兵追下山去,连番砍倒。
如此却又与正在山道中督战的麹义撞个正着。
东面山坡的进攻也并不容易,准确说,远比麹义原本猜想的艰难,对方虽再无滚石,但其士气之高涨,兵卒之耐战,却与先前全不相同。
兵卒几次冲到对方那菲薄不堪的战阵之前,却又再遭受对方猛烈反击之后,而被压下来。
他原本在前面冲锋,却发现兵士有畏战溃散的行迹,不得不退下在后方亲自督战。
麹义正执刀催促兵卒,目光一瞥,便瞧见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竟然不逊于自己的战将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不敢稍怠,连忙举起手中长槊迎上去。
长槊与长斧一架,一个照面,两人瞬间便对彼此的力气有了估量。
典韦是双目一瞪,长斧下压,麹义却心中一凛,却咬牙提气,用力上顶。
随着长斧缓缓压下,麹义却顶不住,长槊毕竟不如斧头厚重,若是折断,他一条性命可就丢在这里,他于是只能将槊一抽,又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脚下。
却眼见陌生敌将并不竟稍换口气,将那数十斤重的大斧再次当头劈来,麹义连连后退,已发现主将危机的亲兵也纷纷上前,向他围拢保护。
人墙固然厚重,典韦却浑然不惧,只带着几个亲兵,继续挥动斧头向阵心麹义处,长斧过处,一片腥风血雨,竟无人能当其一合之力。
眼看对方竟真要凿穿战阵,似乎一意要杀自己,麹义却也再次提起长槊,只是对阵,忍不住开口问,“你竟是何人!”
“那猛将,究竟是何人?”
立在正对山道的战车上,袁绍凭着马车高度并自身身高优势,却勉强看到山道中情景。
当然在此之前,他已派出张郃前去接应麹义。
对方并无旗号跟随,众谋臣彼此相顾,却都不知晓,倒是许攸头脑转得快,“此将先前未曾见过,想是随荀含光而至,若是荀贼身边,倒是听闻其人有一亲卫,身材魁梧,力胜熊罴,唤作典韦者,当是此人。”
闻此,袁绍顿生妒恨。
不,准确说,在今日开战至此,他的嫉妒厌恶之心已越发炽烈才对。
当年在雒阳,他已是天下名士,荀柔不过是一乡下少年,凭借容颜,跻身大将军何进府上,他对其人不过是些许厌恶,又些许忌惮,并未真的认为对方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然而自那之后,每每其人便与他所谋相反,坏他大事,而又借此步步高升,他诛杀宦官不小心引起宫乱,对方就护卫了天子,董卓入京,他出奔河北,对方就留在雒阳,与董卓周旋保护百官,他联络诸侯将要伐董,对方却将董卓杀了,成为天下英雄。
即使此后,但凡他不顺之处,必然与此人相关,就连他精心布置的暗杀,也尽被此人躲过,固然修养数月,却到如今眼看又成了白费力气。
如此运气,让他如何不妒,如何不恨?
“主公,今日再三磋磨,恐怕攻取不得,不如先退,明日再战?”陈琳小心翼翼道。
“退!如何能退!”袁绍厉喝道,“大丈夫生当前斗死,岂能避战后退!全军听命,列阵,举盾,随我进军!我军数倍于彼,岂有不胜之理!”
他怎么可能输给荀含光!
他绝不可能输给荀含光!
今日,他就要与其人,一战决胜负!
在其身旁的袁尚,还第一次见父亲如此狰狞之色,顿时受了一吓,却连忙拉紧缰绳,强自镇定。
只是随后在拔配剑之时,却受滞涩,连拔两次,才将剑身拔出。
太阳渐渐升至正天,温度越发灼烈起来。
两面拔峭,顶面平缓处狭长延伸,而成起伏,这样的山势,在本地称为墚,大概就是像横梁一样的山的意思。
荀柔所站的坂道西面,就是这样一条近两里长的墚,方才也因为如此,他才得以从容转至南面。
站在山岭之顶,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整个战场。
厮杀声,呼喊声,惨叫声,烈血飞溅,黄土蒸扬。
所谓草芥,所谓尘埃,个体生命在一场数万人的战役中,变得微不足道。
文丑一军的冲锋被阻扼在山的南面。
这一面比之两侧坡势稍缓,更易冲锋,所以荀柔将赶工建造的几架珍贵的投石车中的两架安放在此处。
坡上是排布整齐的射击战阵,箭阵齐整、稳定、密集,当敌人进入百步以内,杀伤力成倍数增加,胡车儿派遣出的亲兵护卫,护在西翼,防御对方绕后。
投石机装配、调试缓慢,但每一击,都会掷向敌军密集之处,打乱攻击节奏,阻遏士气。
“未想这投石之车,竟有如此奇效!”眼见袁军攻势减缓,性情直率的羌将胡车儿,直接出口称奇的。
荀柔密切注视着战场,闻此只轻摇了摇头。
投石车自古有之,尺寸比例,如何装配,前代兵书都有详细记载,却一直不曾得到重视。
他见过后世,再见到这种原始射击武器,也曾有过相当的幻想和期待,但现实却远没有想象的美好。
投石车原理简单,不过是杠杆而已,理论上当然可以通过增加力臂,增大投石重量和速度,毕竟阿基米德名言嘛,给我一个支点,把地球都给你撬起。
但问题是,这得多坚硬的杠杆,多坚固的支点,才能真把地球撅起来?
其中又需要付出多少财力,人力,物力?
就如眼前两架投石车,载重不过三四十斤,军中健卒都能举起,只是投石车投得距离更远,力量更大一些,但相应的,一掷所花费的时间,却是人体投掷的十倍都不止。
效率之慢,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想要依靠此物,黄花菜等凉了都等不着。
放在一般战场上,三四十斤的石头固然重,但穿甲立盾的前提下,真正造成的杀伤力也十分有限。
而建造这样一台机械,需要相当坚韧的木料,使用这样一台机械,需要数名工匠协同,一旦重要的几根承重木断裂,只能更换无法修补。
总之,此物在很长一段历史上,未成为战场上的主角,是有原因的,绝非是这些年代的军事家头脑都不好使。
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战争工具,投石车也不是废物。
攻城的兵卒是人,是人就会怕疼,恐惧,生畏避之心,投石车的震慑力拉满,特别适合配合其他攻击手段,给对手制造心理压力。
望着坡上逐渐迟滞的敌军,荀柔想了想,下令让两台投石机暂停。
石头虽说是就地取材,但毕竟还有一个“取”字,存货也并不十分充足,况且
欢呼声,自山道方向传来,荀柔猛然回望,尚未看明战况,便已有兵卒前来禀告,称典将军已诛杀冲山的敌将。
“……好!”荀柔脸上的欢喜之色,迟了一秒才出现,“传首示众,再令典韦谨守坳口,小心袁军增援。”
无论如何,杀灭敌军将领,都不算坏事。
他只是担心,有此一着,袁军今日大概不会再出兵决战了。
持久战不利于己方。
士气好不容易鼓舞起来,但连日的辛苦准备,也让人神疲乏力,唯有一鼓作气,维持住这种气势,方才能取胜。
一旦拖延,疲惫就会涌上来,明日要想兵卒继续奋勇作战,今日战后就需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激励手段。
而且,随着拖延,山岭的优势,会翻转成劣势,且不说露营与扎寨之间差别,就说历史上马谡竟是怎么败的。
固然背靠河东郡,还不至于到马谡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失去黄河的船运,粮草的运输耗费也会大幅度上升。
总总累积起来,胜利的天平就可能偏转。
战场之上,巧与拙、优与劣之间,本不分明。
就在他心生担忧,开始考虑是否在放弃一部分地理优势的前提下,主动发起攻击之时,山岭之下,传来金鼓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