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二十万石。”荀彧唇角一抿,“若得汉中支持,当可支持到秋收。”
一石可供一人一月之食,以五万算,一月需五万石,再加运送路途损耗,至少翻倍,即十万。
“……只得二月之用啊。”
这还是不发官吏俸禄的前提下。
“不过还可从益州、陇右调些来,押运安排细致些,也可省出一些。”荀彧宽慰道。
“未必能足,也不可抽剥过分。”荀柔喘出一口气,“未想会……此战,原当我亲往阵前。”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且不论凤卿是女孩儿,初次为帅,所领就是一群百战沙场的傲将,面对的又是如此复杂局势。
稍有不甚,就易倾覆。
荀彧知他担忧,温声道,“关中既有山川之险,凤卿又有元常、贾公为谋,徐将军、段将军为翼,小心谨慎,定能固守,袁绍并无明主之资,仰仗姓氏而已,见朝廷匡复在即,一时铤而走险,群贼之心亦未必安,只要坚守数月,待其势渐竭,人心渐散,必能一战定之。”
“若败袁绍,复中原,天下则定十之七八。”
“矫饰之辞。”荀柔知道堂兄有意宽解,阖着眼轻轻一笑。
荀彧亦垂眸轻轻一笑。
“不过……也许我果然,小看了人。”荀柔赞叹,“阿妹……女中豪杰,我也不如。”
荀光竟杀吕布,实在出乎意料。
有此一事,荀氏与汉室朝廷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打破。
这也是他,以及荀氏先前一直未敢走出的一步。
走了这一步,荀氏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权臣,张告天下,再无退路。
然而,走得好。
是他优柔寡断了。
若让他翻覆回三月之前,与现在作选择,他宁可要现在。
固然也有艰难处,但与那番困难相比,倒是现在更好。
“令妹果敢之处,亦令彧惭愧。”荀彧亦道。
他固以为不至如此,但也佩服一女子能有此忠义孝悌,果决勇敢。
“凤卿,伯昭,亦未必不能胜我。”
荀襄是唯一挂帅之选,荀欷是唯一往徐州人选,他醒时已经如此,自忖也再无它法,唯有相信他们的能力。
“是。”荀彧点头。
“张公淇可有消息?”荀柔笑了一笑,又问。
“信使昨日来报,张公淇亲领五百骑兵,一万步卒,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当至长安。”
“张君将至,即来告我另,征募……咳咳……征发丁壮之事,如何?”
荀柔说多了话,喉中发痒一径轻咳一阵,又不禁虚喘,只得指了指床边小炉上的铜壶。
荀彧起身去到了一盏温水回来,见堂弟着实虚弱,执盏凑近他唇边。
荀柔低头饮了两口,“多谢。”
“征发之事,已传令各郡,”荀彧将盏至于一旁,见他眉宇不时紧蹙,定十分不适,“含光,眼下诸事并不急切,你先好生修养,勿过劳神。”
“三辅各郡征发,先至长安,京兆本地之兵,月内集齐,”荀柔重新躺回榻上,“扶风、冯翊二郡,多推迟半月,亦当至京。”
“……期限是否略紧?”荀彧担忧道。
“那就各郡先征三千。”对于惯熟政务的堂兄的意见,荀柔当即听取。
“是。”人数如此,难度当然就降低了。
荀柔舒了一口气。
“可还有什么话吩咐?”荀彧轻声问。
“哦,辞表”
“尚未递出。”荀彧歉意道。
“那就罢了。”他家连朝廷兵力都掌控了,此时再说辞职,就有点太不要脸了。
“……是。”
荀彧低头应了一声,见他阖了眼再无话说,便道一声告辞,离去。
荀柔轻轻撩起床帷,才望一眼他的背影,就觉双目畏光昏花,不能视物,只得不甘的心底暗咒了一声,下帘闭上眼睛。
片刻,就有侍童端了药盏进来,服侍他服药,再将盏端出与人,又回屋内守着。
荀柔再次阖眼休息。
这数年,他竟自误了。
原以为自己已从思想、习惯、观念种种,已全然融入如今的世界,可实际上,他仍然运行的是后世的逻辑。
更糟糕的是,他用后世的逻辑,来运作此世行为价值、道德、规则。
于是,都乱了套了。
以为用了大汉之名,作为交换,就该尊重刘辩天子的身份。
以为外戚与卿大夫,是皇权必有的附属,就渡让出京兆的利益,作为安抚和妥协。
他既未贯彻自己的信仰,还养虎成了患。
若非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若非他至少牢记了“枪杆”的箴言,若非有文若、公达、仲豫等同族的支持帮助,以他“知识分子的软弱”,在长安这个朝廷中枢,或许早就落败于王允,甚至落败于杨彪。
他忘记了太多,逃避了太多,取舍总是不合时宜,在该坚持处妥协,在适妥协处强硬。
幸而,他从不是自己一人。
三日后,汉中张鲁带着一万一千兵马,旌旗林立,甲光耀日,列于长安城门之外。
下令安营后,张鲁不容细致安排,便领着十个亲兵,驰至高阳里,拜见太尉荀柔。
“候君苦也。”荀柔倚于榻上,笑着道。
“太尉吉人天相,祸尽运来,否极阳回,龙跃在渊,风雷相随,利有攸往,无咎已。”张鲁亦笑道。
“好个利有攸往,借君吉言,愿日后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作者有话要说:
利有攸往,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前头好处多多,快跑~
新年已到,农时未起,长安百姓忙碌着新一年各种准备。
祭祀器物要收好,农具要磨砺,筐笥要修补,小儿郎往庠学中去,有相近的太学生来教授诗书,与往年并无差别。
朝廷中的云波,与他们并无相干,唯去岁末,听说有人造反,攻打京城,让大家着实紧张了一阵,后来朝廷军队一去,反贼便如土鸡瓦狗崩解,大家收拾了心情,放下行李,又继续过日子。
忽一日,听说东面又有战事,城外即兵马拔营而去,又过了几日,又一队兵马到达长安,当日就封锁长安十二门,五日不得出入。
正当大家忧恐不知所措,以为又冒出一个董卓,城门开了,城中一应日常恢复,只是靠近宫城,达官显贵居住的闾巷多了许多守卫兵卒。
这些新来的兵卒,赤巾裹头,穿着布衣,武器粗糙,方言有别,但除了出入检查严格些,脾气倒不坏,也不索要钱财。
百姓担心害怕一阵,又放松下来。
虽不熟悉,对方营寨旗帜挂的是“张”,众人却以朴素的逻辑判断,这定是荀太尉的兵马。
别家军队,再没这般和气。
如此,先前传闻已死的荀太尉,竟果然没死。
荀太尉是好官,防震救灾、轻薄徭役、赡养孤寡等,许多与民有利的诏令,都是他向天子请求来的。先前听说消息,众人无不哀伤忧惧,如今反转,原系谣传,自然欢欣鼓舞,弹冠相庆。
“太尉这等贤臣,必青史留名的!”
一个颇有见识的老头说。
虽说忙于生计,但凑热闹听消息的时候,总还是能抽出来的。
众人围着打鱼的韩翁一径追问,“果然见着荀太尉?大人病情如何?”[1]
“当然见得。”那韩翁扶着须得意道,“我家鱼好,在长安城中皆知,就是高阳里的宅第,也常来采买,昨日荀太尉家来定五斤鲫鱼,必要鲜活,巴掌大小,死鱼、大鱼都不要,当即付了三十钱定金,要一清早就送去。
“鲫鱼虽美,但刺多肉少,这么小怎么好吃?”围观者咋舌。
“什么见识!”韩翁鄙视道,“富贵人家买那鱼并不为吃,只作羹汤中取味,肉都要弃的,故鱼小才好,小才鲜甜。”
“好了,快说罢!”有人急性催促道。
“我半夜起来打的,一网不足,又下了一网我正知道会如此,”韩翁不紧不慢道,“摸黑选好大小都取最蹦跳的,正是开城门的时辰,我连忙拿草绳穿上,就装篓送去一刻不耽误,等进了宅,到了厨下,一放缸里,鱼都全张着腮,果然一条没死!”
“太尉宅中是何模样?”
“那自然宽敞,”韩翁道,“比咱一条巷加起来还大还宽敞,房舍多,人多,婢女都美得像宫女一样,地上都铺了白石,屋脊有三层楼高,有好大一个水池,都养着大鱼鳖,周围种了许多树……”
众人随着他每句话,发出惊呼。
“太尉府也种许多树啊?”有人问。
“那是自然,我看桑榆槐杨都有!”
“太尉很勤俭啊。”众人赞叹。
自迁都第二年,赋税减去许多杂项,只两季收田税与口算,其由以减訾税,即财产税,最善。
过去家资超过万钱,每年需交税款,故多不敢种树,就怕税吏多算,如今减了此项,谁家院中不多种树,赖此,去岁虫灾,多活不知多少。
没想到,荀太尉也如此精细打算,果然是顶尖的聪明人。
“你们不以为贵人种树也是为生计?什么见识!”韩翁当然知道这些邻居想的什么,冷哼一声,“那都是种来赏玩的。”
“树有什么好玩?”众人不明,只催促道,“太尉呢?你何时见着太尉的?”
韩翁昂首,“那童子带我去领了钱,就往外走,之后,便见着太尉!”
“呀!”
“太尉就躺在屋檐下,晒太阳!”
“见着我,颔首一点,还笑了一笑。”
“太尉还对你一笑?”“果然?”“那你如何应对?”
“当然千真万确荀太尉几次班师回朝,我都去城门迎候,绝不可能认错!”韩翁昂首道。
“太尉那样人物,谁能认错。”
“先前在雒阳,常能在市中、还有白马寺看见,到长安后,都看不着了。”
“出征打仗去了,哪能见不到。”
“韩翁,你又如何应对的?”有人道。
“我,我当然回了一礼,就跟着小童出来了。”
众人一齐发出一声惋惜又满意的喟叹。
春暖意洽,草木初萌。
荀柔睡在躺椅上,在自家既无池藻,亦无美婢的屋檐下,感受着阳光的抚照,闭着眼睛同华佗争论苏醒后风眩之症,病源由来。
打自清醒,晕眩就时时相随,一开始还未察觉,多几次,身体逐渐恢复,清醒时间渐长,这种症状就凸显出来。
习惯了,日常还好,反正他现在躺着也是躺着,怎么都生活不能自理,不差这一条,就是思考大受影响,让人烦躁。
华佗坚决否认荀柔观点认为他将下过量,而认为是荀柔自己多思伤及肺腑气血,以至肝木乘脾,以至上攻。
荀柔久不读医书,理论已不大熟悉,再加上精神确有不继,几个回合辩论,落于下风。
华佗得意洋洋的给他起针,叮嘱他少思多睡,重点是这条性命是他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务必要小心保养,不能坏了他神医的名声。
“好。”荀柔恹恹的回答。
风眩是一道,伤口发痒又是一道,再加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是懒得再控制表情和措辞。
“还需多久才能恢复饮食?”
“难受?”华佗很懂得的笑问道。
“还用说。”昏睡时只有药材吊命,醒了也只能每日吃些羹汤,寡淡无味,和吃的药,都分不出来。
每天这样饮食,他觉得自己俨然已瘦成一根软塌塌的面条。
“你脾胃脆弱,如此饮食调养至少需一月,想复如常人,少望岁终罢。”华佗让徒弟收拾了器物。
“甚好。”荀柔吐出一口气,艰难的转了转身。
他现在真的钦佩那些为减肥而挨饿的人,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以怎样的精神。
“当初说好术后都交与张太医,你却好,将他派去军中,如今又来麻烦老夫。”华佗起身道,“老夫这太医丞,倒不是侍奉天子的,专伺候你了。”
“能者多劳嘛。”荀柔奉承道,“这长安,必要元华先生留守坐镇,方才安稳。”
这话华佗也确实受用,见远处仆从领着一个风姿秀雅的小女郎走来,当即一点头,带着徒弟飘然离去。
“阿薇?”
荀柔听着脚步,睁开眼,果然是邻居堂兄荀彧的长女荀昭。
小姑娘穿着黄衫翠裙,梳着双丫髻,腰间悬一枚玉环,双手提着一只小食盒,先乖巧端正的行了一礼,“见过小叔父。”
“不要多礼,快过来。”荀柔轻轻微笑。
“小叔父昨夜休息得可好?今日身体如何?”荀昭上前,认真问道。
“甚好。”荀柔轻轻一笑,让人取来席枰,“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是。”荀昭将食盒放在几案上,谢了坐,跪坐下来,“这是蒸熟的榆芽羹,加了些许蜂蜜,听说叔父饮食不和,父亲嘱咐送来的,不过父亲亦道,怕此物寒凉,不让小叔父多食,稍助饮膻则可。”
“啊……”荀柔一眨眼,低声自语,“受宠若惊……”
他昨天不过随口一说,堂兄就得了……这……果然不是错觉……最近堂兄对他真的好得有点过头啊……
“小叔父说的什么?”荀昭凑近问道。
“我是说,多谢,也替我致谢文若。”荀柔轻声道。
阿兄近来,果然许久未唤他“荀太尉”了。
“侍奉长辈是我应当之事,小叔父无需向我道谢。”荀昭认真道,“小叔父对父亲致谢,我会代为传达。”
荀柔一笑,“阿薇这是将我当做阿貘了?”
“呀!”荀昭羞赧垂头,“昭失礼了。”
“没有,没有。”荀柔摆摆手,笑着道,“天然可爱,唯吾家阿薇啊。”
荀昭害羞的垂下眼帘,抿嘴一笑。
那姿态,竟颇似堂兄荀彧少时。
荀柔又闲逗了几句,又问了问她的学业,才知这数月来,竟耽误了。
“改日文若来,我与他商议。”
正说话间,又见仆从领了荀攸过来。
荀昭连忙乖巧的起身告辞,又与族兄别过,这才离开。
“公达,请坐。”
“是。”
荀柔轻松神情一收。
“是捷报,青州传来消息,刘备留将关羽守郡,自领三千兵马入幽州,收刘虞旧将鲜于辅,齐周等人,突袭公孙瓒后军,公孙瓒大败,今已领残部逃往辽西。”
“果真是捷报吗……”荀柔轻笑。
“自然。”荀攸回答。
“王司徒还没有动静吗?”
“是。”
“固执啊。”荀柔感叹的点点头,“可我们不能等了。”
“小叔父意下如何?”荀攸倾身问。
“我去见见他罢。”
荀攸微露惊诧。
“见,最后一面。”荀柔望着苍蓝的天空道。
司徒府,被封闭数日的大门,随着“吱呀”声打开。
门庭两侧零星的站着仆役、侍女,目光畏惧又惊恐的看过去。
没有人出声,如同一出默剧。
一张步辇,由四名壮士抬起,由御史大夫相随在左,再由两排各八名执矛兵卒护卫,越过门槛,目不斜视,径直穿过青砖铺路的宽阔庭院,直接抬进正堂。
“荀太尉,老夫久候多时。”
王允坐在案后,抬头看着辇上坐着的青年,神情峻肃道。
他穿着朴素的褐色直裾,干练的窄袖,腰间革带系着佩剑与印绶,苍苍白发上戴着三梁进贤冠,赤缨端正的结于颔下,消瘦而苍老的脸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写满刚毅倔强。
“再近五步。”荀柔道。
“喏!”抬辇的兵卒精神抖擞的高喝一声,齐齐上前走了五步。
“你要做什么!”王允大声道,握住配剑剑柄。
“落下吧。”荀柔命从卒落辇,待停当稳妥,方向王允致歉道,“仆久病未愈,声低气弱,实无奈如此,还请司徒见谅。”
“既有病于身,当自谢免职,到老夫这里来做什么!”王允冷哼一声道。
荀柔望着眼前满脸刚强的老臣,在前来路上设想的种种争论之辞,忽而就不想再说了。
出身太原王氏,其族世仕州郡而为冠盖,纵观王允平生,在许多时候,总做出一些偏激行为,年轻为吏时,伪称上官命令,捕杀同郡宦官赵津的家族;黄巾之乱时,趁机伪造证据文书,诛除宦官张让。
前者使委任他的太守被宦官报复而死,后者使他本人被诬告,几乎身死狱中。
论资历,王允两度死里逃生,年岁虽长,其实算起来,为官吏的时间加起来,并不比必他长多少。
论才干,除了入仕时的郡吏,他只短暂的作过一任颍川太守,之后就凭借着名气和机遇,从何进幕僚到董卓幕僚,再高升三公之列,此期间并未展现出治国长材。
论为人,刚愎、直棱、严苛,绝不循情,就算与他站一样立场之人,与他合作之人,也没有多少真心喜欢他。
可这又如何,王允绝不是这时代唯一个升迁路畸形的官吏,也绝不是唯一个才不配位的公卿,汉朝尚德不尚才的风气,让许多人走了捷径,社会承认了这样的方式。
况且,王允不算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却是至今少有的,仍然坚贞、至公,而能为汉家天下舍身就义的忠臣。
然而正因如此,王允虽远不如杨彪恭谦下士,却在这样关键时候,成为支撑那些官僚外戚的根基,哪怕他大概也看不上其中许多人。
所以,他们本无仇恨,王允甚至没有参与对他的谋杀,他们只是观点不同。
这却致命。
一个坚定、倔强、固执的忠臣。
一国一家,只能走一个放向,代表、保护、支持一部分人的利益,并且一定会损害、侵犯另一部分人。
政治,是零和游戏。
他已经赢了,却也不是自己赢的,又何必再耀武扬威。
“王司徒,”荀柔道,“事已至此,何必再徒费功夫,自取折辱?岂不为子孙计?君家藏匿罪人之事已发,该当何罪,不需我赘言。”
“我若有罪,当天子将诏,移于廷尉,至于刑戮亦无所悔,我族太原王氏,以忠义传家,亦不需太尉惦念。”王允道。
荀柔轻轻叹一口气,“司徒不念子孙,亦不念朝廷社稷么?”
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讨执法严明。
“今日你若杀得老夫便杀,何必出此要挟之言,朝廷仁弱,听信于你,老夫虽数进忠言,皆不能用,今日固死,亦无所憾矣。”
“王司徒始终以为,我必反了。”荀柔淡淡一笑。
“贼臣如此,恨未早断尔头!”王允恨声道。
长刀铮然出鞘,寒刃直指,王允昂然不惧,高高扬起头颅。
“好了,退下。”荀柔摆手道。
被无端指责,他丝毫没有动气。
兵士长刀还鞘,退回步辇之后。
“王司徒不信我不反么?”
“听其言,观其行,老夫并无瞽聋之患!”
“好,在下来告诉王公,公之瞽之聋,何其深矣。”荀柔平静的看向王允,立起一掌,“我,荀含光对皇天后土起誓,此生绝不僭帝位,不娶妻,不生子,不继嗣,五服之内,荀氏女不入宫廷,不杀天子刘辩并皇弟刘协,奉祀两汉帝庙万年,若有违誓,天地共弃,人神共厌!”
此诺之重,不止王允,众皆哗然。
王允不由动容,“你”
他没有怀疑方才的誓言,发如此重誓,绝不会只为了哄骗他,也不必为哄骗他,而想出这样的誓言。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
事已至此,他只能承认,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自己,竟是个小人。
“王司徒如此可安心了?”
“……敢问荀君何求?”王允再无法维持庄严的表象,艰涩道。
求什么?为什么?
为了信仰,为了避免百年后的民族陷落,为了来世上一回,就要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随着体力告罄,身体不适难忍,荀柔失去继续劝说的耐性。
“非君所能知!”
王允望着神色冷峭的青年,动了动唇,终于道,“老夫误矣。”
“正是,”荀柔点点头,“今日之局面,王公之责也。”
和杨彪不同,王允确实一片公心,纵使不喜欢他为人,也要承认这一点。
“局势急迫,我只等王公一日,请王公以天下江山为念。”
所以,只有王允这棵大树倒塌,剩下的蛇鼠胆怯,便再不能聚合成势。
荀柔抬起双臂,长揖而拜,伏身到底。
“走吧。”不等回答,一拜过后,他艰难支起身。
荀攸默默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步辇就同来时,缓缓抬起,抬出厅堂。
“逆贼休走”
檐廊后,忽而一个儒服冠带的男子执剑冲出来。
当即被随侍的兵卒将之压倒。
“我必报家仇,誓不为人”扑于地下,男子由自叫嚷。
“此人留与王公,自己处置。”荀柔不回头地道。
“喏!”
兵队长一拳将人锤晕过去,带着兵卒依旧护卫步辇左右。
步辇缓缓行出,司徒府在荀柔身后,再次关闭。
车驾已在门外准备妥当。
“公达,我似乎还未向你道谢。”荀柔忽然回头道。
荀攸抬起头,眼神淡定,“分内之事。”
“我当谢你。”荀柔轻声道,“当日若非你之言,我未必能撑过此劫。”
“不敢。”荀攸垂首一揖。
“未免再蹈覆辙,公达,请你举荐两个贤良之士。”荀柔道。
“领命。”荀攸再次一揖。
“哒哒”马蹄声,在这是急驰而来。
荀柔抬头望去,光线摇乱,逆光中,当先的是一道模糊的、熟悉的、清瘦的身影。
马在不远处急停,唏律律的叫着,人立而起。
这是颇为危险刺激的姿势,好在马上的骑士骑术还算好,稳当的将马停下来。
扑面的尘土后,是习习香气袭人。
“阿兄。”
骑士弃了马,行至面前,玄服朝冠,气息微喘,鬓角有些许细汗,形容却依旧端然清肃。
“含光。”荀彧神情沉重而叹惋,却只道,“天子听闻你病情好转,招你入宫一见。”
荀柔默了默,摇摇头,“病情未愈,恐御前失仪,暂且还是不入宫了请公达代我致歉吧。”
荀彧微微一愣。
“唯。”
荀攸已应声一礼。
“阿兄,”荀柔凝视荀彧,轻声道,“可否请阿兄送我归家?”
“……好。”
携至车中,厢门一闭,荀柔便放松下来,往堂兄臂上一靠。
“……可是身体不适?”荀彧轻声问道。
“是。”荀柔眉稍一挑。
“我命人请元华先生,先至府中等候。”
“不用,今日才出过诊,再回头,华元华该动火了。”荀柔闭着眼轻轻一笑,“我已说服王公。”
“彧明白。”荀彧沉声道。
“果真?”荀柔忽地睁开眼。
荀彧轻轻点了一点头,“难道含光以为,彧不识得大局?”
“是我错了。”荀柔一笑,“阿兄若还有什么话,你我兄弟之间,勿要讳言。”
“王子师乃耿介之臣,至于此,尤惜之。”荀彧轻声道。
“王公之侄王凌,风节格尚,才识拔干,久在御史台,公达常称之,令他转入尚书台为用,阿兄以为如何?”
王凌这等身份,必然不能再留在情报机关了。
“甚好。”
荀彧颔首,神情终于不再绷紧。
“阿兄,随我至家后勿去,待我休息一刻,再与兄长(zhang)长谈。”
“好。”
[光熙七年,正月,袁绍自为大将军,起兵攻打关中。
二月癸酉,司徒王允薨,
己亥,司空杨彪罢。遣使者拜兖州牧曹操为司徒,以中山太守刘备为幽州牧,封涿县侯,食五百户。
丙子,以声射校尉荀襄为车骑将军,加兴武侯,以御袁绍。
庚辰,改元共和。
天子诏曰:
朕自承位以来,国家离乱,灾异连年,万民饥流,羌貊叛戾,社稷几危。幸有太傅荀柔,先帝所器,亲受遗诏,上匡社稷,下抚黎民,诛除董卓,西定凉州,南抚巴蜀,安定社稷,济斯艰厄,皆在于斯,群贤首仰,海内归仁。圣人有云:为政以德。朕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以至汉家运数衰微,皆咎在朕躬。今以朝政托太傅,百官总己以听,朕则进德修业,以补旧阙。於戏!望太傅勉率百僚,各修厥职,爱养元元,绥以中和,勿负朕望。
壬午,迁渤海王协为合浦王。平虏将军张济为光禄卿,安定姜峻为司隶校尉。]
凌晨时分,天色尚暗,晨星未褪,哓鸡未鸣。
赶路至亥时才宿下的荀欷,已从睡眠中醒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身从席上翻起,伸手扯过身旁的氅衣披上。
二十名精锐亲卫,亦闻声而起。
连日同行,已有默契,荀欷站在一旁穿衣束发,几人穿好衣衫,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六名亲兵往外去准备打水、喂马、配鞍。
他们借宿之处,是座毁弃的庙舍,顶上残砖剩瓦,四面墙却厚实存留下来,成为蛇鼠狐兔的安身之所,门口槐树盘虬如龙,直攀云霄,祭主为何已不能得知。
自出函关,所见俱是白骨在道,赤土千里,人烟凋敝之景,与关中人口兴旺,田陌纵横何其不同,这才让他从数年安宁的美梦中醒来,重新感受到天下还处于战乱之中。
荀欷束好发,接过士兵递来的黍饼,一边啃一边愣神思索到徐州之后,诸般应对之策。
忽而,他听到外间几匹马在焦躁的嘶鸣,转眼出门打水喂马的六名士兵,就冲进屋来。
“刘甲,发生何事?”校尉陈兴当即点了一人问。
“有一队骑兵,向此方向而来!”刘甲飞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