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阿善当以此勉励。”荀彧浅笑点头,为他添满杯,“怀天下之志,将来做个道德君子,以德行教化万民。”
嘿嘿,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压力很大呀。荀柔被两位兄长成功顺毛,脸红低头。
荀悦同荀彧相视一笑,答疑继续,荀柔再没碰到能听懂的题干,很快将注意力转移。
面前小木碟里,摆着四块米糕,每个只有他的掌心大,极其细腻,捏成五瓣梅花,中间细细刻出花蕊,精致得让人不舍得入口。
他拿起米糕正欣赏,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向后扯了扯,不由转过头去。
一个白嫩嫩的小萝卜头,顶着一小戳的黄毛,又细又嫩的小手捉着他的袖子,笑得天真无邪,“阿兄~”
“哎~”有点可爱怎么办?
难怪大家都喜欢捋他的朝天辫,这种发型真是自带萌点。
“哈哈,”正在为荀彧解答的荀悦哈哈一笑,侧过头来,“阿贤,当叫叔父。”
“阿……阿叔?”小朋友眨了眨懵懂的眼睛。
嘎嘎,没想到吧,荀柔对满脸迷茫阿义小朋友得意一笑,虽然看上去也就大那么一点点,但是呢,他的辈分就是挺高。
“过来。”荀悦向儿子招招手。
“阿叔……”阿贤小朋友十分不给亲爹面子,仍然扯了扯荀柔的袖子,笑得唇角口水晶莹。
荀柔看看笑得流口水的小朋友,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米糕,觉得破了案。不过,都做叔叔了,当然要大方,他伸手将米糕递过去,“给嗷~”
荀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被、啃、了。
他居然被啃了。
阿贤小朋友没有啃糕,而是一口咬住他的手。
“松口!”说疼也不疼,就是感觉小牙在手背上磨磨得发痒,然后整个手都湿乎乎黏答答的。
“呜呜……”小朋友睁大懵懂如小鹿的眼睛,双手抓紧着荀柔的手,就不松口。
这是被当成泡椒凤爪还是红烧猪蹄了?
耳边听着大兄爽朗的笑声,在荀彧小哥帮助下,好不容易拯救了自己的荀柔,望着口水淋漓,印着四个圆润牙印的手背十分呆滞。
“……阿叔?”小朋友伸手拽住荀柔的袖子,一脸无辜。
没有叔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其父攘羊,算是论语里经典论段,本身比较复杂。
荀柔的说法不论罪刑,和古代律法是不太一样,所以仲豫大兄是在哄他的啦。毕竟是小说不是社论,所以正文就不展开来细论了。
有位大佬说过:具体事情具体,东汉时代整个社会环境和现在肯定很不相同,所以就算要治理,方式也不能照搬现代的呀。
孔子崇尚用道德治理,在宏观上不算错,但是有些细节还很值得商榷。法治在那个时代,基础不足,也没法做到司法公正,所以保持社会稳定,对人自我约束的要求比现在更高,所谓君子慎独,就是这个道理。
当时很多东西放到现在可能很难接受,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其实是可以解释的。
有为法学大佬说过:法律规定对应的是一般人,而不是理性人,因为人类本身就不存在绝对理性。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量刑区间的存在。
连现代社会,法律也是允许血缘回避的(不是助纣为虐哦)。在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下,这种做法违背人情的程度比现代更严重。
法律本身的作用是工具,工具是为达到目的存在的,不是为了一定要用他存在的,如果社会真的能达到理想的“天下为公”,那么这种工具是否正在使用,还是只是摆在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孔子一套理论失败了,只是即使失败,却也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对吧?。
第14章 半年大瓜
汉代的年号更改十分频繁随意,有时一年都过去一半,突然说改就改,让荀柔很为将来学习历史的同学,洒一把同情眼泪。
连年不顺,灵帝今年将建宁改元熹平,大概是想转一转运气,但老天并没给他面子,下半年日子相当精彩。
六月,被幽禁在云台的窦太后死了,引发了一场关于葬礼的朝堂争议,作为“造反”大将军窦武的妹妹,窦太后本人却是清白无暇,是桓帝亲封的皇后,没有什么过错。
朝堂公卿想以皇后礼仪葬之,是项庄舞剑要为陈(蕃)、窦(武)平反。
宦官争以贵人礼葬窦氏,也是默契在心绝不让士人翻身。
皇帝左右看看,活了稀泥,封窦太后为桓思皇后、葬帝陵,却对窦家定为恶逆。
七月,有人在朱雀阙上题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不敢言。”[1]。
宦官让司隶校尉刘猛追查,刘猛同情诸生,办事不利,被免官入罪,改御史中丞段熲为司隶校尉。
段熲上任,立即大肆逮捕太学诸生千余人,惹得洛阳震动。
可惜这位曾威震羌氐的大将军,就这样失足权门,成了奸宦走狗帮凶,将在史册留下不太光彩记录。
十月,渤海王刘悝被诬陷谋反。皇帝并未相信,复诏为渤海王,但之后,宦官王甫向刘悝索贿不成,再次将之诬为大逆不道,司隶校尉段熲出面将之下狱,刘悝畏惧,全家自杀。
十一月,会稽人许生自称“越王”聚众造反,不久后被扬州刺史和丹阳太守击破。
到最后一个月,鲜卑人终于也来凑了一把热闹,寇掠并州。
适时,鲜卑已接连数年入关寇掠,原本以为今年已尽不会来,不曾想,鲜卑虽然迟到,但并没有缺席,依然擦线报到。
以上,如此精彩的半年时政,全部来自荀柔报道。
汉代虽然没有新闻联播,但时事传播的速度一点不慢,每每有大事发生,诸荀就会聚集到二伯家激情讨论、指点江山。
荀柔被亲爹裹挟夹带,作为吉祥物放置在现场,和其他小吉祥物一起,接受教育熏陶。
不过和其他全情投入的小吉祥物相比,荀柔是带着吃瓜心态的。
他很难对朝堂上诸公为礼法的坚持,以及学生不好好念书,夜半乱涂乱画的精神感动,至于渤海王,会稽人造反,更是远在天边,毫无感情。
唯有最后鲜卑入侵,稍微给他带来点感慨,无力阻挡北方草原民族侵袭,向来是中原王朝没落的标志,接下来的历史阶段,会带来新一轮的民族融合。
所谓欧洲战场,内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外战分裂了;
种花家的战场,外战打着打着就成了内战融合了。
总之,荀柔从西瓜吃到薯蓣,脆桃吃到红枣,天气转寒,几场薄雪之后,这一年到了除夕。
除夕终岁,其日当祭祖。
天色未晓,天上飘着雪花,一乘一乘精致马车,驶过青石板道,在阴氏祠堂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个衣着鲜丽的男女。
正旦祭祖乃是大事,纵使平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贵人,今日也不得不守时来到宗庙。
只是这些人中,许多神色昏昏,甚或带着宿醉,下车时还不清醒,被冷风寒雪一冻,都连忙裹紧衣服。
男子忙不迭钻入祠堂,屋里暖和,女子却只能裹紧披风,在祠堂外的风雪里等候,由于天寒,不由得露出瑟缩之态。
荀采身处其中,一身青衫、一根银簪,不改姝色,端庄优雅,自然显得十分突出。
一位裹着羊裘的少女见她虽衣着朴素,却气度出众,不由升起好奇,向身旁人打听。
“…哦,那位呀,”回答妇人顺着她的指点,一眼望过去,顿时扯了扯嘴角,“那是阴十三的媳妇荀氏。”
“荀氏?颍川荀氏?”少女忍不住惊讶。
“还有哪个荀氏?诗礼大家出身,前些日子,念什么诗经,狐裘以朝,说她家无官爵,不应僭越,引得族长都夸她。”妇人酸不溜秋的揪紧衣领,还觉得冷风直灌,“如今你看,今年都不敢穿裘来祭祖,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咒她呢。”
“为何如此,荀娘子所言无差啊,”少女皱皱眉。
管她说对说错,谁让老娘受了罪了?
妇人正要开骂,不妨想起少女身份,咽下口中粗话,“她话说得漂亮,可没想过她婆婆和她嫂嫂,人家可对她关怀备至,如今也得跟我们一样在风里雪里受着,连件裘衣也不敢穿,这也是他们诗礼人家的孝道?”
旁边另一个裹着三层锦袍的妇人,得了共鸣,又见别人先开口,也忍不住抄着手蹭过来,“她算什么贤妇,连婆母送去伺候她夫君的侍女都打发了,自己又不能生!看她婆母忍得几时!”
话还没完,另个妇人狠狠拍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锦袍妇人顺着一瞥,这才想起,面前少女的亲爹,阴家如今的族长阴修,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这位要生气…锦衣妇人低头抬起袖子挡住脸,连忙溜走。
少女悄悄看向荀采,并没注意溜走的妇人,颍川荀氏她听父亲提起过许多次,如今一见,才知天下竟有如此风仪雅正,令人心折。
她正鼓起勇气,想要上前结交,屋内的祝祷之声一停,祭祀结束了。
族长阴修同阴瑜说着话,从祠堂内出来。
阴瑜一出祠堂,便忍不住向妇人所在望去,荀采风姿卓绝,果然一眼就望个正着。
荀采侍立在婆母身边,察觉他的目光,微微蹙眉,连忙对他摇头示意。
阴瑜这才赶紧收回视线。
阴修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笑得和蔼可亲,“这几日若是有暇,带你夫人一道来家中坐坐。你岳父是当世大儒,你妻弟四岁,已有“失羊者何辜”“大义小义”之辩,此等才华、聪颖,寻常人自不能及。但你当从而学之,为我族栋梁,不要辜负大父的期望啊。”
“是。”阴瑜并未察觉称呼中亲近之意,在诸阴各色复杂的目光中,于车前恭敬拜倒,“谨遵叔父教诲。”
阴母受了一众羡慕嫉妒的瞩目,很得意当初自己的眼光,她被小儿子和儿媳扶上马车,还想招儿子上去说道,却见他已转身,有扶荀氏,并随后上了荀氏的马车。
她的长媳乔氏一直在她身后站着,见婆母连眼神的不看自己,眉梢一挑,没意思得也转头回自己马车。
“今天很冷吧?”行驶的马车上,阴瑜握住荀采的手关切道,“今天祠堂里点着火都冻得人发抖,你在外面,恐怕是更冷。”
“我还好。”荀采心里一甜,抬眸望向阴瑜,却见他冻得脸颊和嘴唇都一片青白,忙抽出手来,从车上放的小木箱中取出手炉和酒。
手炉中的炭已经燃尽,酒却还有点余温。
她把酒递给阴瑜,又从箱中取出起先多备的炭,放进手炉中点起来。
温热的酒液流过胸腹,顿时让身体温暖,阴瑜忍不住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荀采含羞垂头,低头用铁钳拨动手炉的炭火,让之仔细烧透,“方才叔父说了什么?”
阴瑜立刻高兴道,“方才叔父向我夸奖阿弟呀。”
“啊?”荀采不由抬头。
阴瑜是幼子,成亲后同她一般叫荀柔阿弟。
“阿弟与令族兄论’其父攘羊‘,有’失羊者何辜‘“小义不及大义”的词论,连族叔都听闻了,方才叔父还要我向阿弟学习,”阴瑜笑道,“只是阿弟这般天才,我却如何都赶不及的。”
荀采将手炉盖好,递给阴瑜,“晏子曾言: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我家先祖也曾言,为学之道,功在不舍。曾子并非孔子最聪明的学生,却能传下孔子学说,正是因为曾子笃行纯粹,一直努力精进的缘故。郎君亦不可轻言放弃,有负叔父厚望。”
“知道了。”阴瑜连她的手一起拢住放在膝上,认真点点头。
荀采缓缓抽回手,轻轻道,“只是六经六艺之外,则孝武皇帝所言乱国之政者,却要少看些。”
“哎,”阴瑜立即听出她意有所指,“《太平经》绝非乱国之言,我曾跟你说过许多次的,此书出于曲阳之水,乃是天授神书,况若非襄上师,我几不命存,此正是效验。”
“夫君病愈,托赖医者之功,”荀采忍不住高声道,“方士枉呈口舌,用些邪门歪道骗人,这样的事乡间不知多少,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话音至此,荀采顿时住口。
夫妻至今,阴瑜对她温柔体贴,她时时谨记父亲所说,也是真心想做一个贤妇,这些日子以来,她委婉劝说许多次,始终不能让阴瑜改正,今日竟急得过头。
她自悔失言,既害怕阴瑜生气,又觉得这样的书本来就不该看,自己没错不愿道歉,但如此说话,实违逆妇人柔顺之道。
她又急又怕又悔又忧,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连忙偏开头,“巫祝为本朝禁忌,多少人,因此为小人所害,累及亲族,夫君竟不能引以为戒吗?”
阴瑜见过荀采端庄、娇媚、温柔、羞涩…各种模样,还第一次见她哭。顿时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夫人别哭,夫人别哭。”
荀采挣了挣肩膀,很不好意思的偏头不看阴瑜。她绝非那种以眼泪要宠的做作女子,今日却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
“是瑜错了,还请夫人莫哭。”阴瑜不知她所想,只慌乱安慰着,揽紧她的肩膀,“那书……我、我不再看就是。”
“……果真?”荀采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一边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欣喜,缓缓抬起头。
“千真万确。”阴瑜见她虽然还泪眼朦胧,却到底没再哭,连忙点头,举起袖子要给她擦脸。
这怎么行,脸上还有妆呢,荀采连忙躲开,自己拿出手帕。
“可不是,”阴瑜被她拒绝,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软和和地道,“我对你说话,哪一次不作数,书房里那两个侍婢,我都打发了嘛。”
荀采有些高兴,又觉得不好,柔肠百结,“我何时让你打发了?你这样,岂不是让人家说我不贤?”
“连叔父都夸你,哪有人胡说?”阴瑜见她眼睫盈盈,雪白肌肤泛起淡淡红晕,越看越爱,忍不住凑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资治通鉴》。。
整个高阳里,一大早被四处炸响的爆竹声唤醒。
荀柔裹紧被子,闭着眼睛,忍耐又忍耐,最后还是只能一把掀开,揉着眼睛出门。
昨日除夕祭祖,他在荀母郭氏墓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这位夫人逝于建宁二年夏六月,阿善出生才几个月,对她的记忆极其微薄,只剩面目模糊的榻上身影,和莫名难受的嚎啕大哭。
“小郎君怎么出来了?”田仲放完了爆竹,一转头看荀柔穿着单衣,站在门边,连忙跑过去,拎他进屋,一把将外衣裹他身上,“快将衣服穿好,要得了风寒,可要吃药的!”
荀柔打着呵欠,把手怼进袖子里,“仲兄,新年好。”
这个冬天似乎不如往年寒冷,雪敷衍的飘了几天,就没有了。
昨天郊外祭祀,路见新种的冬小麦冒芽,可能是没有被冬雪压过,小麦苗稀稀疏疏,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
“新年好,新年好。”田仲一边帮他系衣服,一边连声道,“小郎君今年诛邪不侵,百病不起。”
“仲兄也是。”荀柔抬手拆开冲天辫,两手上举尝试着把睡散的小辫捋顺。。
“别动!”田仲帮他系好衣带,见他乱七八糟的缠发绳,一把拉开他的手,帮他扎头辫,“慈明公起来好一会儿了,小郎君要快些,这是你第一次在家过年呢,待会儿去仲慈公那里拜贺,可不能失礼。”
说来不好意思,听说堂兄家做儿子的都要早起,在门外恭候父母起床,第一时间送上问候,就他爹放他睡到自然醒。
“放…哈啊…放心。”荀柔打了大大的呵欠。
他一直很给家里撑面子的。
田仲笑而不语,转身端来盥洗清水,擦牙粗盐,荀柔五分钟搞定,整了整衣服,神清气爽,往正堂拜见亲爹。
荀爽戴上玄冠,穿起玄端礼服,一身清爽肃穆,沉稳内敛,帅得一匹,见他进来,便对他招招手。
“大人,昨夜安睡可好?”荀柔规规矩矩在席跪拜稽首。
“很好,”荀爽点点头,“吾儿昨夜睡眠如何?”
“儿睡得很好,一夜无梦,”荀柔再拜,“今日元日,新年之首,愿祝大人百病不侵,万事顺遂。”
荀爽展颜一笑,清风朗朗,指了指案上冒着热气的碗,“快来吃了鸡子,我们一道去你二伯父家贺岁。”
陶碗里放了糖,汤色带琥珀色,卧着一只雪白的荷包蛋,蛋白滑嫩,用筷子一戳就微微晃动,一口咬下去还流黄,总之就很香甜。
荀爽趁荀柔吃着,用朱砂笔在荀柔眉心上点了一点。
“大人?”额头上一凉,荀柔捧着碗茫然抬头,看他爹正收笔。
“百邪不侵。”荀爽祝福道。
“哦,多谢大人。”荀柔连忙放下碗筷回答。
荀爽笑笑,顺着他头顶、后脑勺、肩颈到后背捋了一把,“年增一岁,要更懂事呀。”
吃完鸡子,往二伯父家拜年。
正走到门口,一滴红色的液体,几乎擦着他的面门滴下。
好悬,好悬!
荀柔连忙后跳一步,一抬头,和门梁上的大公鸡头来了个深情对望。
头顶大红冠的鸡头还在滴血,双眼睁圆,被人用五彩丝绦缠得花哨,可以说相当死不瞑目。
阿米豆腐。
“这是驱百鬼,”荀爽揉揉他的脑袋,“在外头不方便,先前过年没弄这些,阿善还是第一回见吧,不要怕。”
怕是不怕,就是有点惊悚。
这会儿工夫,三位堂兄已一道前来迎接。
洁白如玉的荀彧小哥哥,额上一点鲜红的朱砂,一身纯黑曲裾,春温一笑,真是好看出新境界。
接着便是拜贺。
正值新年,在郡内就职的叔伯兄长们都回家。
前几日已经见过面,作为一个场面人,荀柔依礼拜见,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获得一致好评。
正当他志得意满之时,椒柏酒环节,居然给他出了意外。
椒柏,就是花椒和侧柏,旧时以为两物是仙药,能延年益寿,解毒避瘟。
正日进椒柏酒,惯例自幼者始,长者最后。
荀柔往下年纪的小朋友,都不参与这一环节,故他当第一个饮。
酒被送到面前,荀柔双手捧住盏,一低头,好家伙,好浓的花椒冲着脸就来了,鼻子顿时又麻又痒。
“啊、啊、”他忍了忍,就没忍住“啊欠!”
一个惊天震地的喷嚏喷出,酒洒了一大半,他小脑袋使劲一晃悠,小辫差点都飞起。
“哈哈哈~”
满屋美男欢畅大笑,很赏心悦目,如果被笑的人不是他,那就更好了。
人美心善荀彧小哥笑意盈盈,掏出丝帕递给他。
荀柔接过手帕,闭上眼睛擦脸。
问就是丢人。
就在这欢乐一刻,一个灰衣仆从躬身快步上堂,跪下低头拜一拜,“主公,唐家来人,送来年礼。”
气氛一顿,霎时鸦雀无声。
“哪个唐家…啊”荀柔听到身后一个堂兄低声询问,又自己连忙掩了口。
有点奇怪。
元日各家团聚,今天跑到别人家送礼,就有点奇怪。
还有这唐家又是那位?
他眨眨眼睛,发现身旁的荀彧下垂交叠的指尖,被捏得失了血色。
“唐家怎么这时候跑来?”八叔荀旉皱眉,嫌弃道,“当真不知礼数。”
“幼慈。”七叔荀肃扯扯他的袖子,让他安静,又向兄长道,“二兄,唐氏突然如此举动,不知何意,当问清楚才好。”
荀绲皱眉点点头,向仆从道,“送礼的是何人?可说了什么?”
“是唐氏族人,自称主公子侄。”仆从又拜了一拜,“说…说他们唐家和荀家既是亲家,前两年疏于走动,十分歉疚,所以今年特备上年礼前来拜见。”
“好厚的脸皮!”八叔荀旉拍案而起,“我家重义,当初不曾退婚,他们却无声无息,好几年,如今是听说何伯求称赞彧侄’王佐之才‘,又上赶来?二兄,我看还是退”
仆从吓得伏倒在地。
“幼慈!”荀爽一声喝止他,“唐衡已死,唐氏失孤,若是我家退婚,这是失义!你多大的人了?当着满堂子侄辈,还这样说话!”
荀旉噤口,知道失言,老实低头认错,“是我失言,多谢慈明兄教导,还望二兄勿怪。”
荀绲摇摇头。
荀爽又道,“唐家让侄辈前来,其实不错,免去许多麻烦,如今请他进来,对方如何不论,且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失礼。”
“慈明叔父说的是,父亲,便由我去接待唐家人吧。”荀衍上前一步拱手请命。
荀绲稍稍犹豫,然后点头,“无论如何,不可失礼。”
“是。”
“彧…”荀彧正要说话,荀谌手臂绕过旁边十七兄,按住他的肩膀,将椒柏酒强硬塞到他面前,“到你了,哪让你这个年纪招待客人,还有我呢,我和三兄同去,保证万无一失。”
荀彧绷紧唇角,双手接过碗来,仰首一饮而尽,再抬头看向兄长。
“啊哈哈,爽快、爽快!”荀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不敢对视,正巧转到荀柔,顿时又生主意,“我看阿善刚才打喷嚏,现在脸有点红,许是着凉了,阿弟你带他加件衣服,免得风寒哈,啊,是不是有点冷啊,阿善?”
荀谌和蔼的拍拍荀柔的肩膀。
“……是啊。”
十六兄,你眼皮飞得要抽筋,真的觉得阿兄看不见吗?
荀彧眼神与兄长交错,稍许片刻,缓缓垂眸,低声答应了。
他们离开正堂时,屋中气氛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些笑声,不再一个个落地生根,仿佛轻飘飘浮起来,脚下够不着地。
今冬雪少,淅淅沥沥化了渗进泥土,凝结成块,又冷又硬又滑,荀彧领着他往后院去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脚,幸好扶住了身旁树干,才没滑倒。
屋里点起火盆,香炉燃起,侍女找出一件旧鹤氅,给荀柔系上,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低头看看一身的羽毛,荀柔臭美的转了一圈,想象自己像只美美的仙鹤,结果一不小心被拖地的下摆绊倒。
一直垂眸静立的荀彧,惊了一惊,长睫刹时惊飞,恍然回神,就看见小堂弟滚成一只胖鹅,连忙凑去解救他,“没事吧?”
穿得这么厚,底盘又这么矮,当然没事。
荀柔看他可算回神,心里算松了半口气。
“回去吧。”荀彧微微一笑,温和道。
“再待会儿嘛,”荀柔低头拉着鹤氅看,“阿兄的屋里更暖和,我们等吃饭的时候回去。”
他已经想起唐氏是谁了。
桓帝朝,权倾一时的五侯之一中常侍唐衡,想将养女嫁给汝南傅公明,被拒绝后,又找上他家,伯父不敢拒绝,许以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阿兄。
唐衡贪暴,若活到现在,少不得和侯览一个下场,他们家可以就此解除婚约。然而唐衡毕竟病死了,死前没有论罪,唐氏成了孤女,反而再无法解除这门婚事有失仁义。
家里从没人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但这门婚事如何尴尬,方才堂中情形,已足可窥见,他不想让阿兄这时候再回堂上。
荀彧含笑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迟迟不归,长辈们会担心。”
荀柔眼睛一转,“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阿姊写信来,我想自己写回信给她。”
荀彧蹙了蹙眉。
“阿兄我们不回去吧。”也许他们不回去,大家都松一口气。
伯父晦涩的目光,曾在唐氏这个词出现时,瞬间落在堂兄,又一霎移开。之后无论在八叔、七叔说话,还是父亲劝解,无论多少人目光,隐晦又克制的看向堂兄,伯父都不再看这个最小的儿子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做,无论唐家、还是婚约,都不再与他聪慧的小儿子有关。
幼童皱紧眉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失笑,又让人叹气,荀彧终于露出一丝艰涩自嘲,摸摸他的头,“可是我还不够好,所以,连阿善都为我担忧吗?”
惊讶过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不怨天,不尤人,自强不息,他的兄长本来就是君子,而也正因为此,他才会成为将来名重天下、海内咸服的荀令君。
世上有完美无瑕之人吗?
《陶庵梦忆》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荀柔很遗憾,写下这句话的张岱,不得有幸见到他的兄长。
然而,这太累了。
他知道完美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能百折不挠,“非正道不用心”、“不以私欲挠意”、“备九德、不二其过”……如果他不是荀彧的堂弟,他大概能像别人一样,用崇敬的、敬畏的、看圣人一样的仰望他,但作为亲人,他希望他的兄长不必那样完美,不必做得那样好,可以有脾气,可以闹别扭,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但他知道兄长并不这样想。
荀彧不会这样想。
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执着和理想,若是能简单改变,那便不配称为执着和理想。
“阿兄,你很好很好,将来一定会成为天下称赞仰慕的人。”
这桩婚事,的确不曾影响他,实际上,千百年后,无数女子羡慕着,想要成为唐氏。
年幼堂弟神情坚信笃定,言语固然稚嫩,却殷殷其意,让荀彧心中微暖。
他伸手摸摸荀柔、柔软的发顶,“抱歉,让阿善为我担心了。”
荀柔飞快摇头,摇得冲天辫飞起。
“回去吧,”荀彧温和道,“我们明天再给采姊写信,如何?”
荀柔犹豫了片刻,一跺脚道,“…阿兄,我们去看看那个唐家的客人,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