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明郊游
时疫的阴霾已从颍川褪去,张仲景也在治好阿贤后准备回家,荀柔借着可爱外表,扒着人家裤腿,要求保持联络,远程传授基础医术和药学知识。
张机甚是惊喜,连声答应他还以为荀柔真不理他了。
于是皆大欢喜。
转眼便是清明。
作为春天里倒数第二个节气,清明最早作为标定农事活动而存在。
此时太阳来到黄道15度,北斗斗柄转至东南,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一片生机蓬勃。
所谓清明,是清风朗润,春和景明。
如此时节正适合踏春郊游。
至于大家熟悉的扫墓活动,此时还没有。
两个月前正月里,刚祭拜祖宗,祈求保佑,这么快再去打扰,就是自家人,祖宗也烦你。
高阳里的诸荀趁此春光,也一道相约出游。
或架车,或骑马,或着丝履,或着木屐,或褒衣博带,或胡服劲装,或提着美酒,或拎着儿女,总之这一日有闲暇的,全都出动了。
田地里的麦苗坚强的挣扎起来,比先前初春时伶仃可怜的样子好许多,疏疏落落的开始抽穗。
路边的野草茂盛起来,蒲公英、醴肠、大蓟、地丁开出白色、黄色、紫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茵草地,驰道两边,杨柳摇摆枝条,柳絮飘飞,给画面来点特效。
今日出门踏青的不只他们一家,逶迤的车队在途中相遇,致意问候又各自前行,田埂上,穿着短褐的农民夫妇,牵着牛,牛背上两个小童,都顶着野草编的花环,和声唱着歌谣。
荀柔凑在牛车窗口看,冷不丁一个东西落在头上,翠绿的门帘挡住视野,一条车前草的长穗一直垂下,正垂到鼻尖,蹭得发痒。
“送你一个,别看人家的。”公鸭嗓已经过度到磁性低音。
不得不说,这低沉迷人的嗓音,和他中二谌哥真不贴。
荀柔一只手扶着车壁,一只将头上的花环取下,果不其然,这就是在两根拧在一起的柳条,缝隙间硬塞进野草野花,花草被蹂躏过后,都蔫兮兮的垂下,也就勉强能称为花环,还是看在他堂兄心意的加分上。
他抬起头,窗外的荀谌,骑在一匹棕黄色小马上,小马踏着碎步,走得悠闲。
“十六兄。”
“拿去戴,不用谢。”荀谌潇洒摆手。
“……好吧。”荀柔捏着花环,乖巧回答。
“一个看不住,就跑得没影,”黄骠马蹄哒哒小跑过来,年轻的荀衍脸上是超越年纪的操心,“再如此,你就别骑马回车里去啊,是阿善啊。”
“十一兄。”荀柔将花环递过去,“这是十六兄做的。”
“谢谢,不用,你自己戴吧。”荀衍在马上对荀柔温和一笑。
“阿兄,我们来比比,谁先到前面那株槐树,如何?”荀谌趁着他和荀柔说话,一打马溜得飞快。
“喂,你给我慢点!”荀衍一急,来不及继续和荀柔说话,一打马追上去。
荀柔手还没收回,眼前两个人就扬起一阵灰尘,跑个没影。
就最讨厌超车了,他一手捂住口鼻,无奈收回花环……算了,还是挽救一下吧。
出高阳里一直往北,行十数里就是潠水,水边一座野狐亭,亭畔桃花林,正是芳草鲜美,落英芳菲。
牛车与马车在林边停驻,随行的仆从很快在花林中摆好毡席,众人各将带来的糕点、酒水拿出来,一同享用。
正准备着,一个仆从自花林另一边来,原来颍阴县令邱赐,今日也带着家人,到潠水边来游春。
荀绲正表示要亲自前去拜见,丘县令就带着一群家人过来。
这位一县之尊,容貌朴实,皮肤微黑,,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头发半白,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件打补丁的青衫,在伯父和父亲面前,表现得十分谦谨,还唤两个儿子上前拜见。
又特意将荀彧和荀柔叫到面前,一番称赞,什么神童、璧玉、凤雏之类,荀柔知道这个时候笑就完事,好好做个完美吉祥物。
邱县令走后,长辈们终于坐下来悠闲聊天,小孩子们则各自分散游戏,有人带了秋千系在树干上,有人带了蹴鞠就在花下玩起技巧、
荀柔左右蹿了一圈,三下五下竟钻出了林子,到了潠水边。
这条灌溉颍阴的河流,清澈见底,流速缓慢,看上去并不深,阳光照耀下,河底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晶莹光润,衬出旁边飞快窜过的小鱼。
一群小鲫鱼,只有两三寸长,身形像梭子,尾巴一摆,溅出水花,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很适合烧烤。
正在他蹲在河边,对着鲜鱼流口水,突然听到头上传来咔嚓声。一抬头,头顶上一根花枝折了,向他砸来。
来不及躲开,荀柔连忙抬手护脸。
预料的花枝并没有砸落在他身上,只听见又是咔嚓一声。他移开手,头顶上方横着一根九节竹杖,及时挡住了下坠的枝干。
握着竹杖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广袖长袍的中年男子,瘦得颧骨支棱起来,握着竹杖的手指也像是细竹竿似的骨节分明。
荀柔记得他,方才就跟在县令身后。
“小公子没事吧?”男子瘦得让人惊悚,声音却十分轻柔温软,仿佛带着某种音律。他对荀柔伸出另一只依然瘦得皮包骨的手,将他扶起来。
“多谢相救。”荀柔望了一眼跌落在不远的花枝,借着行礼,往后退了一步。
“荀小公子勿惧,在下方士襄楷,方才在下跟在丘县尊身后,不知公子是否记得。”男子扶了抚垂到胸前的长须,扶杖笑了笑,一笑之下,就冲淡了他容貌自带的突兀,仿佛温和宽厚的长者。
荀柔当然记得,但花枝的坠落,实在凑巧得让他不得不心疑,“多谢襄君相救,您既然在县尊身边,为何又到这里来?”
襄楷含笑道,“在下只想见一见公子,绝无他意,公子勿惧。”
他有什么好见的?荀柔一眨眼睛。
“荀小公子如此年纪,读论语就说出’失羊者何辜‘这样的言论,实在让人惊叹好奇。”襄楷含笑道。
饿……如果是想围观神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他是没想到,仲豫大兄居然把那天他们关于“其父攘羊”的讨论宣传出去,还写了篇文章,搞得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就“神童”了。
“这……就是长者抬爱。”荀柔连忙摆手,“说着玩,说着玩。”
神童什么的,很羞耻啊。
“听说公子还改良了纺车,借足之力,功效较先前五倍?”
这……也传出去了?
“做着玩,做着玩。”
“那么,荀小公子以野菜制饼,为堂侄逆天续命,恐怕不是玩耍了吧。”襄楷不徐不疾道。
什…什么!
荀柔差点炸毛。
工匠技艺在他家不受重视,只觉得是小孩爱玩,
念书有天赋,在他们家属正常操作,并不会觉得奇怪,
但青蒿饼治疟疾……没法解释。
镇静镇静,坦白从宽,老底揭穿,抗拒从严,平安过年。
“道长大概听错了,治好小侄阿贤的是仲景阿兄。”荀柔镇定道。
“公子可知天命?”襄楷微微一笑,“人之有命,如星之有轨,天数既定,不可违背。令堂侄凶月出生,苗而不秀,命中有此死劫,微君,何能转煞为安?”
“那按你这说法,阿贤可已经违背天命啦。”明明是我大种花家医术神奇好不好。
“那是因为小公子…”襄楷话说半截,神秘一笑,“我可以问公子一个问题吗?”
这个转折,太生硬了吧。
“我可以拒绝吗?”
襄楷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若是现在河中有一名落水之人,公子心知,若是不救,此人就会溺水而亡,可若是救之,自己却有溺水之危,公子还愿意救他呢?”
荀柔仰头看着眼前的“巨人”,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襄君不能救之?”
襄楷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笑容,举步走向潠水方向,“若是落水之人,就是在下呢?”
好家伙,这是要给他现场直播?
眼看对方真的直愣愣的踩到水岸边,下一步就要踩下去,荀柔吓得连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不要冲动啊!有什么想不开,可以再想想!世界很美好的!我不会游泳啊!这个水很深的!我以高考物理满分发誓,跳下去真的捞不起来了!”
这是什么硬核问题!
“淹死很痛苦的!不要搞事啊啊啊”
快来个人啊,他一个人承受不来。
仰头的童子,容貌精致,但满脸焦急,满头大汗,急得头上歪扭的花环都要掉了。
襄楷蓦地仰头大笑,简直笑出眼泪来。
这是被刺激大发了,还是本来就精神异常?
荀柔小心翼翼道,“你要有什么难事,可以说说,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
“我就想问方才那个问题,”襄楷的嗓子因为方才的大笑犹带嘶哑,仿佛添了一丝鬼气,“荀公子你,愿意不惜性命,拯救溺水之人吗?”
襄楷一笑,“公子,这个只能问你自己。”
“所以说,我也很可能救不了,然后就搭进去了,对吧?”
“没错。”
荀柔想了想,“那我能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溺水吗?”
襄楷垂眸,眼中划过一道阴影,“如果说,他是咎由自取呢?”
“那我为什么还要救?既是他自己的原因,我就算能救他一次,难道还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荀柔一推,放开他,退后两步,“世上如果有一种人,无法救,那就是自己找死的人。”
“…为什么要救?荀小公子这就是你的答案?”
眼看襄楷对潠水又产生浓厚的兴趣,嘴上说着不救,荀柔还是忍不住扯住他衣服下摆,“你再想想?其实没那么过不去吧,说不定过过就好了?”
别在他面前啊喂。
“若是,真的就没法呢?”
“……”荀柔还不至于以为,这世界是一片乐土,“您要有什么困难……我这里还有点糖糕,”他将荷包里的小零食全倒出来,几块糖糕外裹了一层半透明的米纸防止粘连,这也是他近期的“发明”,已经在族里推而广之,“吃点甜的,心情大概能好一点?”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别的他也帮不上忙。
襄楷愣了一愣,实在出乎意料。
摊开的小手还不到他胸口,堆着两块一寸见方的棕红糖糕,都裹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透明的东西,像昆虫半透明的翅膀。
“外面也可以吃,你尝尝看。”荀柔补充道,“你吃块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童子努力又真挚的表情,很打动人,襄楷一挑眉,拿过了一块。
“这是我从前看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王子,每当他听到别人悲惨遭遇的时候,就会感叹’这如何受得了‘,直到有一天,王子的国家灭亡,王子沦为了乞丐,尝尽世间困难,听旁人感慨’这如何受得了‘,他却明白,人活着再多的苦,都能受,并且必须受得了。”
“我也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故事中的王子,之所以忍受一切,并非因为他怕死,而是他知道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有转机。”
“果真?”襄楷低声问他。
“我不能骗你,我也不知,”荀柔想了想,“但人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前进的道路。”
“抱歉,”襄楷一笑,退后远离水岸,“我不该吓小公子,一个玩笑而已。”
真的只是玩笑吗?
荀柔觉得,自己对情绪感知挺准的。
“再吃点糖吧。”
襄楷一笑,将九节杖往臂弯一揽,空出手取剩下的糖糕,从袖中掏出一卷白色绢帛,放在荀柔手中,“公子的故事很动人糖也很好吃,此物就作为谢礼,赠与公子吧。”
嗯?难道金手指来了?
荀柔心跳一下子澎湃了是九阳神功能还是九阴真经,要是易筋经他也不挑,勉勉强强。
“家师于吉于曲洋泉水上得《太平清领要经》百七十卷,其中外篇一百传于民间,中卷六十七篇,为符咒之术,能治病除厄,我已传于弟子冀州张角……”
等等……谁?
“上卷三篇为观气之术,仰观俯察,可知前后五百年之天下大势,将人间山川草木、风雷水火皆收为用,逆天改命,匡扶天下。家师言非吾所能学,让我交与有缘之人,公子璇玑入命,天授之才,见到公子第一眼,我便知道,公子就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荀柔手一抖,帛书掉了,被襄楷半道接住,“小公子还请小心。”
不用观气,他也能预知五百年,他还能背年代表呢。
太平道这么早就出现了?张角居然和于吉梦幻联动?这是什么神仙组合?
“你…你找错人了。”荀柔小嗓子都颤了。
“如今天下疾苦,公子既为族中小侄担忧,岂不闻,天下之大,尚有父母生子不举……哎,如今风移事异,人伦罔绝,正是崩乱之兆…不过公子有仁爱之心,当能回天转日,还九州安宁。”
一开始,荀柔并没听明白生子不举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他反应过来。
“咯、噔。”他清晰的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敲击了一下,而这一下,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先帝时,就有荧惑犯帝星,白虎行中天,如今更有青蛇现帝座,大风折亭木,河东地裂,”襄楷道,“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以星相告之;若不能改,则出怪异警惧之;犹不能悟,则亡败至矣。今天下灾异连年,民生日苦,天子犹然不悟,枉兴刑狱,党锢善类,亲佞而远贤,大汉危矣。”
“道长所言生子不举”后面神神叨叨的话,荀柔根本没听。
“小民无知且无德,不愿养儿耗占粮食,汝南地处中国,近于京畿,犹有此等恶俗,实教化不行,而民风残恶。”
毛骨悚然,胆寒发竖。
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小民无知无德、是民风残恶吗?
汝颍并称,两郡相邻,具在豫州,是天下富饶之地,出名士,重教化,常与颍川相较,却出现这样的事。
这也算名士之乡吗?这天下其他地方又是什么样子?
是地狱吗?难道是地狱吗?
襄楷将帛书递出,“习此书后,公子当代天宣化,救世济民,勿生贪念,若凭此为恶,当得报应,公子切记”
“小叔父?”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声音如磬,十分动听。
荀柔连忙转头。
只见一人低头拨开低垂的花枝,从林中转出。
青衫广袖,佩玉无暇,眉目清润,头戴玄冠,冠上应时的插着一截青绿柳枝,衬着桃花如雨纷飞的背景,宛如画中之人。
正是荀攸,荀公达。
“小叔父为何独立水边?”斯人眼眸一点如漆,幽邃中透着关切。
荀柔在转回头去,方才站在他身前的人,已全然不见踪影。
“方才此处还有人?”荀攸走到他身旁,眉头因担忧微蹙。
“……刚才跟着丘令见过面的方士,名叫襄楷,来这里找我,”荀柔犹豫了一瞬,实话直说,“拉着我说话,还说…天下要不好了,公达一来,他就不见了。”
荀攸眉头蹙了蹙,缓缓蹲下来,与荀柔平视,轻声问,“那方士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如今许多地方百姓贫困,生子不举,是崩乱的先兆。”荀柔说不出刚才听到时,心底如何惶恐,“连汝南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概这一刻,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东汉真的病入膏肓。
不是那种形而上的哲学评论,不是看过几篇文献的随意指点,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出现至此之恶相,它的灭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方士所说,大抵是汝南新息县旧事,”荀攸声音温温凉凉,不徐不疾,亦同望来的目光,如凉月清流,“先帝之时,本郡贾伟节为新息长,见当地百姓穷困,有生子不举的恶俗,便严令禁止,将之与杀人并罪,数年之间,养子者千数,百姓教子女:贾父所长。生男名贾子,生女名贾女。贾君以此名举于世,天下称之。”
但……但是……百姓绝然不是因为灭绝人性,才生子不举的啊。
那是自己都生存艰难,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不得已。
荀柔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口。
一声轻叹。
温热的手心盖下来,覆在他的前额。
眼前一暗,却又有淡淡的暖意,从荀攸的掌心传递过来。
和往常族兄伯父们一样温暖抚摸,似乎又有点说不出的不同,让心情很静很静。
荀柔抬头,荀攸在他面前蹲下来,神色仍然平和幽深,仿佛有些了然,又有些怜惜,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归否?”荀攸轻声问道。
“…嗯。”荀柔轻轻点头。
密不透风的屋室,膏烛浓烈的香味、病人身体散发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刺鼻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
短促艰难的喘息声,不时传出,带着不祥的停顿。
阴瑜苍白而浮肿的面容,眼神却在烛火下透出奇怪的光芒,望着屋顶,“……是我不虔诚……有今日之灾……黄天恕罪……恕罪……救命……赦我死罪……”
烛火明灭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荀采握着丝巾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眼泪已经在这几日已经流尽,但此时眼底干涩刺痛,竟又渐渐有液体自眼底涌出。
她错了吗?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因为她不让夫君念诵《太平经》,所以才有今日之灾……
“阿蕙……阿蕙……”病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还能清清楚楚的显露情意,“我……这这辈子,最为得意之事,便是得你为妻……原想白首同穴,不想,竟要就此离别……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荀采握紧他的手,眼中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锦被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深红印记,如同泣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正宾陈纪神情庄重地望着跪拜的荀衍。
“字汝休若。”
“谨受命。”
荀衍以手加额,肃然拜下,结束了整个冠礼仪式。
清明过后不久,伯父为十一堂兄荀衍举行冠礼,并如历史一般取字“休若”。
荀衍的衍,即是水朝大海奔腾不休,而休若的休,则是止息停止,一个奔流,一个停留,正反相合,正暗含儒家中庸之道。
正宾许县陈纪陈元方,正是发明“九品官人法”陈群的亲爹,也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中,言辞犀利的小朋友元方。
当然如今人家不是小朋友了,虽党锢在家,却是闻名郡中的高士。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都是颍川大姓,陈、韩、钟、祭、唐、刘,不是衣冠仕宦就是皇室宗亲,可惜先前来信,要来冠礼的姐夫阴瑜,不知是什么事耽误了,并没有来。
荀柔看见伯父为宾客相互介绍,自然将唐衡家那支前来族人,介绍给唐太常之弟,不免怀疑这一场冠礼举行的时期微妙。
冠礼结束之后,堂兄便准备出门游学。
这个时候士族青年,十七八岁行冠礼,再出门游学,是一种风气。
不仅增长见识,也是向外展现才学,提升名望。在查举制度下,没有过硬的背景,就要有非常的名声,才有能出仕为官。
荀家固然是名门望族,入仕不算太难,但只是做个案牍劳形的小吏,显然不符合堂兄的人生规划和族中的期望,所以需要宣扬自我才华价值,以提高入仕档次。
能举孝廉自然最好,但征辟入郡中为吏,还是在县中为吏,当然不同;成为主簿、上计、五官椽这样掌事官吏,或者书记、文书这样的小吏,也有很大差别。
荀家家风向来热心时政,有兼济天下之心怀。
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整个高阳里,这位族兄家五层高、彩绘精巧的楼阁,是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有时楼中还会飘传出乐曲,在端庄朴实风格的高阳里,实在称得上独树一帜。
上次送豌豆黄,各家都以食物、玩具回礼,只有这位族兄回了一只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匣中放还他的漆盘,盘中放一枝新蕊半吐的粉靥带露的杏花。
走近宅院,还未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人。
不稍片刻,一身素丝直裾的荀攸快步迎来,将他请入院中。
前庭桃李零落纷飞,东墙满架蔷薇却开得正好,雪白嫣红二色,在阳光下盛放,爬满如渔网斜编的竹架。
顶着这样的压力,荀柔仍然打开提盒,捧出耳杯,可以说很自信了。
荀攸微微惊讶,轻手接过,置于掌上,仔细观赏片刻,点头称赞,“精致玲珑,清新可玩,颇为风雅。”
“那送给你玩,”荀柔特别高兴,大手一挥,“浇水应该能活几天,等枯萎掉,你再把杯子还我就行。”
这种耳杯,他就给他爹剩了一只喝酒,其他全祸祸了,要不回收,家里来客人,都得找隔壁借餐具。
荀攸单手托着耳杯,微微一笑,“攸多谢小叔父。”
“公达,这小子是何人?”随着拖沓地脚步声渐近,一只修长的手,拍了拍荀柔的肩膀,伴随着含糊的声音。
“回叔父,这是荀柔从叔。”荀攸恭敬的回答。
“唔……”浓烈的酒气从荀柔脸庞擦过,身后人弯下腰来,脸凑到他面前,狭长的眼角边皱纹如鱼尾展开,深棕色的眼瞳水雾迷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阿善啊。”
“衢兄。”荀柔拱拱手。
大早上的就喝成这样,真的好吗?
“阿善所来何事?”荀衢眨了眨眼睛,躬着腰大头朝下的动作,让他有点晕,于是直接岔着腿蹲下,“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吗?阿善上次制得糯米纸很好,就是名字直白,不够风雅,不如改名蝉翼纸如何?”
他打了一个酒嗝,颧骨处红晕更盛。
不要吧。
糯米纸一听就知道能吃,蝉翼纸鬼知道是干什么的啊。
“不是吃食,”颜值高真是占便宜,他居然觉得这个大龄族兄,醉酒的样子有点萌,“我无聊做了个小东西,想送给族兄。”
“……嗯?”荀衢凑近耳杯,“……唔……不错……清新秀丽,不俗、不俗……”他晃晃脑袋,将手中酒壶凑到荀柔唇边,用哥俩好的语气道,“来尝尝好酒。”
酒壶在荀柔嘴巴上磕了磕,酒液晃荡,香气飘出来,果然是好酒。
“叔父,”荀攸伸手握住酒壶,往外拉开,“小叔父年幼,不宜饮酒。”
“……嗯,是小了点,”荀衢迷糊的看着荀柔想了想,醉醺醺的点点头,“等、等十年,我们兄弟一同畅饮。”
虽然辈分是没问题,但看看比亲爹年纪都大的族兄,以及已经及冠的大侄子,就很微妙。
荀柔摆出堂兄荀彧“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稳重脸,“醉酒伤身,衢兄还是少饮为妙。”
这么喝下去,他担心老族兄等不到与他畅饮那一天。
荀衢哈哈一笑,“小阿善,还不知酒的好处呢。”他拍拍荀柔的肩膀,就要借力起身,荀柔哪承得住他的力气,被按得一趔趄,幸而旁边荀攸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荀衢手臂,将他拉起来。
“小叔父,无恙?”
“还好还好。”荀柔忍住了揉肩膀的冲动,“衢兄不如将好酒都先留着,等将来我长大,再共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