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幸运的未曾发烧,但青年的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
第155章 生与死
“从昨日起城里就乱,这一波一波的搜寻,我们还能躲得几时?”一个女子坐在屋角,不安的双臂抱住自己,“荀公子这般下去,也没救了。”
她往日娇媚的妆容,被黄土与煤灰掩盖,却掩不去惊惶无措的表情。
“刚才那些人一直高喊着段将军名号,说是请荀公子去,态度也客气,说不定还能替公子延请医工。”另一个女子也忍不住道。
“不可,”一直躲在窗下,时刻注意外间的女子回过头,“就算方才之人所言是真,那也是之前。荀君未伤,段煨当然愿意将他奉为上宾,或挟持分功,或向天子请降,均可有利,可荀君如此,段煨得之惧其死而天子迁怒降罪,恐怕会投向董卓余将。你们也见到,这城中搜捕的,不止段煨,还有忠于董卓之人,这些人恨不得杀荀君而后快。”
“且不提荀君为太傅,一向仁义爱民,董卓骄横残暴,荀君杀董贼而救天下,”女子望向众女,沉声道,“也救了我们,纵不为大义,也当知救命之恩吧。”
众女沉默片刻,一人道,“可这般,如此奈何?”
“……待夜,护之出去。”女子思索片刻低声道,“我知一人,或可以帮忙。”
“……1949年10月1日……全新的共和国成立,昭示着人民终于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新生的独立、自主、民主、统一和富强的国家从此诞生,这是人民的伟大胜利,世界历史上的伟大胜利……”
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挥舞双臂,感情喷发,讲台下,学生们低着头瞌睡、手游、赶作业,毫无反应。
近代史这门大学公共必修课的课堂向来如此,大家从小学、初中、高中,一遍一遍的学,到大学竟然还是这些老掉牙的句子。
荀柔坐在窗户边,晒着太阳,懒洋洋的一手撑着脸,一手翻着书。
隔壁学校历史系任教的堂兄荀悦,坚定的将这本《江河万古》塞给他,保证有趣,对非专业人士友好。
他放在书包里一不小心就忘了,也是今天太无聊才想起,同样是历史内容,也就不能算他不认真学习。
与大多数这类书籍不同,这本书将历史文化的转折和发展,归于群体作用之中,而竭力淡化个体存在,观点很独特,但未免有点残酷。
杀人盈野,饿殍载道,流血漂橹,舍生成仁,惨烈的画面莫名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所有的战乱,都是资源的重组与在分配。
终究,个体努力毫无意义,只能被时代驱使,生灵挣扎与呐喊在历史中湮灭,唯有长江黄河万古千年……
历史规律的确如此,但不能避免让他感到挫败不甘。
如果不是为改变,一切所学又有什么意义?一切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下课铃声,在这时候响起。
学生们顿时沸腾。
老教授冷冷一眼扫过,宣布学中期小论文,选择一个点描述国家从筚路蓝缕到取得胜利的进程,2000字以上,下周,电子版他要查重。
一时间,哀鸿片野。
王教授冷哼两声,像大胜将军,腆着肚,夹着电脑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荀柔收起书,走出教室。
教室之外落日熔金,扶柳依依,路边池塘,小荷初露,荷叶圆圆,正是暮春溶溶盛景。
同学们心里却只有心爱的鸡腿饭,飞驰而过。
荀柔路过食堂,望了一眼里面的人山人海,准备出去吃顿好的转换心情。
校门外是宽阔的马路,高耸的大厦大片落地窗反着天光云影,人行道旁的花坛里静静开着雪白玉簪,小学生打闹着追逐着路过,留下一串笑语。
夕阳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和平的慵懒迟钝,一切都世俗喧哗的恰到好处,让人仿佛融化其中,他慢慢的走,找到想吃的烤肉店,点了一人份特价套餐。
烤五花在铁板上滋滋冒着油花,春季限定的腌榆钱在青花盏里翠**人,甜酢汁清亮味道恰好,豌豆黄柔润回甜,乌梅汤清爽解腻,最后当然不能少一碗雪白晶莹香喷喷的大米饭。
荀柔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摸出手机对着烤肉拍照,制作九宫图发到微x。
老荀家的家族群,最新一条是亲爹荀爽发的链接惊!孔子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标明注明,是给某中小学生科普读物的文稿,希望大家给点意见。
荀柔点开:论“孔子诛少正卯”。
扫过一眼,文章全是大段结实的论述,直接滑动拇指到最下端结论:该事件是荀子托古讲的一个故事,以表达自己对为臣之道的看法。
他爹,真的准备拿来这个做传统文化宣传?。
哪个正经人关心三千年前的老头?要是南子还……嗯……咳咳……
荀柔点进亲爹朋友圈,文章已集结了九十九个赞,除了家里人,一串他爹手下学生灿烂的彩虹屁,每一个都认为,他爹这一篇文章深入浅出,哪怕三岁的小朋友也看的下去。
他一边唾弃这帮蒙蔽君上的佞臣,一边连忙占住第一百个赞,真诚评论:大人此文,生动有趣,旁征博引,今日早时风雨,必是因此惊动!
九十九个在前,真的很难翻出新意,但论真心,他绝对第一。
这些学生,还不都是为了答辩和期末成绩,他就不一样了,他是亲儿子滤镜,顶自家老爹,责无旁贷。
大概正是饭点,他更新的朋友圈很快被看到,微x滴滴响起来。
随商队出使星星国的堂兄荀谌,给他发来一张图片:白瓷盘中央一块带血丝的牛排,一坨土豆泥,一个圆面包,在加一碗奶油蘑菇汤。
注:昨天晚宴,黄豆流泪.jpg。
连菜叶子都没有啊,荀柔给他发去一个真诚摸摸头安慰。
荀谌:猫猫委屈.JPG 猫猫坚强.JPG
从堂兄开始,一条条消息开始往外蹦。
荀欷:香香.JPG
荀襄:吸溜.JPG
荀宜:这是学校旁边x家吧,还开着呢,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这家,肉很新鲜,酱也特别好。
荀柔:对对!
荀心:小叔,我有一个毕生愿望……眼巴巴.JPG
荀襄:我也……
小侄有愿望,当叔叔的自然要满足。
荀柔连忙:这家店有全家福套餐,后天就是周末,带你们来吃。
荀伈荀襄:谢谢小叔 猫猫抱拳.JPG
荀铮:谢谢小叔+3 猫猫抱拳.JPG
荀颢:谢谢小叔+4
荀缉:谢谢叔祖+10 猫猫抱拳.JPG
队伍瞬间壮大,大家十分捧场。
荀柔成就感满满,迅速计算了一下奖学金余额就要答应,嫂嫂张蘅发出一张图:叼住小猫命运后颈.JPG够了啊!快去写作业!@荀襄@荀欷 含光你别惯他们,这不是几颗糖的事,要吃让他们自己赚奖学金@荀柔
没关系,他愿意啊!荀柔心中呐喊。
但他还来不及回复,瞬间,小猫猫全被各家大猫叼走了。
荀采:叼住命运的后颈.JPG@荀柔
荀柔心底一跳:……阿姐?
他最近没干啥坏事啊?姐为啥叼他。
荀采发来私信消息:还周末烤肉,二伯前两天就说让去吃饭,文若世界巡演结束,隔离期满,休若也正好部队放假,你忘了?
荀柔恍然:啊对……
荀彧鼓瑟,和国家古典乐团合作的世界巡演,圆满结束后,回国十四天隔离期明天就到了。
荀采:真是……文若走的时候你还嚷着要礼物。
荀柔:摸头,嘿嘿……
荀采:公达下乡调研也快回来了,这个你没忘吧?
荀柔一恍惚,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土改还是新农合,总之公达下乡作调研好两个月了:嗯,没忘,说好回来约饭。
荀采:记得就好!
微x又在滴滴作响,荀柔看那叹号看的心虚,解释一句有消息,飞快逃离。
然而,老天就看他不顺眼,新消息正好来自荀彧。
荀柔看着鲜红的1,谨慎小心的,缓慢的伸出手指点进去:含光,听说你们学生会快要竞选,你准备如何了?
……学生会……
荀柔莫名一阵恍惚,那几个字是……学生会吗?学校学生会快竞选了?好像……
荀柔:我没想好
荀彧:?
荀柔:……学生会长好忙啊……听说要做好,周末都没时间回家。
荀彧:的确,学生会长和部长不一样。
荀柔和对面的堂兄相对沉默片刻,荀彧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对精致的袖口,黑白两个圆瓣沾在一起,有点像葫芦,但荀柔一看就知道这是两枚棋子。
荀彧:喜欢吗?
荀柔捏紧手机:喜欢。
荀彧:如果不想竞选,也没什么,周末想吃什么,我提前去预定?
荀柔:阿兄,你都不劝劝我啊……
窗外夜色渐合,人群,车辆,玉簪,石板拼接的道路,渐渐淹没于夜色之中。
荀彧:想与不想,不在他人劝,从来,只在于你自己愿与不愿,不是吗?
荀柔抬起眼,头顶一盏灯照亮方寸,只有他面前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桌案,周围全都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连面前摆满美食的大理石桌,也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书包消失了。
手机也消失了。
黑暗渐渐从四肢淹没躯体。
抉择的时候到了。
沉下去,沉入温暖而舒适的梦,还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醒了,醒了!”娇软的嗓音带着兴奋,却连忙压低。
荀柔疲惫的睁开眼,看见一点茸茸的薪烛之光。
低矮的房舍,不平整的土墙,旧而硬的苇席,粗粝的衣衫,以及简陋的一切。
胸口闷疼,背上烧燎针刺一般的疼,四肢关窍骨骼都酸软无力的疼,疼得要死。
但他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不可改变吗?毫无意义吗?
一切,都在天地规则之中,结局注定,还是,只是受益的后来者,傲慢的自以为是?
他见证过奇迹发生,见证过世界上最伟大的胜利,见证过无数人惊呼的不可能。
但他似乎忘记了。
最重要的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万古江河》很好看,非常好,观点也很有意思,本人十星推荐,阿善只是在做梦,所以一切梦中都非常主观,非常意识流。
一枝薪烛,一点烛光,火焰茸茸。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意识回笼,发现自己伏在一张矮榻的苇席上,烛火离他三尺,被握在一只纤白的手中。
“勿动,”肩膀被按住,激起一片刺麻的疼,略有些耳熟的苍老声音,中气十足,“你现在就吊着一口气了,老夫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可不是为了亲手给你送葬。”
“……元华……咳咳……先生?”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荀柔艰难的喘了口气,疼得直冒冷汗,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疼,说明他确实还活着。
人,真的会惧死的。
在最后时刻,会不甘,会有牵挂,会想未尽之业,即使再艰难的活下去,也无法就此放手。
“说了让你勿动!”华佗清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长眉灰白,眉心皱紧,满脸不悦,“虽说没死,但此地缺少草药,你背上烧伤,胸口骨裂,均只是简单包裹,而最要命的一处我问你,你肺上是否有旧伤?”
荀柔轻轻点头,轻咳了两声。
“内虚而外感风寒,再伤肺络,故时常发热,频频咳嗽,甚呕血?
荀柔再次乖巧的点了点头。
“不以清宣剂散除经络之寒,再徐徐温养,却以沉降之药镇咳,再急下大热之药为补,表症虽解,寒毒越深,肺腑旧伤溃烂!这是治病?这是治死!庸医!蠢货!这等材料,还敢给人看病,我”
华佗愤然起身,激情开麦,吐出一串荀柔快得听不清的词句,以步速来观,兴奋劲已接近坟头蹦迪。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为自己莫名贴切的联想笑起来,却不小心带动伤口,只得连咳带喘,老实趴好。
“他……疯了?”这时一道男声惊道,“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这是一把极清越柔润的声音,仿若琴鸣,即使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让人不忍责备,只觉得年少娇宠不通世事,有些过分率性。
“孔君,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屏烛女子屈身下来,烛火照出一张干净的、清丽绝艳的少女的容颜,“奴婢貂蝉拜见太傅。”
少女柔柔的欠了欠身。
荀柔一愣。
少女转身倒了一盏水来。
水是温热的,入喉之后,不适之感似乎也有所减轻,荀柔勉强开口出声,“……你与王司空……是何关系?”
貂蝉猝不及防,露出惊异之色,连忙伸手扶住倾斜的木盏。
痕迹已露,董卓已死,况且对荀太傅已敬服十分,貂蝉心念微动,低首轻柔回答,“……奴幼时失孤,蒙王公恩养长大。”
王允的美人计竟是真的!
荀柔望着少女娇媚却带着稚气的脸庞,顿时心气上涌。
董卓是什么人!
十几岁的女孩子送去给他糟践!
王子师怎么做得出!
荀柔瞬间拳头都硬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女郎救命之恩,恕某如今不便,待来日,定当叩谢恩德。”
貂蝉侧过脸回避,“这如何使得”
“不对,”华佗忽然转身,弯下腰来,露出疑惑,“老夫记得,你也习医术,寒凝当以温散,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何况你本就体虚,如何能用大补之剂?若非遇见我,你现在已经性命不保。”他重重皱眉。
嗯……荀柔瞬间目光一飘……
“哼,”华佗见过不受教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见他如此,哪不明白其中有问题,“你以为旧伤不能复,故行此虎狼之药,只图一时之快了吧。”
荀柔露出一抹标准的乖巧的微笑,一眨眼,眼睫上一滴汗珠坠落,他忍住喉中刺痒低声道,“在此……得遇元华先生……是柔,命不该绝。”
曾经犯过的傻,就不必再提了吧。
“算你明白,”华佗又哼了一声,“你这肺腑之伤,唯有剖开胸肺,割去腐坏,再以疮药洗涤,方能除之,如今这开胸除痈的手段,唯有老夫能为。
他却没说,自己原本已随百姓离开雒阳,听说荀柔刺杀了董卓,又因为担心,随一众欢喜奔家的百姓回来。
“把人剖开治病!这是什么治法?”
一声惊呼,脚步声一动,这屋中第三人,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
容貌姣好,衣着精致,这是个一看就倍受娇宠的少年郎。
貂蝉察言观色,当即低声向荀柔介绍,“这位孔君,是此屋主人,奴等逃出毕圭苑,无处可依,幸得孔君收留,也是孔君今日出外寻来华公。”
“正是,都是我救的你。”少年撇过脸来,正与荀柔四目相对,愣了一愣,又打量了荀柔一眼,飞快别过脸去,继续向华佗道,“老头,你可知这个太傅,如今值五百金,若是被你一刀杀死,可就不值钱了。”
“你看不起老夫的医术?”华佗顿时抬高声音。
“孔君,华公,还请轻声,虽然如今四下混乱,但也未免隔墙有耳。”貂蝉连忙提醒,又忙向荀柔解释,“……太傅恕罪,孔君只是言辞无状,绝非心意如此。”
荀柔浅笑着摇摇头,“孔君……于我救命之恩,我岂能不明白……”
于礼而言,他今日已笑过太多次,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微笑。
“我看,老头你还是先替这位太傅治一治脑子吧?”少年一眼瞥见他的笑意嚷起来。
“颍川荀柔,草字含光,幸见君子。”荀柔温和一笑,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在下孔桂,凉州天水人,见过荀太傅。”第一次被称为君子,少年嘴角一翘,继而想起方才自己所说,顿时脸上一红,摆正了姿势,抬手一揖。
“恕柔失礼。”荀柔垂眸,颔首回礼。
“不必,不必,你趴着吧,不必客气。”孔桂连忙摆摆手。
他行礼姿势标准,礼仪规矩却疏,衣着精致,屋舍却简陋,荀柔稍有些奇怪,在雒阳数年,他却没听说过这个少年,更没听说过天水也有孔氏后人。
疑惑一闪而过,荀柔喘了口气,掐住掌心,向貂蝉轻声问,“不知,自董卓死后……几日?城中……如何?”
貂蝉一愣,连忙道,“董卓死有四日,消息传出,有些百姓尚未离远,便又返回雒阳自家,西凉兵将分了两边,段将军将自家兵马封闭城门,一边搜寻太傅下落,还有一些西凉兵,打着为董卓报仇之名,四处抢掠百姓,其余却不能知。”
荀柔皱紧眉心,疼痛让他疲惫而难以集中精神。
他成功刺杀董卓,雒阳是段煨坐镇。
比起出生盗匪,由董卓一手提拔的李傕、郭汜等人,以及董卓的女婿牛辅、李儒,段煨出身武威郡名门,是凉州三明段熲族弟,段氏树大根深,这也意味着段煨想法,会与前两者不同。
这也是他当初让段煨留雒阳的原因之一。
段煨多疑且难断,再加上家族名誉,至少会在短时间内,会在天子和牛辅之间犹豫,而这短暂的犹豫,就能让董卓被杀的消息,远远传出雒阳城,从而影响天下局势。
他心中最完美的走向,吕布皇甫嵩成功取得函谷关,董卓余党与关东袁绍势力在东面相互绞杀,如此则可争取得一些时间。
取得函谷关并不难,樊稠不过持勇之将,时间差打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能奏效,董卓余党与袁绍势力打起来也不难,王允、杨彪等人深恶凉州军卒,也都不是蠢人,哪怕这些人请降,也当知道留之关东,雒阳城没留下多少物资,无论主动被动,这些人都只能与袁绍势力对战。
崤山函谷,可不像历史上贾诩让李傕郭汜冲击的长安城,况且他们在东,不在西,若是攻关,关东联军总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到时机从背后攻击。
如此,朝廷至少能得一丝喘息。
他提拔了尚书台中几个有能力的青年,虽然不记得他们是否历史留名,但从能力,胆气,志向上,他们都十分出色,甚至出身也不算低。
一线重兴生机。
这般安排,他将之作为补偿。
因为,选择这样时机杀董,并不是为汉朝,也不是为天下。
那时候,他没想自己会活下来,甚至自以为从容,近乎欣喜的向往死亡后的安宁。
实在,太不负责了。
荀柔闭目凝思。
四天、四天……
消息大概还没到长安,但应已传出关去,袁绍联军与董卓余将,当已经知道。
联军中,有野心勃勃的诸侯,也有心怀汉室忠臣,那么忠臣将领,定会趁机攻打……不知吕布是否已经拿下函谷……董卓手下十余大将,各自立场却有不同……
他能做什么……
突然,就像猛然崩断了线,荀柔思维中断,眉心一松,昏睡过去。
“你做什么?”孔桂惊诧的望向刚刚下针的华佗。
“没看他差点断气?”华佗无奈揭了针,望着榻上面色惨淡、呼吸微弱的青年,有些惋惜道,“老夫手中成药已用完,若是寻不得药草,怕也只能替他送葬一回。”
“不会,”貂蝉摇摇头,“荀太傅定不会死的。”
她看得出,年轻的太傅,如此坚持而坚韧的活着,即使在自己病痛之间,仍然想着天下局势,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华公,烦请华公将所需药材画与我,我知道城中几处宅邸,或许还有药草。”
城西一处民宅之中,几个满脸脏污,衣不蔽体的乞丐,用几条莫名其妙的消息,交换得几块果腹的豆饼。
宅院中荀襄一身粗衣,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却难掩眉眼气势,她神情激动的踱步,“如今这时,还有什么人,能有心寻医!”
“叔父一定受伤了!”
“女郎冷静,或许只是富商呢?”波才连忙道。
“这时间,富商还敢寻医,这么不知死活?”荀襄反问。
外间纷纷扰扰,乱烟纵横,波才顿时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连忙道,“入夜后,我去探看。”
“不是’我‘,”荀襄回头看他,“是我们。”
第157章 欢宴背后
“前汉萧丞相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孝经有言: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今迁都诸事已定,长安宫阙破败,宗庙门庭生棘,远不能慑天下,近不足奉太后,诸事之先,当征民夫修缮宫室……”
西都长安,未央宫前殿,新任司空王允双手持笏进言。
御座上的天子,不由犹豫。
若只说自己居住,劳民伤财,他当然不愿意,但王司空的两个理由:宗庙孝道,却不由不考虑。
透过冠冕珠帘,刘辩望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立即,数位议郎以及司空属吏,接连起身附和。
“臣以为,天子之牧民也,在德不在威,”迁都前,被荀柔新提的尚书令袁涣连忙起身,“今以迁都,耽误农时,唯当以田亩农桑为要。”
“宗庙毁坏,你身为人臣,怎能如此无动于衷?”一个议郎大声反驳。
“涣只担心,将来汉室宗庙社稷,连这等破败宫室,亦安放不得。”外貌文弱的尚书令,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犀利的话。
虽姓袁,年轻的尚书令,出自豫州陈郡,与袁绍没什么关系。荀柔在迁都前,特意礼送了前任尚书令离职,请他出任,正是因为此君性情。
“你大胆”
“此事不过需三五瓦匠、泥水匠,再添一斤雄黄粉,”袁涣衣袖一敛,轻蔑道,“实不必大朝之上讨论。”
“原来如此简单?”天子听到此处,已然放下心。
还有小臣要争议,王允却察觉天子心意,“尚书令所言诚乃忠言,老臣急切,思虑不周。”
他一退让,既显得忠心耿耿,又显得心胸开阔,还莫名有一点可怜。
“也不是,”天子下意识出口安慰,“司空忠心耿耿,朕心中明白。”
“陛下信任老臣,老臣必竭诚尽智,虽死无憾。”王允伏拜叩首,然后毫无私心的向天子举荐贤臣
盖勋,先帝常嘉其忠勇,可为执金吾,守卫宫城安危。
种拂,名门望族,旧有政声,可以为太常,掌管礼仪宗庙。
崔烈,幽州名士,朝野俱闻,可为长安令,显善劝义以牧百姓。
凡此之外,更有马日磾、陈纪、董承等等,或为先帝所重,或是知名天下,只是久久羁縻,未得重用。
方才已推拒了一回老司空的忠心,这些人也并未有不良旧迹,唯崔烈,先生讲过,此人的确是名士,只是先帝时买官太尉,故得世俗讥笑。
买官是父亲之过,他不能提,刘辩犹豫片刻,见朝中连荀氏所出的御史大夫,也没有说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除了这两件外,便是向四方派遣使者,昭告天子迁都,以及今年税赋等事,王允依次禀告,天子也都一一答应。
如此一番,议事结束散朝,时已过正午。
一早未曾开言的御史大夫荀攸,不徐不疾的走出大殿。
“方才殿中,君为何不出一言?董承,行事狡晦,贪财无忌,以财帛邀名,岂可担任少府之职?”袁涣从身后追上来,质问道。
“董君为先董太后之侄,出身宗室,替天子打理私库,想来天子也会放心。”荀攸揖手回答。
袁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既疑且怒,但对着一个向他行礼的二千石上官,也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
“公达,”兰台令荀忱等在后面,等袁涣离开后,这才慢慢踱上来,“去我舍中坐坐?”
“唯。”荀攸揖手,应了一声,请荀忱先行。
“今日袁令君朝堂一拒,恐要惹太后恼怒了。”荀忱摇摇头,他都听说,自来长安,太后何氏便抱怨频频。
“修殿亡国,”荀攸缓缓道,“袁令乃忠贞耿介之臣。”
荀忱一窒,“是我失言,含光果然识人。”
荀攸垂眸。
二人沉默行至兰台之所。
兰台为石砌楼阁,是未央宫中保存最好的殿宇,面积宽阔以存放典籍。
宫中其他地方,多已整理完毕,这里的工作却还只是开头。
满地到处堆得竹简书卷,书吏来去匆匆,灰头土脸。
荀攸无声打量周围,荀忱忍不住抱怨,“王子师令雒阳的文令律法都迁到长安来,废了大劲,但路上遗落许多,竹简散乱,前后缺失。等含光归来,说不定要责怨于我了。”
荀攸又是一默。
荀忱习惯他拙言,也就不再多话,将他引至自己官舍。
二人分别坐定,荀忱执壶倒了两盏醴酿,“公达可有含光的消息?过了崤函,关东消息全然不通,大人每日向我问询,我如何得知?你们一向交好,分别之日,可有商定?”
荀攸摇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掀起香炉上盖,将纸置于火中。
荀忱好奇的伸长脖颈,“荐休若兄为执金吾?唔,可惜,让王子师先了一步。”他端起盏向荀攸让酒,又八卦道,“今日王子师数次上谏,那董将王蒙都一言不发,难道真如传闻,其人为王允收买,两人连了宗?若真如此,他也不怕董卓之后找他算账?”
荀攸沉默,摇头不语。
“……公达这几日好生沉默。”荀忱终于绕不下去了,“果真有事?”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嘈杂扰攘之音,先只是远处的高嚷几声,接着便如水波风浪扩散,有百千人声,千万人声,俄而满城哗然大作,如飓风翻卷而来,一路冲上龙首山顶的未央宫,一道道声浪,几乎把殿顶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