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军自北来,熟悉关中一带地理,小平津与孟津二关,还需拜托吕侯。”
董卓将自己的大部队派出去,当然不敢将并州军留在雒阳城中。
“若是需要,柔亦愿一同前往。”
“含光为太傅,岂能轻离中枢,”虽然嘴上客气,但董卓在荀柔答应过后,表情肉眼可见的变轻松,“含光是先帝所聘的太傅,自当随在天子身边教导才是。”
不过,虽然这般,董卓还是安排了张济守孟津,让吕布守小平津关,两人互为犄角,自然也可为监视。
之后种种安排布置,不一而足,虽则急促,却也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显示出西凉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一面。
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打断荀氏叔侄沉默对视的,是来自董卓的使者。
使者送上两车礼物,一车是安抚荀柔的金银玉器,一车是送给荀采的锦帛首饰。使者谦卑的表示,董侯不会相信今日堂中的攀咬,请太傅放心,同时提醒他,两家联姻已经过了三礼了。
“董仲颖要为大将军了。”使者走后,荀柔主动换了话题。
“不错。”荀攸回答。
虽只是一个名目,但有与无还是有差别。
“袁绍举兵,董卓心生恐惧,必将、咳、必将迁都回长安。”荀柔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一则董卓出身凉州与羌人勾连,可为依靠,二则朝廷公卿多出关东,要断其联络,避免其人传递消息。”
“三则,长安城池稳固,得关中地利,有山河之险,昔年张子房说高祖,以为凭之可当百万之众。”
“今中原已乱,人心长草,势不可挡,避之锋芒,左守崤函,右定陇西、汉中张鲁不足为俱,巴、蜀之地刘焉虽有大志,却年齿已长,难成大事,自关中至巴蜀,则秦之故地,秦以之王天下,再凉州虽有马腾、韩遂,然其有二人,又岂能一心,此地商通西域,以此三处为根基,坐观东面诸侯称雄,待”
荀攸渐渐皱起眉。
环佩叮铃。
林木荫蔽的小径后,款款走来一个绿衣黄裙提着灯的窈窕淑女,只是表情不甚温柔。
“阿姊。”“姑母。”
淑女先是与荀攸回礼,转头杏眼怒瞪荀柔,“今日袁绍叛逆的消息传来,大人一直担忧等你归家,你不往后堂拜见,在此处为难公达?”
“是,我这就去。”荀柔老实认错,转身去见亲爹。
荀采爽利转向荀攸,“公达可用饭?厨中备有汤饼。”
荀攸还在服丧中,只能素食。
“多谢姑母。”荀攸望了一眼荀柔背影,恭敬道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日,小叔父大抵也想素食清淡些。”
荀采稍愣了一愣,猜测大概朝中发生了什么,虽不明白,还是屈身以礼,“多谢公达提醒。”
荀攸低头回了礼,自回自屋去。
后堂,荀柔拜过父亲,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了袁绍等起义之事以及朝中部署。
荀爽知道袁绍四处结盟之事,此时也只能担忧怅然的叹了口气。
一方面,董卓霸朝,将朝廷搞到如今这地步,当然让人愤懑,另一方面,袁绍罔顾天子威严,伪造诏书,私自起兵,攻打都城,其中心思,让人不免深思。
“果然有十余州郡之长官,与那袁本初联盟?”
“父亲勿虑,以儿之见,那联盟虽看似势大,实则未必能成事。”荀柔劝慰道。
“哦?”荀爽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观自春秋、秦汉旧事,所谓联盟,人心各异,无论胜败,不久当变。”
“……周失其鼎,秦亡其鹿,如今,”荀爽再次扶案长叹,“又到汉家社稷?”
这种话,有过不知多少,真临到头,还是不免感慨。
“士心不亡,民心不亡,则汉不亡,如今尚不至此。”荀柔沉静恭顺的回答,“袁绍起兵,却不敢明言反汉,可知汉未亡矣。
“天子虽非天资出众之辈,却友孝恭谦,允执正中,不为外物所惑,品性无瑕,通习稼穑,异日或有德报。”
“……当初,许不该让你来雒阳。”
荀柔一愣,忍不住抬头。
“功业、社稷,何如山林清静安闲。”荀爽目光渺渺,面色黯淡,越显衰老,“当初逃出雒阳,本想就此隐居,有你兄长顶立门户,你则随我读书,闲时树下论道,写得几卷文章,却不知如何至今日。
“你委屈难全,你兄长远隔千里,你阿姊又被董卓强娶。天下大乱,我已老迈,时日无多,尔等兄弟姊妹三人,却不知将来如何……”
荀爽看着幼子,满眼深深的担忧。
“父、父亲,何出此言……”
荀柔面对董卓、朝中百官尚游刃有余,此时却满心慌乱,惊惧难名,“荀子七十尚游列国,父亲定能百岁,儿、儿”
历史上,他的父亲,荀爽,没有活到王允成功诛杀董卓。
他紧紧抓住荀爽的衣角,“父亲若想见兄长,儿便派人将兄长请回,阿姊,儿也定不让阿姊受人欺辱,父亲宽心,请保重身体,勿作不祥之语……儿心中甚俱……”
究竟是什么缘故……
“唉,勿惧……勿惧……你已成年,如何再作此小儿之状。你兄长镇守一方岂能轻离,国之上公,岂能如此任性。”荀爽缓缓、缓缓的顺了一会儿毛,感到幼子心情平定,这才收手,“可进夕餐?饮食足毕,早些去洗漱安寝。”
“唯。”荀柔伏拜行礼,举着袖子躬身退出屋。
必须提前诛杀董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回屋洗了脸,僮仆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就是面片汤,汤里还有几丝深绿色的荇菜。
……荀柔其实不太想吃。
肠胃虽然饥渴难耐,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没那么容易忘。
他举著,闭着眼睛咽了一口,倒也吃得下去。
面食口感清爽,汤也是清汤,只有初生荇菜微青涩的味道。
要杀董卓,亦难亦易。
董卓本人便是骁勇之将,身经百战,气力过人,身边又环伺精悍亲兵。
历史上,董卓之死,是天时地利人和。
其人入长安,大起宫室,修建郿坞,囤积粮食,盘剥百姓,表示不成大业可以此毕老,却整日寻欢作乐,已无大志。
于此同时,为防关东联军,部将们却长期在外,镇守关隘,两下心意渐疏。
关中四面环险,易守难攻,但也在这几年折腾之中,丁勇不足,欲出关东,亦是难为,董卓愈老,心志愈平,心志消磨,而守备渐疏,再加上酒色,腐蚀了他的躯体,就算不是吕布,也能有他人,不过迟早。
历史已给出答案,原样抄不行,解题思路却很简单,但时间却不许。
众将都派出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荀柔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将心中计划又勾改千百遍。
机会只有一次,一但错过,就再也不能。
次日再朝,董卓变了脸色,不再似昨日那般凶神模样,先是上表,请天子封他为大将军,好总督兵事,传话的侍郎,也不知有没有去见过天子,总之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称天子曰“可”。
事情于是就成了,当庭举行拜礼,董卓弯弯腰,就成了大将军,受百官朝贺。
接着,董卓便有理有据,有商有量,议起迁都长安。
“先前高祖都西京,历十一世,有光武中兴,如今复又十一世,按石苞室谶,宜当还都长安。”
不久被招为司空的故豫州牧黄琬,犹豫望了望噤口不言的诸卿,揣度着语气,举起笏板轻轻问道,“敢问大将军,这石苞室谶,出自何处啊?”
他,没听说过啊?
“司空不知?”以六百石议郎堂皇独坐一席的李儒,笑容可掬,“这正是北邙山中石室里寻得的谶言,曰: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如斯难。”
这……什么啊?
不少饱读诗书的公卿,忍不住露出痛苦面具,心知着不过是一个借口,却也不敢应声。
“迁都改制,乃是天下大事,”大概是看今日董卓有些讲人话,杨彪忍不住开口,“昔日盘庚五迁,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如今无故迁都,恐怕百姓震动而生乱。”
黄琬跟道,“况且天下之间,动荡则易,安定却难,又则长安久未居住,宫殿败坏,不能卒复,望公三思啊。”
“你二人,欲坏国家计耶!”董卓霎时变色,“关东贼起,汝二人欲与袁氏西行乎?”
这控诉可以说相当严重了。
杨彪脸色煞白,想起袁家满门今晨一早全被斩首,勉力道,“彪自向西,只不知天下何如。”
“杨公之语,并无它意,只是此事郑重,当三思而行。”黄琬连忙找补,吓得满头冷汗淋漓。
“岂董公所欲为此?贼兵在侧,天子如何能安。”荀柔缓缓起身,向董卓拱手。
董卓脸色顿时转怒为喜,挥袖道,“正是,关中材木茂盛,杜陵便有千户瓦窑,至于百姓小民,若有前却,我令大军驱之,岂任自在!”
下朝过后,被救二人,自觉前来道谢。
从座前童子,到平起平坐的公卿,杨彪每每见到荀含光,总有些不自在,今日为其所救,也再没脾气了。
荀柔礼貌的与两人全礼,动作越发雍容端庄。
他今日善举,实因心情太好了。
大清早,上朝前,大侄子就将一卷帛书和一枚玉珏交给了他。
这显然任他施为的意思。
帛书中的名字,自然是与他们联盟的西园旧将,这些低级将领,没有曹操等人那样的豪气,只能委委屈屈的被董卓收编,又被西凉兵排挤。
然而,比起平民百姓中的义士游侠,他更愿意选择这样的人。
如果要类比,大概就是荆轲和秦舞阳之间的差距。
有这些人,再准备一些东西,最后就是时机,董卓身边最慌乱,兵卒最空虚的时机。
【光熹二年,大将军董卓,以关东军势盛,欲徙天子都长安,公卿皆不应,杨彪、黄琬说以盘庚旧事,卓怒欲杀人。柔曰:岂大将军欲为此耶?卓意稍解。时董卓用事,性情残忍不仁,瑕疵之隙必报,柔每于朝中委婉谏之,公卿百官受其恩者众矣。《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战争,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雒阳北宫兵库司,储藏有天下最精良的兵器笔直柔韧的箭矢,柘木、鹿角、清漆的强弓,牛皮与铁片制成的厚实盾牌,雪亮沉重的铁剑与薄长纤韧的环首刀,长(枪)、矛、戈、戟……即使是制式武器,宫中所存的,也是最优秀的一批。
十间宏伟的仓库,储存足以武装十万人的武器。
武库在宫中,粮仓在城外,这其中藏着东汉光武帝微妙的心机。
司库看看纤细修美的青年太傅,又看看对面阔脸粗悍的西凉蛮子,委屈而愤恨瞪了西凉人一眼。
“武库的钥匙交给段将军了。”
十余枚沉甸甸的铜钥放在木匣中,被荀柔亲手托给段煨。
段煨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连声主动表示,日后荀太傅若有需要尽管来取,不用跟他客气。
武库一直被荀太傅攥在手中,数次敷衍搪塞董公,此次却突然主动提出,大战在即,换军中人掌管方便,唯一要求是指定他接手。
董公自然答应。
但接手武库就是接手后勤,在雒阳后勤安稳,还是镇守关隘争功,段煨未分明两边利害,只能俯首受命。
交接账册后,表情不满的司库,以及守卫兵卒,都被荀太傅干脆带走,这样大方的态度,令段煨放心之余,又莫名忐忑。
这其中,真的没有问题?
然而,荀含光头也不回,既没有拉拢,又无暗示,竟真的就这样走了。
段煨望着远去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将杂念排除脑海,招来兵卒盘点库存。
“太傅……”远离武库,司库丘君满脸不解,“真不必在刀兵上动手吗?”
荀柔摇头,“西凉兵卒身经百战,岂不懂刀兵,班门弄斧,反让其人生疑,况且……段煨此人已够多疑了。”他低声道。
“啊?”司库未听清,下意识反问。
“回家去吧,从今日起收拾行李,多带干粮、粮种,带上铁器,少带金银,若能寻得白矾,也可带上一些,路中取水置之其中,可除去水中秽物以免生病。”
“……啊?”
“跟随前队的车架,不要落到后面。”荀柔对着神色迟钝的青年,耐心嘱咐,“若有难处,可往荀氏车马处求助。”
丘君眉眼敛了敛,抿唇低首,露出回避。
于是荀柔明白,对方不好意思再与他家攀交情,越发温和道,“丘县君为政颍川,百姓安乐,德风如化,对我家也多有照顾,我儿时得令尊夸赞,也曾与丘兄及令兄见面,丘兄不必如此客气。”
“……不敢,不敢。”丘君慢了半拍,拱手退避,连声答应着告辞。
荀柔在分别过后,依然想着这个人,以及他的家族。
无反抗灵帝昏庸之勇气,无奉钱买官的阿谀谄媚,也无惊艳天下的传世才华,儿时在颍阴为令的丘县君家族,就如这一时代寻常士族儒生文吏的一个缩影。
他们不能豁出去,不够锋芒,也非阀阅名门,在过去十余年中,在彷徨犹豫,挣扎退缩中,被悄然被遗忘,寥落下去。
灵帝死后,荀柔成为太傅,丘君拿拜帖投门,堂兄荀彧从一众名帖之中发现,再拿给他,提起旧年,也甚唏嘘。
丘县令同无数与之命运相似的儒生,原本还能凭踏实苦干,缓慢上升,甚至做到一方太守,却在时代的波涛中沉没下去。当灵帝死后,他们也已经老迈,没有机遇,再难得赏识,生活日渐困顿。
当年更加精心培养的长子已意外死去,只剩下不够聪明的次子。仰望旧年薄缘相交的荀太傅,能给次子一个机会。
丘二郎上门,则只求一门糊口的吏职,养活老父和妻儿。
其人带着羞愧,却又老实的坦诚自己才能平庸,君子六艺,不过学了书文,算数。
荀柔考察他,的确才华普通寻常,但这个时代,站在山上说话的人太多,埋首案牍的小吏反而太少了。
察举制度之下,不够有表现欲,不够耸人听闻,不够高谈阔论的人,很难脱颖而出,或者准确说,因为这个时代的选官制度,才造就出一批,不想埋头苦干,只想谈论国家大事的“人才”,这还不算那些依靠裙带关系,依靠名门身份入仕的草包。
“……辛勤为国,熟通细务的小吏,才是治理天下的根本。”荀柔向刘辩徐徐讲授道,“小吏不谈天下,不研经文,却踏实细务,或知风雨,或知粮种,或知车马耗费,或知盐铁为用,此等庶务,或许琐碎,然又何尝不是天下大势?”
“知风雨,则知一年收成,丰年民安,灾年民乱;知粮种,则识地利,知山川平原,阴阳两面,水源何处;知车马,则能算彼此粮草损益。”
“是,”带小冠,着玄色缝掖的刘辩端正跪坐,连连点头。
“陛下便是天下大势之趋,不必如袁绍等,战战兢兢,筹算谋划,计较厉害,只要能安定百姓,使之不受冻馁,不受欺侮,其必来归依。”荀柔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刘辩忍不住露出沮丧,“先生,外面都传,汉德已衰,汉室将亡了,连蔡公他们也说,袁绍宽仁有度,文武昭彰,中原百姓望之如圣,朕……朕不如之……”
“外面,是何处?”荀柔正色,“蔡公在雒阳,何曾见过中原百姓拜望袁绍?况且,袁绍其人自称匡扶汉室,不在陛下身边,却兴兵中原,言行相佐,哪能称得上圣人?陛下为天子,竟惧怕一个小小叛军吗?”
刘辩先是一怯,继而低头露出紧张羞愧之色,“是,是朕想错了,怯懦了。”
荀柔缓和神色,“陛下不曾错,只是学得曾子三思之要。”
刘辩缓缓抬起头。
“陛下为天子,见国有叛臣,不是发怒,而是先思己过,这是明君的气度。”荀柔眉眼温和。
“……果真?”刘辩紧张的握紧拳。
“陛下正心直道,能体谅他人,善采谏言,这正是陛下不同于众人之处。”
刘辩的确也不够聪敏,但这时代,也已经有太多过分聪明的人。和曹操、袁绍、刘备这样的人相比,要什么样的聪明智慧,才能完全能凌驾其上,才能令这些人服气?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比。
只要足够能容人,能够承认他人的优秀,能让有能力的人公平竞争,承认他是胜利者,又让失败者不至于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稳住一个城,留一个根基,不成为完全的傀儡。
不走暗杀这样的小道,天子的身份,可以给他极好的政治优势,只要刘辩能维持如今的性格,会有足够多的有才之士,愿意向他奉献自己的才华。
那么,胜利者当然可以执掌天下,但只要刘辩能够稳住不拉跨,让胜利者第二代不能僭越登位,他就赢了。
而一个执宰政务,一个天下大义,这样制衡的形势,是他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最佳的结构。
荀柔倾身向前,以恭谦上谏之姿道,“天下之人,俱是汉朝之民,民有叛,缘由不外有三。一为百姓,二为豪杰,三为民贼。”
“灾荒连年,瘟疫横行,父死母丧,妻离子散,家无余粮糊口,目无可慰之亲,当此之时,若见贵人金殿玉堂,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以酒肉喂豚犬,此人心中难道不会不平吗?若是百姓因此而反,乃百姓之反,此罪不在百姓,而在天子不养。天子不当罪之,而当愧谢天下。”
“仍是灾荒疫病之年,仁德之士,见生民离乱,饿殍遍地,白骨露野,心中不忍,拍案而起,如是者,生平天下,安百姓,赈灾救死,扶弱济困之念,此为豪杰,仁心仁念,天子不能救天下,而彼救之,天子不能抚百姓,而彼抚之,如此之人,虽为叛,此罪不在豪杰,而在天子无能,天子当容其人,而用其才。”
“见天子端居庙堂,威仪赫赫,执掌天下权柄,号令天下百姓,令天下臣服,见此心中不平,欲起而代之,兴兵动武,烽烟乱民,不念百姓,唯念权柄,此乃民贼。人心不足,横欲放纵,此天下之大罪,罪大恶极,天子当代天下讨之,以救百姓。”
“百姓之心,在粮,在盐,在温饱之间,在安平,在不受欺辱,亦易亦难,请陛下务必审慎。”荀柔低身伏拜。
“朕明白了,”刘辩慌忙起身,“先生快快请起。”
“以荀太傅之见,则董公是哪一种呢?”旁案的刘协童声清脆,却格外有一等气势。
“阿弟,慎言。”刘辩立即道,“勿要为难先生。”
荀柔缓缓坐起,并不着急,“此事就得由天子判断了。”
“……唯。”刘协咬了咬唇。
“陛下将移驾西京,”小小插曲过去,荀柔继续上课,“这两日臣便为陛下讲一讲西京故事吧。”
刘辩有些疑惑犹豫,“太傅,不随同一道吗?”
“是,臣要多留雒阳一段时日,迁取颍川百姓同往关中。”
“颍川百姓?”刘辩对搬迁颍川百姓没什么概念,只是单纯好奇,“是太傅乡人吗?”
“正是。”荀柔拜道,“臣之家人会跟随御驾之后同往,臣之家父年迈,还请陛下照拂。”
“好,”刘辩连忙答应,已将前问抛诸脑后,郑重答道,“太傅放心,朕一定好生照顾。”
【(光熹)二年,二月乙亥,董卓烹杀校尉周宓、伍琼等,丙子,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夷其族。甲申,御史大夫黄琬、司空杨彪免。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颍川百姓百万户入关中,自留屯毕圭苑。壬辰,白虹贯日,徐荣与曹操遇成皋,与战,破之。《季汉书。懿帝纪第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改自《后汉书》
“我不明白……为何硬要将颍川父老,千里迢迢赶去关中异地……”
“关中乃汉兴之地,沃野千里,可养活百万户,比之颍川又有峰峻之险,乱世将至,此乃安守之处……百姓安土重迁,视线短浅,不知轻重,非常之时,只得用非常手段……”
在百姓哀嚎口申吟之中,他向堂兄的辩解,显得无力苍白。
从雒阳西面城楼上俯瞰,散乱的渺小的百姓身形,细小的,像匍匐的蝼蚁,在脚下,在广阔的平原,在大地上,绵延向无尽的远方,缓慢、缓慢蠕动。
扶老携幼的颍川百姓,衣衫褴褛,蓬首垢面,步履维艰,已与雒阳城同样仓惶而褴褛的百姓,汇到一起,在西凉兵卒的驱赶下,艰难跋涉向西。
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抵抗,没有选择。
他们无辜不幸,生于乱世,遭受离乱、压迫、驱使、劫掠、生死……
“咳咳咳……”
风过带来烟火焚燎的黑色尘埃,呛得荀柔埋下头,扶着城墙,咳嗽不止。
董卓为驱赶百姓,也为百姓和臣属眷恋旧园,让兵卒在雒阳城放火烧城,皇宫、殿宇、城阙、官衙、民舍,两百年,一千年的旧城,被点燃起来。
空气焦燎,干烈,有摧枯拉朽的折断声,像下一刻就要整个崩塌,或者爆炸。
在风火中,整个雒阳城,飘飞着点点柳絮一般黑灰的尘屑,呼吸间全是干灼焦苦味道。
荀柔挥开手足无措欲的侍从,仰首天空。
晴空湛蓝,朗日孤悬,亘古不变。
在多雨的春季,它竟真的乖乖安静了五六日……
忽而,日边微光一闪细亮如线穿过太阳,白日周围,以细锐光芒为径,膨起一圈细亮的彩虹弧光。
荀柔心底震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讶、疑惑、不安、怀疑……霎时涌上心头。
白虹贯日
难道……那书中所言真的……
“太傅?”侍从看向天空,只注意到日边有虹,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回头唤了一声莫名惊退的太傅。
难道真的有所谓天命……
荀柔站直,收敛表情,仍然望向天空,心中怀疑和犹豫着。
衣甲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快速的踩着节奏上了城楼。
“回禀太傅,白马寺搜拣完毕。”梁肃单膝跪地,“收查金五百斤,钱六百万,两尊铜像各五百斤重,车马不足,不得搬运,还请太傅指示。”
“知道了,”荀柔语气冷淡,“不是有那几个剃度的僧人吗?劈几根梁柱为担,让他们来抬。”
梁肃微惊,飞快的抬头看了太傅一眼,又埋下头领命,“喏!”
“等等,”他正要走,又听到身后太傅道,“还是让僧人将铜像收拾干净,明日再随我抬去毕圭苑。”
荀柔袖手身后,率先大步走下城楼。
自己方才也太可笑了。
不过偶然天象而已,就算是真的……那也必是吉兆!
仲春二月,汴水回温,温度怡人,空气湿润。
自陈留酸枣领兵而来的曹操,在此等惠风和畅之际,遭遇了驻守虎牢关的董将徐荣。
鼓角争鸣,马嘶金响,惊动左右山岳黄河。
英勇的武将,双手执一支长槊,神情烈烈,奋不顾身、浴血而战,一次一次举起手臂高声呼号着,向敌人发起冲锋。
在他身后,初上战场的新卒,被彪悍而精良的西凉兵冲杀的七零八落,湛新雪亮的刀兵成了敌人的战利品。
有人哀嚎,有人倒下,鲜血合成涓涓细流,沁染了水畔的芳草,一滴一滴沁入汴河。
曹操身边家将、亲兵、族子、亲友,在一次次冲撞中损失殆尽。
“阿兄!当心!”
曹洪替曹操挑开侧面刺来的长(枪),身侧执帅旗的亲兵,却在这一瞬被躲之不及的长刀,砍下马去。
大纛倒下的瞬间,惊慌恐惧的兵卒终于再不能维持,抱首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曹操猛然从厮杀中惊醒。
对面的敌军仍势如山海,身旁竟只剩几个族中子弟。
“我败了吗?”
他不甘的望向山岭遮掩后,隐现一角的虎牢关。
这是,他凭生第一次战败。
他挟势奔袭而来,原想趁敌军初守关卡,兵卒未齐,城门尚未修整加固,一举夺下虎牢关,却未想,对方那守将不过初至关卡,却不加固城关,布防兵卒,竟敢开关出逆三十里,在汴水畔设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