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彧不能决,请先生勿怪。”荀彧认真听完,致谢过后,敛袖客气的推辞。
他很感谢这位医者,只是情志之说,未免有些道家玄学之相,而剖开胸肺治病之法,又太过惊世骇俗。
华佗暗哼一声。
“先生仁心,救了含光性命,彧铭感五内,只是脏腑乃是性命之要,不得不郑重以待。”荀彧再三致谢,诚挚解释。
他虽不敢十分相信,心中还是记下,到长安之后派人打探这位医者旧迹,以为不得已时万全准备。
“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华佗也知此等医术为人所惧,越是亲友亲爱,反而不敢尝试。只是敷药之时,盯着荀柔不时蹙眉忍痛的表情,心里不免还是哼哼唧唧荀含光这次欠他欠大了。
若不是当初黄巾那时候被他救过,自己早就拂袖离开,才不会留在这儿一直操心。
“参汤一次足矣,他脾胃虚弱,暂时就以粥汤为食,加以菜蔬,不可过饱……”
华佗一边心里叨叨,一边口中叨叨,可谓将一心二用,口不对心用到了极致。
荀柔这次昏睡的时长比之前大为缩短,再次醒来,还在当日,只是已入夜过后。
荀襄早得到消息归家,守在叔父身边,见他醒来,就扑上去嚎啕大哭。
荀柔吃力的抬起手,摸摸小姑娘的头顶,“阿音勿惧……勿惧……叔父没事了。”
“阿叔……”差点面对亲长死亡的阴影,让已经在军旅之间打磨得成熟坚韧的少女,恐惧得几度接近崩溃。
会宠她哄她,会带着她玩耍,也会将她与兄长一视同仁教导,鼓励她奋斗事业的叔父,她一生最重要人,差一点,就因为她能力不够,而失去了。
少女按在榻边的手在颤抖。
荀柔轻轻握上去,摸到粗粝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表面,知道她这一年之中,吃了许多苦。
少女原本可以比现在过得更顺遂优渥,他也可以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但还是伸了一只手,将她推进残酷的时代洪流之中。
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所谓的、悠然的岁月静好,都是不存在的,一切早已明码标价,迟早需要奉还。
所以,他期望侄女能独立坚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诚然,她或许会活得比许多男子都要艰难,但荀柔相信,她将来一定不会后悔。
“别哭……你已是个将军……咳咳……要有威仪,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荀柔硬下心,没有继续安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进退无措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
波才走进屋,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在榻前拜倒,“拜见太傅。”
草原风沙,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打磨得沉默坚硬得如同岩石,荀柔不免反省当初自己决定,的确有些想当然。
“请、请起。”荀柔冲他摆摆手,掩口低头咳嗽数息,继续道,“波郡守辛苦。”
波才埋着头,羞愧得不敢抬起,“吾弟之过,罪当不恕。”
他早从弟弟那里知道当年的事,听说荀柔如今病重,皆系旧疾,已明白是当初亲弟那一剑。
“既往事,不当咎,”荀柔摇头,“请起罢。”
“叔父,请先服药吧。”荀襄用袖子擦了眼泪,端过侍从手中药盏,奉与他面前。
荀柔按住榻,使了使力,没撑起来,也就放弃了,就着荀襄的手,慢慢将药饮尽,这回他倒是尝出一点参味,暗自先记在心里,缓了口气向波才问,“北方形势……白波、匈奴,如何?”
荀襄飞快回头。
波才同时收到叔侄两道目光,顿时亚历山大,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荀柔自然察觉侄女的动作,拍了拍荀襄,“阿音,文若……归未?”
“……十七叔未归。”荀襄顶着叔父询问,只得低头老实回答,“段将军缺少文吏,十七叔被请去营中帮忙。”
哪里是缺少文吏,是段煨谨慎罢。
荀柔心下了然,“天色不早,雒阳正乱……你去,候一候文若。”
“先前医工嘱咐,待叔父醒来,吃过药后,过一刻钟,要再稍进些粥食。”
“我记住了。”荀柔点头,他如今一心想要尽快康复,当然会完全配合,“你去吧。”
“可是”荀襄还要挣扎。
“去罢。”荀柔语气并不严厉,却也绝无还转。
“唯。”荀襄知道叔父这是将她支走,却不敢违背,只好怀着担忧领命离去。
“恕罪,”感谢跪坐习惯,荀柔才能以伏趴的姿势,稍微仰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脸,“阿音有些失礼。”
虽然五原几乎算是丢失,但波才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太守,官职在侄女之上,阿音方才的举动,若换了寻常时候,一本弹劾跑不了。
波才摇摇头,并不在意,只埋头道,“非女郎,某已为匈奴所虏。太傅将某一介罪人,拔为一郡太守,如此知遇之恩,纵粉身无以为报,某却负君所托,不曾守住关要,退守又未曾依照太傅之令,胆怯避战,从上党退兵,以至只带出五万百姓,实深感惭愧无颜。”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旧事已然、如此,只论当下。”
看他说几个字就这么艰难的份上,咱少些套路,直接上正餐吧。
“……是。”
波才抿了抿唇,稍稍沉思,怀着忐忑准备开讲。
“……等等,端些水来。”荀柔向侍从道。
一盏温水端来,他却不饮,抬抬手再次示意波才开讲。
并州最北,以战国时赵国长城沿线,从西向东,分别为:朔方、五原、云中、雁门四郡,其中五原郡,一大半都位处长城之外,完全袒露于北方胡族目下。
虽然主要对手是匈奴,但除此之外,鲜卑,羌氐,乌桓等族,也时常侵扰。
从熹平六年,灵帝派夏育、田宴北征失败之后,除了东靠冀州的雁门郡,其他几郡的长城塞外,便再不得汉朝的掌控了。
从一开始,无论荀柔还是波才自己,也都只以长城为限,以避免长城内南匈奴,与塞外其余胡族联盟合并而阔张,为主要目的。
这年月的胡族,并没有荀柔想象中的那么能打,固然草原民族都是马背上生长,拥有比汉军更高超的骑术,但其配置落后也是不争之实。如今本来就还没出现双马镫,而草原上缺少物资,许多匈奴兵连马鞍和马辔都没有,更不必提盔甲。
匈奴兵比汉兵卒的优势,一直在于其来去自如的速度,不畏生死的豪气,以及单兵单人的作战独立。
疾如风,掠如火,突然出现,灵活包抄,侧面削剥,绕后,以及抢了就跑,让汉军望尘不及。
赵长城绵延数千里,多处年久失修,各处要塞也不可能随时准备充足,至少稍微不注意,便让其得手,劫掠人口粮草扬长而去。
胡族骑兵可以来去如风,安土重迁的汉族百姓,在这点上就要差许多。
不过,当初荀柔在广宗城,给黄巾所用的壕沟,对付董卓的西凉骑兵有效,对付并州杂胡也十分有效,还有荀柔抄送给波才的运动战十六字针言,也可用于敌人深入之后。
总的来说,在五原郡对抗外敌的战斗中,我方不输。
但并州如今面对的,却不只有关外胡族,还有脱离汉庭,却生活在长城以内的南匈奴部,自南匈奴内乱,老单于被杀,各部散在并州郡县。
这些被汉庭用军费养起来的匈奴族,如今也不会低下头去放牧耕田,而是更习惯于劫掠,就像是形成了规模的寇匪,还捉普通汉民为奴隶。
被一些部族拥立的新单于於夫罗,在董卓掌权期间,曾向朝廷求助希望收复这些部族,没有得到支持,遂转而与并州新起的白波军混在一起,形成了另一股匪势。
张辽等人虽然一直在河北地区与白波军作战,但由于其枝蔓甚多也只能追赶,并无法将之消灭。
波才退守途中,正是受到这股兵力的突袭,差点全军覆灭。
正巧赶到的荀襄,带骑兵从白波与南匈奴联军背后冲击,同时波才正面突围,两边夹击,这才让其害怕退走。
“我若是依太傅所言路线,走西河郡,而非东面的雁门、上党、上郡,或许能收拢更多百姓,也不至遇见白波军……”波才愧疚垂头。
荀柔摇摇头,手指蘸了水,在榻边木框上写下:时移势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吾不知,西河匈奴之势,君无错。”西河郡守崔钧都跑去随袁绍起兵了,波才如果真的按令走西河郡,恐怕如今已消失的无声无息。
“如何?”
说话搭配写字,仿佛能节省一些力气。
“上党张太守颇有武略,募兵马数千。”波才回答。
荀柔点点头,手口并用,详问并州情形,甚及人情风俗。
过去是他大意,旧日灵帝朝时,他常听出生中原的公卿士大夫,对边事说出许多毫无常识的话,还曾暗自嘲笑,如今与波才细细相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上,与他们并无太大差别。
不过是信口开河比纸上谈兵而已。
不知道自己无知,是极其危险的,荀柔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暗自警醒,也霎时明白,为何历史上,三国诸侯都愿在中原争斗,谋士们能在此决胜千里之外,而曹老板北征乌桓,又为什么翻车。
地图不在面前,荀柔凭着记忆,勾画雒阳北面的各种势力分布,不由心惊。
白波军与於夫罗的活动范围,已越过黄河天堑,而南面牛辅等董卓余将,他也全然不知!
正好这时,荀彧偕同荀襄,翩然而入,后者手中托着一方食案。
荀柔顾不得,连忙望向荀彧,“南面牛辅,在何处?”
荀彧微微一愣,缓缓道,“你猜得了?今日方得消息,距雒阳一百里。”
“太快了……”荀柔心中一悚。
董氏诸将虽都在雒阳以南布守,却分散在四处关隘,相隔崇岭。收到消息,相互联络,达成一致,兵力聚拢,怎么也要将近一月。
况且,除了牛辅,李傕、郭汜等人,与徐荣、段煨、张济这些人出身不同,本就是土匪,听到这种消息,天子又已然迁入关中无懈可击,最有可能选择的,不是仓惶四散为匪吗?
他原本以为,最坏的消息不过是对方没有分散,而是聚拢团结到一处。
而以现在的速度看,几乎在收到董卓已死的消息那一刻,这个联盟就已飞快达成,中间顺利得几乎没有任何波折。
“我原以为对方纵使集结,至少也需月余,”荀彧的估计与荀柔相似,只因不曾见过这些人,推断相较大略,“不过,不必担心。段将军早已整备粮草辎重,随时可以启程。”他让开榻旁的位置,示意荀襄上前,神色镇定并手膝上,徐徐而道,“明日遍告百姓,雒阳将有战事,愿者随同离开,不愿者留下。时间虽紧迫些,但还能从容退走。”
“至于徐荣将军,请他随行在后,如此兵分两路,相差些许时辰,彼此照应,亦可避免偷袭之危只是,等不得孟德兄。”
荀柔食不知味的享用侄女亲手递来的粥。
仓促逃离,定有许多百姓劝不走,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真能就此顺利西行入关么……
“贾诩……”荀柔低声喃喃。
纵使有做前估,他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含光以为今日之局,因由此人?”荀彧欠身低声询问。
荀柔点点头。
“此人才智非常!”荀彧感叹。
他没有与董卓手下打过交道,却信任堂弟的判断。
“只是,对方攻打雒阳有何用意?”荀襄执着勺,疑惑问,“难道要为董卓报仇?他们岂知叔父在此?”
“未必是要攻打。”荀柔道。
“不错,对方并不知雒阳之境,不过以势威逼,贪图雒阳兵马、钱粮,”荀彧温声解释,“以我之见,彼欲劫掠雒阳,得粮草钱帛后,再寻他处据地自守而已。”
荀柔点点头,轻轻喟叹,“此为上计。”
比起俯首系颈,将性命寄托于对西凉人并不友善的朝中官员,不如就在关东这片已经散乱的大地上,寻一处为根基,等占住了地盘,真的要降,也可以从容找合适时机,和朝廷谈条件。
道理,想一想,其实也很容易明白。
但敢作下这样决定的人,绝非寻常之人,还要有翻江倒海、搅动风云的气魄。否则,段煨明明占据时机,为何犹豫不敢行动?张济又暧昧不明,占地踟躇?
谋士……谋士啊……看似沉敛,状似儒雅的外表,让人总是忘记,这也是一个迎着草原风沙粗粝长大的西凉汉子。
何止保命,在历史转折点中,这位毒士哪一次,不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他甚至怀疑,牛辅如今是否还有主事权,其人外强中干,根本不敢,反而李傕、郭汜两个亡命徒,会更愿意执行这个“刺激”的计划……说不定贾诩还给两人画了大饼,争夺天下之类,然后在心里悄悄将两人价格估好,再等寻个好的买家。
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立场上,稍稍幻想,已令人心醉神迷。
无论历史还是如今,荀柔都没见过贾诩战场表现,但就眼下这一招,已是惊心动魄,而相通一切过后,他做下一个决定,“必须要战,不能逃跑,不可示弱,段氏未定!”
段煨降朝,是因为朝廷正朔的思想惯性,可若让他觉得汉朝已衰弱不堪,走到尽头呢?他真不会动摇?
况且他们带着百姓辎重,必然行走不快,随时有被对方追上的危险,到生死关头,段煨还能坚定选择朝廷?他和贾诩可是同乡。
有一个非常现实真相
“朝廷,于西凉兵将,毫无恩义。”
对于对方来说,权衡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如果让段煨觉得带来的利益不足,对方就会舍弃他们。
况且段煨手中还有一个筹码,一个重要的东西,显然对方并没有告诉文若……所以,就算要撤,也得打赢一场,让对方看到朝廷东山再起的能力和决心,再能从容撤退。
荀彧沉吟片刻,点点头,已被说服,眉心却缓缓蹙紧眉。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荀柔捉着堂兄的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放弃幻想吧,天下的人心已经离散了。
他们要做的,不是延续一个旧的王朝,而是要开创新的时代。
荀彧缓缓点头,眉心却仍然深敛,“以使者之言,对方至少有五万兵马,还驱使了十万百姓,然雒阳城池难守,百姓虽有数万,兵卒不过段煨一万步骑,阿音一千骑卒而已,就算在加上波太守的步卒,也远不及彼。”
“但,有一个好消息。”荀柔一笑。
“嗯?”荀彧微愣。
荀柔轻咳了两声,微笑道,“不管,对方是否知晓,我在此处,他们、都不会想到,我们,会主动出击。”
就算贾文和算到他在城中,他所知道的荀含光,也并不会主动出战。
明明捂唇咳嗽不止,那双黑色玛瑙棋子般的眼眸,却在灯火下耀出明亮的光芒。
荀彧凝视着堂弟,这是他许久未曾见到的,少年时那样自信飞扬的眼神,而与那时不同,如今的青年,显然更沉厚踏实。
“我去请段将军过来,一道商议?”
荀柔止住咳嗽,点点头,“好。”
“稍事休息,修养精神。”荀彧低声嘱咐。
荀柔弯弯唇角,向他点头,“唯。”
目送着文若快步离去,荀柔轻轻出吐了口气,觉得仿佛过了一关似的。
他相信,若是他今日没问,恐怕等再次醒来,已经在逃跑的马车上了,有些道理,堂兄并非不明白,只是因为他……
“还没有、信任啊……”
“叔父放心,”荀襄捧来清水,“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住叔父与十七叔安全,倒时候我寸步不移在叔父身边,就算段煨生异心,也能带叔父冲出去。”
荀柔低头漱了口,浅笑着看向荀襄,“可,叔父更想看,阿音领兵打仗,驰骋疆场的英姿。”
荀襄脸色一红,羞赧的低下头。
“此战关键,或许,要在阿音、你身上。”荀柔轻咳着,目光温柔的拂照少女,将所有担忧埋在心底。
“是,末将必不辜负太傅期望。”荀襄回转身来,端正颜色,抱拳承诺。
“去请、元华先生来。”
“是。”
荀彧归来很快,不止带来段煨,还有之前归来通报消息的使者。
此人是段煨同族,被其派出联络牛辅,只是尚未进入行营,就在路上碰上驱赶着大量百姓,前去汇合的李傕。
使者察觉不妙,悄悄潜伏观察了一日,很快发现大军在轩辕关聚集,向雒阳而来,一边命人悄悄跟随,一边快马加鞭日夜不休赶回禀告,甚至将马都累死了。
“君家,有忠义之士。”烛火映照中,荀柔倚几坐于榻上,点头轻声赞叹。
“论忠义,段氏岂敢与荀氏相比,实萤虫之与明珠也。”段煨谦虚的欠身。
缣巾儒服,博带佩玉,这位西凉军帅,打扮得实在比一般儒生还要地道。
刚才见面,段煨就已经演过一场,先真挚的赞颂荀柔为国除贼的忠义,然后再真心实意的关切他的伤情,最后英勇无畏的表示,无论敌人多么强大,自己一定不惜性命保护太傅安全。
“过去却不知,牛辅等人竟如此,从颍川、荆南驱赶来十万百姓,实在残忍不仁……”段煨喟叹着摇头,满脸无奈。
考虑到对方,此时必然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荀柔心平气和的听完了他的忠心表白,也委婉的表示了一点担忧,对方声势浩大,但既然来了,必有所求,段将军曾与之同僚,可了解对方性情,若是能用些城中物资与之谈判,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离开,放过城中百姓?
想起李傕郭汜等人往日的行事风格,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想得太美,对方看上的不止雒阳财帛,还有自己的精良兵马,段煨一下子正常许多。
“此等逆贼余党,穷凶极恶,奢欲难填,绝非一点小利能动心,”他摇摇头,思索片刻,咬牙道,“从轩辕关至雒阳,一马平川,无法设伏,只有城外雒水,稍可当之,还请太傅借出荀家的兵马,与我部亲兵一道,在雒水畔防御,勿使贼党渡河!”
“太傅放心,西凉兵卒,一向不善水战,只要僵持些时日,彼方士气必弱,不久则散。”段煨拍着胸口道。
荀柔耐心听完其言,凝眸注视向这位西凉将军,不言不语。
段煨被他看得心底忐忑,“太傅……以为如何?”
荀柔眼睫一眨,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段将军,这等时候,怎么同柔,开起玩笑来了?”
数百里雒水,就是再加十倍兵力也守不住。
“啊……”段煨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耳边听到沉缓的脚步,脖颈感到危机的僵硬。
他瞥向右墙,只看到身后布了半墙的影子,眼角下垂,瞥见一只皮靴尖。
瞬间,他心中绕过无数猜测,这是试探?荀家女郎真的只带来一千骑兵?五原太守、五原太守难道一个人都没带?
“波君,请坐下。”荀柔微微一笑,“你吓到段将军了。”
“喏。”波才沉沉的应了一声,在段煨身旁坐下,金属胄甲重重的响了几声。
两人身量原本相似,但波才穿着全幅盔甲,而段煨自己竟只有一身布衣……
段煨正懊恼于自己轻忽,就又听到明明低哑微弱,有气无力,却让他心生惧意的声音
“段将军勿惧,”荀柔缓缓道,“我替君引荐,这位是前五原太守,数战匈奴,尚有五万步卒,还在黄河以北,只是仓促之间,还未渡河,对了,我亦传信张文远,请他尽快往雒阳赶来,只是,恐怕要晚几日。”
“……久仰,久仰。”段煨勉强对身旁粗糙虬髯的大汉拱手一笑。
他怎么忘记,对方手中,还有一只并州铁骑。
荀柔继续道,“请将军来,是为商议退敌之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等,唯,段将军熟知敌情,故,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段煨这回,实实在在低下头。
雒阳城外十五里
据探子和抓住的几个百姓消息,城中一直混乱,段煨诸事不管,先是带兵在城中乱跑了几天,接着大概是回过神,带着本部兵马连日搜刮金银粮草,一张布都落下,把城南太学搜得干净,却至今对他们接近全无察觉。
李傕郭汜等人开怀大笑,接着便商量,先安营下寨,养精蓄锐,明日一早攻城,大干一场。
木耙围起一个个营寨,辕门口竖起不同姓氏的大旗,西凉兵卒用兵刃挑开粮袋,金黄未去壳的粟谷撒落在地,被捉来的,行商,匠人,农夫农妇,士族君子夫人,此时全无二致,冲到周围,拼命将和泥的麦一起塞进嘴里。
百夫长敲着梆,高声宣扬着前方粮草丰富的雒阳城,以及被无辜杀害的的忠良董公。
被捉来的百姓只匍匐在地,关心当下能不能再多吃到一粒粟米。
他们早已经明白,无论雒阳再富有,再多粮食,与他们都没有丝毫关系。
“一群豚犬!”百夫长暗恨一声,为自己白费的力气,一刀砍向抢粮食抢得最欢的农夫,在人群惊恐的惨叫声中,泄愤转身离去。
人群散开些许,躲开躺倒的躯体,和溢蔓的鲜血,过了一会儿,又在饥饿难耐中悄悄聚拢过去。
然而,粮食远远不够,很快,就算挖去一层土层,也找不到一粒粟。
有人不死心还在的翻找,更多人无力的,与幸存或,仍然不幸活着的亲友靠在一起,忍耐着饥饿,茫然的、麻木的望着不远处透出明亮灯火的大帐,不知明夕。
牛皮和绢帛制成奢华帐篷,是从荆南某个士族中搜罗出,虽已腌臜污秽得看不出原本典雅秀致的花纹,但就是比旧日行军的破帐宽敞精致,还有蝉纱小窗贴心透气。
兰膏明烛将帐内照亮如白昼,酒肉、汗臭、膏香混合成极其糟糕的味道。
李傕和郭汜争辩着应该由谁从正面的南门攻入雒阳。
从这个方向走,能比另一个人抢先进入皇宫,从而先一步夺取宫中的财物,不过,稍次一些的选择,西面的白马寺和金市,也可以翻找出一些财宝。
牛辅惊慌的看着两人争论,对方言语中,根本没将昔日同僚放在眼里,只大声的嘲讽段煨软弱拖沓,毫无男子血性。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并不段煨好多少。之所以留他到现在,就是两人为攻打雒阳找一个借口,待明日过后,自己就毫无用处,到时候……
牛辅悄悄靠近一旁默不作声的贾诩,瞥了一眼仍在争执的二人,低声道,“文和,难道不担忧城中家眷?”
他知道,贾文和曾将家眷托付段煨照顾,如今却恰巧陷在城中了。
贾诩手握金爵,浅浅沾了沾唇,神色冷漠,并不回应牛辅的挑唆。
段煨的畏缩犹豫,并未超出他对这位老友的预计,与其拿他的家眷泄愤,段煨更可能留着他们,再最后祈求一条性命。
反而是堂中两个……他原本是想让他们捉来百姓,扩大军队,然而两人竟短视至此,多费些许粮草都舍不得,将这些人如鸡犬一般驱使,以至青壮饿死许多,这样一来,如何北渡黄河,与白波、匈奴、张辽周旋,拿下并州城池?
也罢,张文远倒也算沉稳有节,不是噬杀之辈……可惜……他实在没想到,荀含光竟是荆轲那种人物,图一时之勇……
贾诩摇摇头,脑中滑过一道模糊的倩影……可惜啊……
牛辅见贾诩不理会他,眼中闪过一丝羞愤,继而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淹没,悄悄缩到屋角,拼命想办法逃命。
争辩许久的李傕与郭汜,终于最后商量妥当,由郭汜进攻南门,李傕进攻西门,再请贾诩帅部守东门,至于最可能受到段煨冲击,又毫无油水的北门
李傕与郭汜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就交与牛将军了!还望将军一定杀死段煨,为董公报仇!”
牛辅无奈,只得低头答应。
分工停当,皆大欢喜,于是散帐。
李傕与郭汜各自挑了一个柳腰的士族美人,要在战前相干一场。
月亮渐移过中天,向西沉去,野兽的嘶吼、无意的吵闹、卑下的低喘,都早已悄悄隐去。
一天之中,沉睡最深的时候,虫蚁探出触角,在黑夜中淅索行动起来。
“找到了吗?”
比草虫喓喓更轻细的声音,极有谨慎精神的在军帐阴影里响起。
“将军放心。”另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
“小声、小声!”第一个声音一颤。
“是。”
两人答应着,三人包裹俱揭开,露出在月光下金光灿烂的珠宝。
“好,好。”第一个声音激动得颤抖,“有了这些财物,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快走、快走”
话音未完,牛辅便察觉到异常。
沉重的隆隆,将大地踏得震动起伏。
从瞌睡中惊醒的哨兵,揉了揉眼睛,一时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月夜之下,前方只有零星点点火把,庞大连成片的黑影笼罩,与其说是庞大的军队,不如说是一片低矮连绵的山脉,突然拔地而起,挡住前路。
有武器,在月光下闪出粼粼的银光。
“敌袭”
守夜的士兵终于确定,高声的呼喊起来。
但黑影来得太快,转瞬间,黑色战马嘶鸣着冲撞向木障,无数黑甲骑士从一个个营寨间穿梭而过,呼喊着难辨的言语,长刀横扫劈砍,推翻篝火,四处点燃。
很快整个营寨火光大盛。
李傕推开惊恐尖叫的美人,翻身下床,抓起床边宝刀,一刀先砍向无辜的少女。
尖叫声陡然消失,李傕已冲出帐外。
“李长”他高喊着亲卫长。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