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被捉来得百姓,正盲目的慌乱逃窜,李傕手起刀落,一脚又将另一个乱跑的百姓踢倒,“停下!不得乱跑!”
“卑下不知,”亲卫长抹着汗,随将军冲杀,“这不似段煨的人马。”
李傕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发泄愤怒的嘶吼,“自然不是段煨,这是并州人!是白波!不敢攻城,却敢来寻老子晦气!”
那并州土话喊得竟是“伏地者饶命,站立者死”,简直岂有此理!
他看得清楚,黑甲之士并不多,只是快,不知如何,在西面与北面用火焰燃成一堵墙,并不断向东驱赶,让士兵和黔首慌乱逃窜,这显然是土匪的做法,不敢攻城,不正面对峙,疾冲横杀,令人自乱,他们好跟在后面抢杀人头,占据财货。
“去和郭将军汇合,稳定军心!”李傕飞快决断,“白波不足惧,要镇压乱军,不能溃散,否则人为刀俎!”
“是!”
汇合十分顺利,两处营寨一直在整个营寨最安全的中心,相互毗邻,而于此同时贾诩也带着亲卫飞快赶至。
都是百战之将,彼此不必多言,各自射杀近前呼喊最大声的百姓,再大声喝令军规,士兵先安稳下来,很快稳定的区域扩散开,黑甲果然不敢靠近,只在外围来去,点火呼和而已。
“牛辅何在?”李傕甩掉劈坏的刀,亲兵手中夺来一把。
“说不得跑了,管他作甚!”郭汜擦了一把汗,望着严重减员的部队,心头正在滴血。
“雒阳不可再往。”贾诩沉声。
他一时还辨不出这是段煨之能,还是恰好偶然,但今日损失过后,再攻城是不能了。
“还去什么雒阳,先向河东讨债!”郭汜大声怒回。
今日损失,实在惨痛。
然而,就随着他着一声吼,周围突然一静。
右后方的贾诩,露出与往常全不同的惊愕表情,眼睛里映出一道火光。
郭汜立即转身向东,正看见匪夷所思的一幕。
东面的天空,一颗鲜红的火星升到半空,突然炸了!
“这……这是……”
中平二年,当年随董卓出征陈仓的凉州兵卒,都曾亲眼见,半夜,火星坠入气焰正盛的凉州叛军韩遂营地,之后韩遂转胜为败,被董公追杀得丢盔弃甲……
接连着,又是一朵明亮的火星炸于空中。
纵使不知当年事的百姓,见到这般异相,岂能不吓得跪地求饶。
噗通、噗通、噗通……
无数膝盖落地。
无数人磕头跪拜神迹,泪流满面,忏悔或哀求。
“这定是叔父号令。”荀襄望着东面天空。
星火已逝,天空恢复深邃之色,全然看不出方才的灿烂。
兵将在外,难从命令,叔父选了能夜视的,有勇武骑士五百人,令他们潜伏城中,等叛军前来,就制造混乱,以掩护老弱为主、移动缓慢的东面大军,以及同样以老弱为主,在西面形成合围之势另一只大军。
两只“军队”,为避免被探查,也为行军速度,提前一天,就从雒阳出发,往潜伏地点。
当时只说会以他们一定能看分明的方式,通知他们。
果然好分明的号令。
“定是,”波才点点头,“女郎,我们撤退吧。”
他不敢说,自己心里的震撼,能比这里跪拜的兵卒百姓轻多少。
“那边,定是李傕郭汜几人。”身着黑甲的荀襄,眯起眼睛,指向远处一点。
“是是,太傅道,令我等收到命令,即刻前往汇合。”波才连忙提醒。
“知道。”荀襄干脆回头,一扬鞭甩出几声脆响,以此为令,命全队撤退。
东面的天空,渐渐被无数火把照亮。
比先前更沉、更重、更稳、更实的步兵与车骑,缓缓而至。
同时,背后也渐渐火起,无数喊杀声,响彻天地。
火把照亮一面面逐渐推进的赤色黑字大旗。
“张”辽、“高”顺、“吕”布、“段”煨……以及
“荀……”贾诩望着被骑兵军将簇拥的战车。
伞盖之下,车中青年,跪坐端庄,锦绣红衣,不曾披甲,容颜白皙秀澈,在月光下越显皎洁,分明不似一军主帅。
然其身后,一面长五尺高三尺的大旗,正在东风中如猛虎张牙舞爪。
青年望来一眼,似乎隔着千军也望见他,接着便向身旁传令官低语一句。
贾诩陡然升起一丝不妙。
“太傅有言,”那传令官拖着嗓,声音刺破黑夜,“文和,来何迟矣”
贾诩却瞬间确定,对方有诈。
若真有数万大军,荀含光大可以雒阳、邙山为据,将这乌合之众杀得丢盔弃甲,根本不必如此费心费力,以言语口舌挑唆。
实际上,从对方出现开始,他就已经产生怀疑。
冒险夜行大军,还兵分两路,但凡读过两本兵书的外行都做不出,却偏偏出现在荀含光这个,弱冠之年,就被灵帝亲点为太傅,无论在何进掌权、还是在董卓掌权,都能游刃有余其间的聪明人身上。
还竟真唬住了人。
一瞬间,贾诩能想到许多可能,可惜的是,他明白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李傕郭汜两人蠢货。
察觉到身旁惊怒的视线,贾诩无声一叹,“罢了……”
就算度过今日危机,日后他贾文和也难逃被两人猜忌,荀含光这一招,走得看似危险,实则仿佛看透了他。
贾诩拔出配剑,在对方反应之前,反手刺向李傕的胸口。
相比起来,这个没那么蠢。
“噗嗤”一声。
宝剑没遇到什么阻碍,顺利的穿透血肉之躯。
“你咯咯……”
剑柄转动,伤口扩开,在丝绸雪白的中衣上开出鲜艳的红花,鲜血上涌,李傕徒劳的张大嘴,咫尺之间,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血沫从喉咙涌出。
剑拔出,血飞溅。
庞大的身躯重重的向后倒下,将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两边的大军,适时的声援,敲击着武器鼓点,仍然敬业的使用并州话高喊,“伏地投降者生!”
欲奋发反抗的郭汜,飞快意识到势单力薄的状态,瞬间又缩了。
贾诩收剑,低头望着在暗影中扩散开的血迹,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乱世之中,再看似强横者,死去也只是瞬间,董卓死去时,与如今的李傕,也并不会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死人。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却有那么自以为是的豪杰不明白,甚至……不如寻常兵卒。
凉州与并州相邻,总有些人听得懂喊话,兵刃掉落,更多膝盖跪下,有人示范,更多凉州兵丢下武器,低下头颅。
虽然一向不喜欢下跪磕头这个动作,但看着眼前矮下去一片,荀柔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谋划一次战役,虽然并没有太多兵火交锋,但数万人的性命压在身上,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这不是策略游戏。
每一处安排,都会以真实的面貌呈现。
而所谓真实,就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盘算,任何计划都不可能指望像游戏一样,一丝不错的完成,在任何瞬间可能发生任何反应,而一个未曾设想的小问题,可能最后成为导致胜败的关键。
幸好他曾有幸在广宗城见识过黄巾与朝廷军队的作战,张角的黄巾、董卓的西凉兵、卢植的中央军,让他见识了多种作战风格。
幸好他有波才、段煨、还有荀襄这样有作战经验的将领作参谋。
以及,幸好他有堂兄、有荀襄、波才这样可以信赖又才能足够的同伴,将整个计划顺利执行,最后取得胜利。
这是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的胜利。
也是他需要的一场胜利,对众人,对自己,做出的证明。
荀襄凑近车前,“叔父,战局已定,剩下事交十七叔,我先护送你回城吧。”
马车上的青年身形微微颤抖着,面色惨白一片,看不出一丝血色,冷汗侵湿鬓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几乎像刚淋了一场雨。
荀柔克制的放缓呼吸,尽力控制住肌肉不要在痛觉刺激下痉挛得太厉害,“请贾文和来,随我同车归城。”
“现在?”其人面不改色反手杀掉同盟,实在令荀襄心里发怵,“此人性情难定,实在危险,不如先看管起来,待叔父好些,再见他如何?”
“愿赌,服输……客气一些。”荀柔借着与侄女说话,扶住车前栏杆,也就是所谓[拭],低下头喘了口气。
这个姿势并不会缓和疼痛,但至少能放松一点力气。
什么赌?什么时候赌的?谁赢谁输?
荀襄不明就里,却知道此时不是提问的时机,立即应命而去。
段煨以及掺杂在两路大军里的并州、青州兵卒,已在荀彧指挥下开始战后处置。
半明半暗的火把中,无论西凉兵,还是被胁迫来的百姓,大多人神情麻木而茫然,驯顺的跪在地上,等待命运。
荀襄匆忙路过,很快来到行营中心,唯一站立的西凉将领面前。
“贾公,太傅召见,请随我来。”
这分明是个女声。
被绑得双手背后的郭汜,猛地抬头。
贾文和从血迹顺滑的轮廓中抬眸,镇定而干脆的拱手应了个喏。
“请。”荀襄按着剑柄,飞快的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举止沉稳有节,仿佛中原文士的凉州将领,转身引路,听见身后脚步声毫不犹豫的跟上来。
“文和,文和,救我一命文和”郭汜在慢了半拍后反应过来,挣扎着对着两人背影高喊。
贾诩脚步不停。
到这种时候还看不出状况,这家伙蠢得实在清新脱俗,不知他们这位有仁爱之名的太傅,会不会因此,饶其一命。
荀襄眼角扫过身侧神色丝毫不变的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握紧剑柄。
若非全无人情,便是城府太深,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危险,实在……
她嘴角一抿,再次提速。
贾诩目不斜视,脚步从容配合行进速度,仿佛没有察觉到方才的杀意。
两人沿着大军让出的道路,很快追上已缓缓回转的中军车驾。
荀襄焦急的望向护卫车旁的波才,得到对方轻轻摇头,不由眉心一蹙,深深呼吸一口气,转向贾诩低喝
“解剑!”
“不必。”马车回转,车中青年,双手扶拭,挺直起身,目光炯炯与中年谋士对视,轻斥侄女,“不得无理。”
荀襄不甘愿的退后,贾诩放开捉着剑扣,双手交叠,端端正正的躬身长揖,“太傅别来无恙?”
荀柔忍不住一笑,抛开辉煌的战绩,贾文和这份淡定,足够令人佩服。
“恕在下不能相迎,请登车。”他缓缓伸手邀请。
贾诩再次揖手一礼,行至车后,抓住围栏,身手利落的一步跃上了马车。
御者拿着来不及摆放的足蹬,呆愣了片刻,这才将之收起。
跪坐车中,贾诩放眼展望周围,敛袖欠了欠身,“先以轻骑突击,乱敌之心,再以两路重军缓缓推进,威之以势,太傅虚实之计,妙在攻心,在下佩服。”
“文和早已看穿,何必客气。”荀柔摇头,望了望他单衣上溅染的血迹,令仆从送来一领氅衣。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向来是主将拉拢下属的手段,贾诩欠身领受,说话似乎也自在了些,“难怪太傅要夜行。”
荀柔点头,“不得已。”
大白天一眼看穿,他还耍什么把戏。
“西面大军也是如此一般?”贾诩展臂向后排的老弱问道。
“不如。”
东面这支,有段煨凉州兵卒,有荀襄的青州精锐,再将雒阳百姓排在后方,而堂兄荀彧领的,只是一群从并州撤退回来的老弱残兵,唯一作用就是装相。
不是他舍不得分堂兄一些兵力,而是堂兄听完计划之后,坚持要将主力留给他,还一口气给了四个理由。
一,段煨未定,若是分兵在外,可能反覆。
二,东军行进更长,路线更危险,需要更精锐的部队,保证计划顺利,
三,本战目的,并非以厮杀打败敌军,而是以威吓,若敌未如所料投降,而是向西逃,主阵在东,若向西必为溃逃之卒,心中正惊惧,只需假作追击,放其离开,
四,若战术不成,敌军反击,则我军精锐集中一处,比分散更有利于作战。
于是荀柔被说服了,让堂兄独自带着并州老弱冒险,因为除了荀文若,雒阳城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能放心交付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任务。
“大军定是一开始便兵分两路,反而先锋一部,从城中来。”贾诩眯起眼睛。
“雒阳四周,全无地利。”荀柔点头,淡淡喟叹,“东路先发,西路次行。”
找一处能供数万人隐蔽伏击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所以从一开始,他带的东路就不曾潜伏,只是早两日从雒阳出发,费力错开敌人绕至后方,并不断派出刺侯探查。
另一面西路倒是不必担忧敌人刺侯,但此“大军”非彼大军,,要完成战术运动,也不得不多费时间,慢蜗牛先跑。
正好,也可以给敌人探子制造一种雒阳城中空虚之像。
“这中军第一排**手,莫非是太傅为诩所准备?若是在下稍加犹豫,此时已性命不保了吧?”
荀柔再次摇头,侧首看向他,声音轻柔,坦率道,“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突然一念,打了个赌,多了一句……”
他要布防的,自然是全部,当初设想,这样的乱国的逆贼,如果可能一个都不留,他曾经猜测,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杀掉乱世毒士贾文和机会。
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便能明白。
贾诩镇定的表情,在这时,终于露出裂隙。
“刺啦”
荀襄抽出了佩剑。
“去随文若安置战俘。”荀柔撇头沉声道。
“……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荀襄垂下剑尖,低下头。
“认真学!”荀柔眉心一蹙。
“喏!”荀襄一激灵,这才连忙郑重抱拳回答。
“文和,不问赌约输赢如何?”目送侄女背影,荀柔将谈话继续。
“如何?”纵使意识到对方曾对自己起过杀心,贾诩在瞬间的惊诧过后,很快恢复表面的镇定。
“赢了。”
“恭喜。”贾诩欠身毫无感情的附和,纵使这次作为赌注,赢出的是他自己的性命。
“世间之人,太上,欲至圣明,舍生取义者稀,下者,喜得乱世,成就声名者亦稀,其间众生,与世浮沉,各求生路。”
荀柔语速缓慢,好在听者很有耐心。
“仓廪足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守性命,才有余力惠他人。乱世之中,是非难辨。董卓、李傕、郭汜……袁绍之辈,乃喜趁天下之乱而自利者,我认为文和并非此辈中人,我赢了。”
他向着贾诩,轻轻微笑。
“欣喜非常。”
荀柔并不奇怪,若是几句话就能说服贾文和这样的人物,那他反而不敢相信。
现在对方沉默不语,至少说明,自己说出话,并不是拂面清风,至少对方有所触动。
他艰难的伸展了一下脊背,顿时感到整个背部,无数神经末稍瞬间被激活,形成一片全覆盖、有重叠、无缺漏的电网,“刺啦刺啦”断断续续的中低伏特试探,瞬间变成高压的大功率输出。
冷汗瞬间又出了一层。
肺部的毛病暂时尚能压制,背上的烧伤却实在磨人,关键是这种伤,不比金属锐器制造的伤口,只要控制不造成感染,致命性并不强,只是恢复期却更漫长。
按照华佗的意思,两三个月内,休想行动自如,至于伤口愈合结痂脱落完全恢复,没有半年绝不可能。
荀柔估算了一下行驶的距离,按住车板边缘,以比蜗牛还小心翼翼的速度,缓慢趴下。
虽然还是疼吧,但趴着多少要舒服点。
“失礼、见谅,”荀柔趴好,喘两口气,向望过来的贾诩点了点头,弯了弯唇角,“文和来看,我这般,与庄子笔下,涸辙之鲋,是否颇为神似?”
贾诩兜着手,看向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的荀氏明珠,一时间不知做出如何反应。
至今为止,这还是第一个,他完全揣测不出心思性格、行为动作的人就不再说几句了?……真的信任他了?怎么……就自在的躺下了?
他想了想,琢磨了又琢磨,这才不太确定的问,“荀太傅……口渴欲饮?”
嗯……涸辙之鲋……缺水、没毛病。
荀柔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被他一说,自己的确需要补充点水分。
“多谢文和,水罐在车右后。”
就这么不见外嘛……
一旁护卫车驾侍卫目光灼灼注视着,贾诩一脸深沉庄重的回身,取下了挂在立柱上的陶罐。
“多谢,多谢。”低头咕嘟咕嘟灌了水,荀柔又艰难的趴回去,期间,再次牵动背部烧伤,嘶了好几口冷气。
“元华先生备的药,太傅真的不吃?”车旁的波才见他十分难受,开口问。
荀柔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华佗配方里添了麻沸散用于止疼,其中有风茄,会造成肢体麻痹、嗜睡以及幻觉,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久服对大脑思维会造成严重危害。
开始用是不得已保命,但挨过最危险时期,他就不想再用了。
毕竟,也就剩这脑袋还值点儿,得好好珍惜。
也不知是不是太疲惫,又成功制敌一口气松懈,荀柔饮过水,趴了一会儿,就在摇晃颠簸的车中困得睡过去。
再醒来,一眼就是窗外暖橙色的阳光。
接着,就是跪坐在榻边,仍然还是昨日那一身,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的贾诩。
他先瞬间感动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口舌真有如此厉害……再,飞快想起了某个可能……已知:一,他亲口命令让某人跟随,二,睡去以前未曾安排某人,三,他曾向众人科普过某人的威力……
所以……更可能是……就在这时候,他与警觉醒来的贾诩,四目相对了。
荀柔瞥向门边,看到两个披甲执锐的身影,“咳,文和……什么时辰?”
真让人在这干坐了一晚上……这,得罪大发了……
睁开眼睛的贾文和,与闭着眼睛睡觉时差别并不太大,一样端庄深沉、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不满生气,十分平静的转头望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申时过半。”
过、过下午四点,这都傍晚了啊……
“……咳……”荀柔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多谢文和,一直守在此处。”
“欲饮乎?”
这语气……放弃挣扎了?
“是该进哺食了吧……”
贾诩无声点了点头。
侍从很快端来温水、苴菜与粥糜,荀柔看了看,有点好意思,“文和可有饮食喜好,我令厨下做来。”
“不必。府上仆从、侍婢多去城外帮忙,只留一二在此看守,厨下已无人了。”
“哦……”荀柔抽着冷气撑起来,抖着手捏起勺,尴尬又有些奇怪,贾文和的语气气场……太和平了吧,“昨日,是柔安排不周,失礼怠慢,还望恕罪。”
贾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角瞥过滑落的被单,重伤如此却还是未曾独自逃生,真是……狭长的眼眸垂下,头轻轻点了点,执起勺,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自觉理亏,见对方不理会他,也低头开始艰难进食。
食毕,波才领着华佗进来看诊,华佗听他自己要求不必加麻沸散止疼,也全无所谓的答应,随手调整了配方,嘟嘟囔囔着还得他亲自上手煎药,得到道谢过后,才不紧不慢的走了。
“城外,情况如何?”荀柔看向波才。
“一切顺利。”
“果然无事发生?”
不是他不相信堂兄,只是处理战俘,是战场的延续,况且敌我力量仍然悬殊,必须谨慎以待。
波才点点头,城外的安排,大抵与之前商议一般,先以最快速度,解除凉州兵的兵器铠甲、归拢战马,再烧火造饭,安抚情绪。
分饭的过程中,自然的将百姓、兵卒以及将官区别开来。
凉州兵也是饿了一宿,饥肠辘辘,用热水热饭安抚住情绪。
百夫长以上,因为听到可以获得更好待遇,也都自己站出来,底层兵卒,大多也糊里糊涂,又没有了上面的头狼,自然也安安分分。
波才想了想才又说了三件事,一件就是住在府中的貂蝉姑娘,听说城外的事,与和她一道的几个姑娘一起,出城帮忙去了。另一件,也是一道住进府中的少年孔桂,听说他们要去长安,问能否携他一道,送他回老家天水,第三件则是,牛辅找到了,对方并未逃走,只是混在普通兵卒里,一听校尉以上有肉吃,自己跳出来,如今已关押起来,等待处置。
“此外,还有”波才为难的望向贾诩。
“直说就是。”荀柔干脆道。
“荀别驾,还想问,贾君部下要如何安置?”
荀别驾……荀柔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这是堂兄,先前堂兄弃官了,别驾这个职位,还是段煨给安排的……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
贾诩的部下……放贾文和出去……他会跑吗?
他相信贾诩不是噬杀之辈,但并不确信对方会站自己啊。
……也罢。
“请文和走一趟”
“请随意处置。”
荀柔挑眉,看了一眼一同开口的贾诩,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还是,请文和走一趟若营中有事不决,”他转向波才,“也请荀别驾多向贾君咨询,西凉军中之事,还是原本营中之人,更为清楚。”
下层兵卒不知,但他却知道贾诩根本不是内应,只是阵前反水,现在对方又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将人放回去……若是稍加口舌挑动,那……
波才犹豫着,最后却还是应下。
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凉州人,却十分信任荀太傅的眼光。
贾诩默默望向年轻的太傅,发现自己实在看不明白对方是真的聪明,还是过分愚蠢,只知道对方每次行为,都出乎意料。
心底无奈长叹一声,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弯下腰长揖一礼,“太傅之胸襟气度,实在令在下佩服万分。”
广袖垂地。
“有一事,文和需注意,”荀柔目光只轻轻扫过,“凉州兵匪气当改,再有旧日行径抢掠百姓者,妄自作乱者,但诛不赦。”
“另外,西凉兵卒缴械锁固之后,当众斩杀牛辅,悬首示众,以平民怨。”
若是先前,贾诩这样厉害的谋士,仿若效忠一般的话语姿态,他大概会激动万分,但现在,荀柔内心一片平静,并无多少波澜。
哪怕是昨天,他说出那一句话,向贾诩开诚布公于自己想法,也并非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而是完全如他自己所说,认为贾文和罪不至死,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如今,他已可以完全将贾诩当做一个,有才华,有抱负,有私欲的普通士族官僚来看待,并且,如果对方愿意继续为官,他也会以这样的态度,来给他安排适合的位置。
贾诩本人代表的,长久被中央朝廷,打压、排挤、忽视的凉州军功士族,一直以来,在抵御胡族入侵中原上,积极有为,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这些是他认为,可以团结的重要群体。
波才带着贾文和离开,荀柔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命人送来纸笔。
他终于明白,曾经一位伟大人物选集的第一篇,为什么是那一篇文章。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最开始第一件事,是要清楚,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笔尖沾了墨,落在纸上,缓慢的只落下了一个题目。
《论国之四民》
士、农、工、商,所谓四民,据说这种说法,最早出自管仲。
然而,管仲之世,还是贵族政治,民之所谓,是相对于王侯贵族而言。
直到秦朝一统天下,建立郡县制,以军功受爵打破世袭爵位垄断,再到西汉,又以恩赏天下的方式,降低爵位的价值。才使得社会逐渐去贵族化,以爵本位社会,变成官本位社会,贵族不再高高在上,社会阶层间流动性逐渐增大,民的身份和地位逐渐提高,成为真正的社会的支柱与根基。
春秋战国时期,小国寡民,对一个国家,士农工商四种已足以区分国人,但是对发展、大一统、社会结构更加复杂的汉朝来说,这样的区分就显得太过粗糙。
举士而言,读书取业者,荀氏、袁氏,以及同样以举孝廉路线的贾氏,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三家不能同类而论,他们自身的欲望,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政治的诉求,对于社会制度的理想,显然都完全不同。
同时,外戚、宦官势力的崛起,军功阶层的出现,也带来新的社会阶级分类。
提起笔来,才发现艰难,虽然有先贤的范例,但东汉末年,与清末民国时期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除了方法,几乎很难再得到借鉴。
他的才能远不如那位先贤,能用三四千字,就将复杂的社会剖析得简单又清晰。
荀柔一边思考一边落笔,续续断断,花了三天才完成自己最熟悉的“士”的部分,写满足足十页,写完只觉得通篇废话,啰嗦繁复,一时忍不住丢弃在地,将头埋进枕头。
别问,问就是自闭。
徇徇如玉的君子,款步而入,俯身拾起落在榻边散落的纸张,轻轻拍落沾染的尘埃,往似乎沉睡的堂弟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轻轻在榻边跪坐下来,捧起文章迎着天光静阅。
荀柔听见脚步声时并未抬头,以为只是进屋打扫的仆从,直到对方在榻前落座,这才抬起头来,见堂兄正看着他之前写的东西,不由讪讪,“……阿兄,文稿僻陋,还是别看了吧。”
荀彧抬眸,将纸张叠齐捧至榻边放下,“未经应允,私阅文章,是彧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