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如此,是陛下,原有意让我随车骑将军张温西征。”
“原来如此。”刘辩大松了一口气。
荀柔摆起微笑,不一会儿便将这位皇子送走。
“望之不似人君。”郭嘉从屏风后转出来,毫不客气道。
荀柔一笑,扶着荀攸的手臂慢慢站起来,“毕竟姓刘嘛。”
如郭嘉这般离经叛道,亦开口便是君,本国的民主之路,还真是漫长得很呢。
“岂曰无衣,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今日,张温大军开拔,在雒阳城外,举行誓师,荀柔还在养伤,没有前去围观。但他居所在城东南面,故宴居在家也能听见城外动静。
“声势浩大啊。”荀柔抬头南望。
背上伤渐渐结痂,他躺不住,这会儿坐在堂前檐下,一边乘凉一边打磨手工。
曾经向他示意,让他推荐人入军中的张温,在他被罚跪北宫之后,就没有消息。
荀柔认真反省,意识到自己先前,还是受了京城轻浮气影响,竟真的想靠张温这样的家伙走捷径。
张温懂个“屁”兵。
其人出身南阳,由曹操他爷爷曹腾举进,既有宦官关系,又属读书士族,为人圆滑,左右逢源,一路青云直上,一直都在中原腹地做太平官,靠输财西园得司徒。
自知根基不稳当,才谋向西的平叛主帅。
都说,观人观友,荀柔真是被抓军权冲昏头,才会想同这样的人结交。
灵帝选他,也不是为他会打仗,否则就算不想用皇甫嵩,至少也可以用卢植,就是不想再给何进增加势力而已。
刘宏给他的队伍里,配了两个顶尖人物,一个是在黄巾之乱中脱颖而出的孙坚,一个是对战羌族丰富经验的董卓,他们都有自己的精英队伍,就凭这二人,张温只要不是猪,就能顶住。
但跟着这种蹭经验主将,去蹭一波经验值,不会有任何意义,他们家又不是为仕途去蹭经验的纨绔贵族子弟。
一根根竹条都被打磨得光润,荀柔又拿起牛角小段打磨成钉。
“北军五校,如今虽被宦官把持大半,军纪有所废弛,但任不失为汉军精英,家中子弟若能入此处,从底层做起,实践书中用兵掌兵之法,定能崭露头角。”
别想一步登天了,踏踏实实来吧。
“大将军处恐不愿意。”荀攸倒了一盏水,递给荀柔。
何进未必愿意推荐他家入军职。
“我再找找别的办法。”
眼见对方端着盏就不放下,荀柔只好放下手工,接过。
“侍中,方才有人送了封信来。”侍从俯身,双手奉上信匣。
荀攸取来,递给他。
信是曹操所写,与其先前初为济南相,意气风发,见当地弊病而欲除之不同,写得既凄且苦,伤怀非常,文末甚至还具诗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释衔不如雨。”
唔…先是身世凄苦,娘死爹不爱,再言志向不伸,再叹前路茫茫,如果光看诗,曹操真是一个宛如屈原大夫一般,满腹委屈。
不过,结合现实,荀柔也明白,彼突然如此愁怨委屈的缘由。
就在不久之前,曹操的亲爹曹嵩,花了足足一亿钱,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
这石破天惊的一亿钱,让其在东汉官场,瞬间火成顶流。
而就在这之前,曹操在济南展开反腐倡廉运动,一口气罢免了一堆,因为买官,而实则无能昏庸的官吏。
他爹这一亿钱出来,曹操这济南相,瞬间就当不下去了。
按照西园规矩,虽然大家都要出钱,并且明码标价,每个人买官钱还是不一样,有才华的,可以在标价上打折,相反如果才能不相称的,价格自然暴涨。
崔烈才买的三公,花了五百万钱,曹操他爹曹嵩花费是他的二十倍,两者一对比,他得多没本事啊。
曹操还是要面子的,况且,父亲如此拆台,他哪还有威信,只能满腹戚戚苦苦的辞官了。
还不能明说,只能偷偷在诗里写,“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他娘去世早,没有孟母三迁很正常,他爹还活着,他庭前经过却都不得理会,听上去的确可怜。
不过嘛…他当初五彩棒杀宦官蹇硕叔父,他爹要真不理他,他大概已经可以死一死了,更不用说后来还当议郎,又出任顿丘令,都得罪宦官,去职,后来又起来做了北军骑都尉。
文人写的诗,也就能看看,当真,是不能当真的。
他这一封信来,倒是让荀柔想起,家中子弟入北军,可以找他嘛,曹操曾在北军之中任职,推荐几个基层军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信寄出去,荀柔还有另外事情要做。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刘宏捏着十二枝骨素绢折扇,缓缓念着上面的字,然后又翻过另一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
“陛下博学。”荀柔垂眸微微一笑。
刘宏欣赏的望着他,叹道,“荀侍中该多笑笑,君之一笑得值千金。赵常侍记着,荀侍中明年官钱,亦免。”
“若此,则众女将妒余之娥眉了。”荀柔浅笑道。
刘宏在赵忠惊讶之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过,把玩着扇子,折起又展开,“此物名曰折扇?”
“是,”荀柔点头,“折之配于腰间,展之则以为扇,故曰折扇。”
“君之巧思,果然不少。”刘宏道,“这扇上的字,也是侍中所写?这字凝神透劲,风骨峥嵘啊。”
“不敢。”荀柔欠身。
“有何不敢,”刘宏懒懒一笑道,“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何为非义,何为非善?侍中心中不能平啊。”
“陛下纵不念己身,尤不念年幼皇子吗?”荀柔抬头,不避不转直直望向刘宏。
“放肆,你”赵忠怒喝一声。
刘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声音透出危险,“侍中也要劝诫寡人?”
“如今天下如何,陛下自当比臣更为清楚,”荀柔低头一礼,“臣只愿陛下,行事之时,心中念故亲情,将以何样子天下,遗与皇子,如此而已。”
…秋风吹过竹林,摇得满地竹影凌乱。
良久,刘宏方才道,“朕知道了,侍中乃是良臣。”
荀柔肃然行礼。
“侍中可愿随张司徒西征?”刘宏敲着躺椅扶手。
“臣自幼体弱,恐不能胜任军职,还望陛下见谅。”
刘宏望着他,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放松,“既然如此,便罢了,日后,皇子还是由侍中继续教导吧赵常侍,你来送侍中出宫。”
荀柔听出刘宏语气改变,俯身拜谢。
知道自己已然过关。
“是。”
赵忠垂着眼,心中闪过一丝杀意,张让竟然说对了,这家伙当真不简单。
至今还没有士人,在得罪天子过后,还能挽回天子心意。
他甚至不曾伏地求饶。
赵忠书也读过,也知道荀柔扇上两句话的意思,一句是“谁人不是以忠义而见用,谁人不是因仁善而被信服。”另一句则是“长路漫漫,上下寻求。”
他可一点看不出,这话是怎么就改变陛下态度的。
对方,难道比他们还要了解天子?
荀柔随赵忠再次走出西园。
刘宏真的不喜欢忠义、仁善之人吗?他只是不愿当面被人揭破,他统治下的大汉,确确实实正在走向衰落而已。
其实,如果用普通人眼光来看他,实在很容易明白。
刘宏的性格,是一个普通人的性格,和大多数人一样好面子,不喜欢道歉,并会恼羞成怒。
这就是一个度。
如此而已。
“你就是荀侍中?”
荀柔出宫的路上,遇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大眼睛小孩。
长得挺萌,就比他荀家小朋友,差那么一点。
“见过皇子。”
“你果然像阿兄说的一般聪明,”小朋友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子?你见过我吗?”
“…宫中,可不会有别的孩童。”若有兴致时,他大概也是愿意,逗逗这样大方可爱的孩童的。
刘协睁大眼睛,见他远去,忍不住有些委屈。
荀侍中,不喜欢他吗?
然而,那纤细的身影,只翩然远去,没有给他答案。
荀柔被赵忠亲自送出宫门的消息,几乎一夜就飞遍京城,送来的宴贴瞬间又多起来。
“扇子都制好了?”荀柔问糜家商铺在京城的管家。
“是,”中年管家姓糜,正是家主糜竺信赖之人,他心里担忧,说话却小心,“只是这个,今年暑气将消…”
他都不敢提定价一千钱太高,怕惹得这位“祖宗”生气。
“放心吧。”
荀柔淡淡一笑,隔壁脚盆贵族,天天拿折扇,难道是为了扇风吗?
坚持每次参加宴席,都把扇子拿在手中,全方位360度展现。
在寒露将临,大侄子终于在荀柔喷嚏里,忍无可忍的夺下他扇子之时,他们足足卖出五千把。
“雒阳人果然富贵。”端着姜汤的荀柔,摇头叹息,“一把扇,工本不过一百钱,售一千钱,一个多月卖出五千把,净得四百五十万钱,差点就值一个太守了。”
荀攸无声望他一眼。
小叔父,到底知不知道,如今买折扇的多为各家女眷?
“今年过年,我想归家一趟,公达可要同我一起?”荀柔放下碗,琢磨着,项羽那句名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如今他可阔气,和糜家说好对半,净两百万钱,可以在京中买点好东西,回家见亲人了~
就在这时,一封急来信件,顿时让他的心情跌到谷底伯父病重,速归!
如这般,急让人送信来,显然伯父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荀柔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竟一时茫然无措,“公达,我…我入京时,伯父还好好的,嘱咐我在京中行事小心…”
“仲慈公未必至此。”荀攸低声宽慰。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你说得对,”他深呼吸一遍,“我即刻就走,今日时辰还早,明日一早我就能出关,天黑前,定能到家,这京中”
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当然都比不过伯父重要。
“我随叔父同归。”荀攸连忙道。
见荀柔这般焦急失措,他哪放心荀柔一个人赶路。
“不,”荀柔镇定下来,思维恢复,“你先留在京中,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叔父若不放心京中,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信,叔父写信给尚书台告假,我写给大将军,如何?就算即刻启程,也要让人准备好路上食水,也喂饱马才行。”
哪是他不放心京中…
“也罢,”荀柔点头,知道自己不让公达放心,此时也顾不得争辩,“现在就让他们准备行礼、食水,两刻钟后准备齐全,这两日昼夜不休,不停鞍休息了,一人备两马…不,三匹马,路上轮换。”
荀攸知道他如此,心里叹息一声,答应了。
就如荀柔所估计,当日启程,一夜不停,在次日天亮之前不久,到达轩辕关,休息片刻,开关之后,又一路疾驰,当真在第三天天亮之前,就赶到高阳里。
守卫大门的荀家族亲,被他吓了一跳,“阿…阿善?”
荀柔到家,一望族亲神色,再望里中动静,心中松下大半,“愔兄。”
这位族兄与他虽不同支,却也颇有令名闻于郡县。
荀愔点头,将里门打开,“回来也好。”
他话不多,但意思却也明了。
荀柔点头回应,心中侥幸却去终是没有了,“公达,咱们就此各自归家吧?”
他估计自己盥洗一下,天就该亮了,他就可以去拜见伯父。
“好。”荀攸干脆点头。
敲开家门,不片刻,父亲、兄长、阿姊、嫂嫂全都起来了。
两厢见礼完毕,荀爽上下打量着又瘦了许多的儿子,望着他一如幼时孺慕神情,想像他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头,却最后只点点头,“长高许多。”
“是。”荀柔心中酸涩,“长高两寸。”
“你回来得正好,”荀爽道,“我已同二兄商量过,由二兄为你加冠,就这几日,你已为官,要低调行事,不宴请宾客了。”
荀柔微愣了一愣,连忙点头,“是。”
荀爽再次上下看看他,“去盥洗吧。”
“好。”
“我带阿弟去,”荀棐道。
“不用了。”荀柔连忙摇头,“我自己去就是。”
“如何,”荀棐挑眉,“入京一年,当上侍中,就对兄长如此生份了?”
“我哪敢!”荀柔吓差点跳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荀侍中?”荀棐站起来,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兄,请勿再如此唤我。”这瞬间,他两只脚都抠出一间皇宫了。
才走到柴房,荀柔就感到有人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
“阿…阿兄…”
荀棐扯着他后领,皱紧眉头,“你这背后怎么回事?”
“…就晒的。”荀柔忍不住紧张。
柴房在荀柔归家时,就开始烧水,此时已经将两大锅水烧热了。
“我记得,侍中是文官?”荀棐道。
“阿兄记得不错。”荀柔连忙恭维。
“说,怎么回事?”
“就…多晒了一会儿,都好得差不多了。”荀柔怂怂的道,“阿兄,你看,我急着盥洗,待会儿得去看伯父呢,你先出去可好?”
“既然着急,阿兄帮啊。”
荀棐毫不退让的说出让荀柔心惊肉跳的话。
“岂、岂敢劳烦兄长。”
“怎么,难道要我将你侄儿唤起来,帮你洗吗?”
让十岁侄子看着他洗澡,他…他还是找块豆腐碰死算了。
于是,荀柔颤着手,终于还是在他兄长面前溜光。
荀棐转到他背后。
然后,荀柔就听到重重的吐气声。
顿时差点吓得逃跑。
他背上,准确的说,已经接近灼伤,又耽误了点时候,所以皮肤就和里衣粘黏了,此时一部分痂脱落,再加上晒伤好的慢,颜色沉淀成暗红色,看着有点壮观。
到这会儿,荀棐反而没再问什么了,“还在上药吗?”
他将热水兑了,拿起旁边架子上的葛巾。
听着他温柔下来的声音,荀柔又不好意思了,“兄长不必担忧,伤得不重,就是看着吓人,我、我自己可以。”
荀棐仔细的弟弟背上的伤。
他姻兄是张机颇好医术,如今又正好在颍川任职,时常来往,他也略懂一点医术,的确看出都是表皮伤,也稍稍松了口气。
看他实在不自在,也不再难为他,将葛巾递给他,转身出去。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兄弟具在,咸加尔服…”荀衍坐在床头,撑起病弱的荀绲。
荀柔垂首,跪在床前,由荀彧替他着冠。
伯父容颜病瘦枯槁,须发惨白失去光泽,然而他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仍然有力。
荀柔听着他一字一字,艰难的将每一个字念得清晰,“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永受保之,字曰
含光。”
“…谨受命。”荀柔伏拜。
荀绲慢慢缓了缓气,“…受冠即成人,”他声音虚弱下去,“含光,可还记得你所言之志?”
荀柔闭了闭眼,忍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荀绲点点头,“你很好。”
眼睑慢慢垂下。
跪坐在旁的荀谌连忙端药上前,轻声道,“大人,服过药在睡吧。”
荀绲没有动,也没有回应,荀衍向弟弟点点头,将父亲扶得稍微躺下一些,荀谌执勺撬开他的唇,将药一点点喂进去。
荀彧领着他出了内寝,到堂中,目光温蕴,“大人为你取字之意,你明白吗?”
“是要我修德谨慎吧。”荀柔回答。
荀彧摇摇头,缓缓道,“坤则至柔,其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
这是周易坤卦。
这未免也太……
荀柔低头,抓住膝上衣摆,“伯父,如此厚望,我岂敢…”
“阿弟,你非无才华,亦非无志向,何以时时裹足不敢向前?”荀彧声音温柔,一如同往日为他讲授文章,“你到底因何而犹豫?”
“我……”
“你心中到底有何顾虑?”荀彧眉心微蹙。
荀柔缓缓出了一口气,“兄长以为,剜肉补疮和釜底抽薪,到底哪一个对天下更好呢?”
荀彧忍不住皱紧眉,“你这是何意。”
“弟尝读书,书中有一国如大舟之将沉,朝中宰相天才横溢,自谓修补匠,选贤用能,补国之阙,其存一世,则其国不亡,及其死,其国为人所灭,此人尝使天下太平。
“又有一人,破陈俗,除旧弊,石破天惊,翻天覆地,以战止战,亦尝得天下太平。前者易得,而后者难得,前者若败,不过一时兴衰,后者若败,则天下无宁日。”
荀柔说道此处,突然住嘴,自嘲一笑,“我这都胡言乱语什么了…阿兄,其实非是我犹豫,只是如今形势将乱,这天下变数太多,人力所能为止三分。中原弊病已显露,大乱将起,已无人可以阻挡,兄长姑且观之。”
他站起来,仿佛从容的就要离开。
荀彧却在此时,突然开口,也是石破天惊,“含光旧日结识太平道人,便是为想要釜底抽薪吗?”
荀柔惊在原地。
他以为,以荀彧之体贴不会问出来。
“并、并非我要私通太平道人,只是巧合认识而已。”他连忙道。
“其人乱国,”荀彧深深地望向他,“阿弟心中应当明白。”
“是。”荀柔低头。
他知道,堂兄所言无错。
非止以汉室立场,而是黄巾之祸,确实戕害百姓,破坏建设,遗毒深重。
满目惨白,哭声哀哀。
荀柔垂首,引导着吊唁宾客入室。
陈群跟在父亲身后,见他神色憔悴,低声道了一句节哀。
荀柔摇摇头,带他们前往荀绲棺椁前。
三位堂兄为丧主,此时正哀戚难当,要在堂中答谢宾客,他与伯父家关系亲近,便随着族中兄弟们帮忙照料丧事,接引宾客。
伯父在他归家之后第三日去世了,伯父在日,便如荀家定海针、磐石底,只要他在,总是让人心中有着依靠,如今伯父一去,不止他,荀柔能察觉出整个荀氏族中,都显露出一种,不知所措茫然的茫然。
如今,仿佛大家一下子都失去了方向,心中惶惶不能安。
就在这种不安定的气氛之中,大将军遣使来吊唁。
第82章 京城来人
身高寻常,容貌寻常,气质也淳朴寻常的大将军府王长史,落进荀氏族地,那就是越发显得朴实无华。
此时,荀绲已然下葬。
其人在荀柔以及三位堂兄陪同下,在墓前祭拜,态度倒真的算上恭谦诚挚,肃穆端敬。
因此,结束祭拜,王长史提出想同荀柔聊一聊,荀柔也就点头答应,带他去家中稍坐。
“荀侍中果真品行高洁,家中竟清寒至此。”王长史坐下第一句,便是如此。
荀柔眼角微垂,心底微嘲。
如王谦这般雒阳城中谦谦君子,竟都以为荀家这样的宅院清寒,实在不由人不感到嘲讽。
他抬眸正要开口,却看见门边长出两个小脑袋。
他家侄儿侄女,不当牢头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头上顶着总角,双手捂住了嘴,却捂不得两双灵动精怪的大眼睛。
荀柔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家中简陋,还望长史勿要嫌弃。”
“岂敢,荀氏清廉忠贞,正是我辈之楷模。”王谦拱手,一脸真诚。
荀柔伸手在席前轻轻一点,往门外一瞟,这才继续同这位王长史寒暄。
照过往经历,这位王长史说话,很喜欢兜圈,不先车轱辘话说上三里地,是不会进入正题的。
果然,待荀欷带着妹妹荀襄,捧案进来,王长史还在一路夸荀氏家风,夸他今日所见,夸荀柔他老祖宗。
荀欷端正着脸,郑重将两盏清水摆上。
知道的,这是两盏清水,不知道的,或以为是什么金贵琼浆呢。
“见过叔父,见过这位客人。”荀欷、荀襄俯首拜见。
“起来吧。”荀柔忍着笑,轻轻在身侧叩指,“坐。”
荀欷抬眸瞧了一眼小叔,到底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笑脸,靠着小叔坐下。
王长史正说得口渴,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喝完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当然只是温水,人家正在守孝呢。
他端着盏,就看见对面一大二小,三双漂亮眼睛盯着他,手定了定,硬是将一盏水像喝酒一样喝尽,这才将盏放下来。
“……多谢。”王谦犹豫的望向荀柔,又望了望两个孩童。
他这还有正事要说呢?
“不客气。”荀柔微微一笑。
仿佛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
“客人若还需再饮,”荀欷板着小脸道,“欷去奉来。”
话虽如此,但显然打算坐地生根。
待客之时,不用仆从,以家中子侄辈陪侍,也是家风淳朴。
考虑到胃里满满一盏水,王谦终于不再绕圈,直接开口,“侍中可知,前些日子天子以讨张角之功,封了中常侍张让等十二人为列侯。”
嗯,中常侍,就是十常侍,而十常侍有十二人,这是常识。
这十二位宫中宦官,在黄巾被灭将近一年后,竟然因讨伐黄巾封侯,这件事嘛…好像也不太让人奇怪。
荀柔点点头,对身旁两个小侄,惊讶却忍住没有出声表示满意。
“侍中难道不觉愤怒吗?”王谦等了等,就等得他这般淡定点头,顿时不淡定了,“赏罚乃是为政之柄,妄行赏罚,则国之威信无存。爵以封功,张让等人,何曾有功于讨伐张角?天子竟以此封之,岂不为天下所笑!”
那你敢笑吗?
荀柔点点头,“王长史所言不错,不知何大将军将如何应对?”
他此言一出,王谦的义愤填膺顿时化作苦笑,“大将军还能如何?公子先前说大将军如今是水满则溢,大将军自然只能小心谨慎,保全自身。”
他一时竟忘情,竟用旧称。
“公子还不知吧,前些日子,车骑将军张温方才退了西凉叛军,天子便迫不及待,将他车骑将军除了,给了赵忠,仍然让他当回司空去。原本,黄巾叛乱时,查出宦官与之相通,天子震怒,十常侍收敛许多,如今却又气焰高涨起来,随意构陷官吏,先豫州刺史王允,尚书刘陶等人,俱因直陈宦官之弊,而身陷囹圄。”
“张伯慎竟有此为将之能?”荀柔惊讶。
这才多久,张温就打赢了?难道是他看错了也记错了?
王谦一愣,他重点是这个吗?他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吧。”
“不知,张车骑是如何取胜?”荀柔认真询问道。
身旁两个小朋友见此,也连忙端正坐姿,准备倾听。
“先时,张司空与叛军相持于美阳,连战未克。”王谦缓缓道。
荀柔点头,这语言艺术,啧啧,都被打到关中三辅地了,还只是“连战未克”。
“不久,天降威德,夜雨流星,长十余丈,坠叛军营中,时夜驴马其鸣,叛军自知悖逆,不为天地所容,故而溃散而去。”
荀柔缓缓头顶打出一个问号。
他想向王谦打听一些细节,然而,这位大将军府长史,显然不通兵事,说得不清不楚。
“不知侍中准备何时归京?”王谦被问得一脸懵逼,差点忘记自己前来目的,此时记起来,连忙回归正题。
这位王长史果然是要到最后,才说出关键。
“如今,宦官跋扈,把控内廷,阻塞言路,先前黄巾之时,曾直指宦官之祸者,均被构陷入狱,大将军切盼侍中早日归京,共同商议援救众臣。”王谦说完,俯身就是一拜。
感到衣角被旁边拽住,荀柔嘴角微微一翘,安抚的拍拍小朋友的头。
“本朝以孝为先,我伯父方去,我为子侄,当守丧一年,王长史不觉得,今日之言,甚是不当?”
王谦一愣。
话虽无错,五服皆亲,但其时守丧多为父母而已。毕竟,大家若真比照五服内守丧,那家族繁盛,岂不是可能守一辈子?
他原本以为此行是很简单的。
“侍中,如今国之危难之时”
“原本,守丧之家,如君这般外客,都不当见的。”荀柔一脸平淡。
这算什么国之危难,傅南容上书除宦官,至少文章里还写不少干货,这些一天除了诛宦官,想不起别事的士大夫,和党同伐异也差不多了。
黄巾之乱时,王允为豫州刺史,声称从波连等宅中搜出张让等私通太平道的书信。
宫中宦官有人信太平道,不奇怪。
但张让?
未入京见过此人,他都心存怀疑,见过之后,更加确信。
张让这样热心俗世之人,怎么可能信太平道,还跟着造反?他图什么?
张角可从来没宣扬过能断肢再生。
“你们若当真想救人,其实也简单,”荀柔端水送客,“大将军破费点就是了。”
到现在,他们难道还没摸清天子的套路吗?乖一点,交钱免灾什么灾都能免。
何进岂是真的想救这些人。
将王谦送出门,荀襄拽着荀柔的袖摆,“小叔真的不走吗?”
荀柔被自家侄女拽得一歪,连忙点头,“不走,我不走。”
小姑娘绽出一个笑脸,手松开荀柔的衣袖,“真好。”
他家小姑娘,真是天生神力,荀柔拉了拉袖子,摸摸小姑娘的头,“小襄儿,你力气是不是又大了?”
他刚才居然差点给拽倒。
荀柔绝不承认是自己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