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走了一圈,出仕身份有了,还白得了个侍中,论起来只能算祸福相依。
童子郎,同举孝廉一样,属于出仕身份,也是唯一一种,未成年出仕的途径。只是,孝廉常有,而童子郎不常有,孝廉按人口比例选拔,童子郎则需特别推荐,通过特殊考试,才能授与当然,天子金口玉言,荀柔的考试就免了。
东汉有史记载的童子郎,比“神童”还少,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有了这个,宦官们之前声称荀柔未冠,不能授官就不成立。
侍中这个官,就很微妙了,位两千石,按天子明码标价,值一千万钱。
然而,侍中是个加官,类似于“许宫中行走”,并没有实权,就…没人买,属于天子附赠服务,比如说一亿钱买了三公,就给加个侍中显得尊贵好看,天子荣宠这样子。
但,这个官位对于荀柔来说,就…“已经如此便罢,明年不续就是。”
这要是个县令,他都愿意,就侍中,他去续费,想花钱陪刘宏聊天?
噫,不要。
荀攸看着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不由莞尔,“无论如何,亦是两千石,如叔父这般年纪,汉之以来,宗室之外,未之有也。”
汉代官场还有一个默认规矩,那就是,爵位可以降,官职不可以。
当过两千石,便不会再降到千石,工作不好,最多滚蛋回家。
汉代许多官员,被辞退许多回,甚至狱中一轮游,只要好好活着、熬住了,就能步步高升,正因为此。
侍中不如何,但如果哪天卖官活动停止,荀柔再要入仕为官,那就是二千石起步,在中枢则是九卿,中枢以外,则是太守一级,再往下的位置,就放不下他了。
若非刘宏任性,又岂能出这样荒唐之事?
然而,这又真的只是任性吗?
大将军固然秩万石,但大将军府,除了军职这等何进也动不得的官职,将军府长史,也不过千石而已。
何进用不起他了。
这样大手笔,拿二千石高官试探,也就是手握天下的皇帝,才能做得出。
显然,这个时候,汉灵帝还并没有换储君的打算,他只是想在何进与士族之间,埋点东西,减少将来大将军独霸朝纲的可能。
“公达,以你之见,大将军还会让我教导皇子吗?”荀柔用火钳拨弄火堆里的薯芋,玩笑一般说道。
虽然没有烤红薯,也没有烤芋头,但咱大吃货国的薯蓣一点也不比他们差,烤起来也是又面又香。
荀攸垂眸,神情似专注的盯着火中的薯芋。
何进既然征辟他来,自然要给他官职,如今他也是三百石的大将军府曹掾了。
只是日常事务并未交到他手中,主要负责何进需要时给他出主意,相当于顾问,“大将军尚在犹豫,暂时无暇顾及,正为叔父上次所言之事困恼。”说道此处,荀攸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哦,”荀柔恍然,他自己差点忘记了,“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大将军欲再邀海内名士入幕。”
“啪”的一声,一段被炭火烤得乌黑的薯蓣,列开一道缝隙,露出绵白细粉的内瓤,荀柔连忙夹起,放进荀攸的盘子。
“都有些什么人?”
荀攸欠身致谢,“叔父不能猜出来?”
“嗯…海内名士?”荀柔又从火中捡出一段熟透的,“偃武修文,这该是王长史他们给出的主意吧。”
荀攸点点头。
“行,”荀柔用箸撕开焦黑的薯芋表皮,露出雪白内瓤,自语道,“这些人,永远不会走最正确的路,学都学不会。”
他不止一次四处告诉,不止一次写来往书信之中,明年将有大疫,今年已耽误一年耕作,明年要注意春耕,然而几乎没有人真的去做。
先是腊月中,这一年只剩下十来天,灵帝突然下诏,将本年改元中平,以显示国家无事天下太平。
接着,大概为了打脸刘宏改元,没几天,眼看就要除夕,凉州反了。
羌人推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及金城太守,挟持金城郡人边章、韩遂,集数万骑兵,一路杀向关中,眼看,就是想在西安过除夕。
于是,天下再次震动。
西凉起兵造反,消息传到雒阳之时,荀柔正在何进的大将军府,参加宴席。
可能有人劝过何进,又或者何大将军自己想通,总之,何进已无对荀柔骤得两千石侍中的芥蒂。
本来,荀柔若真要仗着颍川士族与未来帝师身份与何进相抗,少说也还要十年。在此之前且不说变数许多,就是真的,现在大家也是合作期。
何进出身低微,亦自知才华不过中人,并不能引人拜服,一向以来都以胸怀宽广、性情豪爽、善于纳谏示人,也以此招揽各方英才为之所用。
若仅仅因为荀柔得了侍中,就疏远戒备,显然会影响他一贯形象,尤其在士人之中的好感。
他人可不会往深远出想。
总之,天子任命士族出身的荀柔为侍中,这至少让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天子正在变好,逐渐减少对宦官仰仗的信号哪怕荀柔如今才十五。
所以,今日大将军府设宴,荀柔成为了宴席主角。
何进请来京城中高官、豪门子弟,亲自一一为荀柔引荐,可以说做足了颜面。
“这位是”
“哎,”坐在席间,形容富态的中年人摆摆手,笑呵呵道,“何将军不必劳烦,在下认识荀侍中之时,侍中还是未及五尺的小童嘞,只是不知侍中是否还记得我,若是记得,到雒阳为何不至我家。”
“张司空说笑了。”荀柔施礼,“司空贵为三公,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柔一介微末,岂敢上门打扰。”
张温颇为受用的抚了抚胡子,端起盏,“奉公为国,乃是分内之事,岂敢言劳累。”
可不是嘛,几千万钱都花了,不好生体验,岂不浪费?
“司空真是国之栋梁。”荀柔也端起自备米汤。
这年头酒液浑浊,味道又淡,真是比后世好造假多了。
“先前司空府中还有人议论,以为荀侍中少年显贵,未免年轻气盛,”张温道,“我当时便驳斥之,必无此事,侍中自幼礼仪端谨,从无失礼之处,且性情沉静,绝非轻浮之辈。”
“谢司空替我说话。”
这莫不是无中生友系列之无中生人。
“嗯,”张温继续道,“你少年得官,乃是天子一手提拔,当忠心体国,方能报答天子大恩。”
“多谢司空教导。”
“这位是”何进介绍下一位。
“何大将军忘记了,”席上中年笑道,“我可是在将军之前做颍川太守,岂能不识颍川神童?”
“哎呀,”何进连忙笑着,一拍额头,“正是,正是,是我疏忽忘记了,哈哈。”
“哈哈,许多年过去,大将军一时忘记也正常。”杨彪笑得颇有风度。
“哈哈哈。”何进也笑得潇洒。
“见过文先公。”荀柔眼见二人对笑,差点替他们尴尬。
颍川太守任满,入京为司隶校尉,这是先前惯例,然而杨彪却中途转任隔壁南阳太守,又以永乐少府入雒阳,又为太仆…
所谓永乐少府,就是掌管太后所居永乐宫的官吏,负责工作伺候太后日常。
而太仆虽为九卿,作用则是掌管天子舆马,就是孙大圣当初当的那弼马温。
杨彪要是普通士族出身,这样升迁路径就算了,他家到现在,可也是三世三公,他父亲杨赐更是天子老师,却因为升迁与何进重叠,一路被碾压。
各种滋味,大概只有杨文先自己清楚。
“当初见荀君,皎皎童子,聪颖卓异,我便知君必非常人,”杨彪道,“日后与君同殿为臣,当勠力同心,共奉天子。”
“杨太仆所言极是。”
别说,看见两鬓微斑的杨彪,荀柔才终于有自己弯道超车的实感。
九卿也是二千石啊。
杨家与他家过去合作愉快,他家标点符号,使两家在士林赚了不少名声,他家竹纸在河东地区销售,承包给弘农杨氏,在荀柔被黄巾抓去后,杨彪之父还曾为他辩解,但从今往后,却不知两家关系将会如何。
他自己当然不会成为下一个“何进”,但杨家会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了。
“下一位”
“不必,”对面的中年也摆手,朗声笑道,“哈哈,何大将军不必介绍,我与其家通好,于阿善还是童子时便认识啦你至雒阳也许久,果然是不愿来登我家门吗?”
“岂敢岂敢。”荀柔也换了更亲切的语气,“伯求先生不是向来漂泊江湖吗?来往不定,我哪知道先生在不在家中?”
“你就是不愿与我这个老头亲近,我岂能没有自知之明?”何颙笑道,“当初知你不凡,却没想到,果然一飞冲天了。”
“伯求先生,天下之望,何必说此酸词,让人怀疑您的度量?”荀柔笑道。
何颙一笑,站起来,上前拉住荀柔的袖子,又向何进道,“大将军辛苦许久啦,我与本初他们也相熟,便由我来做这介绍之人吧。”
“劳烦伯求先生。”何进恭敬行礼。
何颙此时虽只是白身,但以其名望,却完全担得何进这一礼,不过侧身稍避而已。
司空张温亲至,太傅杨赐遣其子杨彪前来,太尉邓盛行事低调谨慎,不与人相接,不曾赴宴,而代表朝中最后一位大佬袁隗前赴宴的,正是袁绍袁本初。
这位将来的河北霸主,看上去三十余岁,身材颀长,容貌端庄,美髯垂胸,头戴高冠,身着儒服,腰上左挂佩剑,右悬香囊玉佩。
荀氏族中亦多注重仪表,但同袁本初兄相比,都还差一些庄重仪式感。
只见其人,深深看一眼荀柔,右脚退后,再从席上起身,一震衣袖,扶一把腰间佩剑,然后再弯腰长揖,“见过荀侍中。”
“不敢。”虽然袁绍不过是六百石将军府掾,但人家可是四世三公,海内名士。
和宦海浮沉的杨彪不同,袁绍之前只做过一任县长,便在家守孝六年,先守了父丧,又补了母丧,接着觉得局势黑暗,在雒阳隐居自守,如今才被何进请出山。
虽然吧,咱也不知道,在雒阳隐居是个什么路数,但袁本初说是在隐居,那就隐居嘛。
“侍中先有造句读标志、制竹纸以宣文治,后又杀张角、淹下曲阳以得武功,如今天下安定,亦赖君一分。如此文武兼备,绍早仰大名,恨不相逢,今日一见,方之名不虚传。”
“客气,客气。”
“如今天下已定,反贼已灭,正当诛杀宦官,匡扶社稷,”袁绍用低沉激动、有节奏的声音道,“天下危难,百姓不安,黄巾贼起,正因彼辈,横行暴敛,肆意妄为祸害百姓,又阿谀奉承,矫饰言辞蒙蔽天子,若阉患不除,则天下不得永安!”
袁绍此话一出,荀柔倒还稳得住,堂中却有数声抽气以及杯盏翻倒的声音。
诛杀宦官之声,虽始终不绝,但这堂中官员,能自言同宦官毫无交道的那是没有,毕竟西园买官,虽然是天子亲自坐镇的买卖,但刘宏也不会亲自和买官之人谈生意。
当然,这坐中自然也有众位清白名士,其中孔融孔文举与刘表刘景升,最为激动应和。
“诛杀宦官!”“清君侧!”
一条条被袖子捂得白生生的手臂,就这样举起来,眼看好好将军府宴,要变成**誓约现场。
然而,不答应不行,除非他想背弃自家立场,没看到何进都表示了吗?这就是政治正确啊。
荀柔眨眨眼睛,张嘴正要开口。
“报”外面陡然冲进来一个玄甲兵卒,单腿跪倒,“禀报大将军,凉州反了!杀护羌校尉泠征并金城太守陈懿,以举骑兵十万杀向关中,长安令向雒阳告急!”
“啊”堂中众人顿时露出慌张神色,数人举着手臂,就这样尴尬的停在半空。
“羌人无义,犯上作乱,自光武以来常有,”这时候袁绍竟最快回过神来,按剑昂然道,“虽看似声势浩大,却远不如汉军训练有素,一旦攻城不下,其粮草不继,不久必散,大将军不必担忧,以我之见,其必不能久。”
何进点点头,“本初所言有理。”
“将军总领天下兵马,既得消息,当即刻面见天子,以安天子之心。”袁绍又道。
“本初所言有理。”何进又点点头,深吸两口气,“正是,我当即刻入宫快备马!”
“大将军,”荀柔连忙捉住何进的袖子。
“啊,”何进回过头,“今日之宴本为荀侍中得官庆祝,可惜遇见战事,不得不中断,改日事毕,再请侍中饮酒。”
荀柔无奈,叹了口气,“大将军,以为我是不知轻重之人吗?此时临近年关,羌人习俗不同鲜卑等族,与我等汉人无异,骤然反叛,恐有缘由,纵使朝廷要派兵,也得将事情先后搞清楚才是,或许能减省些功夫。”
“又,我等呼之皆为羌族,然其人自以为各不相同,需得问清楚,到底是哪一支反叛,或哪几支反叛,是否有汉人参与。”
“正是,正是,”何进连连点头,“荀侍中所言甚是。”
何进更换官袍去宫中,剩下人自然也就原地解散,荀柔找到整场宴席几乎不说话,存在感极低的大侄子,准备一道归家。
正抬头,却见袁绍站在面前。
“侍中竟知兵事?”
“不过纸上谈兵,不敢妄称告辞。”
他这都算知兵?
好吧,比起袁绍本人,的确算。
肃穆,庄严。
高逾三丈,广阔数丈的德阳殿中,公卿百官列席而坐,各执笏板,纷纷讨论着凉州进犯之事。
或曰凉州数次反叛,朝廷履施仁德,实彼族少仁义,当举大军出征,以武威使之畏惧。
或曰凉州之乱,不过疥癣,其劫掠周边,必招民怨,朝廷只需出精锐一支,破其气势,则本地之百姓当纷涌而起,以应王师。
或曰造反之辈为乌合之众,朝廷只需守住函谷关,其人不能破关,其势自然散去。
这几个,其实都还算靠谱的提议,至少提出这些提议的公卿,知道凉州在哪,研读过几本史书。
又有大司农曹嵩、太仆卿杨彪等上奏,仓中无粮,府库空虚,厩中缺马,难以支持。
另外的,诸如要抄录《孝经》万卷,传教于羌胡之辈,使之明上下之份。又或者派天子下书斥责,彼辈必畏惧天威,伏拜自悔。更有者,提出诛杀宦官,必令天下振奋,乱自平矣。
是的,在这种军事战略商讨大会上,在列坐之人,至少是六百石中枢显贵高官之时。
居然还有人说出诛杀宦官,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以说完全展现世界的参差不齐和物种多样性。
然而环顾一圈,千石以上公卿,竟无一人出自凉州,亦无一人任职边地,可以说,造成这种结果,也并不奇怪了。
荀柔将玉笏横在膝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估计着,给他排席位的人也是绞尽脑汁,一个青葱少年,居于一片宦海浮沉多年的白发苍苍之上,必然会有人心不能平。
在此之前,也不止一次听见有人称他幸进。
荀柔换位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很能理解这种酸柠檬的心情。
与他同席的是时任廷尉的崔烈。
这位廷尉大人,出身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一样的老牌士族,性情温和,姿仪壮美,热爱经学,是为名士,排席之人大概是估计着,就凭着这儒家名士风度,对方也不能太难为他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初次参加朝议,列队入殿之前,对于脱剑去履等礼仪,崔公对他,很展现一番关爱态度。
虽然,荀柔横看竖看,这位崔公也不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好相处总是好的嘛。
然而现在,荀柔觉得,他宁愿遇到一个酸柠檬同席。
“启禀陛下,《左传》有云: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自光武以来,朝廷对边郡屡施恩义文教,然其人却往往降而复叛,不念天子恩情,如今中原大乱方定,民生凋敝,正当修养生息之时,一旦开启战端,必加赋敛,则百姓难支啊。
对方说道此处,甚至动情得泪光闪闪。
“故,臣以为,不如暂弃凉州。”崔烈双手高举玉笏,“还望陛下,以生民为念。”
放弃凉州,以生民为念。
以生民为念。
荀柔忍不住转头看向其人,发现对方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脸色红润,神色激昂,手中笏板甚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殿中公卿,大概也都被雷得不轻,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听闻荀侍中仁爱之名,必不愿再起兵祸,害及百姓吧。”
他为什么要在这?
非要如此吗?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吗?
感受到周围聚焦于此的目光,荀柔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陛下!”突然殿中末位有人昂然而起,杀气腾腾,“臣请诛廷尉,以安天下。”
可以的话,荀柔想现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感谢。
“…廷尉崔烈以为当弃凉州,则议郎傅燮当堂勃然斥之,以为其言当诛。并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籓卫,为抗匈奴之右,舍之则是以资左衽之虏。此言不可为不切中关窍。”
“柔窃以为,凉州之道,非止为抗匈奴,亦为沟通西域之要道,既为贸易之途,又可联络西域小国,以限制匈奴、鲜卑。
又,纵无此等理由,此为吾国之土,有吾国百姓居之,当寸土必争,绝无弃之之理。”
荀柔顿了顿笔,又往下写道。
“傅君,字南容,北地灵州人,举孝廉出身,忠诚为国,有将帅之才,而心怀仁义,黄巾之时屡有建功,昔年判羌曾受其恩化…”
过去,族中消息,多靠族中长辈在朝中亲友,或游学在外的族人。如今他既在雒阳,雒阳消息自然就当由他负责。
荀柔林林总总写了几大张,将近来所见所闻所感,俱详细记录,并将自己见解亦附在每段事件之后。
“朝堂之上,唯傅议郎之下数人,为边地人士,其余公卿之辈,皆出河北中原,未见凉州风土,不识其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而妄议之,想当然耳,所言多缪,当引以为戒。”
“又战事,则必以”
“天子亦垂询于我,柔不敢妄议此事,奏先前具书之防疫陈条四则。凉州战乱故震动天下,然今春之大疫,方为中原之首患,其条并附文后,请代陈阴府君。
“族中兄弟,亦当小心,常以石灰水涂墙,遍洒里中道路,饮水必沸,稍入食盐,勿以其繁琐废之。”
“睽违日久,颇思故园,愿知族中近况如何,长辈安否,甚念。”
写完,将笔放入洗盆,荀柔扁扁嘴,又忍住了。
“公达。”
荀攸正磨墨,闻言抬起头。
“你看我这封信,可还有遗漏之处?”
“…”荀攸沉默数息,才轻声道,“小叔父为何不写,司徒张温请你举荐将才之事。”
“唔。”荀柔低头,“兵者,死生之地,我…实有私心。”
与其说举荐,不如说张温是想借此拉拢他,或者荀氏,出征平叛是迟早之事,叛乱会被平定,也是众人公论,跟着去可以捞功劳。
张温有意争取这次西征主帅之位。
上次黄巾平叛,让何进几乎白得功劳仗是皇甫嵩等人打的,武器、钱粮、马匹是皇帝本人,心里滴着血从西园里出的,前线将领任免也是刘宏亲自下的。
而何进这个大帅,就在洛阳城外设帐,靠着手下统筹全军后勤,就躺得了功劳,黄巾过后,何进声望上升一个台阶,具体表现就是,袁绍这样的名士,都加入其麾下。
这等白得的好处,显然让人眼红的。
而以如今情势看,天子以及何进本人,都不想再让其当这次的元帅。
于是张温心动了,他并不想只做个三月宰相,正四处活动,想要取得主帅位置。
荀柔早知,自家缺在兵力,却对着送上门的机会犹豫了。
都说那啥啥里出政权,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见过战场残酷,刀剑无眼,族中并无非常勇武,天生就当将军的人,他又如何能狠下心来,让族中兄弟以性命搏取前程。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战争之中,死伤往往只是字数,一千、一万、数万,数万分之…一而已。
他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和曹操那等,上阵自带数十亲卫和兄弟之人,完全不同纵横在杀场时,他们没有足够安全的保护。
荀攸望向犹是少年的小叔父。
荀柔才是二千石侍中,荀家数代第一个位列中枢之人,才是做出决断之人。
“此事,容我在考虑考虑。”荀柔抬手扶住额际,“如今钱粮皆不足,朝廷必不会很快发兵的。”
荀攸低头,欠了欠身,不再多话。
他知道,荀柔心中应该很明白,放弃这次机会的弊端,尤其在人心得失上。
“公子,”府中侍从走到门外禀告,“方才外间来报,南宫大火终于熄灭了。”
荀柔一挑眉,与荀攸对视一眼,“这倒是,真的还有可写的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灵帝,真是当天下是游戏。
【中平元年二月,雒阳南宫大火,半月乃熄。天子税天下田亩增十钱。先时,黄巾方定,天子以皇甫嵩为冀州牧,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安饥民,天子从之。诏令出,冀州黑山贼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西园之内,刘宏依旧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
和两个月前相比,其人无甚变化,依旧一副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荀柔望了他一眼,便垂眸不再看他,将手中图纸呈递出去。
“这是莫非是君新制之物?”刘宏一边看,一边坐起身来,不由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来。
“此乃雕版印刷之术,选木质细密耐磨之料,阳文雕刻,涂墨其上,覆以竹纸,便可须弥复印千万张书卷,其详细制作使用之法,臣已明白附于图侧。”
荀柔说完,便垂眸端坐,等汉灵帝自己将图纸看完。
今日随侍帝侧的宦官段珪,只见陛下眼中露出精彩连连,察觉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
要知道,焚烧南宫,帮皇帝聚敛钱财,那是他们十常侍商量了好久,才想出的应对之策。
自黄巾之乱过后,他们也明显察觉陛下对他们,大不如从前,幸好张常侍点出,为应对黄巾贼人陛下尽出私库,必然心中郁闷。
只要在这般做后,想陛下请罪时,说这是为了募集军资,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定然不会追究,并且心中一定会念得他们。
就算这件事做下来,得罪天下人,也无所谓。
因为关键就是圣心。
那些喊打喊杀的武夫,那些之乎者也的士大夫们,根本不足为惧。他们十常侍所持也唯有圣心,所持唯有,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常侍,才独懂圣心!
可,若不止他们能明白天子的心思呢?
下一刻,天子直接从他座椅上站起来。
这让段珪心中危机感,再次上升。
“卿莫非果是天星转世不成?”刘宏激动几步走到荀柔席前,弯腰拉住他的手臂,想直接把他拉起来。
但显然,早被酒色浸酥的皇帝,哪拉得起荀柔,自己一躬腰,都差点站不稳。
“陛下小心呐!”段珪连忙上前,展现出张让一脉相承的舞台剧身段和台词。
天星转世?怎么这奇怪说辞这么耳熟?
荀柔强忍着恶心,伸手扶住刘宏,免得他真的摔倒在面前,“陛下小心。”
好家伙,这一身软塌塌的肥肉,腻得让他想立刻洗手。
他倒是不意外刘宏的激动。
嬉戏玩乐固然腐蚀他的意志,但正所谓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吃喝玩乐,正是这位皇帝的真实写照。
他自然看得出地方豪强威胁中央政权,也看得出士族垄断官吏选拔。
纵观刘宏过去,造熹平石刻,建鸿都门学,甚至任用宦官亲信,都想要增加中央集权和皇室权威。
虽然,都失败了。
所以,刘宏当然知道,印制图书,会对社会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
自然,荀柔也明白,甚至比他更明白。
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才是唐代开启科举考试,这种新型选拔公务员方式的基础。
他之所以送给汉灵帝,一则是实在看不下去,对方一再在百姓身上薅羊毛,二则雕版所需工程并不小,尤其废工匠,要推行天下,还是只有汉灵帝能做到。
“君若早生二十年,”刘宏直起身,突然仰头长叹,“我二人君臣携手,天下何至于此。”
谢谢,他要早生二十年,一定拿毕生积蓄买杀手,把刘宏干掉。换个更傻的皇帝,说不定对天下还好点。
“听闻陛下文辞歌赋皆嘉,有此技亦可将御宝遍传公卿欣赏,”薅有钱人去好不好,别难为百姓了。
刘宏听了他这话,非但未露欢喜,反而神色微敛,居高临下盯着他,“卿也觉得朕田亩加赋十钱过多吗?”
“此事不在钱之多寡。”荀柔平静答道,“昔有骡马身负重担,其主人路见鲜花一枝,采之置于马背,则马重死矣。主人不解:花枝之重不过几分,岂能压死骡马?马自语之:非花枝之重,实负荷已极,纵加一分亦不可为。”
“唔,”刘宏露出思索,片刻点点头,神色稍解,微微一笑道,“君此例,颇有周庄之风。”
荀柔无声致了一礼。
“可这天下,难道果拿不出这修宫钱?”刘宏道,“就前两日,崔烈拿五百万钱欲买司徒。”他懒懒坐回椅子上,“纵使冀州,哪处郡县拿不出几千万钱?”
是哦,地方豪族的确有钱,但官府却未必摧收,反而更可能将这些赋敛加更在百姓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