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竟在此时发动了总攻号令,霎时三军齐动,川谷震响。
荀柔长长呼出一口气,振作起精神。
袁军在他眼前,分开三路分兵,中军立盾走入山道,左右两路则从两面崎岖狭窄的山谷攀援。
显然,这是想利用侧翼两军吸引住我军力量,而使主力部队通过这段山路。
而只要袁军主力部队通过山道进入到河东腹地,哪怕并没有正面击败我军,在战略上,也是袁绍获得胜利。
这并不多复杂,但在人数优势面前,就这样简单明了,却也是最适合的策略。
鲜明的黄旗,举起了两次。
正面的战斗即将开始。
弓弩兵依旧不得移动一步,必须坚持固守,继续射击。
先前一直休息的刀戟卒,被调度到山后峡谷,与敌军狭路相对,为他们掩护的只有调转方向的投石车。
厮杀再一次升级。
在两翼,一直观战中的袁军,随着袁绍一声号令,率先提刀举盾,裹挟着烟尘滚滚,声势浩大的冲杀过来。
而一直处于战事中心,跃跃欲试,却为得立功劳的执长、短兵的朝廷兵卒,也随着号令旗帜的举起、挥落,大喊大叫着冲下山坡。
两方甫一相遇,便是一阵令人牙酸齿寒的金戈锐响之声,刺破苍穹。
在这一阵金属摩擦声下,彼此喊杀之声,切破血肉的钝声,受伤疼痛的嘶喊,都被掩盖得不足为道。
鲜血溅落黄土,将士冲杀倒下,将军铠甲浴血,狭窄山谷中,进行着残酷的交换。
袁军蓝裙,汉军赤裾,荀柔不必问询,一眼过去就能看见战事如何。
交战的边线,如同起伏的波涛,蓝色的浪潮冲击着赤色的山,波浪不断推高,又缓缓落潮,只是在潮起潮落间,总有蓝色的水珠,或红色的鲜血,遗落在水线上。
侧翼激烈的交战,专注于厮杀,喊杀之声却渐渐低了,反被山道之中震耳欲聋的鼓声、呼和声所掩盖。
山道在北面有一处近乎直角的拐弯,在拐弯之处,山道自然形成一个狭口,而高顺一部此时就在那一处。
由于山形遮掩,荀柔看不清峡口处的情况,但只看山道之中,拥挤的,满坑满谷,多得几乎要将山道都要撑破的敌军,可想而知,峡口的战事如何激烈。
然而,就像战场布置时,他坦率告诉过高顺的话,在这场战役持续中,他是也无法为高顺提供更多援助的。
在山道之中袁军的两侧,也开始向山坡发起攻击。
山上的五色令旗不时举起又放下,调度各部掩盖战争中出现的缺口。
箭矢、石块、火油,所有一切毫不吝惜倾盆而下,各部兵士也早已冲出本阵与敌军厮杀。这短短数里的山道,恐怕从来没有承纳过如此之多。
鲜血与尸体,都再最下层,已然看不见了。
山道之中,热气蒸腾上升,熏人腥臭血气弥漫在整个战场。
荀柔自山顶俯瞰,只看到无数的盔甲、裹巾、赤露的人头,看不清面目、密密麻麻,所能想起的却只有两个字
所有的兵卒,向两侧攀爬,向下俯冲,忽而大叫奋起,旋即消失不见,挨挨挤挤,细细密密,喧嚣嚷嚷,一切都只是蝼蚁。
在人群簇拥之中,立于战车之上,背后树立着大纛的袁绍,也不过是一个银光闪闪,挥动着银针的蝼蚁。
这样的场景,如何让人陷入狂躁,忘身其中。
“幸而有公达在此。”在与荀攸商议过后,将又一支兵力调配下山这一次是为缓解东面危机形势之后,荀柔忍不住庆幸。
对于这一句话,荀公达只是在微露诧异过后,微微前倾,拱了拱手。
荀柔也只轻轻一笑。
而自高天凝望的羲和之眼中,战场又是何等模样?
赤红与靛蓝,交融渗透,其实除了颜色,又何曾不同。
激战持续着,战事进入焦灼,袁军攀登的最高不断刷新,东面的山坡,已开始在山墚上白刃厮杀。
荀柔将身侧最后一支胡车儿带领的亲卫以军命派遣出去稳固阵地,自己也捡起一支掉落的弓弩,让荀攸装上弩箭,再执盾以掩护。
在这时,一片阴云自顶上投下阴影,他抬起头,意外的蹙眉。
战事焦灼,袁军的顽强,有些出乎意料,战事始终没到让他感觉达到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点。于是,先前安排的一支伏兵,却始终没有下决心用出。
最后的不到一千人的队伍,是各部骑兵中选出的精锐,投入到数万人的战场,却不过汇入大海中的一条溪流。
他留着这一支骑兵,想等到关键之时作胜负手,然而意外的阴云,如果带来降雨,会对眼前战局产生难以估测的影响。
长时间的激战,让士卒们都已疲惫,就在他沉思之时,眼前一个兵卒射出的箭,歪歪扭扭的掉落,而山谷之中,更已是一片狼藉,血色沾染,已至难分彼此。
荀柔终于向执令官下了令。
当曹性带着身着轻甲的骑士,自山坳冲向袁军留在山道外的后军。
荀柔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役之中,作为统帅能做的,几乎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只能眼看着,己方还是敌方,哪一方更先崩溃而已。
不时,仍旧有阵亡或杀敌的消息传来,他尽力做出一些调度,但无法保证命令是否能够顺利执行,甚至,命令是否能安全传达,也未可知。
袁军各自为阵的风格,在这时候发挥到最大,各部全不顾忌友军,只照着自己的目的。
但汉军更加坚毅。
或许是因为吃饱而精力更充沛,或许是因为始终兑现的奖赏,或许是更严格的军纪,更公平的升迁,更严肃的训练……
总之,当一名身着铠甲的袁将,一身鲜血,甲衣插着数枚箭头,终于冲上山坡,山道口的袁军,也终于崩溃了。
其将尚未意识到战场的变化,只是气喘吁吁,又激昂喜悦的提着刀冲来,周围的急射,以及刺出的长矛,尚未阻止其人的脚步。
荀柔已有些费力的用左手抬弩,右手为架,果断的扣下扳机。
这一箭,结束了袁军最后一个胜机。
当袁军开始溃败之时,作为整场统帅的荀柔、袁绍二人,俱未意识到。
荀柔正与冲上坡地的袁将对峙,他手中所拿的只是一抬小型机弩,射程臂力俱不如弓箭。
周围的兵士反应过来,或提着翻卷的长刀,或射出箭矢,或丢弃武器,从其身后追上,拦腰拖腿,将袁将包围。
纠缠自是有用。
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袁将,故然因铠甲坚硬,兵士也奋战力竭不能造成杀伤,未失性命,但如何尽力挥刀、拧身、跺脚,终究是在拖行几步后,再难以前进。
在他仰起血污肮脏的脸,龇着牙,将疯狂、狰狞、不甘的神情投来的瞬间,荀柔果断的扣下扳机,射出整场战役中唯一一箭。
微风,拂草,却无妨。
箭矢冲出,划出微弧一线,射中了袁将的右眼。
其人大叫一声,向后踉跄两步,丢弃手中刀,抬手捂眼。
荀柔也甩落了手中空弩,力竭伴着晕眩,只是极轻微的后坐力,却让他后退了一步,又连忙站稳。
荀攸犹举着盾,向身后投去关切一眼。
荀柔按住额头,喘息着摇摇头,用冷汗淋漓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混乱的兵卒,示意他前去维持秩序。
一名弓兵受方才一箭启发,从地上捡起箭支,自袁将身后攀上,执箭杆刺向袁将面孔。
伴随着袁将大声痛呼,周围弓兵刀卒,呼和着一拥而上,刀锋、箭刺各出。
穿着铠甲如山丘一般魁梧的袁将,委然倒地化为尘土,一众兵卒还像叠罗汉一般,依旧呼和着攒劲虐杀。
苦战至此已超过四个时辰,兵卒面对尸山血海,精神涣乱,也是正常。
但正是如此,才要坚持。
袁军山道外,已堆尸如山,不是汉军冲出山道袭击,而是逃兵为彼方督军所杀,而汉军一方,虽也有许多地方阵地,已陷入混乱,但由于士兵中少有民夫,多身经数战,随着战斗时间的延长,显出比袁军更加坚韧耐战。
军阵渐乱,士力渐竭,杀伤渐少、鼓号声弱、天象变化,种种相加,荀柔已隐隐感觉,分定胜负之时,就要到来。
越是接近胜负,越需冷静、控制、小心,这是最危机的时刻,一丝微小的差错,就能改变整场战役的结局。
他们自有长久以来的默契,不必荀柔开口,荀攸轻轻一颔首,提着盾混乱中的士卒走去。
就在这时,山下战事突然传来哗然声。
在这场战役之中,这样、那样的惊哗并不止出现一次,而每一次,必然伴随着一名高级将领的殒没,几乎让人习惯。
然而这一次哗然却与先前不同,惊慌混乱,并未被平息回归混战,而是渐渐扩散开。
从虫鸣嗡嗡蝇蝇,至浩如山涛潮水,士卒的崩溃不可逆转,一些人丢盔弃甲,转身逃跑,立即传染给周围,更多人背转战场,向外冲涌奔去。
至战后询问,荀柔方得知那时是小将张晟砍杀了袁将麹义,而麹义之死,成为压倒袁军的最后一个根稻草,让兵卒终于在畏惧、战栗中崩溃。
可其实就在同时,袁军无可挽回的溃败来临之时,阻拦袁军的高顺部再又一次阻击中,只剩下不足百人,将军高顺本人身负数处重创,由袁绍本人指挥作战的前锋部队,距离山道口的虞城只余二里。
当然,他此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坡上俯瞰,看到如海水一般的深蓝,畅然的向着西、南、东三面奔流。
而身处战局的袁绍,所知并不比荀柔更多少,在后军溃败来临时,他始终坚定的注视着前方,不为任何牺牲动摇。
就如《列子。汤问》篇中的愚公,哪怕前方是山,为此生志向,他坚信,自己亦能将山削平、踏平!
他比荀柔勇猛得多,不止身先士卒,甚至还亲自持剑砍杀,他锐利的宝剑穿透不止一件甲衣,饱饮不知数目的鲜血。
阻击越来越弱,防御越来越薄,罅隙越来越宽,他几乎能看见那山道后开阔肥沃的平原……
然而,他并没想过,他的兵士,并不如他有磐石一般的坚毅,他们畏惧且绝望了。
“主公!别再冲了!溃了,后军溃了!”艰难的骑马来到袁绍身边的许攸,匆匆拉住他还在挥剑的手。
“什么!”战场的高声喧嚷,足以让人双耳失聪,冲锋被打断,袁绍极为不悦的回转头,手中的剑还高高举起。
“败了!”许攸连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军败了!主公,快随我冲出去罢!”
“休要胡言!乱我军心,我必斩之!”袁绍大怒,只因激战力竭,竟被许攸纠缠住,无法挥剑。
“本初兄!”许攸却不畏惧,不顾君臣之分急声道,“你且回头看看罢!军心已散!再不逃,我等将为人虏!”
袁绍这时才回过头,然而这回头一瞥,却让他惊骇羞怒。
无数袁军,已分不清寻常兵士,还是将校,互相推搡、践踏、拉扯着,向外溃逃。
从山上冲下的汉军并不多,但那些兵将,却如惊弓之鸟,被身后衣甲未披,只拿弓箭的敌人追逐得丢盔弃甲,更有甚者,直接跪地求饶起来。
至于各军大将,袁绍放眼望去,竟寻不到一张熟悉的旗帜。
“趁此时汉军反应未及,快快随我冲出去吧!”许攸见他竟呆愣在场,连声焦急唤醒,“再不走,就走不得了!”
袁绍挣了挣,轻呵一声,“撒手。”
“好好,”想来对方不会再砍自己了,许攸连忙撒手,“前军还算稳固,本初兄快快整军,随我冲出山道罢。”
“我儿何在?”袁绍此时却又顾视左右。
“想必是冲散了。公子身份贵重,又有卫士保护,必无恙。我们还是快走吧!”许攸焦急却没奈何,眼下只有袁绍这一支亲兵还算有战斗力,他要依靠袁绍保护自己,否则他一个文士,乱军之中,若被误杀践踏,岂不怨死。
袁绍却不理会他,回头望了望,不足自己一冲之力的高顺部,再仰首向天,朗声大叹,“天意何不助我!”
言毕,竟举剑就颈,“非我之过,天不幸我!”
这一下,顿把许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倾身夺剑,“本初,本初兄,一战之败,何至于此!待回转邺城,再整旗鼓便是。”
他一动,周围亲兵纷纷反应过来,众人一同来夺了袁绍剑去,又由亲兵校尉转身抽刀开道,众人拥护着袁绍战车望山口而去。
“我军胜矣。”荀攸反身回到荀柔身侧。
荀柔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神色从茫然恍惚中清醒,几乎同时脚下失力,幸被荀攸一把扶住。
他此时已如同水里捞出,内衫早已湿透了,鬓发乌亮得泛起水光。
“传令下去,跪降不杀。”荀柔重新站稳,甚至向前两步,立在山坡边缘,“阻拦袁绍。”
战车颠簸,一路碾过尸身、兵器,有袁军望见大纛,亦赶来聚集。
此时最好的做法,当是收拢抚慰,聚集兵卒,袁绍却只木然的望着跟随的残兵破甲,望着一路兵卒死伤之状,望着聚拢过来的部将高览等人,为保他生逃,而被留下。
至一路冲破阻拦,将汉军甩开,忽而战车微小一颠,他恰一低下头,却是一杆陷落泥土中破败的袁字大旗。
其人却突然潸然泪下。
周围众人见状,俱慌张无措,不知所之。
袁绍却又举起铁袖,一把擦去鼻涕眼泪,“向东,沿路收集残兵,再令人过河传令淳于琼,让他不要渡河,折返雒阳。”
“逃走了。”荀柔杵了一杆剑站在山上,望着远去的袁氏车马和零零落落,一路掉队的残军,只是略有些遗憾。
他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兵将毕竟太疲惫了,靠着刷袁绍,又掉落了几个谋臣将校也足够。
“元常问,是否需派人拦截?”荀攸问。
“不急,你与元常一同安排战后事宜。”随着袁绍逃远,战事已再无变化,荀柔精神一松,再难以维持,背后冷汗层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俘虏分化,给食……教导,不得欺辱。”
打扫战场,收敛部队,统计战功与阵亡诸事,有荀攸等在,无需他再指手画脚,只是俘虏,却需要特意一提。
“小叔父仁心,攸岂不知,兵卒不过小民,不能自主,袁氏作乱,与之无干。”
荀攸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荀柔缓缓点头,复又强撑精神,“今日夜间有雨,不必急追,待明日天晴,再让曹性领骑兵追击,赶袁军沿河道退出河东,勿使之往……井陉逃窜,之后”
“袁军此一程总需十余日,不如先传令井陉、函关,观望一两日,再定后计,可好?”
这能有什么不好。
荀柔缓缓点头。
远处吵嚷有声,似乎又有什么收获。
无论如何,此战终是胜了。
【初,袁绍引兵河东,声势浩大,兵寨连营十余里,汉军不能御,退至下阳。时,柔以疾寝,已有三月,闻此扶病起行,既至军中,抚众立威,军心大振,三日,破袁于中条山南。斩大将麹义等三人,俘其众万余。】
前些天才是炽阳烈日,酷暑蒸人,转眼却秋雨飘零,湿冷清寒。
袁军一场大败,死了三名大将,麹义、周昕周坚兄弟,上万兵卒或死或俘,丢盔弃甲东逃,可毕竟还是在逃,在东面雒阳、河内眼下大概能凑五万兵。
荀柔早打定的主意,要这一回彻底解决袁绍。
所以,仗还没有打完。
曹性带领的前锋一直坠在袁军身后,中军需要修整,但只能原地修整五天。
五天中,清扫战场,统计伤亡,编整俘虏,计算粮草……至于功劳,先把兵士的俸禄发了,朝廷讲求信用,每日粮食吃够,士兵的心也就随之安定。
荀柔不必亲自处理琐事,他每天就支着一节树枝,领着两个亲兵往各营转悠,走哪蹲哪,望泥地里一蹲,跟受伤的、轮换的、被俘虏的士兵叙叙话。
于是,因一场大胜而浮跃的军营,渐渐就同被浇了如今秋雨的沸水,沉静下来。
直到第五天,已定好明日启程,钟繇才赶紧插空来问,眼下营中俘虏改怎么处理。
他已经受命留在下阳这边坐镇,处理战后事宜,防御可能会北上的淳于琼,以及作为粮草军需的河东中转,安排俘虏的事归他处置,他却要先讨定说法,才好安排。
兵士不必说,早就下发了命令,按技能分组,以后就白天劳作,晚饭后受教,一场大战后,需要干得活多得是,没了军官,只要人群集中起来做事,总是会有人出头来。
稳定战后俘虏的这套办法,从荀柔当年杀董卓,处理凉州兵时候就这么干,后来又添了学吏的思想工作,一套程序已经完善得相当成熟,即使钟繇新近接手,营中自有循吏和章程,照搬就可以。
需要安排的是五个投降,四个俘虏的将校,一个袁绍的亲从笔杆子,辞赋名天下的陈琳,陈孔璋,一个荀家姻亲,颍川名门辛评,辛仲治,以及一个袁绍亲儿子,袁尚,袁显甫。
其中,陈琳与辛评,都是不善骑马,逃亡途中被落在后头,而袁尚则实属自投罗网,其人倒是发现不对想先跑,结果在拥挤的山道迷了方向,一头撞进朝廷军阵。
而陈琳则开始想扯谎装傻,可一看就细皮嫩肉,仪态、风度、衣甲俱与士卒不同,如何能伪装,被人一眼就识破身份非凡,被单独关押起来。
“啊……这几日三人各如何表现?”荀柔披着一件氅衣,盘腿榻上,一手托腮,有些恹恹。
近几日下雨气压低,他夜里不能平卧,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直有点发热不退,所以对这些不重要的事,就不大理会。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如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全都不利,最后让袁绍安好无损退回冀州老家,拿袁尚跟他交换议和,还是有用的。
但至少要袁绍再打一场前几天那样的硬战,并且还要打赢大胜才有可能,发生的概率,比他荀含光眼下马上倒毙的可能还低。
“嗯,”钟繇一脸正直,“陈孔璋有些不安,曾求见太尉,太尉拒绝后,其人就在帐中长吁短叹。辛仲治只求一死,未果后三日不进饮食,袁三公子先求见太尉不行,又求丝褥不得,又求澄酒,我念其毕竟是袁氏子,便让人找了一坛粗酒送去给他。”
毕竟也不能放着不管。
荀柔闭起眼睛想了想,“袁家三郎自然要随军。”
还要追袁绍呢,说不定能有点用。
“陈孔璋,辛仲治押回长安交给文若。”
“啊?”钟繇一愣。
“陈孔璋若愿意,就让他做个文书他必定是愿意的,辛仲治嘛,廷尉议罪,若无大案在身,就分二十亩田给他落籍。”
他是不大相信辛评有绝食死的魄力,就是真的一时起了念,也忍不住饿,当年在颍川大家不是没有来往过,如何不知对方性情饥饿而死,几乎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辛评并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做出这等情状,也不知是仗着两家情谊装样子,还是真对袁绍忠心,但毕竟是姻亲,毕竟辛氏有一支随至长安,毕竟辛评的叔嫂是荀攸的姑母,已故衢兄的妹妹。
况且,又是第一批俘虏,还是要做出点优容的样子。
反正长安有荀彧坐镇嘛。
荀柔轻松的想,一个辛仲治,还能在他堂兄荀文若眼皮底下翻了天?
要真有这本事,他反倒还高看辛评一眼。
钟繇一时觉得这处置太随意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也应该,到如今这地步,作为太尉的荀含光还有什么顾忌,但那毕竟是
“太尉大度,繇甚钦佩。”
荀柔睁着一只眼,诧异向忽然向他拱手的钟繇。
“元常兄之意,是《代袁冀州讨荀柔檄文》是陈孔璋所作。”荀攸解释道。
“哦……”荀柔其实已经忘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一篇文赋而已,当年何大将军府上时,有次酒宴,陈君作赋,也夸过我呢色耀春华,玄丽轶灵,佩玉嘤嘤,君子攸宁是罢,公达?”他笑意盈盈道。
命题作文而已,当初在何进府里见面,陈孔璋也没多恨他。
荀攸默默的望来一眼,垂眸拱手,“小叔父所记一字不差。”
荀柔忍不住扶膝而笑。
“既已决断,小叔父不如服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启程,一路恐怕辛苦。”荀公达一板一眼道。
荀柔笑容一滞,也知道荀攸说得是正理,只好点点头。
他倒不是怕吃药,只是这不是忽然起兴么,不过也没关系,所谓越挫越勇嘛。
这一日,在一片安静,只闻细雨沙沙声的军营,主帐的灯火照旧最后一个吹灭。
次日,细雨薄了一层,受命的几部汉军,在泥泞中拔寨起程,竟也士气昂扬。
七月流火,秋雨时至,一洗暑热。
淅淅沥沥的雨,飘落在兖州牧府小院,新砌的小池塘中,带起点点涟漪。
池中红鱼浮上水面,不时吐出一个圆亮得水泡。
扎着总角,穿着短衫小绔的曹植,专注地盯着红鲤,对着吐泡泡,鲤鱼吐一个,他也吐一个,吐的小半张脸亮津津。
从曹操手里收了肉干束脩的荀欷理也不理,召唤来一旁的曹操三儿子曹彰,让他取了檐下细竹竿,一头接池塘,一头对着吸气。
“唯!”胖墩墩的曹彰欢快的应一声,双手抱起竹竿,卖力猛吸,嘬得两腮都瘪变形。
曹丕站在檐下,望着两个傻弟弟,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
“这是作甚?”他平日自有先生教授经诗,倒不太来荀欷这边,竟不知道这位名门君子,这么教导他两个小弟。
“换水,小池没有活水,需常换新,方能保持不腐。”荀欷抄手与他同站在檐下。
“父亲请先生教导小弟学问,不是让先生拿小弟消遣!”
他身高还及荀欷肩膀,却颇有城府,在外也一向被称赞稳重,此时纵使发怒,也是正色质问,仪态一丝不乱。
“这就在教。”荀欷平静道,“叔父当年就如此教我。”
“哗啦啦”
曹彰嘴上印红的一圈,欢快地将竹竿一头放在檐下排水的暗渠石板边。
曹丕忍耐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水当然要往低流的。
“今日之事,我必告诉父亲。”他板起脸严肃道。
“请便。”荀欷看出曹丕不明白,却懒得解释。
难道是他想帮曹家带孩子的?
“二兄,先生这是虹吸之术,并不简单。”曹植跑过来,拉拉他哥的衣摆。
“荀先生教你们术法?”曹丕心中微动,又瞥荀欷毫无心虚的态度,心中顿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嫌弃之色。
“物理之学,法天象地,精深处,穷究宇宙大道,岂是巫医术士之类可比。”荀欷冷哼一声。
曹彰也道,“先生果然照着荀太尉之书教我们。”
两个弟弟都来劝解,曹丕这才下了台阶,解开怒容,恭恭敬敬向荀欷行礼道歉。
心里却暗想,自己两个亲弟,性格并不温顺,荀伯昭能将这二小驯服,倒也不是无能之辈。
荀欷挥挥手,不同他计较。
他是不大喜欢这曹家老二,不过也无所谓。
在曹家关了许久,他得的最大好处就是被磨出了耐性。
在长安,在青州,由于叔父无子,他听得各种风言风语,原不以为意,其实还是受了影响,反倒是东出这一行,让他认清许多事。
曹孟德既不能杀他,也不会放他,叔父又将颍川时编写的格物书送进来,他也就沉下心,做起学问。
“丕公子是贵客,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父亲让我来告诉荀先生,太尉在中条山大破袁绍。”
荀欷神色一振。
“父亲欲会同常山、乐安两处荀家兵马,共击翼州,希望荀先生以大义为重,俱书二封,向两处陈说厉害,共攘天下。”
荀欷脸上立即浮起怒气。
厚颜无耻!
他抿紧唇克制住了。
曹丕还站在一旁等待他回答。
“可以,”荀欷冷静下来,“只是军国大事,我才微德薄,友若叔父或是我父,皆不会听我之言,况且叔父必有安排曹兖州已经迟了。”
信,写与不写,不会有一分影响,曹操都会出兵。
不过,这又如何。
他虽不通军政,但还是能看得着大局,且天下必有许多人看得出大局。
大局就是,袁绍这一败,天下定矣。
这次换曹丕脸色一沉。
曹操听过曹丕的回禀,只是点点头,然后将两封信浏览一遍。
“回去读书罢。”曹操将信递给郭嘉,程昱等不及,凑上去一同看。
“是。”曹丕恭敬的行了一礼。
曹操端坐着,望向次子,他与长子,一年也难通一回信,丁氏前几年不时有信来,说一些家事,这两年也少了,今年起一封也无。
老爹倒两三个月来封信抱怨他弟弟一直不得受官,家中田产少,只够吃碗干饭,日子过得艰难云云,都是些旧话胡话,对他无甚慈爱关怀,对长安局势变化,也一点不知。
“我儿近来治何经典?”曹操忽而起兴。
“方学《尚书。禹贡》。”曹丕更加恭敬端坐的回答。
“荀太尉文章,可曾读过?”
“荀太尉之作,言辞平朴,嗯……虽略失典雅气韵,然立论别具一格,与众家不同,”曹丕小心斟酌字句道,“《四民论》体查民情,议论清楚,《矛盾论》似近似阴阳家之说,至于《论史序》、《实践论》……未免有些悖于常理”
“小子无知!”曹操指之道,“太尉作文意邃深沉,穷究人事天理,你一介童子,岂敢随意褒贬?”
曹丕浑身一紧,低头颤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