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冻得梆硬的饼子,咔吧咔吧地嚼着。
高邈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想起身打人。
卫听澜瞥见他因为受伤动弹不得、只能虚张声势的凶样,太久没见了,实在有些亲切。
他把饼掰成两半,悬在炭火上烤,心情极好地说:“你别生气啊,伤口裂了待会儿还要人方大夫给你重新包。来,这饼子分你一半。”
“你吃个屁你吃!”高邈虎着脸,用没伤的那只胳膊抢了他的干粮,“死皮赖脸!”
卫听澜撩起眼皮:“我说真的,那些都是我做梦梦见的。你信吗?”
高邈翻了个白眼:“你不说拉倒,少拿老子当三岁小孩儿糊弄。歇够了没?歇够了你现在就去把追影给我找回来!”
“我找着了啊。”
“哪儿呢?”
“送人了。”
“你说什么玩意儿?”高邈指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把追影送人了。”卫听澜的嘴角扬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不然你以为我哪儿来的钱给你请大夫?”
高邈感觉自己要被他气得当场毒发。
第011章 何谓英雄
追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上了药,正在埋头吃祝予怀让人专门拨给它的饲料。战马食量大,那精饲料里特意掺了麦麸和豆类,护卫们看它越吃越陶醉,旁若无人地风卷残云,禁不住啧啧称奇。
“这大黑马真能吃,一下子能吃掉咱们好几匹马的马粮,这一路还不知道要吃多少呢。”德音趴在马车窗子边看热闹,“公子,你回头要好好跟那个卫小郎君算算账,药材钱,治马的钱,马粮的钱……啊,还得让方先生记着要诊金,一笔都不能少!”
祝予怀放下书,好笑道:“你不是一直对他钦佩得很,恨不得跑去朔西同他一块儿上阵杀敌?怎么如今连一点马粮都计较上了。”
“那还不是刘先生夸大其词,以后再也不去听他说书了。”德音闷闷不乐,“刘先生说卫小将军身量八尺,面如罗刹,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是不世出的英雄!可我方才在车上都看见了,他像在泥里滚过似的好生狼狈,他还说谎,还会脸红!简直、简直……”
德音搜肠刮肚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简直一点也不端庄!”
祝予怀掩唇直笑,笑得书都掉了。
他瞧着车窗外伤痕累累的追影,摇了摇头:“话本子里的英雄总是无所不能的天神,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救万民于水火。可德音,英雄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缺憾,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德音想了想,失望道:“那这世上岂不是没有英雄?”
“何谓英雄?”祝予怀反问了一句,视线越过窗外如絮的大雪,遥遥望向西北连绵的群山。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说,“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个境地的人,无论成败,都可说是英雄。”
德音抓了抓头,不是很明白。
她又问道:“那在公子眼里,那个卫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予怀正要弯腰去捡书,德音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顿,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落魄却凌厉的模样。那人立在雪地中,玄甲上、头发上、眉宇间都结了冰霜,脊背却依旧挺拔如松,那是久困病榻的自己只能仰视的傲然锋芒。
他轻轻叹了叹,将书捡起放回了桌案上:“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个至诚至善的君子。”
就是有点不好相与。
但在德音面前,他很有分寸地默默隐去了这一句。
易鸣绕过围着追影看热闹的护卫们,往马车旁跑去。
“公子,前方马道上又有人往这边来了。”他叩了叩马车窗沿,小声道,“那些人东张西望的,好像在寻人呢!”
祝予怀撩开马车窗帘,果然远远瞧见了一队人马,看衣装似乎身份不凡。
那些人行到近前便停了下来,领头的年轻人高声问道:“诸位兄弟叨扰了。敢问车内可是翰林院祝掌院家的小郎君?”
易长风应道:“阁下是?”
“我等受太子殿下所托,前来接应祝郎君回京。”领头人朗声一笑,抱拳行礼,“太子殿下感念师恩,听闻祝掌院挂念郎君,特地遣我等送来一些滋补良药,以宽恩师之心。诸位行路不易,另有一些御寒冬衣与烈酒相赠。望郎君莫嫌礼薄,路上保重身体。”
祝予怀有些诧异。
他离开澧京时年仅五岁,不曾入过宫,同太子并无什么总角情谊。
太子虽受教于他父亲,但毕竟是天潢贵胄,若是感念师恩,能派人在澧京城外迎一迎已是用了心,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敛了敛情绪,整理了衣襟便下车前去迎接。
“阿怀!”
祝予怀一脚刚落在地上,便听见一声唤,这个熟悉的称呼叫他心中微微一动,抬头望去。
队伍最前方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跳下马,冲他拼命招起了手:“这儿呢这儿呢!”
正是方才说话的领头人。那人几步到了祝予怀近前,一把摘了斗笠,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多年未见,可还认得我?”
这少年一身红衣劲装,衬得整个人飒爽轩昂,祝予怀细看了看,在他眉眼间捕捉到了些熟悉的神采:“幼旻?”
“嗨呀,我就知道你肯定记得我!”谢幼旻爽朗地笑起来,“你受不得寒,快别站风里了,回车上吧?”
再见儿时的故人,祝予怀也有些高兴:“那咱们上车再叙?易鸣,劳烦你去拿些吃食过来吧。”
“成啊,那我不骑马了。”谢幼旻扑打干净身上的雪屑,顺手接过易鸣手里的伞替他撑着,“走走走,上车。这些年你在雁安可还好?我有好多话要同你……哎?!”
这骤然拔高的破音让祝予怀一个踉跄:“怎么了?”
“她她她……她是谁?”谢幼旻哆哆嗦嗦指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德音,震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兜了个来回,颤声道,“阿怀,你都娶亲了?”
德音面露疑惑:“啊?什么时候的事?”
扶着车辕刚站稳的祝予怀:“……”
你们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啊。
谢幼旻自顾自地喃喃:“也是啊,你今年都十七了,也该议亲了。我爹二十出头就有了我,你娶了亲,再过几年想必也有了孩子,我就有干侄儿可以玩了……光阴荏苒啊……”
“打住。”祝予怀抬手正色道,“我没娶亲。”
谢幼旻幽幽道:“阿怀你不用安慰我,我比你年长一岁,竟还连个心上人都没有,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祝予怀一个头两个大,气定神闲的样子再也绷不住了,搡着他往车上走:“德音她都还没及笄!上车,咱们上车再叙!”
别在外边丢人了!
谢幼旻被祝予怀塞上了车,帘子一掀,便有一股清心宁神的苦涩药香扑面而来。
车厢中间缀着淡青色的软帘,用小勾分挂车壁两侧,放下来便能隔成里外两间。
德音坐在外间的小榻上,里间还陈设着一张更大些的可坐可卧的窄榻,一方带抽屉的简洁小桌,上面摊着一幅没画完的墨竹图,边上还有些零散的书籍。
谢幼旻在车外乍一眼没看清,现在才发现德音还是个身量才到他腰的小丫头,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抱歉啊,阿怀你也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就是有些奇思妙想……”
“是了,幼时也数你最爱天马行空。”祝予怀取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刚一重逢,就让我好生重温了一回。”
两人相顾而笑,谢幼旻怕弄脏了书画,在里间那张置了坐垫的窄榻上束手束脚地坐了,打量着这一览无余的车厢,感叹道:“这未免也太俭朴了。你二人同乘总有些挤,何不多赁一辆?”
祝予怀看他坐得拘谨,理了理桌案腾出些位置,笑说:“后面那辆马车原本就是给德音备的,可她非要同我挤,要替祖母盯着我呢。”
德音义正辞严:“公子路上难受了总自己忍着,夜里魇着了也不叫人,就得有人时时刻刻看着才行。”
“德音……”祝予怀不妨被揭了老底,不甚有底气地说,“我心里都有数的,真不打紧。”
谢幼旻看得稀奇,偏过头来挤眉弄眼:“想不到啊,我们阿怀竟被个孩子管着呢?”
祝予怀苦笑:“还不是怕她写信同祖母告状,平白惹她老人家担心。你别挤兑我了,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谢幼旻一拍脑袋:“哎,险些忘了,我方才在路上遇到了朔西的卫家二郎,听说你把大夫借给他们了?我带的人里也有几个懂医术的,若是有需要,你只管开口。”
“不碍事。我也算久病成医,能应付。”祝予怀说着,思忖道,“说起来,那些朔西的将士有不少人受伤,比我更需要人手……”
谢幼旻看着他:“真奇了,那卫二郎也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嗯?”
“我本想遣一半人去帮他们,被他谢绝了。说是刺客眼下行踪不明,他们朔西的将士身经百战不惧刀戈,倒是你们在图南山中恐怕有危险,更需要人相护。”谢幼旻赞道,“此人当真有风骨,自己都快撑不住了,还记挂他人的安危,这是念着你的恩呢。”
祝予怀闻言愣了一愣。说起来,真正对卫听澜有恩的也该是师兄,自己从头到尾所做的不过是送了壶酒、借了药材和几匹马而已,并不值得被挂怀于心。
没想到那少年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
不过……
祝予怀抓住了重点:“等会儿。你说他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他受伤了?”
谢幼旻不确定地挠了挠头:“伤大概是没伤着吧……就是脸色差得很,剑都拿不住了。我都不敢多问他们遇刺的事,怕刺激到他。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好好地赶着路,他带着人欻的一下拔刀横在路上,个个都蓬头垢面形同野人,像是要以命相搏,吓了我一跳。看那草木皆兵的架势,昨夜肯定是场恶战,那群刺客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谢幼旻看着祝予怀逐渐震惊的神色,忽然想起他有心疾,忙止住话头宽慰道:“你可别为这事儿忧心!我已叫人快马加鞭回去送信了,澧京很快便会来人,那些刺客断不敢再造次。就是他们敢来,我也能护你周全。”
祝予怀回了神,勉强笑笑,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他只是又想起了卫听澜鬓发凝霜的狼狈样子——刚经历了险恶的一战,同伴又中了毒,片刻未歇就冒雪从西北脉策马一夜奔到南脉,还被他一阵盘问……这身心的多重磋磨,哪是那么轻松就能扛住的?
卫听澜那时还能站着同自己说话,估计完全是靠毅力和救人的执念强撑着。
祝予怀心中愧疚不已,他那时怎么只记得送酒送马,都没叫人坐下好好歇一歇、拿些吃食给他垫垫肚子呢!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难道还能是铁打的不成?
他怕不是也被德音的话本子给带得昏了头了!
祝予怀的思绪越飘越远,连带后头谢幼旻说起的京中趣闻都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到了澧京,把追影送还的时候,该带些什么礼物顺便去探望探望卫听澜。
第012章 竹不输梅
因为军中有不少人受伤,卫听澜命众人在图南山中整顿停歇了两日,其间遇到了负责京畿巡查的阳羽营。
阳羽营的校场离图南山最近,也最先得到了求援消息,在消息还未送进澧京城门时,便召集了人手赶来搜山。
带头的阳羽营统领也姓高,叫高凭鹗。这人细眉长眼,身量短胖,阳羽营的皮甲盔缨在他身上不见英武,只显得花里胡哨。他一张嘴说话,不像个带兵的,倒更像个笑容可掬的土财主。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看着高凭鹗同高邈强行攀扯了一番莫须有的本家情谊,又相见恨晚似的拉着自己,把朔西卫家好一阵吹捧恭维,说到激动时,整个人活像只滚圆的鹦鹉。
“两位此番受难,皆因那狡诈匪徒不长眼,竟犯到了我边陲将士的头上,我阳羽营中也都是大烨的好男儿,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高凭鹗说着,亲亲热热地拍着卫听澜的肩,好似两人是多年旧友,“卫贤弟莫忧心,只管同我讲讲那夜的情形,那刺客作何打扮?使的什么兵器?我等按图索骥,把图南山翻个底朝天,不怕拿不住人!”
卫听澜听着那套近乎的一声“卫贤弟”,便想起了祝予怀。
这人人都能叫的难听称谓,还是早些敦促着祝予怀改了为好。
卫听澜唇边一笑,反过来搭着高凭鹗的肩:“高统领够仗义。不过耳闻不如亲见,我这儿有几具刺客尸体,索性都送给统领,也好让阳羽营的兄弟们照着样抓人?”
高凭鹗被他一拍,头盔上的翎缨也跟着一哆嗦。
大约是没想到卫听澜这么好说话,他愣了片刻,打着哈哈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卫贤弟果真是个爽快人。”
卫听澜也跟着笑:“那我便等着高兄早日擒住贼寇,为我朔西将士报仇雪恨了。”
高邈在一旁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卫听澜几句话就把手头筹码送出去了,两人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谈笑风生地出了营帐。
听动静,卫听澜真的叫人把尸体、连同刺客用的兵器军械都运了过来,打包送给了阳羽营,然后称兄道弟地把高凭鹗送走了。
卫听澜一回到营帐,高邈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当真把全部尸体都交出去了?一具都没留?”
“是啊。”卫听澜摊手,“一具没留。”
高邈现下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你真的信他?那些人……看着都是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
“不交给他们,也早晚得交到禁卫手里。”卫听澜轻嗤,“我在澧京就是笼中困兽,即便垂驯乖觉,也要被忌惮提防。我出事,牵扯的是澧京与朔西两端,若死了残了便罢了——可现下我全身而退。”
他隔着雪幕看向澧京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郁色:“若此时手里还捏着什么把柄不肯放,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都变成了对澧京的胁迫。”
高邈怔了怔:“可是……你把尸体给了他们,若他们轻拿轻放不肯往深了查,这一案便成了悬案。那幕后之人一日不除,你在澧京就好比头悬利剑,不知哪日还要再遭了他们的暗算。”
卫听澜摊开掌心看了一看,他的手常年握剑,虎口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
他摩梭着那粗糙的茧子,无所谓地笑道:“天塌下来有皇帝老儿顶着,他要拿我做拿捏爹和大哥的棋子,可不就得护好我?那些尸体强留在我手里没意思,看他们抢功才好玩儿。我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质子,等着皇恩浩荡,垂怜我这个无辜受难的功臣吧。毕竟我这次进京,可是来受赏的。”
高邈被他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刺得一痛,一时喉咙酸涩,说不出话来。
两日后,全军整顿妥当,卫听澜把马车让给了高邈,里面处处垫上了缓冲的软布,自己则骑上祝予怀借他的马,启程继续前行。
他猜想得不错,没走多久,他们就遇上了奉皇令而来的左骁卫,随行的甚至还有几名太医。
澧京有三营八卫,三营负责京城治安,八卫则负责宫城治安。
八卫之中,左右骁卫算是皇帝的亲卫,两卫之中又以左为尊。能派左骁卫前来接应他们回京,足见皇帝很重视此事。
左骁卫统领沈阔倒是个直性子,一见到卫听澜和高邈,头一句便问起了遇刺一事。听说刺客的尸体已全被阳羽营带走,沈阔果然变了脸色。
“沈统领为何神色有异?”卫听澜故作不解,“我看阳羽营的大人们有心查案,想着那些尸体或许是个线索,便给了他们。可是此举不妥?”
“确实不妥……不过这也怪不得郎君。”沈阔也没同他们藏着掖着,“依圣上的意思,此事该由大理寺和左骁卫联手缉查。阳羽营……恕我直言,阳羽营中贪腐之风极盛,这次他们搜山,恐要借机敛财,甚至敲诈普通的过路百姓。”
如今尸体在高凭鹗手里,阳羽营就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搅和进此事。这些兵痞惯会贪功冒赏,得叫人去敲打敲打,让他们醒醒脑子,知道这次事关重大,容不得人在里头浑水摸鱼。
沈阔面色凝重,即刻吩咐了人前往阳羽营交涉,回头看见卫听澜孤零零地站着出神,不禁有些怜悯。
那些刺客是冲着要这少年的命来的,可澧京恐怕没人想要为他讨个公道,不是隔岸观火,就是想着趁机捞功了。
几个太医为高邈看了诊,见那伤口包扎得妥帖精妙,用的药也无可指摘,得知是一个雁安的乡野大夫做的,一时起了胜负心,都去找方未艾研讨清毒之法。结果没和方未艾说上几句话,太医们凑着头嘀嘀咕咕,自己先争执了起来。
沈阔顺耳听了几句,眼看着他们要扯对方胡子动起手来,忙上前劝道:“老大人们各具慧眼,一时解不出来便放一放,莫要起争执。”
“那不成,不成!”一个白须老太医摆着手,咳道,“我们奉皇命而来,不能闲着不做事!”
带伤的将士们全被军医和方未艾包扎好了,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眼下就差这一个中了毒的,绝不能放过!
沈阔常年行走宫中,自是了解这几个太医的性子,他委婉道:“不如老大人也抽空替卫郎君瞧一瞧,我看他脸色差得很。圣上不也叮嘱了,要照看好他么?”
毕竟从寿宁侯世子送回来的急报看,卫听澜可是受了大惊吓,站都站不住了。
几个太医目光如炬地朝不远处的年轻人看去,那白须的老太医捋了捋胡子,瞪眼道:“我看他好得很。”
“老李年纪大了,眼神怕是不好使了。”另一个太医抢白道,“我看那小郎君情志不舒,气郁失畅,要补补!”
几人谁也不服谁地互相对视几眼,呼啦啦冲着卫听澜一拥而上,争着给他诊脉去了。
沈阔失笑摇头,刚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忽然被搁在药箱上的一枚箭矢吸引了。方才太医们围着讨论的,似乎就是这枚箭矢。
方未艾看他驻足凝视,疑惑道:“沈统领可是认得此箭?”
“噢,不认得。”沈阔抽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箭的样式有些稀奇罢了。”
方未艾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没再多问。
入京那日,难得是晴天。雪落了几日,满城砖瓦尽白,城内却不显萧瑟,反而热闹得惊人。
离除夕还有小半月,沿街店铺就已参差地挂起了灯笼,街市上到处都是推车提篮的商贩,空气里充斥着肉食果品的香气,孩童追着卖竹马小鼓各色玩具的小贩跑。
卫听澜牵着祝予怀借他的马,站在澧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出神。
这般热闹,比朔西的年市要热闹得多了,可他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烟火气,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诞感。好像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轻轻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方未艾及祝府护卫刚进城,便辞别他们往祝府而去,沈阔把卫听澜送到府门前,也带人回宫复命去了。
高邈麾下的士兵驻扎在京畿,预备年后启程返回朔西,因而和卫听澜一同进京的,只有他兄长从玄晖营调出来的十余人,加一个毒素未清的高邈。
卫听澜站着不动,于思训等人在后头也就不好擅动,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搬卸行李进府。
高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催他道:“你杵风口做什么?都到门口了,进去啊。”
卫听澜本能地不大想进去。
这宅子是多年前他老爹立了功,先帝赏下的,多年来只有些守府的老人长住着。
以往每年年底,他大哥卫临风代朔西都护府回京述职恭贺时,会在这里住上几日。今年朔西局势紧张,卫临风脱不开身,便派了高邈来,顺带把卫听澜也送了来。但是年后,高邈是要走的。
卫听澜在朔西出生长大,对这府邸并无感情。眼下望着这冰冷的门楣,空荡荡的院落,就像个深渊巨口要把他吞下去。门外热热闹闹,关了门就寂寥无声,这就是澧京。
卫听澜鬼使神差地忆起祝予怀那间绿竹成荫的院子。
前世他受了重伤,被带回京后便在祝府养着,在那院子里一直养到来年开春,住的还是祝予怀的卧房——祝予怀说那间屋子向阳,适合伤患。
那时,高邈死了,随他来京的将士所剩无几,玄晖营的十余人中,有两人伤重,熬了几日便没了,剩下的人都被就近安置在阳羽营养伤。
卫听澜孤身在祝府,身边有关朔西的一切都如流水般逝去,只剩下了一把剑。他执意要把那剑搁在床头,整日整日地盯着它。他那时的样子大约很可怕,偶尔把目光挪到照顾他的仆役身上时,那些人都战战兢兢,好似他不是个伤患,而是一只随时会暴起的野兽。
也只有祝予怀不怕他。每到天晴时,祝予怀就让人在窗边置张竹榻,强行把他挪过去晒太阳,还会顺手把他的剑也搁在窗台上。
好似不多晒晒,哪天他和他的剑就会一起发霉似的。
从那窗子往外能看见丛丛淡竹,清瘦孤高。北方竹子难养,雪一落,夜里总闻折竹声。祝予怀闲来无事,就爱在廊下置个小案画竹。
“这般爱竹,”有一日,卫听澜哑着嗓子开了口,“怎么不叫人清了枝叶上的雪。”
祝予怀听得声音,似有些诧异。他回首望了望,置笔走到檐下,隔着窗看他:“你方才说话了?”
这还是卫听澜在祝府醒来后,头一回开口。若不是回京报官后知道了他的身份,祝予怀都要以为自己捡回了个哑巴。
卫听澜浑身动弹不得,不想被人看。他神情恹恹道:“走开些,你挡了我看竹。”
“别吧。”祝予怀倚在窗缘,笑了,“住我的屋睡我的榻,现在为了看我的竹,要赶我走。好无情。”
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
“行。你看吧。”祝予怀抱着胳膊往边上一靠,隐在了窗后,“等你伤好了,在我这院里搭个看台都行。”
祝予怀让开了,卫听澜却反而不想看了。他眼里只剩一片月白的衣角,那衣角上也绣着竹叶纹,在窗子边缘忽隐忽现。
“听闻澧京人人喜梅花。”卫听澜声音沉闷,“你倒是爱竹成痴。”
“竹有什么不好?”祝予怀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似乎带着笑,“琅玕之质,宁折不弯。竹不输梅。”
琅玕之质,宁折不弯。
多年后每次午夜梦回,卫听澜总辨不清这一句说的究竟是竹,还是人。
他站在这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就仿佛站在了两世的交界处。他想起前世那个冬阳天祝予怀画好后放在他床头的雪竹图,又想起几日前祝予怀擎着酒囊的那只苍白瘦削的手。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祝予怀他……本不会死。
祝予怀经不得旅途颠簸,故而一行人行路很慢,只比卫听澜早了几个时辰入京。
寿宁侯府与祝府相隔不算远,谢幼旻一路把他送到府门前,才辞了行:“温伯母在家等了你许久,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相叙了。不过阿怀,咱们可是约好了啊,改日有空,我带你上街去,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逛个遍!”
祝予怀笑了笑,应了。
谢幼旻牵了马,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扭头冲着府门口喊话:“曲伯,我送的东西都铺上了吧?”
祝予怀回了头,才见管家曲伯已经在门口侯着了。老人家本来颤巍巍地在那儿热泪盈眶,被谢幼旻这么一叫,眼泪一下子就憋回去了。
“铺上了铺上了,你都在我耳根子边上叨叨一个月了!”曲伯的胡子激动地抖了起来,“你再说一次,我拿扫帚赶人了!”
“不敢不敢。”谢幼旻矜持一退,又转过脸冲祝予怀暗暗比了个拇指,“你们家曲伯,老当益壮啊。”
在老人家抄扫帚之前,谢幼旻脚底抹油消失在了街角。
曲伯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又变回了眼泪汪汪的柔弱老人:“公子啊……”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抹了抹眼睛,从袖子里抖出两枚杏仁糖,往祝予怀和德音手里一人塞了一颗,哄道:“好孩子,拿着吃,我就记着公子小时候爱吃这个。”
德音得了糖,大着胆子好奇道:“老爷爷,谢大哥送的是什么东西啊?”
曲伯额角的青筋条件反射地跳了跳:“进府,咱们先进府,夫人要等急了!”
他不等德音再开口,急吼吼地拉起两人,脚步生风地往府里走去。
温眠雨这一日醒得很早。她夫君祝东旭卯时要上朝,多年来都是她掌灯相送,近几年她身体差了下去,祝东旭便不许她再早起折腾。
只是自从知道祝予怀近几日就要到京,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既期盼又担忧,常常在半夜里惊醒过来,问“怀儿到了没有”,祝东旭拿她没法子,只能劝她白日多补眠。
这日天未亮,祝东旭便照常往宫中去了。温眠雨用了早膳却没再睡,只靠坐在榻上,一直等到窗外雾散天明。
辰时将过,外边终于喧闹了起来。
温眠雨撑起身子,急声喘道:“姑姑,镜子……”
“夫人莫急、莫急。”乔姑姑把面铜镜放在她手里,扶着她坐正,笑道,“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公子见了定然安心。”
温眠雨对着镜子细细抚了鬓,目光柔和地转向窗外:“这外面闹着,是怀儿快到了吧。”
乔姑姑笑说:“就来了。曲老已经去门口接啦。”
温眠雨心里喜悦,连带着昏沉的病体都轻松了起来,甚至想起身去屋外迎。还没等她下榻,门便叩响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喊了声“母亲”,喊得她鼻尖一酸。乔姑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过去开了门。
祝予怀循着儿时的记忆绕过竹桌屏风,一眼看见了榻上的人。记忆里母亲的面容一寸寸地重新勾勒、清晰,仿佛画中的人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