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听澜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道:“我还没有军职,称不得将军。”
很好,《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连题目都是乱写的。
出于照顾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祝予怀好脾气地改口道:“那,卫小郎君?”
卫听澜不说话。
“卫贤弟?”祝予怀试探道。
卫听澜看起来不大高兴。
祝予怀轻咳一声,机智地转移了话题:“这匹马,它可有名字?”
“追影。”
说话间,方未艾等人已收拾妥当,几个士兵也上马准备返程。
卫听澜不欲再多耽搁,走到祝予怀借给他的马前,利索地翻身而上,看起来像是受够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毕竟是脸皮薄的少年人啊。祝予怀心里一笑,也不计较,抬起脸来想要道声别,却听卫听澜闷闷地说了句:“……濯青。”
“什么?”
“别叫什么郎君贤弟,难听。”卫听澜说,“祝兄有字么?”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无礼,他又坐在马上,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惹得易鸣拧眉瞪了他一眼。祝予怀倒是神色自如,按了按易鸣的手腕,浅笑道:“在下表字九隅。”
卫听澜略一点头,控着绳缰掉转马头,绕过他身侧时,忽地倾身过来,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祝予怀心下一惊,毫无防备地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易鸣眼明手快地抬手一拦,警惕道:“你做什么?”
“向你家公子道声谢罢了。”卫听澜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只紧盯着祝予怀看。
虽被人这样唐突放肆地打量着,祝予怀面上仍一片坦荡,只那双明霞流转的眼睛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
这人的眼睛委实是个祸害。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九隅兄今日之恩,我记着了。”
祝予怀见他浑身莫名的正气凛然,迟疑道:“呃,不用谢?”
“我字濯青。”卫听澜不再看他,驱马上前汇入返程的队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样桀骜沉郁的声音在空中荡开,“来日再见,九隅兄可别唤错了。”
“濯、青。”祝予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策马踏雪远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卫听澜带人行出没多远的路,雪愈发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怀借给他们的蓑衣,那雪也打着旋覆面而来,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面情况难以辨别,不能纵马快行,焦躁也是无用。方未艾同几个护卫不是常年征战的人,又带了药材拴在马背上,冒雪前行难免有些慢。卫听澜看了又看,停马将那些药材解了下来交给士兵们扛,自己也揽了方未艾的药箱,掂了一掂,忍不住问道:“方先生,为何你们出门在外,要备这么多的药物?”
这个问题他其实憋了好一会儿了。
一个护卫随口接了话:“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多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个答案卫听澜猜到了。他们拾掇药材的时候,他便瞥见那车药装得满满当当,可究竟什么样的病,值得这么严阵以待?
卫听澜有点不自在地问:“他患的什么病?很严重吗?”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来找遍了据说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没一个能治好祝予怀的。卫听澜的父亲卫昭早年南征北战,数次化险为夷,认识些奇人异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隐瞒,答道:“九隅生来体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来体弱……”卫听澜懵了片刻,重复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个护卫说,“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雁安养了十来年也没好全。虽说没刚到雁安时那么严重了,只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到头药就没断过。”
“唉,公子命苦呢。”
卫听澜的思绪混乱而迷茫地飞旋着,耳边那些叹惋声仿佛磐石一块又一块地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呼吸滞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祝予怀有心疾?
他怎么会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怀,即便身上带伤,也能率兵急行追杀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发的发带。
这样的人,怎会数十年缠绵病榻,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卫听澜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演武场上熠熠生辉的祝予怀,一会儿是策马飞驰时恣意张扬的祝予怀,一会儿是图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间看见的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月白色影子。
还有前世祝予怀死时,那双从来都只是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露出的悲凉又释然的神情。
卫听澜的心底泛起一阵绵密的慌乱和刺痛。他记起了祝予怀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还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心疾……为什么偏偏是心疾?
“卫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观察着卫听澜,觉得他这神思不属的反应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连唤了好几声,卫听澜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试探地问:“小郎君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卫听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微闭上眼抚了把脸,似乎是想拂开眼前飘扬的飞雪。
“他……他与我素不相识,能如此仗义相助,这样的深恩大德我还不清。”卫听澜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若有可能,我会遍寻良医,直到找到能治愈他的法子为止。”
祝予怀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病榻之上。
卫听澜不再说话,打马上前,抽剑劈砍除去被雪压倒的枯枝残木。
方未艾被他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少年埋头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样毫不惜力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开路,倒更像是心绪杂乱,在借力宣泄。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缘由,雪幕之外隐隐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几个将士在卫听澜的示意下立即停马,挡在方未艾及几个护卫身前,扶刀戒备。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眼下势单力薄,四周又都是萧疏残林,根本无处遮掩,免不了要正面迎上了。
于思训不欲让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转头道:“方大夫,你们几位先后撤一段距离,若有万一,不必管我们的死活,只管往回跑,替我等转告祝郎君——图南山中仍有刺客流窜,勿再前行。”
几个护卫闻言面色微变,想想公子还在后头,趟不得这浑水,便点了头,护着方未艾往回走了些,紧张地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雪幕之外的马蹄声逐渐清晰,一队从澧京方向而来的人马露出了身形。卫听澜看见领头那人一身红得扎眼的锦袍,眉头微微一挑。
是个熟人。
于思训从前曾随卫听澜的兄长一道回京述职,见过的人多。他望了一阵,松了口气,提醒道:“小郎君,来人并非刺客,我们……”
“管他是谁。”卫听澜低声下令,“拔刀,把他们的路堵严实了。”
于思训惊道:“不可!那是寿宁侯府的……”
“装不认识。”卫听澜抽剑出鞘,“时间紧急,没空跟他们好好寒暄。都记着,我们昨夜遇袭,险些全军覆没,故而眼下风声鹤唳,神志不清,看谁都像刺客。”
“全、全军?”侯跃陷入了自我怀疑,“昨夜走得太急,天又黑,我都没细看伤了多少兄弟……训哥,真有这么严重?”
几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焦奕却忽地一声轻嗤,好似忍俊不禁。于思训不明所以,还欲再劝,被他一把拉住。
“于兄是正人君子,怕是不懂。”焦奕拔出刀来,冲着他露齿一笑,“小郎君这招,叫趁病耍流氓。”
第009章 何人阻道
卫听澜带人拔刀明目张胆地横在路中,排场比劫匪还要嚣张三分,对方还未走到近前,就察觉了异常。
一阵勒马声后,有人高声呵斥:“前方何人阻道?意欲何为?”
“这话该是我问。”卫听澜回道,“尔等形迹可疑,在图南山中意欲何为?”
对面静了片刻,当中那穿绯红骑装的少年打马上前几步,犹疑地问:“我见诸位身上所着,似是大烨边将的盔甲,不知隶属哪位将军麾下?”
卫听澜不作答,只将剑锋偏移几许指着他:“别乱动。”
少年身边的侍卫被他明晃晃的挑衅姿态激怒了:“大胆!你可知自己在同什么人说话?”
“不巧,我没兴趣知道。”卫听澜慢悠悠地说,“我这人最烦与人动口舌,只爱用刀剑说话。”
于思训隐约看出来了,他这是故意挑事,想激对方同自己动手。
原因倒也不难猜,卫家在京中没什么根基,图南山遇刺一事,幕后之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光凭他们自己怕是查不出什么,只能倚仗皇帝。
到时候皇帝若想大事化小,随便编个由头糊弄结案,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但如果卫听澜借着遇刺一事胡搅蛮缠、把寿宁侯府的人给打了,寿宁侯不愿家里人白白受这无妄之灾,必定要讨个说法。皇帝看在寿宁侯的面子上,多少也会装装样子往深了查。
但是、但是……于思训想起临行前卫老将军的千般叮嘱,要他在澧京时时敦促卫听澜“谨言慎行、勿惹是非”——眼下他们这都还没到澧京呢,就要跟寿宁侯府结梁子了吗?
他斟酌着语句,想委婉地劝上一劝,就被一旁的焦奕拿刀鞘杵了下后背。
“于兄,你直接上。”焦奕低声催促,“我看这流氓也耍得差不多了,你再不开口就真打起来了!”
于思训:“……”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针锋相对的场合,好像被推出来当和事佬的都是自己。
于思训实在演不出那种后知后觉认出了对方的吃惊样,只能木着张脸,赶在卫听澜继续拱火之前高声道:“诸位且慢。我见郎君似曾相识,敢问可是寿宁侯府世子?”
“你认得我?”谢幼旻愣了愣,打量他一眼,“我想起来了,去年卫长史入京述职时我见过你。你叫于……于什么来着?”
卫听澜看到这骤然缓和的情形,颇有些遗憾地“啧”了一声。
“末将于思训。”于思训公事公办地抱拳施礼,“冒犯世子了。我等奉长史君之命,护送卫小郎君入京,昨夜在图南山中遇袭,方才是有些杯弓蛇影,误将各位当成了刺客。事出有因,还望世子……”
话未说完,就听侯跃一声惊呼:“卫小郎君!”
于思训心头一跳,转眼就见卫听澜手中的剑坠了地,整个人也脱力一般往后倒去。焦奕眼明手快地搀了一把,周围人慌乱地喊着“卫小郎君”,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下了马。
“怎么回事?”谢幼旻驱马近前,翻身而下,“这位就是卫家二郎?他脸色怎么这般差?”
卫听澜现下的身体只有十五岁,冒雪奔了一路,难免冻得脸色青白。他被几人扶着站稳,哑声说:“我没事。”
谢幼旻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他潦草的模样,惊得声音劈叉:“这叫没事?你瞧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座荒山里逃出来的野人!”
“你……”野人卫听澜磨了磨牙,“聒噪!”
于思训看着卫听澜隐忍地攥着拳,恨不得给对方当胸一击的模样,感觉有哪里不对。
这难不成是……装的?
“世子见谅。”于思训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插进两人之间,“我们昨夜遇袭,那些刺客手段狠辣,高将军身负重伤,命垂一线,卫小郎君为寻大夫冒雪奔波一夜,现下有些……有些体力不支了。”
“原来如此。”谢幼旻同情地看了卫听澜一眼,见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自己,更是有些嘘唏——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这人看起来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图南山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贼寇,敢刺杀我大烨的边关将士?”谢幼旻凝重起来,“这事非同小可,我这就遣人往澧京送急报。来人,取纸笔给我!”
卫听澜心中冷呵,算这个傻子还有点用处。
侯府侍卫很快取了纸笔跑过来,一边递给他,一边担忧地提醒:“世子,刺客如此穷凶极恶,连朔西的将士都敢刺杀,那祝郎君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祝郎君’?”侯跃嘀咕了一声,插嘴道,“巧了,我们方才也遇到位姓祝的郎君。年轻俊俏,长得跟天仙似的,就是看着有些体弱。他是从南边过来的,会不会是你们要寻的人?”
谢幼旻一听,忙拽住侯跃的胳膊:“想来是他了!你们见过阿怀?他现在可还好?”
“阿怀”这个称呼在卫听澜耳旁打了个转,他嘴角轻抽,道:“世子放宽心吧,他好得很。”
“那便好。”谢幼旻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再三确认,“你当真看仔细了?阿怀从小身子就不好,这一路我可担心死了!他气色如何?精神如何?这天寒地冻的,他带的衣物够吗?炭火够吗?他没被风吹着吧?”
卫听澜一言不发,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于思训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两个人应当是头一回见面,卫小郎君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路上这一耽搁,一行人紧赶慢赶,约莫未时,卫听澜才带着人回到了营地。
临时支起的帐子里,一群人正急得团团转。高邈的伤势不便躺卧,被人扶坐着,军医多次尝试取箭皆不成功,慌张得满头冒冷汗。
卫听澜一下马就带着人直奔帐内,几步上前,替换下扶着高邈的那名将士:“你们都去外边候着,我来扶他。方先生,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我叫人去找。”
方未艾点点头,搁下药箱,小心揭开高邈肩上被血液浸透的纱布,看清伤口的腐烂情形时,他瞳孔一缩,险些跌坐到地上。
卫听澜看着他这般情态,直觉不好:“方先生?”
“这竟是……”方未艾心神震颤,“这毒、这是‘当孤’!”
高邈的伤口已开始溃烂,稍稍一动便血流不止。方未艾无暇解释,飞速写了几张方剂交给于思训,嘱咐他带人去煎药。营地里众人奔忙起来,未受伤的将士都被派去凿冰、煮热水,方未艾施了针,开始着手取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递出,泼在雪地里看着触目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血肉与箭矢分离的轻响,方未艾满头是汗地喘了口气,手指片刻不停,飞快地包扎止血。
“此毒会让伤口难愈,逐步溃烂。”方未艾总算能分心说一两句话,向两人解释道,“我已为将军割去了腐肉,这几日须得时常冲洗伤口,外敷兰子散,佐以抑制毒性的汤药。将军近日不可骑马动刀,等到了澧京,还需静养再看。”
卫听澜一一应了,扶着高邈侧身躺下,又问:“方先生,这毒多久能解?”
方未艾坐在地上拭着汗,闻言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解不了。当孤……无药可解。”
卫听澜脑中空了一瞬,急道:“怎会无药可解?先生,高邈他……”
“在下医术浅薄,只能保将军性命无虞,解毒却无能为力。”方未艾眼中满是疲色,“此毒头几日最为凶险,但只要救治及时,不强行动用武力,便不会致死。只是往后余生,都要以针灸压制毒性,每逢雨雪天气需得格外留心,不可受寒受冻。否则,会有彻骨之痛。”
卫听澜攥紧了拳头,彻骨之痛……
“阿澜,别丧着张脸。”高邈唇色发白,冲方未艾点了点头,“谢过方先生了,您已竭力相助,救命之恩,高某没齿难忘。”
方未艾忙道:“不敢当。方才来不及细说,除了‘当孤’,将军所中的这支箭,也有些蹊跷。”
“感觉到了。”高邈苦中作乐地一笑,“军医也说贸然取箭恐有性命之忧,不敢轻举妄动。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
方未艾将那枚箭矢用干净的布包着,递到两人跟前,慎而又慎道:“我对军械一知半解,不敢妄议。两位是军中人,见多识广,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古怪的箭镞?”
卫听澜细看一眼,那箭头前端锋利,后端拧成奇异的弯钩状,一旦扎进血肉中,若是强行拔箭,恐怕得生生铰下一块肉。
他的面色顿时冷凝——前世高邈为了背着自己突围,可是硬生生将箭直接拔了出来!
拔箭导致伤口扩大,又有毒药腐蚀,高邈还背着自己一路奔逃,难怪连两日都没能撑住。
前世这场刺杀里,护送他来京的将士死伤过半,混战中,不止这毒箭不知所踪,高邈的尸体最后也下落不明。
皇帝不肯深查,只道是无名匪寇作乱,声势浩大地剿了几个小贼窝,便匆匆了结了此案。因此卫听澜虽多活了一世,眼下还是头一回听说“当孤”这种毒,也是第一次看清这支要了高邈命的箭。
高邈隐隐皱眉:“这箭头做得花里胡哨,一支不知得耗费多少功夫,军中供不起这样的东西。怕是谁家养了死士,私铸的吧?”
方未艾闻言,神色有些黯然:“如此说来,连将军也看不出它的来历啊。”
卫听澜看着他失望的样子,忍不住问:“莫非先生曾见过此箭?”
方未艾长叹了口气:“没错。”
他将一旁的药箱拖到近前,当着两人的面扣下几个机关。机关扣到底后,箱子侧面应声弹出一个暗格,露出一枚白布卷着的细长物什。
“不瞒二位。”方未艾轻轻将布掀开,“我有位故人,十五年前遭人暗算,身中‘当孤’之毒,与将军今日的情形如出一辙。这些年来我四处云游行医,暗中探查当年之事,却一无所获。没成想,会在这里见到。”
白布展开,裹在其中的漆黑箭矢一览无余。两枚箭矢被摆在一起,长短、形制看起来分毫不差。
卫听澜与高邈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诧。
高邈小心翼翼地问:“方先生,您那位故人是……”
方未艾默然半晌,忽而垂头嗤了一声,似笑又似哭。
“两位大约听说过。”他低声说,“七年前,战死湍城的那位定远伯。”
枯枝在炭火中发出啪的一声烧裂的微响。
帐外雪落无声,帐内骤然一片死寂。
第010章 定远伯
负责看药的小将满头是汗地跑进来,见帐内的三个人不知为何沉寂得可怕,急忙刹住了脚步。
“小郎君、高将军,方大夫。”他虽搞不清状况,还是慌忙行了个礼,尽职尽责地传话,“兄弟们方才太忙乱,不小心让雪水濡湿了药方,有几味药的剂量看不清了。”
他举起那方子,难为情道:“于大哥叫我来问问,这几个字……”
方未艾沉浸在往事中心绪难平,被骤然打断,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叹了口气,接过药方却也没看,敛袖站起了身:“头几回用药最是要紧,半点错也不能有,我还是亲自去看着药比较稳妥。将军好好歇息,我先失陪了。”
高邈忙点头:“辛苦先生了。”
帐帘掀起又垂下,脚步声逐渐远去。
卫听澜默不作声地拨了拨炭火,高邈看了他半晌,出声道:“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卫听澜没什么情绪地说,“十五年前……那会儿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现如今定远伯的尸骨都不知烂在了哪里,前尘旧事,要查清楚谈何容易。”
高邈看他这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阿澜……”
“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卫听澜丢下手中的树枝,“我虽是从湍城之乱中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但定远伯此人我连个鬼影都没见过。民间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大约不可尽信。你若知道些什么,与我讲讲?”
高邈看他面色如常,稍稍放了心,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梳理道来:“定远伯江敬衡驻守北疆多年,深得民心。如你所说,民间传闻多有溢美之词,却也未必全然夸张……”
高邈慢慢回忆道:“他本是雁安人士,天资聪颖,少时被先帝召入芝兰台为皇子伴读,颇受先帝赏识。他还有两个胞妹,同他一样惊才绝艳,时人誉为‘大小江姝’。据说江敬衡与先帝的第二子——也就是睿王,情谊十分深厚,后来江家还将大江姝许给睿王做了王妃。”
“只可惜盛启末年,睿王奉命随军出征,在北疆遭遇瓦丹伏击,尸骨无存。睿王妃伤心欲绝,出殡那天,竟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撞死在了棺木上,只留下了个年仅三岁的幼子。”
“随睿王一同出征的江敬衡腰腹中刀,又被暗箭所伤,大约他就是在那时中了‘当孤’吧……据说他醒来后,听闻妹妹殉夫而死,更恨透了瓦丹。今上登基后,他便婉拒了留京做皇城营指挥使的差事,自请调任北疆。那之后……他就在那苦寒之地,一直守到了死。”
高邈说着,想起方未艾所言,中了当孤之毒每逢雨雪天气会有彻骨之痛,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卫听澜听得若有所思:“盛启末年……睿王、睿王妃身死,江敬衡中毒,盛启帝驾崩,转过年后今上登基,都是那会儿的事。还真是多事之秋。”
高邈隐约听出些言外之意,斟酌道:“据说先帝的几个皇子中,三皇子……也就是今上,与睿王关系最为要好。今上登基后不久,就将睿王遗孤过继到自己膝下当作皇子教养,又召了小江姝入宫为妃,许她亲自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不止如此,当年江敬衡在北疆初立战功,今上便下旨封他为定远伯,予以嘉赏,颇有些君臣相得的意思。”
卫听澜冷呵一声:“焉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欲盖弥彰地补偿一番。”
高邈欲言又止:“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好歹声音放轻些。”
卫听澜没说话,在脑海里把高邈说的话理了一遍。
江敬衡当年中毒是不是明安帝害的,他不能确定,但图南山中的刺杀,不大可能是明安帝安排的。
毕竟他召自己入京,是为了拿自己做制衡朔西的棋子,又怎么可能舍得让到手的棋子出事?
高邈越想越觉得头疼:“刺客的尸体我都叫人查验过了,毫无线索,如今有点眉目的只有这箭矢。你与江敬衡毫无瓜葛,到底是谁,在十五年前想暗害江敬衡,如今又要害你?”
卫听澜无所谓道:“是不是同一个幕后之人还未可知,别着急啊。反正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先顾着你自己的伤吧。”
高邈没好气道:“我是为了谁?有人要杀你,你半点不急?”
卫听澜说:“此事比我们更急的是皇帝。方才我回来路上撞见了寿宁侯府的人,你且等着吧,澧京很快便会派人来了。”
“寿宁侯府?”
卫听澜神色稍显不虞:“嗯。领头的是寿宁侯世子,说是受太子所托,来接应祝予怀回京。”
高邈听着这语气,感觉事情并不简单:“你惹事了?”
卫听澜烦躁道:“没。我就拦了个路,卖了个惨,火上浇点油罢了。那姓谢的傻子看我这破破烂烂的模样,同情得紧,立马派人往澧京送急报去了。我谢他还来不及,惹什么事?”
“你俩头一回见面吧?”高邈纳闷道,“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你钱。”
卫听澜不说话了。
高邈还欲再问,忽听帐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于思训疾步走入营帐,匆忙道:“卫小郎君,高将军,出事了。陈莽……死了!”
“死了?”高邈讶然。
于思训道:“我经过马车时,听见车上有异动,掀开帘子发现陈莽倒在地上,面色紫涨,像是毒发身亡。附近一直由将士们轮流看着,都说从昨夜到现在,无人进过马车!”
经此一番,于思训也回过味儿来了,陈莽一路上都在刻意接近他们,有意无意地说些卫小郎君的闲话,恐怕早存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若是顺藤摸瓜,没准能揪出他背后的指使者,可他偏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高邈也是同样的想法,却见卫听澜神情自若地吩咐道:“替他收尸,就当是昨夜遭了刺客毒手被害死的。”
于思训也只能扼腕叹息一声,领命告退。
“阿澜。”高邈看着这一幕,“你早知道陈莽会死?”
卫听澜摊手:“昨夜那些刺客,逃不掉的全都吞药自尽了。陈莽这个活口,想想也知道活不久。”
要么是被人提前下了药,要么是自己服毒自尽,昨夜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上他。
高邈听了这话,更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卫听澜却不以为意:“死就死了吧,没什么可惜的。刺杀一失败,他就清楚自己必定会被舍弃,可他始终不曾向我们求救示好,可见他要么根本不知道幕后之人,要么就是宁死也不肯开口。留着他也无用。”
前世陈莽倒是活下来了,隐姓埋名躲了多年。后来卫听澜出走澧京,在边境逮着了陈莽,亲手挖了他的心肝喂豺狗。
要不是这一世时机不当,他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陈莽千刀万剐。
现在就这么死了,算是便宜他了。
卫听澜掩下那些暴戾喋血的隐秘冲动,不动声色地烤着火。
高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神情,忽然觉得短短几日里,这个十几岁的小崽子长成了他看不透的样子。
高邈想着,微微坐正了身体:“你有事瞒着我。”
卫听澜面不改色:“从何说起?”
高邈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陈莽是细作,知道马被下了药,知道图南山有埋伏。不仅如此,你提前与我换了马匹和盔甲,不许我挡刀剑,还一眼便看出箭上有毒。”
卫听澜默不作声。
“你对那些刺客的路数很熟悉,对不对?”
卫听澜突兀地笑了一声:“你在怀疑我?”
“你放什么狗屁!”高邈自遇刺时起心里憋的那股火彻底按不住了,“你分明对局势了如指掌,有什么事不能提前同我说?我还当你是兵行奇招、掩人耳目,结果你早计划好了要拿自己当靶子!明知危险还自个儿莽上去,让我在后看着,我高邈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