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那人触电般抽回了手,又回答得很快,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脱口而出。
“你骗我。”凌屿把他的银行转账流水甩了过去,质问道,“我的学费总是被提前交清;学生公寓续费我没有付过一笔钱。你敢说,这些都不是你?!”
“不是。下车。”
陆知齐的逐客令来得无情。他甚至没有回头,只用一个冷冰冰的侧影推拒了所有亲密的可能。
凌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大步跨出后座,用力甩上了车门。
走出憋闷的地下停车场,清新的夜风扑面而来,稍微吹灭了他心头的火。
他蹲在花坛旁望天,又从兜里拿出口香糖嚼着,把所有愤怒与惊慌一点点咬碎,慢慢地回神。
整整三年求而不得的执念,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尚未到来的订婚仪式而作罢。
凌屿等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陆知齐开车出来。他有些疑惑,忽得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惊,立刻跑去药房,拎了一兜常用药,紧赶慢赶地奔回停车位。
那辆黑车果然还停在原地,没有打火,灯也没亮。
车内一片黑暗,驾驶座上的男人半伏倒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果然。”
凌屿焦急地敲着车窗,接连不断的噪声让那人终于有了反应。
陆知齐慢了半拍起身,动作颇有些艰难。可没想到是凌屿回来了,他微怔,慢慢降下车窗。
“你怎么还没走?”
那人的声音更虚弱,呼吸急促,压着轻咳,唇色微白,脸颊却涌着不正常的淡红。
凌屿直接把掌心压在陆知齐的前额,被灼手的温度烫了一下。
“苏蕊真的是你未婚妻?你病了,她都没看出来。”
他立刻伸手入窗,从里面开了车门,直接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他一手环着陆知齐的腰,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下了驾驶座。
“刚才非要赶我下车,是不是因为觉得很难受,撑不住开车了?”
“...放开。”
“之前亲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嘴唇有点烫。我以为你是害羞,结果你是在发高烧。我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感觉。”
“...我说,让你放开我。”
“我听见了,但我不会照着做。别浪费口舌。”
凌屿将他搂得更紧,无视那人的推拒,自顾自地用手背轻轻触着他的前额,担忧地问:“你以前很少感冒发烧。是不是因为那次枪伤,身体一直都没养好?”
“跟那件事没关系...嗯咳咳...”
陆知齐皱眉,眼镜顺着鼻梁微微下滑,闷声咳得厉害,连眼底都起了一层水光,更显得虚弱。
凌屿拿出刚从药店买来的退烧药,单手扣了一片出来,推进了陆知齐的嘴里。浓厚的苦味激起了那人的反应,他皱眉抬起眼,又被微热的瓶装矿泉水堵住了嘴。
那孩子刚才出去一圈,原来是去买了药,甚至贴心地买了瓶加热过的温水。
“……”
“去医院还是回家?还能坐住吗?抱你去后排躺一会儿?”
“……”
那孩子打定主意要陪他一起,陆知齐实在是头晕难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凌屿的搀扶:“没力气陪你闹。去副驾老实坐着,别捣乱。我送你回去。”
“你送我?你怎么还要开车?”
凌屿见他扶着车门,又要坐进驾驶室,赶忙拉住了他。陆知齐踉跄半步,虚虚靠在凌屿怀里,皱着眉疑惑道:“我不开,难道你会?”
“...我看你是真病糊涂了。”
凌屿半蹲下,一手揽住腰,另一手搭住腿窝,干脆把陆知齐横抱起来,大跨两步,将病得昏沉的男人送上了副驾驶。
“陆知齐,我早就拿到驾照了。如果你想,我还能带你潜水、攀岩。”他俯身,轻轻解开那人的西装纽扣,二指插进领带结,极轻地左右扯开,松开了束缚,“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靠你照顾的孩子了。陆知齐,我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你睁开眼好好看着我。”
倒在副驾驶上的人慢慢地呼吸,又慢慢地伸出手,像是要确认什么。
凌屿用力握住那双微凉无力的手。他明明能感受到那人深藏起来的情感,可下一句,陆知齐偏偏说得无情又冷静:“凌屿。我马上要订婚了。”
“我知道。”凌屿无所谓,“你还没订婚,甚至没结婚。我都还有机会。”
“我不记得我给过你机会。”陆知齐轻声说,“凌屿,我们不合适。”
“别说这种话!我们怎么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
凌屿猛地俯身,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几乎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倾轧在他的身上。
“两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我长大、变强、足以与你相配。我想我是时候可以回来找你了,可你已经选择了别人!!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凌屿颤抖着用力攥着他的西装,一字字地钉在他的肩上。他痛恨他们的年龄差,追悔所有追不上的时光;他恨陆知齐的一意孤行,也恨他自己的一再错过。
“你是认为我不会回来了?你忘了吗,那时候,我明明...明明说了再见。”
陆知齐明明教过他,‘再见’,不是一场潦草的送别,而是充满希冀的再会。
“是我忘了。对不起。”
陆知齐的眼镜被凌屿碰落,染着水光的眼睛毫无遮拦地袒露。他看起来明明那样温柔,却偏偏一刀刀地伤凌屿更深。
“‘对不起’?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嗯。”
“呵。很好。”
凌屿捏起泛着凉意的眼镜,轻轻帮那人戴上,食指沿着鼻梁向上,直到那双略藏着水光的眼神被镜片彻底遮住。
“但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最后一段回家的路,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陆知齐的记忆片段只停留在车上昏暗的光线,伴着充盈的暖风,凌屿的侧影忽远忽近,最后在药力作用下,他好像直接昏了过去。
至于他怎么上的楼、怎么进的家门、怎么换的睡衣以及怎么盖的被子,他一无所知,可却并不难猜。
“咳...嗯咳咳...”
陆知齐又忍不住咳了起来。他强忍着疼痛伸手向床头,勉强拿起本该凉透了的透明玻璃水杯,搁在唇边抿了一口,却怔住。
...水,尚温。
尽管如此,那孩子竟然还肯守着他整整一夜吗?
【作者有话说】
三年的痴心妄想,换来一句‘对不起’;彻夜无眠的思念,换来心上人的移情别恋。我这悲催的前半生,好像一个什么笑话。
——凌屿彻夜谱曲作词,苦情情歌新鲜出炉。
手机已经被充上了电。
充电器明明被他收到了书房的柜子里,凌屿却驾轻就熟地翻了出来,像是他们不曾分别。
陆知齐又忍不住咳,咳得头疼。
他自诩优秀的忍耐力最近好像失效了,许多事情变得逐渐失控。他半掀了被子,侧身摸上手机。不出意外地被凌屿静了音,无数条未接来电沉沉地堆在首页。
他先捡了重要的商业电话一条条回过去,接着是他那些喜欢唠叨的亲友,最后是王明霁。
“你可终于给我回电话了。”
王明霁在短信里言辞激烈又震惊,可打电话时,声音听起来倒是平静许多。
“废话。都过了一夜,我当然平静下来了。”王明霁浅浅翻个白眼,“这小子,连我都瞒,真是欠收拾。要知道Vince是他,我早把他弄进观星来,免得董事会那群老不死的嘀嘀咕咕地质疑你。对了,合同签完了记得发给我一份,咱们的姜总监天天说我不干活,我正好拿着这东西去逗逗她。”
“没签。”
“嗯,那就...什么?没签??”
王明霁生怕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Vince可以签,凌屿不行。现在整个董事会对凌家的态度你也知道。凌屿的身份太敏感,回观星瞒不住,对他发展很不利。”
“这倒是。”王明霁揉了揉下颌,“那怎么说,要暂时签给其他娱乐公司,以‘Vince’的身份半永久式合作吗?”
“他已经可以自己做决定了。就随他去吧。”陆知齐顿了顿,“他倒未必想再跟观星合作。”
“怎么回事?你们几年没见面,见面就吵架?”
王明霁察觉得很快,而陆知齐的避而不谈也佐证了这一点。
“王叔,我今天不去公司了,在家办公。会议改成线上。”
“又病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就说,你以后不能白天忙观星的事,晚上回家忙你那新药开发。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之前还动了个大手术。这几年,你发烧反反复复,我都怕你身体垮了。”
“我没事。以后,Newlife的事大部分都会交给苏蕊,我偶尔参与就行。嗯...咳咳...”
陆知齐的声音很快变得嘶哑,压着断断续续的咳,听得王明霁连连皱眉。
“行了,挂了电话赶紧睡。我会让你秘书把会挪到下午,中午我找人给你送点饭,长安楼的甜粥。不许拒绝!没胃口也给我硬吃!”
“没想拒绝。这么多工作,我可没空生病。”陆知齐半靠着床头无奈地笑,忽得,又想起了什么,放低声音问,“王叔。凌远峰和程榕的谋杀证据交上去了吗?”
“还没。怎么?”王明霁突然明白了什么,心绪复杂地问,“你是不是担心凌屿会因为他倒霉老爸的事情,风评受影响?”
一个风光无两的新星,根基还不稳,此刻如果被爆出有个谋杀犯的爹...
王明霁不自觉地皱眉,两难的抉择摆在陆知齐面前——如果为了凌屿的发展,就势必要推迟对凌远峰动手的时机;可偏偏那人是陆知齐痛恨的仇人,三年间,那孩子没有一天放下过对这件事的调查,但凡再让那两个人渣在社会上逍遥一天,都是对陆家最大的残忍。
“你怎么想?”
“先缓一阵子吧。反正,他们跑不脱。谢师姐那边,我会跟她解释的。如果她怪我,我受着就是。”
“...行。”
得到这样的回应,王明霁毫不意外。那孩子就是这样,习惯性地把所有事情往身上揽,别人种的苦果,都被他一一尝遍。
“我开会了。”
陆知齐淡淡地一句话掠过,留王明霁一个人盯着黑下来的屏幕发愣,直到小职员轻轻敲门,怯生生地说:“头儿,那个,姜总监请您过去。”
“哦。”
王明霁从办公椅上起身。经过几年的理疗,他的腰伤好了不少,此刻走路带风,黑色皮衣半敞,银发发梢还有淡淡的香水味飘过,小职员耳朵更红,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去。
王明霁路过,又倒退两步回来,用文件夹抬起小丫头的下颌,半勾了嘴角:“长得那么漂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挺胸抬头,别丢了观星的门面。”
在观星工作工作的第二天,小职员紧张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最大的问题不是加班多累死人,而是每天要遇见不同类型的帅哥,比如陆董事长,比如王总监,比如那个现在正在会议室里坐着的小哥哥。
这里是什么帅哥脱敏治疗培训中心吗?
这里是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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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要签新人?怎么没人提前通知我?”
人未至,声先到,会议室门被推开,里面坐着三个人——姜如心,人力资源总监,还有那个待签的新人。
听说是个特别亮眼的小帅哥,不会又是什么给电视剧行业又添堵的那种玻璃花瓶吧?
王明霁如此想着,视线下移,与那个新签约新人四目相对。顷刻间,他脸上散漫的表情完全僵住。他大步走了过去,二指用力捏着那个柔软的脸蛋,阴阳怪气地笑。
“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Vince先生吗?怎么大驾光临观星这种小地方?”
“一把岁数了,说话还是这么犀利...”
“没大没小。某人不是说进了计算机专业,作业多得忙得没空睡觉?那这音乐剧是鬼演的?”
“本来就很忙...”
“忙到没空跟我说一声是吧?”
王明霁都快把人脸蛋掐红了,结果凌屿毫不反抗,一副无奈的模样,含混着求饶:“王叔,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HR跟见鬼一样看着他们俩又是掐脸又是锤脑壳,直到两人分列桌子两边坐得像个人了,才回过神来。
“你们...认识?”
“很不幸,这是我学生。”王明霁特意看了一眼姜如心,见她没什么反应,才舒了口气,轻轻叩了叩桌面,认真道,“你,别签观星。换一家。”
“换不了。签完了。”
凌屿把合同递了过去。王明霁根本不看,又推了回去:“走流程还要一周。上面随时可以取消。”
“是陆知齐的意思?”
见凌屿开口就连名带姓地喊董事长,HR决定立刻主动退出战场。她收拾东西体面地微笑离开,转头脚底抹油,留三人关在会议室里谈判。
王明霁点头。
“是他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可以。让他亲自跟我说。”凌屿抱臂,手指轻叩手臂,唇角微抬,“如果他想让我跳去青苹,我没意见。”
“去哪里都行,不许去青苹!”
王明霁立刻冷喝。
姜如心少见他这样惊惶不安。她想了想,拿出两三张名片,捏着两侧,礼貌地推了过去。
“凌屿,时隔两年,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我们各自的立场跟当年已经完全不同了,可是结果还是差不多。既然陆董不愿让你进观星,那么我会尽量帮你在这些里面选出最合适的。以你现在的知名度,找一个更好的公司不是难事。”
当年那个不闻一名的小家伙华丽转身,在世界舞台上小有名气;而当年如日中天的新星凌奇牧却风评直下,跌落谷底。
这世间事真是个轮回。
可不管面前的人身价如何,她都会认真为其谋划,毕竟,每条人生路都值得被诚挚对待。
凌屿接过那几张名片。
那些均是知名的大制作,有的甚至是跨国音乐大公司,门槛高得令人望尘莫及。他一张张放进钱包,说了声‘谢’,起身离开。
王明霁狐疑地盯着那小子的背影,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就会转签其他公司去。他要是有这个心思,早在国外就签了,何必千里迢迢回来观星跟他谈判。
“你真去?”
“去哪?我渴了,去倒点水喝。”凌屿扭开玻璃门把手,单手插兜,挑眉问,“对了,入职在哪办?”
“……”
他就知道。
王明霁撑着额头,无奈地剜一眼:“这合同特殊。没总经理签字,你办不了。”
“总经理不签,我直接去找‘陆叔叔’签。”
凌屿毫不顾忌地撑着会议室的门,眉峰高挑,全然不掩饰自己与观星高层的亲密关系。一个称谓引得无数探究好奇的目光,王明霁一把将他薅进会议室,甩上门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你给我消停点吧。知齐病了,别去家里添乱,让他好好休息。”
“家里?你想多了。我凭什么去?我跟他什么关系?我怎么敢随便上门?”
凌屿的话像是在顶撞,却更像在自嘲。他转着中指的戒指,脸色一点点平缓下来,浅吸口气,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添乱,我找他签个字就走。”
见扣不住凌屿,王明霁也只能妥协。
把陆知齐小区的门禁卡丢给凌屿,又给他发了个店铺地址,说:“买点清淡的带过去,陪他吃完再滚回来,好好交代,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他全然不知凌屿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凌屿也不想解释,直接白嫖了一张门禁卡,勾唇,转身走了,背对着他们晃了晃手腕,姿态潇洒从容。刚进电梯,一平层的职员就忍不住交头接耳,时不时地漏出几个‘好帅’、‘明星’、‘偶像’之类的字眼。
王明霁支着手肘出神,直到姜如心走到他面前。
“做什么白日梦?眼睛都直了。”
“哦。”他回神,随意打了个哈哈混过去,“凌屿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很像,不过没我帅就是了。”
姜如心盯着他,从那双厚重的黑框眼镜之后,敏锐地问。
“为什么提到楚峪你反应那么大?”
王明霁敛了笑。
“你的错觉。”
“不是错觉。陆董跟我说过,我冤枉你了。我暂且相信他,也相信你。”姜如心逼问,高跟鞋踩在他的脚背,“告诉我,到底是谁逼如梦跳楼自杀的?”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你一定知道!”
犯罪现场一共只有三个人。
受害者、加害者,还有报警的目击者。
她当年完全相信了‘大义灭亲’的楚峪。因为那人在供出了自己的恩师犯罪行径后,便短暂地陷入了崩溃的精神失常,颇经历了一段痛苦才走出来。
这些年,她跟楚峪共事,也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了那人疯癫的一面,也曾怀疑过当年他口供的真实性。可,如果他当年真是诬告,为何王明霁自始至终都没有替自己剖白过?
“我不知道,抱歉。”
男人从始至终都只有这样一个回答,可姜如心根本不信。在他出门之前,她猛然低喝,冷声逼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楚峪?”
王明霁的脚步顿住,握着门把手许久,才提步离开。
这次,他没有反驳。
一场线上会议两个半小时。
陆知齐强打精神开完,随意倒了点水吃药,又重新坐在了电脑前处理实验数据。可惜他病得厉害,头脑昏沉,处理了两节,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凌屿本想恪守两人的合作伙伴关系,规规矩矩地敲门找人,可惜里面怎么都没人应答。他一凛,生怕陆知齐出什么事,生按了密码进去,甩飞了两只鞋,把外卖餐盒丢在桌上,直奔卧室去。
“陆知齐!”
他踹开门,入目所及,是陆知齐披着厚睡衣趴在桌上的背影。那个本该在床上休息的病人正枕着手臂闭着眼,眼镜被推到了眉骨处,头发没有定型,随意地垂过眼,却也挡不住眼下的乌青。
凌屿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晕了还是睡了,急步上前,伸手摸他前额。果然,昨夜好不容易退的高热,又烧起来了。
面前的电脑还在一行行跑着代码,像是为了某种药物的开发。
凌屿气极反笑。
“为了苏蕊那个破公司,你还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凌屿立刻扯下外套裹住那个昏睡的人,直接横在肩上扛走。
“...你再这样扛,我要吐了。”
陆知齐的声音越过肩从后面传来,音质嘶哑,但好歹是清醒过来了。凌屿松了口气,单手抚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扶他上床,又给他脱了拖鞋,盖了被子,才抱臂退了半步,冷冷地说:“不扛怎么走?我又不是你未婚妻,哪敢随便抱你。”
“你好好说话。”
陆知齐难受地按着太阳穴,声音干涩嘶哑。凌屿转身去倒了杯水温,略吹了吹,递了过去,声音更凉:“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很吵。分贝低点。”
陆知齐脸色泛着白,喝了水之后倦怠感更重,似乎有些昏昏沉沉的坐不住。
“……”
凌屿压着的火愈演愈烈,他挤走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半坐在床侧,与陆知齐分享着倚靠床头的枕头,抱臂不言不语,仿佛跟他单方面冷战。
很快,脱力的陆知齐便虚虚靠在他的肩,捂着胸口极轻地喘息着。
凌屿稍微侧头,两人的脸隔了不过几厘米。他能看见陆知齐的黑长睫毛,易碎得像是蝉翼。从前没敢这般靠近,被那人无坚不摧的成熟欺骗,看不清被刻意藏起来的脆弱。
凌屿揽住陆知齐的腰,稍微软了语气:“是不是很难受?咱们去医院?”
“没必要。家里有感冒药。”
“在哪?”
“别明知故问。”
陆知齐说得慢而熟稔,凌屿试探地问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的药放在哪?”
“家里东西都是你收着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一场高烧,让陆知齐的短时记忆直接退回到两人同居时。凌屿听得心里酸涩,拿了药,又顺带着把打包回来的甜粥拿了进来,单手扶着他的侧脸,用勺子一口口喂他吃。
陆知齐吃饭还是那么讲究,小口小口地吞,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病了也那么斯文。可惜他吃了两口便用滚烫的手推开凌屿的动作,攥拳堵着唇,说反胃吃不下,有点想吐。
凌屿想也是。那人从昨夜一直烧到现在,早就把食欲烧没了。
于是他不抱希望地问:“想吃什么?”
一般来说,陆少爷只会说两个字‘随便’。可若他真随便做了,那人又挑剔地很。
可谁知,陆知齐忽然掀了眼帘,定定地看着他,像在看梦里的人。
“清汤面。你做的。”
“嗯好。你等一下。很快。”
凌屿跳下床,即将出门的瞬间,他忽得脚步一顿。
他握着门把手回头,鬼使神差地问:“陆知齐,你是想吃饭,还是想要我?”
病倒的陆知齐依旧克制而冷静。可终究,从固执里烧出了点坦诚。那人温柔地笑,眼神缱绻里藏着悲伤,压抑了太久,眼神湿漉漉的,像是一场终年不断的雨云。
已经不需要说太多了。言语反而累赘。
凌屿两步跨上床,把那人压在枕头被褥间,毫不犹豫地吻了过去,风卷残云地掠过。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他醉死在这里,不管明天。
是睡衣先支撑不住,‘嘶拉’一声被扯开。
胸口的伤疤横亘在左侧,距离心脏太近了,至今还能看见缝合的痕迹。陆知齐咳嗽时总是无意识地轻捂着那个位置,好像是每咳一次都会牵着疼。
凌屿跪坐在床边抱他,头用力埋在那人浅浅的肩窝,使劲蹭掉泪意。心疼得厉害,他缓了好久,才小心地托着陆知齐的腰和后颈,慢慢放那人平躺在枕头上。那个病人正偏着头倒在柔软的枕头间,头发低垂,盖过苍白的侧脸,只有嘴唇被啃出了淡粉色。
凌屿又俯身,这次亲在唇角,只轻轻地蹭了蹭。站在床侧看了他一会儿,才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冰箱里整齐地归置了昨晚采购的新鲜蔬果,刀具厨具也与从前摆放的位置相差无几。
不需要多余熟悉的时间,凌屿切菜做饭,不到十五分钟就下了一碗面出来。等他端进去,陆知齐正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半睡未醒。
“陆知齐。”
“……”
“吃饭了。”
“……”
“起、床、了。”
凌屿用沾着凉水的手轻轻挠陆知齐的眉心,后者被激了一下,长睫毛微抖,到底还是没睁眼。
“...别闹我。”陆知齐迷迷糊糊地轻揉了一下凌屿的额发,“太困了,让我睡一下,你出去写作业去。”
凌屿忽得翻身上床,压在他身上。
他手掌撑在陆知齐枕头两侧,滚烫的声音蹭过那人耳垂:“作业写完了。你给点奖励。”
“...什么奖励?”
“亲我一口。”凌屿双手握着他的侧脸,眼神噙着水光,像极了渴求罐头的乖巧小狗,“一口就行。”
“……”
陆知齐神情恍惚地皱了眉。架不住凌屿滚烫的哀求,无力地抬了头,象征性地亲了他的侧脸。
“歪了。重亲。”
凌屿双手扭正那人的脸,对准双唇,俯身直接咬了下去。陆知齐被堵到缺氧,最后倒在枕头上被强制关机。不过这次,那人的神态放松,像是做了场美梦。
凌屿轻抚他侧脸,无声地端着面退出房间,坐在餐桌前,还是他的老位置。他埋头吃得快又急,呛了一下,把头埋在手肘里咳嗽,咳着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做一场好梦的,哪止陆知齐一人。
边笑边吃完,凌屿搁下筷子,不由得打量起这间房子。
三室一厅的大平层,装潢新而贵,比起他们在洛城蜗居的小公寓,已不可同日而语。尽管装修陌生,凌屿还是能从细枝末节中捕捉到过去的痕迹,比如,窗前的两个草席团垫,茶几上成对的茶壶茶杯,以及一模一样的落地窗。夏天西晒很热,当时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下策;而如今,当陆知齐可以从心所欲挑选时,他仍是选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时光奔涌不回头,可这栋房子里的时间还停留在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从未向前走过。
凌屿怀念地拂过窗沿,把那盆晒得打蔫的花挪到阴凉处,蹲着给它浇水,又轻轻擦掉深绿色宽叶片上的灰,神情柔软。
他将喷壶送回储藏室时,余光看到了什么,忽得脚步顿住。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灰布,被勾勒出的熟悉形状,让凌屿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犹疑又小心地走近,深吸了一口气,蓦地,他揭开那张防尘布。
灰尘簌簌落下,往事尘埃被抖落一空,那只黑色琴盒赫然重见天光。
——当年那夜他们争吵时,红酒瓶碎片砸毁了它;而现在,琴身的裂痕犹在,却被人仔细地修复过。
凌屿忍着泪意,慢慢地抚摸过那陈旧的弦,珍重地抱紧了旧日老友。
舍不得过去的,又哪止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凌屿:陆知齐,你要是从来没有想念过我,为什么留下这么多属于我的东西?
陆知齐:因为我节俭。
凌屿:啧啧,你听听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陆知齐:我信不信不重要,你信不信才重要。别吵我。我要休息。
凌屿:你睡你的。我咬我的。我又不打扰你。
陆知齐:...你听听你这话。胡闹。
凌屿:好的。我明白了。我继续。
有吸尘器的声音响起,吵醒了熟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