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不了一点。”徐向楠摇着手指,“凌屿,我的。”
“你的?”这次说话的是祁青,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嗯。田径队他不能去。他的成绩太差,高三再不努力,根本上不了600。”徐向楠指着凌屿,占有欲爆棚,“他,课余时间,我都占了,给他补习。”
“说到补习,怎么也该是我这个闲人更合适吧?”祁青抬眉,“转学到这儿,肯定是想考洛城大学吧?我门儿清,少爷,多跟哥混,大有前途。”
“还是让凌屿跟我锻炼,走体育特长生,哼,考大学还要600?”
陆放随便秀了个肌肉,李清岚却笑着摇了摇头。
“行了,你们不要自作主张。这件事,还得看他自己的想法。凌屿,你有什么打算吗?”
凌屿的眼神在三人期待的表情间转了一圈,最后他只默默捏了下眉心,无奈道。
“...我打算,先去个厕所冷静下。”
太阳升起又落下,教室里亮起了灯。
高考的压力像是一块千钧巨石,被时间切割到了每一天,凝成了压倒人的试卷与习题。凌屿埋头在小臂高的书本后,笔尖在习题册上游走,时间悄然而过。
放学铃响起,骤然抽离的灵魂重新撞回了疲惫的躯壳里,凌屿揉了揉后颈,‘咔咔’作响。
黑板上的钟表指向了七点半,凌屿看着,有些失神。
陆知齐工作起来总是忘了时间,非得人提醒才好。今天他不在家,那个工作狂有没有按时吃饭?
凌屿低头思索,陆放和祁青一左一右把他夹住,像是左右护法似的。
凌屿条件反射,一人一拳,公平又友好。
“...有事?”
“吃肉夹蛋去么?校门口有一家贼好吃的,那阿姨是我邻居大姑妈的表姐的堂姐,跟她很熟。有亲友价。”
“这么个崎岖的关系,你怎么跟人家熟起来的?”
“靠这个。”
陆放挺了挺胸膛,肌肉纹理清晰。
凌屿扶额。
陆放,不愧185肌肉体育生,比孙大宝还要社牛。
某位身材消瘦的高智商保送生发出了嗤之以鼻的笑声。
随即被陆放扭了手,被徐向楠撞了腰。
最后肩不能挑的祁青只能靠在凌屿肩膀,有气无力地说:“喂,少爷,今天没来得及问。你是不是想走艺考啊?”
“怎么说?”
“你看上去就很闷骚...咳,我是说,文艺。”
祁青的话,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水里,溅了陆放一脸脏水。
陆放抖着声音问:“凌屿,你不会是跳舞的吧?你要跟那群蛇一样的人妖搞在一起?那种娘们儿的古典舞...”
“只有没品的阴暗男人才会贬低、丑化、以及滥用女性词汇来抬高自己的存在感哦。大体委,你不是那种人吧?”
徐向楠眨巴眨巴眼,边喝酸奶边真诚反问。陆放干咳一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偏见,尊重理解,尊重理解。
凌屿伸出手,展示了重新爬满指腹的琴茧。
“唱歌的。不像?”
“哦~大歌星~”陆放明显松了一口气,又心虚地看了眼徐向楠,做作地咳嗽两声,“那什么,跳舞的也挺好,真的,我没偏见。”
徐向楠耸肩,表示她什么也没说,谁心里有鬼谁清楚。随后,叼着吸管问凌屿:“那你艺考准备得怎么样?”
凌屿皱眉:“艺考?”
徐向楠扒拉着手指头说:“考金钱、人脉、能力。三选二。我看你家陆叔叔,金钱人脉都不缺,你闭着眼也能过。”
凌屿:“……”
其实他并不是很想艺考。而之前与陆知齐说过‘进娱乐圈’这样的愿望,不过也是为了向凌远峰和凌奇牧复仇罢了。
祁青打了个响指:“看这表情,啧啧,又是什么‘富家少爷不愿意继承千万家产,非要出来从零打拼’。徐神,在你故事里,这样的人一般都凉得很快吧?”
徐向楠:“凌屿不会。”
祁青&陆放:“为什么?”
徐向楠:“我,亲妈,手握剧本。有我在,凌屿没空作死。”
说着,徐向楠慢吞吞地取出一张草稿纸,拍在了凌屿怀里。三个男生凑在一处,上面密密麻麻的‘学习计划’看得人头晕眼花。
“周一到周五,放学后晚自习——咖啡店第三扇窗旁边的四人座,有插座和暖风,一杯咖啡坐一夜;周末下午一点到晚九点,洛城特高教室,数理化主讲人:祁青,语史地政生主讲人:徐向楠。气氛组:陆放。听讲人凌屿负责提供晚饭。”
陆放挠了挠侧脸:“为什么还有我?还有,这气氛组到底是个鬼什么东西?!”
徐向楠:“当个肌肉花瓶,饿的时候,秀色充一下饥。”
陆放:“?”
祁青弱弱地扶额,柔弱地倒了一下:“徐神,我体弱多病,话说多了容易咳血,咳咳...咳咳...”
徐向楠:“吐血有益于新陈代谢。多吐点,对你好。”
祁青:“?”
徐女士一人舌战三男,轻轻松松。她抬唇,看向凌屿,歪了歪头,问:“你没什么想说的?”
凌屿:“快跑。”
说话他不擅长,跑路他比较擅长。
说完,他左手捞着祁青,右手抓着陆放,三人逃命似的跑出校门,脚上像是绑了一圈火箭筒,在浓浓的夜色蹭出一片火花烟尘。
徐向楠爽朗的嘲笑声从身后传来,凌屿也没压住唇角的笑,垂眸放慢脚步,不期然在路灯尽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倚靠着车门,二指捏着雪茄,胸膛微微起伏,呼出淡淡的青烟。昏黄的灯光勾出矜贵的侧影,像是老电影中的定格胶片,散发着时光的韵味。
凌屿站在原地看得呆了,被某个成熟男人的魅力迷了眼。而那人心有所感地回眸,朝他招了招手。凌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奔到了陆知齐的面前。
“不用这么急。我和车又不会跑。给。喝了再上车。”
陆知齐递过去每日必喝的胡萝卜混合果汁,给凌屿特意配的,治夜盲症有效。凌屿面露难色,咬了咬牙,捏着鼻子灌进了嗓子眼里。
陆知齐被凌屿紧皱的五官逗得笑了。笑声沉沉地,很有磁性。他捻了张纸巾,递到了凌屿面前。
“擦擦嘴。”
那人的指尖还有烟味,淡淡地散逸,凌屿一点都不反感,甚至对这味道有些上瘾。再多闻一会儿,凌屿觉得自己都要变成一支冒着火星的雪茄,迫不及待地燃尽自己,只想要燎过陆知齐那只修长的右手。
他喉结滚了滚,接过陆知齐二指间夹着的雪茄,猛吸一口。辛辣浓厚的味道顺着鼻腔上涌,凌屿脸色一变,单手撑着车门,弯腰大声地咳嗽着。
陆知齐无奈:“我让你暂时帮我拿一下,谁让你吸烟了?一口就受不了了吧?”
“没有...咳...味道还不错...咳咳...”
凌屿边咳嗽边嘴硬,陆知齐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剪了雪茄,熄了火,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唉。养个孩子真难,还得戒烟。”
“你要戒烟?你能戒掉?”
“不戒怎么办?总不能把某个小孩也养成烟鬼吧。”
陆知齐坐进驾驶座,按下启动键。凌屿的声音被压在发动机的嗡鸣声下,藏着极轻的反抗。
“我十八了,又不是小孩。”
“好好,知道了。”
陆知齐敷衍得很轻易,凌屿便知道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凌屿轻哼了一声,低着头玩手机,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反正显得很忙。
陆知齐依旧维持着一贯的宽容,只说了句‘少玩,会晕车’,便没有再问下去。
凌屿正瞎摆弄着视频软件,没料到,手机真的响了。
是许久不见的孙景胜。
-‘有没有想你爹?’
-‘滚。’
-‘最近怎么样啊?’
-‘还行。你呢?’
-‘无敌爆炸好。我虽然没进重点班,但我把小竹哄好了。正所谓,情场得意学海就容易翻船吧,哈哈哈哈!!哦,对了,我跟你说个事。我听说徐扬被从少管所被放出来了,他好像正在找你。你最近小心一点,他这个人疯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嗯。’
-‘不跟你唠了,我要跟小竹吃菜包饭去了,拜拜逆子。’
凌屿捏了捏鼻梁,闭着眼靠在玻璃上,脑袋里想着徐杨的事,脸色有些难看;偏在这时,耳机里的广播又播放起了‘春华计划’首日秀演的收视盛况。
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几名天赋异禀的年轻选手,‘凌奇牧’的名字赫然在列,被夸张地赞美,被说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未来巨星,是楚峪第二。
凌屿撇撇嘴,点开微博,果然看见高悬的热搜:
#春华计划 凌奇牧#
#凌奇牧 一款养成系年下未婚夫#
#凌氏少爷出道 少爷请慢行#
随便点开几个词条,精修的照片配上专业乐评人的赞美,把凌奇牧高高地捧到了世人面前,如同最骄傲的明珠,被信徒供奉。
本就开得很稳的车忽得放缓了速度。
脸色不佳的凌屿愣了愣,正要抬头,却正对上陆知齐伸过来的一只手。那人按灭了手机,又将那只手搁在凌屿额头,触感冰冰凉凉的。
“让你少玩点手机,少看些没营养的东西。”
“...嗯。”
“马上到餐厅了。”
凌屿摇了摇头。
“我没胃口,你吃吧。我要回去练唱歌,这样才能...”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想进娱乐圈。这事简单。”
陆知齐的语气听上去过分轻松,凌屿试探地问:“你不会已经帮我报了个唱歌培训班吧?”
陆知齐失笑。
“唱歌培训班?当然没有。”
“...哦,嗯。”
也对,陆知齐现在财政状况不佳,钱得用在刀刃上。
凌屿面无表情地揉了一把头发,却听陆知齐理所应当地说道:“那种大课,效率太低了。我给你找了个私人老师,专职辅导你一个人。”
凌屿:“……”
他总是因为思路不够彪悍而跟不上陆总裁的节奏。
“怎么了?嘴角抽筋了?”
“陆知齐,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穷人。不要再花钱大手大脚的了。”
“也对,我差点忘了。”陆知齐毫无愧疚地看向凌屿,“那你下个月多赚点?”
“……”
刹车声响起。
车窗降下,凌屿的视线随着陆知齐的食指向上一扬。客厅的灯光透过玻璃柔柔地映了出来,家里有人。
“上去吧。老师已经到了。”
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保安制服,帽子斜带,双臂环抱于胸,胡子也没刮,乱糟糟地绕嘴半周。
“咦?王...”
王明霁骤然回头。
那人仿佛一夜之间便熨平了潦倒的沧桑感,而凌屿第一次看清藏在潦倒头发下的那双形似丹凤的凌厉眼型。那目光冷寂骇人,着实不像一个衰老的人,凌屿口中的‘大爷’只喊了一半,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陆知齐脱了藏青色大衣,解了围巾,随手挂在门旁的衣架上,边整理边问。
“王叔,您怎么还坐在这里?没进屋歇歇?”
“这屋子那么小,让我住哪?”
“是我不周全了。”陆知齐进厨房洗了手,烧伤水,泡了壶好茶,端在一方很小的茶几上,“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王明霁瞥了一眼茶壶,冷冷道。
“润嗓子干什么?准备骂人?几天不见,陆家的小少爷都学会伺候人了?什么时候学会的泡茶?能喝吗?”
“这茶好不好喝,三分看手法,七分看茶叶。茶选的好,茶水自然就好喝了。这是您最喜欢喝的正山小种,尝尝看?”
陆知齐笑吟吟的,王明霁却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听不懂你那话里的弯弯绕。什么七分看茶叶...你要觉得凌屿能凭借他那把嗓子天下无敌,那你还请我过来干什么?”
陆知齐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亲自晾了一盏茶,温和地递了过去:“人不一样。三分看天赋,七分靠指点。有个好老师带着,会省去许多不必要的弯路。”
茶水蒸腾雾气后依旧是一双沉静的眼睛,貌似柔和、实则果决,王明霁越看越生气,扭过头狠戾地盯着不远处沉默寡言的男高中生,火气更大了。
“不收!有那样的爹,生出来的多半是个一肚子坏水的蠢材。”
被出口中伤,凌屿表情没什么变化,早就习以为常了。可陆知齐手臂稍微向下沉了沉,轻声替他辩解着。
“凌远峰没养过他。一天都没有。”
“不收。你再说多少次,我都不会收的。你是不是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忘了思琢...”
“王叔。”
陆知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凌屿还不知道其中内情。王明霁更加窝火,说:“把杯放下!你是他的什么人,能替他端着这杯拜师茶?”
银发男人的动作太大,拂袖时打翻陆知齐手里的茶杯,灼人的茶水溅出来,烫得陆知齐虎口骤然一片红。
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飞快地蹿了出来。凌屿拎着一块湿凉的毛巾,垂眸半跪着,小心地替伤者覆着被燎红的皮肤。
“没事吧?我刚才...”
王明霁想伸手去碰陆知齐,凌屿却蓦地抓紧了那双烫得微红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抬头,眼神里赫然藏着明晃晃的戒备。
明明刚才被嫌弃中伤时都一脸无所谓,现在这小孩倒像是要咬人的野兽似的。
陆知齐失笑,反在凌屿的手背上拍了拍。
“去把地上的水擦了,再去烧壶水来。”
“……”
“快去。”
在陆知齐的催促下,凌屿不情愿地才起身,端着茶壶进了厨房。
水沸腾的声音逐渐聒噪了起来,借着响动,王明霁才低低地怒叱道:“我知道你会心软,但没想到你会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上次你怎么跟我说的?嗯?你说,你只是把凌屿当人质,用来挟制凌远峰和程榕的一枚棋。现在呢?把我大老远地绑到洛城,就为了让我捧红他??”
“当时确实是这么打算的。现在,也不过只是随手一帮。”
“接送他上下学,替他收拾烂摊子,还给他未来铺路。陆知齐,你这叫随手一帮?我告诉你。凌远峰要是杀人凶手,不管凌屿知不知情,那孩子出生就带了原罪。”
王明霁的话如同锋利的钢针扎透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让人心寒。陆知齐垂着眼睫,盯着看着地上的那摊水渍出神,许久,才说:“凌远峰做的事,没必要牵连凌屿。”
“哼。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的。我看你,是彻底把凌屿当成你养过的那只狗了。”
“怎么会。”
陆知齐忍俊不禁,王明霁却冷眸以对。
“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不过我可要提醒你。狗不会背叛主人,但是人会。凌屿是凌远峰的种,就算他爸对他再坏,他们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别看他现在提起凌远峰就咬牙切齿的,但那只是一个孩子想要吸引父亲的注意力罢了。如果有一天,你要对付凌远峰,你猜凌屿会站在谁那边?你对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问得过于犀利尖锐,陆知齐掌间握着空茶杯,慢慢地转着杯壁,神情却云淡风轻。
“一个没成气候的孩子,养来玩玩罢了。如果他敢背叛,我就亲手毁掉他的将来。”
“你能做到?”王明霁嗤之以鼻,“明明长了一张掌权者的脸,心却不够狠。三岁看老,你现在还是这么个德行。”
正说着,水烧开了。一道尖锐的‘滴’声后,室内重归寂静。
厨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唰’地一声,凌屿拉开了磨砂玻璃门,单手拎着茶壶,不轻不重地搁在小茶几上,视线打量着神色不虞的王明霁。
“看什么?我有知齐好看?”
“当然是他好看。”
凌屿诚实得很欠揍。
王明霁轻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真没品。”
凌屿:“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您为什么生气?是觉得丢人了?”
王明霁:“……”
看这一大一小较劲,陆知齐失笑。
他刚伸手要碰茶壶,就被凌屿抢了过来。
显然,刚才热水淋手的一幕给凌屿留下了阴影,生怕那人再被烫伤。
手长脚长的男高中生提溜起茶壶,随便倒了一杯,扶着杯脚推了过去,连软话好话都不说一句,就站在茶几旁边,俯视着王明霁。
王明霁把茶泼到凌屿脚边,打湿了少年人的裤脚。凌屿踩着茶水,又倒了一杯,在王明霁又要泼掉前,眼疾手快地夺走,自己仰头喝了下去。
这次轮到中年人目瞪口呆。
凌屿手背抹着唇角的水渍,站回了陆知齐的身侧,弯下腰,认真地解释道。
“陆知齐,这次我不是在闹脾气。我想把这茶留着,留到他真正愿意接受我的时候,我再亲手端给他。”
“你有信心?”
面对陆知齐的问询,凌屿点了点头。
“他一定会收下我的。”
“这自大又愚蠢的模样,倒是跟他爸有点像。”
王明霁‘哈’地一声,看着凌屿,抬了抬下颌,问:“知道什么叫三分损益法吗?”
凌屿:“不太知道。”
王明霁嗤笑嘲讽:“那还敢写曲子?上次你用来换烤肉的那首五声小调我听了,还以为你精通五音的十二律呢。结果...不过是靠天赋随便蒙的而已。”
凌屿挑眉:“靠天赋?你的意思是说,那曲子还不错?”
王明霁闻言,多看了他一眼。
这笨嘴拙舌的愚钝小子竟然也会顺杆往上爬,倒不是蠢到没谱。
他用指节碰了碰茶杯壁,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声。
“那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音?”
本以为能彻底难倒这个自大的小子,结果,凌屿随口说出了正确答案:“降B。”
王明霁怔愣了下。
他以为凌屿是蒙的,不信邪地又敲了敲木茶几。
“这个呢?”
“E1。”
凌屿几乎不需要思考,脱口而出。
“……”
王明霁起身,从墙壁敲到了玄关,共八个音,指了指凌屿:“说。”
凌屿一个不差地答对,毫不费力。
“有绝对音感有什么用?能准确无误地唱出来才算是勉强入门。”
他重坐回沙发,神情似乎比之前松动了许多。他扶着墙,慢慢走向立在角落里的琴箱,随手把昂贵的吉他丢了过去。
“唱点让我印象深刻的。”
凌屿怀抱着微凉的琴身,毫不犹豫地盘膝坐在地上,素手拨弦,低吟浅唱。
在听到凌屿如钻石澄澈的冷质声线时,王明霁彻底被震了一下。
上次在录音室里,凌屿只唱低声部和声,音质被贝斯重低音盖过去一大半,再加上王明霁固有的偏见,他着实没有留心凌屿的唱腔。
今天再一瞧...
这么独特的声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王明霁几乎立刻起了爱才之心。他陡然看向陆知齐,而对方似乎早知他的意动。陆知齐煞有其事地端着一杯咖啡,朝着虚空举了举,又看桌面上那杯凉透了的茶,眼神故作遗憾。
王明霁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握拳重重一扣,眼眸眯了眯,似笑非笑地。
“小子,别作死。还想像小时候似的,趴下被我抽屁股?”
陆知齐笑说着‘不敢’,随手把清茶推了过去。
“凌屿的音质独特,共情能力强,有天生的创作力,适合走唱作人的路线。”
王明霁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凌屿,抬了抬下颌。
“雷鸣电闪波尔卡听过吗?”
凌屿:“嗯,听过。”
王明霁:“主部主题是什么调式?”
凌屿:“好像是...G大调。”
王明霁:“哼,好像,似乎,也许。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凌屿:“什么意思?您是说,我们还能有以后?”
面对年轻人挑衅又无礼的反问,王明霁反而笑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抬手撩了散落的额发,及颈的长发被拢在后脑。他抬眸弯唇,桀骜的五官露于人前。凌屿愕然发现,王明霁其实真的不老,眉目极有韵味,倜傥潇洒,一头银白发甚至多添了几分风流。
“乐理基础一塌糊涂、钢琴一点也不会弹,还有这唱歌技巧,拙劣得要命。”
“我可以学。”
“我没时间教。我得回去了。洛城海风大,吹得我腰疼。”
王明霁故作要走,陆知齐终于放下了咖啡杯,温声挽留:“我给您在楼上单独租了一套两居室。您如果还觉得地方不够大,我再去寻其他的地方。至于老家院子里那些花草...我找人帮您浇就是了。”
陆知齐明显有备而来,王明霁却也不是吃素的。他指了指沙发旁那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双肩包,看向凌屿:“三周内,把这八本书看完,吃透。基础乐理都学不会,别谈歌唱理解、也别谈什么创作型歌手,白白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凌屿蹲下,拉开拉链,掏出了一本半个手掌厚、写满注释的旧书。
陆知齐微微皱眉,说:“王叔,凌屿是个高三生。”
王明霁斜眼看他:“凌屿还没说喊累,你倒心疼起他来了?”
‘唰’一下,拉链被凌屿关好。他半蹲在地上,微微抬起头,眼神沉而坚决:“能行。”
“最好别是个只会说大话的小子。”
王明霁收起了刚才的怒意,坐在门口慢慢穿着鞋。他借口要围巾御寒,支走了陆知齐。
只剩一大一小,在玄关默然而立。
王明霁忽然抬头,瞥了凌屿一眼。
只一眼,像是带着冷光的弯刀,饱含着锐利,时光的沉淀凝在其中,收放自如。
“我是看在陆知齐的面子上,陪你闹这一场。没真想收你。”
“能感觉出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知齐?”
“我没想走。”
“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了是吧?”
能明显察觉到中年人的不快与疏离,凌屿右手重重握了握,扭头低声说:“我会留在这照顾他。”
“照顾?你照顾他?”
听到凌屿底气不足的回应,那人重重地笑了,不难听出嘲笑的意思,大抵在想这孩子还真是大言不惭。
“说实话,我并不看好你。就算你有点天赋又怎样?这世界上天才多了去了,少你一个也不少。而且,你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在别人安安稳稳地向前进步的时候,你光是为了摆脱原生家庭和性格缺陷,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你拿什么跟其他人比?”
这样残酷的话,足以摧毁凌屿脆弱的自尊心了。
高中生尚未摆脱稚嫩的脸上闪过一抹压抑着的沉重和隐痛,眼睛低垂着,牙关紧咬,能看清下颌绷紧的纹路。
王明霁人狠话直接,每句话都伤人软肋。
“知齐性格好,人又聪明,家境富裕,前途无量。这样的人,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你非要当个拖油瓶,只会拖累了他。可是,他非要我帮你这次,我拗不过他。我会如他的愿,给你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不过,你也看出来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段时间,你就装一装,骗骗他就行了,不用太认真。反正,我也没打算认真。”
凌屿沉默了很久,客厅里的时钟秒针一分一分地走过,像是法庭沉重的结案陈词,一字字地宣判他前途的死亡。
就在王明霁以为凌屿不会再痴心妄想的时候,那孩子低低地开口。
“没错。现在的我,确实配不上他。”
王明霁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打击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他刚想宽慰两句,凌屿却蓦地抬起了头,眼睛明亮,像是烧了一把逆风的火。
“王叔,请你给我时间,我会证明。我会用命拼。没几个人能赢得过我。”
他要站在高处,不再仰人鼻息;他要飞跃无法逾越的年龄差,要名正言顺地站在陆知齐身边。
就算千万偏见加诸其身,他也绝不再退缩。
总是寡言的少年一瞬间迸发出决绝生长的生命力,变得炫目。王明霁微微吃惊——那是璞玉的光彩,是绽放的潜能。
这么多年,王明霁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潜质。那个人叫楚峪,被他调教三年,一经出道,便轰动娱乐圈。
没想到,王明霁今天居然在一个青涩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潜力。
两人正细细地打量彼此,陆知齐拿着围巾从屋内出来了。
“给您。”
王明霁点点头,稍微推开门。他半只脚跨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凌屿,许久,说:“三周。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凌屿颔首。
“知道了,王叔。”
“王叔?辈分乱了吧。”
王明霁似笑非笑地看着凌屿。
“你想让我叫你王哥也行。”
凌屿没有改口的打算,只是把人半推半请了出去。
回来时,他看见堂堂陆总经理正在亲自蹲着擦地。衬衫袖口挽至小臂,肌肉流畅,可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红痕犹在,扎眼。
凌屿看着心疼,单手把他拽了起来,又将他压在沙发上。
“手还疼不疼了?”
“小烫伤,别大惊小怪。对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说了什么?”
陆知齐好奇地问,可某高中生却难得心虚地夺过了那方小抹布,蹲着低着头擦地。
“没说什么。”
“神神秘秘的。说我坏话了?”
“我不会说你坏话。”
凌屿话里藏着过分的亲昵和信任。陆知齐心情复杂,干脆别开了视线。他捏了捏眉骨,摘下眼镜,虚虚地握在左手,似乎很是疲累。
凌屿蹲在地上看他,犹豫地问:“又头疼了?昨晚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