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熹“啊”了一声,有一点点地紧张:“我……我还能回去吗?”
回太华宗,在迷津渡上课,在食肆煮饭,在藏书阁做功课,在万兽道院喂灵兽,在灵植道院种花,在混天道院打牌,在仙舍的房檐下躲着无情道师兄偷偷和宋玄机亲吻……
他还能回去吗。
他以前老是抱怨太华宗不给他自由,抱怨修炼太辛苦,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刻,他居然会那么的不舍得。
难怪娘亲说她最怀念的时光便是年少时在太华宗修行的日子。他先前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了。
宋玄机看着贺兰熹,告诉他:“能。”
贺兰熹愣了愣,展颜一笑:“好——!”
宋玄机一说能,贺兰熹就不紧张了。宋玄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宋玄机说他还能回太华宗,他就一定能回去。
可宋玄机却似乎不太信任他了,再次强调道:“你要相信我,不要再……”
——不要再丢下我了。
贺兰熹有些惊讶:“我一直都相信你呀。”
宋玄机垂眸看着贺兰熹清丽纯真的面容,轻声道:“你没有。”
贺兰熹眨了眨眼:“……嗯?”
宋玄机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抬起贺兰熹的下巴,在那不点而红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穹下隐约传来爆竹的声浪,千家笑语仿佛能穿透云霄。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贺兰熹结束了他和宋玄机去年的最后一吻,跑到栏杆旁,眼中映照着人间灯火,兴奋道:“宋浔,我们长大一岁了——不对,是你又长大一岁了,我又老了一岁了!”
宋玄机:“……”
贺兰熹对自己可能有几千岁的猜测接受良好。他总是这样,再难过的事情,只要无关生死,只要他还能和宋玄机在一起,他就会再次展露笑容,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可惜再有生机的宝贝在玩闹了一日后也会累得在床上犯困。贺兰熹困了也不想睡,这一日过得太快太美好了,仿佛只要他不去睡,这一日就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深夜,贺兰熹洗完澡,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继续他尚未完成的活计。他从集市上高价买来了一块金丝楠木用于制作房间的匾额,匾额上的图案均是由他一笔一划设计的。
宋玄机沐浴回来的时候,贺兰熹正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画画。
其实画不画画倒是其次,他要等宋玄机一起睡觉。以前他弄干的头发只需要一道简单的术法,现在只能由宋玄机代劳了。
宋玄机在他身边坐下,撩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掌心发着热,不多时他的头发就干了,只剩下一件被湿发打湿的半透寝衣。
贺兰熹向宋玄机展示自己的画作:“宋浔,你说祝云他会喜欢我画的鹿角吗?”
宋玄机漫不经心道:“不知。”
贺兰熹:“好敷衍好短的回答,不可以,我不接受。给你一个机会,你重新回答。”
宋玄机:“……此鹿角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观之如见其人。另外,你不日便能见到祝云,你可以亲自问他。”
“也是。”贺兰熹打了个哈欠,把匾额放到一旁腾出手去抱宋玄机:“头发上的水刚才滴到衣服和床上了,劳烦你帮我处理一下?”
“有必要么,”宋玄机从容不迫地享受着宝贝的投怀送抱,却不肯帮宝贝的忙:“你还会弄湿。”
贺兰熹羞耻得把脸埋进了宋玄机的肩膀上:“我没有……”
“你有,”宋玄机语气平静,“有时我都担心你会不会脱水。”
贺兰熹耍赖:“你胡说,你又没有证据!”
“你想要证据?”宋玄机略作沉吟,道:“合欢道院说不定有可以留下过去之影的法器。”
贺兰熹:“……”
贺兰熹听不下去了,只恨自己现在用不了禁言术。他一口咬在宋玄机的锁骨上,又担心自己咬得太疼,轻轻地在咬痕上用舌尖舔了一口。
宋玄机环在他腰间的手陡然一紧,身下已有十分:“我以为你很困。”
“困死也要做前戏啊!”贺兰熹含含糊糊地嘟囔,“我可不能再被罚银八千两了,我都快被罚成穷光蛋了……”
正月十六,佳节已过,贺兰熹和宋玄机如约来到了位于太华宗境内的阆风塔。
一路上,两人遇见了不少回太华宗的道友,其中不乏和他们一起上过课的熟面孔。贺兰熹不能现身和道友们打招呼,只能藏在暗处看着一辆辆仙舟,一把把长剑从天南海边涌向太华宗,开始新一年的修行。
曾经,他和宋玄机也是这些人中的两个。
贺兰熹落地时心情稍显低落,好在这份低落很快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冲散了。
“——时雨!”
“——祝云!”贺兰熹被祝如霜撞得后退了半步,闷哼一声道:“你对我这么热情,某个混天道怕不是要气死了……哎?”
贺兰熹左右瞧了瞧,没看到某混天道,也不见白观宁等人。和祝如霜一起来阆风塔的只有绯月真君一人。
“其他人也想来,但人多易惹人注目,所以来的只有我和宋院长。”祝如霜看着贺兰熹,眼眶微红地说:“时雨,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
绯月真君轻一挑眉:“你这个反应,莫非不信本座先前所言?”
祝如霜面露无奈:“我自然相信宋院长,只是……”
只是他毕竟亲眼目睹了贺兰熹自取生门的一幕,如今再见到贺兰熹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难免有所感怀。
“您不觉得您还欠我和宋浔一个解释吗,宋院长?”贺兰熹用生疏的称呼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就一个受了委屈要说出来的性子:“您既然早就知道我没有阳寿一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知道我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取生门的嘛!”
“抱歉。”绯月真君还算诚恳地说,“但我实在无法确定,你的不知情究竟是不是沈絮之计划中的一环。若我贸然告知,或许有弄巧成拙的风险。”
贺兰熹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必要时,请举全院之力,将我逼至绝境”。
假设绯月真君一早就告诉了他他没有生门也能活下来,他就不会有被“逼至绝境”的心境了。
“有道理。”贺兰熹又亲亲热热地叫上了小叔,“小叔厉害,小叔考虑得周全!”
“呵,脸变得倒是快。”绯月真君轻哂一声,拿出四个红包递给贺兰熹和宋玄机:“拿着吧,一人两个,压岁钱。”
贺兰熹:“谢谢小叔!宋浔,快谢谢小叔!”
宋玄机:“……多谢。”
红包以红布制成,上门绣着宋家的家徽。贺兰熹一手拿着一个,喜欢得不行:“不过小叔,为何是一人两个呀?”
绯月真君道:“还有一个算沈絮之的。”
贺兰熹拿不准了:“可是太华宗好像没有师尊过年给弟子发红包的习俗吧?”
“说到红包……”祝如霜从灵囊里翻出一个钱袋,“时雨,你娘给了我不少压岁钱,还有全宗第一的八千两奖励,我一并还给你吧。”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敢给我就晚上扮鬼吓你!”贺兰熹连连后退,“你哥还给我买了辆仙舟呢!”
祝如霜一愣:“啊?”
四人说着过年各自的遭遇,踏上了进入阆风塔的石板。
和上回来阆风塔时一样,一至四层的武器对祝如霜没有造成任何压力。到了第五层,祝如霜便被高阶武器带来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肩上仿佛有千斤重,走了没两步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绯月真君见状,用一张以身相替符将祝如霜身上的不适悉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祝如霜如释重负之余,看见浔熹二人到了阆风塔第六层依旧面不改色,不免再次感叹他这个全宗第三和全宗一二之间的差距。
他虽然不似白观宁那般对全宗第一有莫大的执念,却也曾纳闷同样是人,自己和浔熹的差距为何会如此之大。如今贺兰熹匪夷所思的身世算是解答了他的一个疑问,可宋玄机出乎意料的实力又该怎么解释呢?
思及此,祝如霜忍不住问:“宋院长,玄机的身世会不会和时雨一样,也另有玄机呢?”
“应该不会。”绯月真君道,“玄机出生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在门外等着。”
贺兰熹点了点头:“宋浔和他娘亲相貌也有几分相似。”
绯月真君:“你们若不信,将来可以问问你们的沈院长,我大嫂身怀六甲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贺兰熹:“?我们信啊!”
绯月真君自顾自地说:“有一回,我陪大哥大嫂外出办事偶遇了沈院长。当时大哥临时有事先走了一步,沈院长只看到了我和大嫂站在一处,也不知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一回太华宗他便对我拔剑相向……”
宋玄机:“没人问你。”
贺兰熹曾在阆风塔六层与鬼十三有过一场大战。就是在那一战,贺兰熹拿到了曾经属于浣尘真君的北濯天权,也从鬼十三口中听到了“你之所以会被选入无情道院,不外乎是沈吟的缘故”这句话。
现在回想起来,区区排名十三的鬼界殿下,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鬼十三给他的观感,甚至比鬼十一,鬼九,鬼七都要强。这么多鬼界殿下中,只有鬼十三一人能熟练地使用彼岸印……
贺兰熹心中隐有不安,问:“祝云,我记得鬼十三第一次在人间现身就是在浮绪仙君的陵寝附近?”
祝如霜:“对,有什么问题吗?”
贺兰熹迟疑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想多了。”
浮绪仙君是太善道院的初任院长,太善道院在太华宗排名第三,浮绪神像下镇压的也应该是鬼界排名第三的鬼三殿下。
鬼十三,鬼十一,鬼九和鬼七相继被太华宗封印,而那位从未露面过的鬼三殿下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早就见过鬼三殿下了,只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宋玄机看了贺兰熹一眼,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终有真相大白之日,不必急于一时。”
贺兰熹回过神,笑道:“嗯嗯!”
宋玄机说得对,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查清楚他的身世以及浣尘真君留下来的种种迷题。
当日那一场大战过后,太华宗尽力将阆风塔第六层恢复至原样。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极乐真君的神像不再藏于铸剑池底,而是坐落在池中,宛若一个在水中嬉戏的少年。
贺兰熹盯着极乐神像憨态可掬的脸,莫名觉得分外熟悉——是因为这是他第二次见极乐真君吗?
这时,贺兰熹的脑海中不期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极乐的神力太弱,万一被鬼界钻了空子就不好了。不如把他的神像放在我眼皮底子下,我也好照看他呀!”
……谁?谁在说话?
贺兰熹愣在原地,瞳孔失去了焦点,仿佛看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时雨?时雨!”
“贺兰熹?”
宋玄机的声音将贺兰熹的思绪拉了回来。贺兰熹看着眼前的三人,神情仍有些恍惚:“……嗯?”
“时雨,你还好吗?”祝如霜担忧地问,“你怎么一副在做白日梦的样子?”
宋玄机道:“你可是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
“……或许吧。”贺兰熹呼出一口气,“自从取下浣尘真君的生门,这是第二回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沈院长的生门在你身上并非意味着阳寿,而是一道有关记忆的封印。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绯月真君轻笑了一声,在指尖召出一个淡金色的光团:“沈絮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贺兰熹认识那个光团,那是他用了十八年的,浣尘真君的生门。
“小叔,浣尘真君的生门怎么在你手上?”贺兰熹颇为惊讶,“我还以为它会被江院长拿走呢。”
祝如霜道:“宋院长胜江院长后就把浣尘真君的生门和肉身全抢回来了。”
“什么?!”贺兰熹目瞪口呆,“小叔打赢了江院长?”
绯月真君不以为意道:“江隐舟毁了明法神像,因天谴受了伤还要和我打,自然打不过我——走了。”
说完,绯月真君绕过铸剑池,率先朝阆风塔第七层的入口走去。
贺兰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复杂了起来。
倘若真如绯月真君所言,浣尘真君的生门在他身上意味着对记忆的封印,那么已经失去生门的他迟早会恢复所有的记忆。
他之前以为取下生门后做的梦仅仅是一个毫无逻辑的梦,现在看来怕是没那般简单。
回想起梦中的景象,贺兰熹犹豫了一会儿,凑到宋玄机身旁和他说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件事。”
宋玄机:“嗯?”
贺兰熹:“我的原形搞不好是你师祖级别的大人物,连小叔都要叫我‘前辈’的那种。”
宋玄机毫不意外:“哦。”
贺兰熹对天发誓:“但你别担心,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辈分多大,我都会允许你继续顶撞我的!”
“……”宋玄机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好,多谢前辈。”
第120章
绕过铸剑池,贺兰熹等人来到了下阆风塔七层的入口。该入口常年被无情道院封印,只有历任无情道院长的手令才能将封印解除。
现在,祝如霜手中就有这么一道手令。望着入口处那枚代表无情道封印的印记,祝如霜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敬畏的神色。
这枚印记,也许是北洛上神当年留下来的。
“还在等什么,”浣尘真君的生门在绯月真君的肩上漂浮,将绯月真君上挑的红色眼尾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打开它。”
祝如霜点点头,向前一步,将江院长的手令嵌入封印的印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空中砰然散开,四人仿佛听见了锁链落地的声音,前往阆风塔七层的通道就此出现在他们眼前。
贺兰熹跟在绯月真君身后踏入通道。刹那间,熟悉的春光乍泄而来——
这是一个美梦般甜美柔软的世界。
灿烂的春光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万物竞相绽放,流水潺潺入耳,绚丽的花海在清风中摇曳,拂面的风都是甜的。
居住在此的主人似乎曾经独自忍受了千万年的死寂,他再也受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安静,所以才有了这些无处不在的,生命的痕迹。
我又是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话呢,贺兰熹心想。
是不是因为他也曾经一个人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和这里的主人一样,无法再忍受寂寞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阆风塔七层应该在地底的最深处,怎么会有阳光呢?”美景虽好,祝如霜却不敢放松警惕:“这些景象是幻术吗。”
绯月真君伸出手,感受着阳光落在掌心的温度:“不,这一切都是真的。”
宋玄机俯下身,从花团锦簇中摘下了一朵蓝色小花:“有人一直在用灵力维持此处春光不败,花开万古。”
可阆风塔七层算是无情道院的地盘,有哪个无情道院长会耗费灵力做这些呢?祝如霜想不明白。他转向贺兰熹,问:“时雨,你怎么看?”
贺兰熹轻叹一声:“好吧,真的是我。”
他记得这里,他曾在梦中来过这里。
不,那不是梦,而是一段他真正经历过的记忆。
祝如霜一愣:“什么?”
“是我对无情道院下达的命令。”也许是因为早有了准备,贺兰熹的语气出奇的镇定:“是我让无情道院把我逼至绝境的。”
领会到贺兰熹的意思,祝如霜一阵愕然:“时雨,你是认真的吗?”
贺兰熹轻一点头:“嗯。”
“你是说,江隐舟和沈絮之都对你言听计从。”绯月真君一字一句地问,“是这样吗?”
被绯月真君这么一说,贺兰熹有些惶恐了。
江院长和浣尘真君都是他过去十分敬重的长辈,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两个长辈很听他的话,就像听到他娘亲叫他哥一样,有种大逆不道的荒诞感。
还好他没有阳寿,不然他肯定折寿。
“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在听我的话行事,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贺兰熹不敢把话说的太满,“比如我若让浣尘真君和小叔你成亲,他肯定不会理我。”
绯月真君沉默片刻,道:“要不你别叫我小叔了,我改叫你小叔吧。”
贺兰熹吓得脸都白了:“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绯月真君叫他小叔,那宋玄机成他的什么了?
宋玄机问贺兰熹:“你为何如此?”
贺兰熹激动道:“笨,这还用问?因为我不要和你差辈分啊!”
被说笨的宋玄机耐心解释:“我是问你,为何要命无情道院将你逼至绝境。”
贺兰熹皱起眉,竭力回忆着:“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贺兰熹抬眸朝远处眺望,只见天际泛着温柔的淡粉色,云彩宛若一团团模糊的记忆,被风吹向了同一个方向。
贺兰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在指引着他前行。
这里应该有一样东西,一样能让他想起来的东西。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时雨!”祝如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去哪里?”
贺兰熹的脚步越来越快,衣摆划过永不枯萎的花海,迎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明明已经不是人了,却依旧能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
到了,马上到了,就在这里。
贺兰熹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座神像——一座沐浴在春光中的神像。
那是一个外表如少年的神明。不似其他神明的庄严肃穆,他双腿盘坐在神座之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拖着一块菱形的冰蓝色灵石,姿态灵动随性,仿佛只是一个因贪恋春色而犯了困的人间少年。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少年神明的头顶上竟然长出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我要把那朵花送给宋玄机。贺兰熹这么想着,缓缓朝神像抬起了手。
指尖触碰到神座的瞬间,一个个遥远的画面自他记忆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三界神武十之三四聚集在阆风塔。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些拥有自主灵识的神武一个比一个有脾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
欺凌弱小,相互倾轧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一次,整座阆风塔连带半个太华宗都差点被它们掀了,这还是在有北洛镇守太华宗的情况下。
三界之内只有一人能让暴乱的神器们同时安静下来。
严格来说,阆风塔不算贺兰熹的家,他只是受人所托,每十年会在阆风塔第七层小住一段时日,震慑震慑不听话的神器,顺便看看每一届太华宗弟子的潜力资质。
贺兰熹第一次见到沈絮之时,沈絮之只有十八岁。
别的弟子来阆风塔大多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沈絮之却是孤身一人,想必是立了不小的功才拿到了前来阆风塔挑选武器的机会。
一开始,贺兰熹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个容貌过人的无情道。太华宗立宗两千年,从来不缺天才,也不缺美人。
沈絮之在一至四层时,贺兰熹还在教训无处相思:“你就算不想跟人家走,也不能扮鬼吓太华宗的弟子呀!还有你那个死挑剔的德行,我都不想说。两千年了,你就不想去外面看看嘛,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小北,你看人家愿意理你吗。”
沈絮之到第五层时,无处相思已经被训老实了。贺兰熹分心看了眼沈絮之,心想这弟子不错,这么年轻就能上阆风塔第五层,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愧是无情道院的人,前途无量啊。
直到沈絮之来到了第六层,贺兰熹才终于向他投去了正视的目光。
沈絮之一步步走向铸剑池,视线掠过无处相思和九州寂灭等一众名剑,稳稳地落在了北濯天权上。
沉寂千年的北濯天权在这一刻为之苏醒,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美人睁开了双眼,亮起冰雪般的光芒。
阆风塔的天幕上,沈絮之的名字和北濯天权第一次写在了一起:
【无情道院,沈絮之,北濯天权】
贺兰熹目送少年持剑离开,浅浅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
沈絮之似有所感,停步转身,朝通往阆风塔七层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神明的注目。
多年后,沈絮之接任无情道院长之位,成为了少数能登上阆风塔第七层的人。
他在神像下驻足许久,静静仰望着神明不朽的容颜,目光仿佛跨越两千载,降临在了那个人鬼相争,生灵涂炭的世界。
沈絮之垂下双眼,一字未言,俯身行礼而退。
世人皆知两千年前太华宗的十二位院长镇压鬼界,弑杀鬼神,于乱世中护人间太平。
人鬼大战后,藏玉仙君和浮绪仙君不幸身陨,其余院长功德圆满,终得飞升。
他们就像十二颗坠落人间的流星,闪耀过后悄然离去,留下的仅有十二座神像和史书上陈旧的笔触。
可至少,世人记得他们,敬仰他们;世人为他们的诞辰庆贺,也为他们的事迹喟叹。
只有历代无情道院长知道,在十二位初任院长身后,在无数残酷的战场上,一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影。
那是一位由天地孕育而生,以灵器之身修炼成神的神明。除了北洛上神,没人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
史书上没有他的记载,世人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唯有深藏在阆风塔底层的神像向每一位无情道院长静静地诉说着他的过去。
神器有灵,择神明而助之——这是沈絮之继任无情道院长后被告知的第一句话。
两千年前,神器选择了北洛上神;
两千年后,北洛上神留下的神像对鬼界的镇压已濒临枯竭,人鬼大战一触即发,神器又是否愿意再次做出选择。
沈絮之再访阆风塔七层,那个如梦似幻的世界和他上次来时别无二致。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均维持着原样,似乎永远不会凋零。
沈絮之在神像前跪下:“人间有难,请神相助。”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的清风和翻腾的花海。
沈絮之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始终明媚着。在阆风塔七层没有黑夜,也没有阴天,每时每刻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一片微光中,沈絮之终于见到了那位不为人知的神明。
神明和神像刻画的一样,少年清瘦的身形,春光一样的灿烂美貌,眼睛耀眼干净得像不染世俗的星辰。
唯一和神像不同的是,少年头顶上没有那朵开出来的小蓝花。
少年神明双手合十,冲沈絮之露出笑容:“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吗?”
沈絮之:“……?”
沈絮之以为神明不过是在和他客气,简单交谈过后,他才发觉神明本性如此。
这位神明或许已经在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他的心性却和他的外表一样,如同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
在他身上找不到神明应有的至高无上感,神明也没有把沈絮之当成一个向神明求助的凡人,他甚至没有沈絮之高,他的话也多得离谱。
神明坐在自己神座的边缘,双腿都着不了地。他认真听完沈絮之的讲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字。”
沈絮之:“?”
“你只用了三十个字就把你来找我的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无情道院还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少年神明笑着说,“但我这里有一个专门针对无情道院的规矩:说话不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句话必须超过五个字,否则我是不会理你们的。”
沈絮之沉默一息,问:“您可愿相助。”
少年神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北洛神像的神力在减退的?”
沈絮之:“继院长位时。”
沈絮之成为无情道的院长已有五年。这五年,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仍然无法阻止北洛神像的衰弱,阆风塔七层是他计划中最后的尝试。
少年神明:“你预计北洛神像对鬼界的约束还能支撑多久?”
沈絮之:“不足十二载。”
“你还真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啊。”少年神明看着沈絮之,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浣尘,你要知道,北洛神像已经镇压鬼界两千年了。两千年对人间来说真的太久太久了。”
沈絮之:“您的意思是?”
“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方可解脱。”少年从神座上跳了下来,轻盈得像一朵云落了下来,连地上的花草都能支撑他的重量:“北洛神像镇守鬼界的两千年,为人间免去了太多太多的灾厄。在此期间,天道法则的作用被减弱,神渡远胜人渡,飞升成仙的凡人,灵兽和灵器均大不如前。因此每隔数千年,天道法则都需要平衡三界之力,以造新神——不是北洛神像只能支撑两千年,是天道法则只让他支撑两千年。”
沈絮之在少年的一大段话中迅速找到了重点:“唯有自渡么?”
“对对对,我是想告诉你这个!”少年朝沈絮之投去赞赏的目光,“神明若插手人间劫难,就算帮你们解决了眼下的困境,更多的灾厄也会接踵而至。”神明略为哀伤地笑了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现在,皆为如此。”
少年的一番话对沈絮之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沈絮之没有纠结,也没有多问,直接向神明行礼告辞。
“哎,你这就走了吗?”少年神明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不要难过,我偷偷去看过太华宗现任的十二位院长,你们很厉害,我相信你们可以凭借自己实现‘人渡’渡过此劫。说不定你们还能和当初的北洛明法等人一样,功德圆满然后飞升成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