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狴是鬼界中混沌和无序的化身,露出真正面目的鬼界七殿下仿佛一个离经叛道的少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两排尖齿如同野兽的獠牙:“躲?躲哪去?在人间和老十三一样靠着梦苟且偷生,还是回鬼界被北洛像条畜生一样管着?”
贺兰熹:“绯月真君是问你怎么不在幻境里躲起来,你误会他的问题了,鬼七。”
宋玄机:“……贺兰熹。”
贺兰熹:“怎么?”
宋玄机:“倒不必每个人都和他们好好说话。”
贺兰熹:“啊,那我习惯了怎么办。”
宋玄机:“那便继续说。
贺兰熹:“哎?”
阎狴望着贺兰熹,眼中光芒更甚。他很难把站在宋玄机身边的贺兰熹和不久前大杀四方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感情如此之好,其中一人要是死了,另一人该有多伤心啊。
鬼界还从来没见过无情道伤心欲绝的样子呢。
阎狴因兴奋而放大的眼珠几乎要从他的眼眶爆出。
快来吧,他要等不及了。
只可惜每一出即将上场的好戏前都需要清一清场,他需要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
阎狴一脚踢开挡路的尸体,一团无规则的混沌悬浮在他掌心之上,从一颗米粒的大小迅速长成了头骨般的大小。
绯月真君笑眯眯道:“真难得,这还是个不爱说废话的鬼殿下呢。时雨,你确实该向人家学学。”
贺兰熹气愤地指责:“小叔你每次说不过宋浔就跑来说我,真的太过分了。”
“三界本无序,众生皆混沌。”阎狴牙尖泛着寒光,好似一把嗜血的弯刀:“——幻昼。”
“昼”字落地,阎狴掌心的混沌骤然炸开,眨眼间席卷天地。
幻昼降临前的最后一刻,贺兰熹听见了绯月真君的声音:“新的考题来了:如何应对鬼七殿下的【幻昼】?”
幻昼中,白观宁看到满地的尸体似乎动了起来,仔细一看,尸体又似乎没动;
散发着腥臭味的血河变成了清甜的甘泉,长孙策突然很想尝一尝,走近才发现那是一锅炖着血肉的浓汤;
陆执理转头想和萧问鹤说话,看到的却是一张空白的脸。他下意识地拔剑,萧问鹤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要干嘛?!”
他们好像还在六国的幻境里,又好像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
无处不在蠕动的黑线,毫无规律可循。
不确定,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确定。
贺兰熹紧紧握着一只微凉的手:“宋浔,我们怎么出……”
最后一个字牢牢卡在贺兰熹喉咙里,死活出不来。
他牵着的人不是宋浔,而是他这辈子最敬畏的……江院长。
贺兰熹倒吸一口冷气,瞬间遍体生凉:“这招也太歹毒了吧!”
贺兰熹刚要松开手,手却被对方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握得更紧。他有些犹豫了,他牵着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犹豫直到他感觉到了忘川三途的剑鸣之声。
是宋玄机,在他身边的一直是宋玄机!
贺兰熹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明。揽八荒,铜雀邀,睹青天……他在无边的混沌中精准地找到了每一位法器的方位。
“——去!”
被贺兰熹抛出的载星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道道剑影朝着指定的方向飞出,散发出的冰蓝色幽光笼罩在太华宗的弟子上,温柔地为他们将幻昼驱散。
宋玄机在贺兰熹身边冷静地扬起忘川三途,欲凭一己之力强行破开幻昼:“你再不出手,我唯有强破。误伤道友,概不负责。”
忘川三途未落,杂乱不堪的空间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妖异的绯色月光。
“干得不错,”头戴金簪流苏的华贵美人站在月光之中,犹如在黑夜中撕开了一个裂口:“贺兰时雨加三百枚铜币。”
“你们可快别加了吧!”被混沌折腾得够呛的长孙策从来没有对综合考核这般深恶痛绝过,“贺兰熹的全宗第一早稳了!”
更多的月光从裂口中挤了进来,一缕两缕自绯月真君脚下朝远方蔓延,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阵法。
无序的世界在月光的扩散下逐渐有了新的规则。混沌的空间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所剩无几,阎狴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阎狴好似已经和混沌融为了一体,他们能听到阎狴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身体:“考题?”
“你是被我们时雨感染了么?废话问题也问。”绯月真君向前一步,注视着那团混乱的空间:“你和你的兄弟们,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太华宗的考题而已。”
混沌突然有了规则的形状,像极了阎狴的笑容:“我们这些考题,考死了你们不少人吧,包括你的师祖,也包括你的……该怎么说呢,你的道侣?”
绯月真君嗤笑一声:“承你吉言,他要是哪天真成为了我的道侣,欢迎你来讨杯喜酒。当然,前提是你还存在。”
贺兰熹心想绯月真君还好意思说他废话多,明明他自己废话也不少。
好在绯月真君的废话没有耽误他出剑的速度。无处相思直冲混沌而去,阎狴混沌的化身居然纹丝未动。
忽然,一双鬼手从混沌中伸了出去,不顾被捅穿的危险紧紧缠住了无处相思的剑身,硬生生扒开了无处相思的剑灵。
贺兰熹心中陡然一惊。
阎狴的目标不是绯月真君,而是绯月真君手中的无处相思。
阎狴怎么会知道无处相思剑灵里藏着……他没有理由知道啊!
贺兰熹来不及多想,立即命令无处相思关闭剑灵,无奈为时已晚。
一袭红衣盛装的青年自剑灵而出,他双眼闭合,沐浴在月光中的面容如琉璃般清澈,发间的金簪流苏在空中划过两道炫目的痕迹。
陆执理愣愣道:“这是……谁?宋夫人吗?”
绯月真君眼眸微沉,转身腾空,在一片翻飞的红衣中将跌落的青年稳稳地横抱在怀中。
贺兰熹大喊:“小叔快闭眼,你不能看沈院长!你们不能见面!”
绯月真君垂眸看着怀里毫无生机,双手自然垂落的青年,轻声一叹:“你提醒晚了,时雨。我已经看了,怎么办呢。”
一滴鲜血落在浣尘真君白皙的眉心,宛如一点缓缓绽放的相思红。
这一刻,沉睡多年的青年像是快要苏醒了一般,连眼睫都微微颤了起来。可惜,这只是月光和血色带来的错觉。
代价……违背契约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滴答滴答滴答,越来越多的血落在了浣尘真君身上。绯月真君终于支撑不住,一手撑着无处相思,另一手抱着浣尘真君,无力地跪坐了下来。
白观宁:“师尊!”
贺兰熹:“小叔!”
祝如霜:“宋院长!”
所有弟子都冲到了绯月真君身边,只有宋玄机站在原地。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亲叔叔吐血不止的画面,将注意力放在了始作俑者的身上。
“规则,契约,”阎狴发出一声不屑的嘲弄,“明法创造出的一切,不过是我的玩物罢了。”
宋玄机:“你被明法封印了两千年。”
不断运动的混沌蓦地停滞片刻,寒声道:“我不和你废话,你只要让我看看现在的你还剩多少本事。”
宋玄机举起忘川三途:“可以。”
阎狴低吼一声,混沌正要暴起,一本厚重的律理法典忽地从天而降,有如泰山压顶,砰地一声压扁了来不及躲避的混沌。
一名身着藏蓝色道袍的青年站在法典上,快速环顾四周,一脸严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宋流纾这是怎么了?”
“师尊!”陆执理大喜过望,“我师尊来了!”
“司契真君!”白观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劳烦您快来看看我师尊,他违背了你们当年的四人契约,正在遭受神罚!”
司契真君:“……神罚?”
“昭权?”绯月真君虚弱地说,“我怕是不行了……明法神罚,果然不同凡响。”
贺兰熹也急得不行,他都快要和白观宁抱头痛哭了,冷不丁一个眼尖,余光瞥见绯月真君的手习惯性地在浣尘真君的腰间摸了两下。
贺兰熹:“。”
有王昭权在,宋流纾总算可以安心了。他闭了闭眼,喃喃道:“日后,沈絮之和孩子们便拜托你照顾了。”
“宋流纾你玩够了没!”莫名其妙被托孤的司契真君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这一刻,堂堂律理道院长愣是被宋流纾精湛的演技带回到少年时期,气急败坏的神态和当年一模一样:“你能不能别装了!你和沈絮之的契约不是早改了吗?”
第111章
白观宁面具外的半边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贺兰熹默默地把眼泪收了回去,甚至有点想把浣尘真君的肉身从绯月真君怀里抢走。
他早该想到的。之前鬼十一以自身为代价诅咒绯月真君,绯月真君尚能自闭灵识全身而退。若是鬼七的诡计真能对绯月真君造成伤害,绯月真君一定会有所准备,怎么可能让鬼七如愿以偿。
绯月真君这一出把小辈们吓得一愣一愣。陆执理反应还算快的:“您是说,二位院长修改了契约的代价?”
司契真君点了点头,还不忘谴责地瞪了绯月真君一眼:“第一份契约对宋流纾来说过于苛刻,要是不做修改,他在幻境里肯定活不了一个时辰。契约修改后,宋流纾和沈絮之违背彼此相关契约的代价并非在考核中死亡,而是……”
“嘘。”绯月真君擦去唇边鲜血,微微一笑:“不能告诉孩子们,这太丢脸了。”
白观宁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师尊”,问:“师尊,您吐的血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绯月真君说,“不然我还能吐什么。”
白观宁看绯月真君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
“话说,鬼七就这么没了吗?”长孙策蹲在律理法典旁好一通观察,“他是被砸死了还是逃走了?”
宋玄机:“嗯。”
长孙策:“?你这个‘嗯’似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那么简单。”司契真君走向法典,表情稍显凝重:“——宋流纾。”
绯月真君将浣尘真君的肉身交给贺兰熹看护,欣赏了一会儿小宝贝抱着大宝贝的画面,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道:“怎么了。”
司契真君:“那份四人契约,只有你和沈絮之的部分做了更改。”
换言之,其他人倘若违背了契约,在现有规则下依然难逃一死。
绯月真君轻一点头:“我知道。不必忧心,那可是江隐舟,他会有办法的。”
贺兰熹让浣尘真君靠在自己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又替他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金簪流苏。
小的时候,浣尘真君抱过他;现在,换他来抱浣尘真君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和浣尘真君的过往,没人能记得婴儿时期发生的事情。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和浣尘真君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他和浣尘真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不是觉得他很熟悉?”
身后猝然响起阎狴的声音,贺兰熹猛地转身,只见消散的混沌重新汇聚成人形的上半身,下半身仍是一团无规则运动的杂乱。
长孙策:“呔,你果然没死!”
祝如霜:“绯月司契二位真君均在,鬼七,你已无路可退。”
阎狴对策云二人的置若罔闻。他飘在贺兰熹眼前,居高临下道:“你应该觉得熟悉。没有沈吟,你根本活不下来。”
才被绯月真君说了的贺兰熹不想和敌人废话太多,但阎狴一副胸有成竹的知情者模样,说的又是他极其在意的事情,他一个没忍住,拧着眉头道:“你该不会也要说我是浣尘真君生的吧。”
“‘生的’?”阎狴哈哈大笑起来,“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贺兰熹:“……谁信你。”
“不必理他,时雨,我在你和沈絮之身上用过寻源术,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绯月真君这个时候倒不开他最热衷开的玩笑了,“你先带着大家离开此地,其他的交给我们。”
阎狴看向绯月真君,像是抓到了什么破绽死死不放:“你不觉得奇怪吗?不久前,你带着沈絮之的肉身在鬼界找到了沈絮之的魂魄,你百般尝试,却怎么都没办法让他魂体合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绯月真君眯起眼睛:“我似乎看错你了,你比时雨还喜欢废话。”
贺兰熹隐隐意识到了答案。他刚要开口,忘川三途便呼啸而过,从阎狴的胸口一剑穿出,轰地将他钉在了断裂的石柱上。
宋玄机冷冷道:“我不知道二位真君还在等什么。”
宋玄机虽然用了尊称,语气却称不上尊敬。看着他情绪难辨的脸,贺兰熹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错觉,他怎么觉得宋玄机……在着急呢?
宋玄机不想阎狴继续说下去,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因为——
司契真君召回法典,露出下面被压扁的傀儡:“没用的,这只是阎狴的傀儡分身。他的本体怕是在封印解开后便离开了幻境。”
一个傀儡分身竟然能发动【幻昼】,可见这个分身至少继承了阎狴一半以上的实力。消灭了这个傀儡,无论阎狴的本体在哪里,他都要失去这一半的修为。
阎狴被钉在石柱上,下半身的混沌犹如即将熄灭的火焰奄奄一息,笑声却越发放肆狂妄:“还不明白吗?因为沈絮之把他的【生门】给了贺兰熹啊!”
贺兰熹瞳孔骤然紧缩,大脑一片空白。
生而为人,魂魄,肉身,生门缺一不可。生门不但是魂魄和肉身的链接之处,是阳寿的源泉,更是一个人活着的凭证。
他之所以活在世间,是因为……浣尘真君把自己的生门给了他?
他一出生,浣尘真君便离开了人间。
他活了十八年,浣尘真君消失了十八年。
是他抢了浣尘真君的阳寿,他身上有浣尘真君生门的气息,所以才会被分院阵法误认为他适合修无情道。
浣尘真君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活着的机会给留他?
因为他不是人吗?那他是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是不是早就失去了活着的资格。
贺兰熹垂下眼睛,望着浣尘真君睡着了一般的容颜,心口很慢很慢地疼了起来。
只要他活着,浣尘真君就永远不可能回来。
——是这样吗?
“沈絮之和贺兰时雨不能同时存在于阳间,”阎狴用残缺的身体盯着或沉默或惊愕的众人,不想错过他们脸上任何的变化。他看到宋玄机眉间微微蹙了起来,满意地咧开嘴角:“他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江隐舟想要遵守契约让所有人都活下来,他就必须——”阎狴一字一句道,“杀了贺兰熹。”
“不可能!”祝如霜的脸色惨白如纸,脱口而出道:“师尊绝对不会这么做!”
“他会的,”阎狴冲贺兰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像你,江隐舟可是货真价实的无情道啊。”
贺兰熹张了张嘴,他想说话,他明明那么喜欢说话,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到了分院那天江院长说的唯一一句话:“贺兰熹是我的弟子,死生同命,无可更改。”
他想到了绯月真君在他和宋玄机找到浣尘真君的肉身后说:“最不能告知的便是江隐舟。”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长孙策异常烦躁地说,“就算贺兰熹的生门是浣尘真君的又怎么样?浣尘真君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浣尘真君不想回来我们总不能逼他回来吧!”
白观宁沉声道:“这些不过是鬼七的一面之词,你们还真信了?”
萧问鹤道:“时雨你别担心,万一你真是什么灵兽所化,我一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大家都在说话,贺兰熹看着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奇异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恍惚中,他只能看到宋玄机注视着他的面容。
突然,他听见了剑鸣的声音,由远及近,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是九州寂灭的声音——他师尊来了。
阎狴的兴奋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区区一个宋流纾远不值得他以半条命为代价耗尽心血设下此局,他的最终目标一直是那个少年。
贺兰熹必须消失。
他要亲眼看着贺兰熹死在自己的师尊剑下。
江隐舟——江沉,无情道天命之人,他不会对贺兰熹产生一丝一毫的师徒之情。
就像江沉曾经欲不顾祝如霜身上彼岸印的威胁对鬼十三下死手一样,这一回,他一定也会——
空间被撕出一条裂缝,江隐舟的轮廓模糊了片刻,全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时间未曾在江隐舟身上留下痕迹,宋流纾看着他,只觉得他和少年时期没有区别。
沉默寡言,冷酷无情,宛若寒霜凝聚而成的雕像,全然不具备活人应有的七情六欲。
说起来,沈絮之除了在床上,不也是和江隐舟一样冷得不像人么。
若没有贺兰时雨,他的小侄子亦会变成江隐舟的样子。
无情道中人,本该如此。
江隐舟潜心修道十八载,不是在闭关就是在准备闭关,其修为恐怕已经超过了当初的浣尘真君。
如今,江隐舟才是当之无愧的三界第一人。
江隐舟的视线没有在他们任何人身上停留,哪怕是把太华宗搅得天翻地覆的阎狴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众人默契地沉默着,直到司契真君忍不住率先开口:“你已经全部知道了?”
江隐舟没有回答,答案不言而喻。
阎狴早已做好了将一半的分身折在此处的打算,用半条命换贺兰熹的命,再换宋浔和无情道院反目成仇,他稳赚不赔。
太华宗诸人或有畏惧或有顾忌,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威震三界的江隐舟叫嚣:“江沉,你也不想——”
话音戛然而止。
剑光闪过,阎狴的分身和他的未尽之言一起,于顷刻间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没看见谁出的手,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出的手。
幻境也好,现世也罢,诚如九州寂灭之名,一切归于沉寂。
第一次目睹江院长真正出手的少年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明知道江院长是自己人,陆执理还是情不自禁地往自家院长的方向靠了靠;
长孙策在祝如霜身边站得笔直,琢磨着自己在江院长剑下能活多久;
白观宁和萧问鹤屏息凝神,饶是曾经和江院长是同窗的司契真君也沉默了下来。
在场众人,唯有宋流纾依旧谈笑自若。“干得不错,很利落。”宋流纾抚掌笑道,“接下来,麻烦你去处理一下被扭曲的契约,江院长?”
宋流纾酷爱调笑无情道的嗜好多年未改。他的玩笑或许能换来沈絮之的禁言,却从来得不到江隐舟的回应。
江隐舟视线的落点来到了明法仙君的神座上。
明法神像,掌天地法则,召三界律理。阎狴之所以能扭曲契约的规则,一定是在明法神像上动了手脚。
江隐舟脚下凭空出现了一块块坚冰化成的透明阶梯,随着江隐舟的步伐,一路消失重现,直逼天幕。
江隐舟单手执剑,拾级而上,一步步朝明法神像走去。
走至尽头,江隐舟停下了脚步。他的身躯如履平地地悬停在空中,和明法神像捧着法典的手掌一般大小。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风,江隐舟的道袍纹丝未动,磅礴的灵力开始在九州寂灭上积蓄。
司契真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等等,你不能……”
“晚了,无情道院长只会使用最简单最快的办法。”宋流纾眺望着天际,神色难得严肃:“他们从不被人威胁。”宋流纾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当然,除我之外。”
明法神像在宋流纾身后猝然崩析。
刹那间,剑光遮天蔽日,山峦摇晃,强大的灵力突破幻境与现世的交界,宛若一只可翻山海的手,令十二道院同时为之震颤。
幻境外,无情道冰层破,合欢月桂落,太善之水掀起狂浪千道,迷津渡和食肆的墙壁上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痕。
幻境内,光芒与尘雾交织,无数飞溅的灵石如暴雨般浇下。白观宁一边躲避碎石,一边大喊:“哥!哥你在哪里?!”
明法仙君的法典一角直冲祝如霜而来,祝如霜来不及躲闪,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护住脑袋,不料却却拉入了一个宽大炙热的胸膛。
灵石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长孙策的后背,差点把他撞得吐血。眼看第二块灵石接踵而至,长孙策怒骂一声,将其劈了个粉碎。
这时,一个结界不知从哪里长了出来,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微光,为策云二人将碎石全挡了回去。
他们认得这个结界,他们似乎已经被这个结界保护过很多次了。
长孙策一怔:“贺兰熹?”
这都什么时候了,贺兰熹居然还惦记着他们?
混乱中,祝如霜找不到贺兰熹和宋玄机的身影,他只能看到贺兰熹的结界不像往常那般无坚不摧,在灵石不断地撞击下已然有了破绽。
“结界如其主。”祝如霜在长孙策怀中闭上了眼睛:“时雨……”
现在的你,是不是很难过?
丢出结界的贺兰熹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除了保护朋友还能做些什么。
他的神思太过恍惚,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了,他还要保护好浣尘真君的肉身。
浣尘真君很重要,比他……重要。浣尘真君的归来,比他的存在更有价值。
“别怕,”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头顶,宋玄机单膝跪在他面前:“还记得吗?我很厉害。”
贺兰熹直直地看着宋玄机,像是要把他这一刻的模样刻印脑海中一般。忽然,他莞尔一笑,眼中像是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记得,宋浔很厉害!”
贺兰熹在宋玄机掌心乖巧地蹭了蹭,喉结轻轻一滚。
可是宋浔,最厉害的……一直是我们师尊啊。
碎石越来越多,司契真君划出一大片更大的结界,将少年们全罩了进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自神像内部而起,明法仙君留在人间的神力被瞬间释放,古老而磅礴,带着神明的威严和怒火尽数朝江隐舟扑去。
九州寂灭,剑斩神像。
此举无疑惹怒了天道,整个太华宗境内都被迫承受着神明的愤怒。
乌云滚滚,狂风呼啸,一道道天雷如同咆哮的巨龙打在江隐舟一人身上,其景象之壮观,堪比渡劫飞升。
江隐舟立于雷阵的正中心,灵力和剑气在他周身形成护体冰蓝色的屏障。天雷摧枯拉朽,足以毁灭世间万物,江隐舟却一动未动,神色始终没有变化。
在天雷的洗礼下,屏障的颜色越来越淡,逐渐变得透明。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前,屏障恰好完全消失。江隐舟微微抬眸,以近仙之躯直面神明的审判。
情急之下,贺兰熹脱口而出:“师尊!”
雷光崩裂,天地乍然无色,视野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光。
至此,神怒平息,余威尚存,江隐舟看似毫发无损,万年不动的眉心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乌云散去,天幕再现,“贺兰时雨”四字力压群雄,稳稳占据着全宗第一的宝座。而贺兰时雨本人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环抱着浣尘真君坐在地上,脸上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宋玄机守在他身边,贺兰熹身上干干净净,四周也不见碎石灰尘。
司契真君最先反应过来,看着朝他们走来的江隐舟,见对方不像有事的样子才冷笑道:“江隐舟真这么做了。我们道院的神像,他怎么敢的?很好,我要告他。”
“你自己就是律理道院的院长,你还要告到哪里去?”绯月真君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神像没了可以再建,让无情道院出钱给你们建。”
司契真君怒道:“这是钱的问题?”
且不说灵石难寻,就算重建了神像,想要重聚明法仙君的神力也要个几百上千年。
这么重要的神像,也只有无情道院长敢说毁就毁了。
江隐舟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在贺兰熹面前停下了脚步——他还剩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贺兰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白衣青年,他们明明在对视,他却怎么也望不进师尊的眼底。
他该和师尊说些什么呢?
说他生门的事情?说他没有想抢浣尘真君的阳寿,说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可有这个必要吗?
师尊他一切都知道。
江隐舟轻一抬手,将浣尘真君的肉身收入剑中。然后,他用九州寂灭的剑锋对准了贺兰熹的咽喉。
贺兰熹瞳孔散开,空落的双手无措地垂了下来:“……师尊?”
众人骤然色变。
司契真君立刻上前一步:“江隐舟,你这是何意?契约的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江隐舟道:“物归原主,道法宿命。”
这是他至今为止,唯一说的一句话。
长孙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敢直接和江院长对话:“可这样贺兰熹可能会死啊!”
“宋流纾你不说话吗?”司契真君厉声道,“难道你也想用贺兰熹的命换沈絮之回来?”
绯月真君若有所思道:“不,我只是在想,生门对贺兰时雨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生门者,活人之印,阳寿之源’。”白观宁快速背诵,急出了一身冷汗:“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
萧问鹤和陆执理刷地跪了下来:“请江院长三思!”
贺兰熹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州寂灭,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
他是无情道的弟子,他在怕什么?
生门本来就是浣尘真君的,物归原主,天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