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广阔无垠,目之所及均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肉眼看不出区别,更难以分辨方向。
到了落日时分,天边的夕阳也染上了金色的余晖。两人一前一后踏过细腻金黄的沙粒,仿佛置身于一个金色的梦境。天地之间,唯有他们的白衣是不一样的色彩。
贺兰熹跟在宋玄机身后,因为太无聊自顾自地玩起了必须踩着宋玄机脚印走路的游戏。不知过了多久,宋玄机忽然停下了脚步。
贺兰熹一个不小心,险些撞上宋玄机的后背,幸好及时刹住了脚步。他举目望去,只见在一片茫茫的金色中出现了一抹狭条状的绿色,犹如萧瑟深秋中乍现的春日生机,远远看去便让人心向往之。
两人没有费口舌商量,径直朝那抹绿色走去。
离近一些后,贺兰熹得以看清绿色的全貌,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俯下身,伸手去触碰那巨大的暗绿色叶片,指尖却像是被淬了冰的针扎了一下。
绿植不会扎人,他的高冷道友却会。贺兰熹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向宋玄机投去“你干嘛扎我”的眼神,直接说声“住手”或者“别碰”不行吗,非要扎他。
“枯荣草。”宋玄机提醒他,“剧毒。”
贺兰熹蓦地一愣,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越观察神色越微妙。
他和宋玄机不熟归不熟,他对宋玄机的实力还是十分认可的。若是他们在别的事情上出现了分歧,他或许会把宋玄机的话视为金石之言。
但这一次,他选择相信自己。不为别的,就为去年年终考核时宋玄机在《丹药学》上和长孙策差不多一样的表现。
——剧毒个屁啊,这不是就沙海中最最常见的百岁兰吗!百岁兰的叶子是暗绿色的,枯荣草则是褐色的,两者天差地别,这你都能搞错?
贺兰熹强忍着没有抽动嘴角,面无表情道:“此乃百岁兰,无毒无害。”还很好看。
不久之前,他在宋玄机面前不慎暴露了自己在《九州史》上的捉襟见肘,脸差点都被羞红了。如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宋玄机显然比他淡定多了,语调和平时一般沉稳淡漠:“哦。”
贺兰熹道:“不信?自己翻书。”
“不必,”宋玄机神色自若,似乎对自己《丹药学》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我信。”
宋玄机天之骄子,皎如天边之明月,凛若高山之云巅,好像只有在《丹药学》上能瞧见他屡占下风的一面,有点好玩哦。
贺兰熹一边把玩着百岁兰的叶片,一边故意端着冷漠:“宋玄机,你在《丹药学》的课上,究竟都学了些什么。”
宋玄机:“。”
贺兰熹偷偷弯了一下嘴角,正欲起身,脚下忽然感觉到一阵轻颤。他疑惑地低头查看,只见柔软的沙粒似乎有了生命一般,像人一样一呼一吸,轻轻地吐息着。
起初,贺兰熹以为沙粒的流动是风的缘故,但弹指之间,沙粒的“呼吸”骤然加重,大地开始震颤,沙丘之下似乎有某种庞然大物正在蠢蠢欲动。
狂风席卷天地,一株株生长旺盛的百岁兰在漩涡中被撕成碎片,呼啸的风声仿佛成了它们凄厉的哀鸣。
沙粒急速向两边翻滚,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呕哑的嘶鸣声自地底深渊而来,震耳欲聋!
宋玄机忽然对贺兰熹道:“过来。”
在裂缝即将达到自己脚下前的一刻,贺兰熹霍地向前跃起,脚尖在半空中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三次,稳稳地落在宋玄机身边。
庞然大物终于破土而出。刹那间,遮天蔽日,黄沙升腾,一道硕大无比的黑影屹立在沙海中,宛若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这甚至还不是它的全貌,地面将它的身体一分为二,剩下的一半依旧在沙海里不断地蠕动盘桓。
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漫天黄沙模糊了视野,好在贺兰熹和宋玄机的《异兽论》均是甲等的好成绩,即便看不清巨物的全貌还是一眼便认出这是一条罕见的巨型沙蟒!
沙蟒背上被坚硬的鳞片覆盖,伸出两排巨大的骨翅。它的双眼闪烁着赤阳般的红光,螳螂般的巨钳形状怪异扭曲,挥舞之处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贺兰熹不难在黄沙混沌中稳住身体,眼睛却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缝。他看到沙蟒张开血盆大口,发出被惊扰后愤怒的咆哮,挥舞着剃刀朝他们扑来!
贺兰熹和宋玄机同时拔剑出鞘,两道冰蓝色的剑光划破昏暗的风沙,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轰然撞上沙蟒的巨钳,爆发出灿烂的光华!
周遭的混沌因此而有了短暂的清明,沙蟒庞大的身躯被撞得剧烈扭动,嗜血杀虐的戾气暴涨,更加疯狂地挥动起它丑陋的巨钳。
【载星月】悬浮在主人身前,映出少年清丽的眉眼。贺兰熹低头敛目,竖于胸前的指尖捏出剑诀。
流光瞬息之间,【载星月】剑光大盛,凝成了一张散发着幽光的天罗地网朝着沙蟒急速而去。剑网并没有直接网上沙蟒,而是在离它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遽然化成无数利剑,飞速穿破坚硬的鳞片,直直浸入血肉!
沙蟒痛苦的嘶鸣响彻天际,巨大的身体犹如崩塌的沙丘,伴随着黄沙一同钻回了地底。
贺兰熹艰难地眯着眼,却找不到沙蟒的踪迹,不由地“嗯”了一声,尾音因困惑稍稍上扬。
《异兽论》上说,沙蟒极其灵活,它们可以随时将自己隐藏在茫茫沙海中,也能随时破土而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敌人身后。唯一可以预示它们到来的便是地底的颤抖与震动。
“贺兰熹,”怒吼狂风中,宋玄机的声音在贺兰熹耳中依旧冷静而清晰:“闭眼。”
贺兰熹当即心领神会。
既然看不清,干脆就不要看了。
在贺兰熹闭眼的刹那,漫天黄沙消失不见,声音却变得分明起来。
风声,沙声,金簪轻轻晃动的声音,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声声入耳,每一种声音都是那么鲜明纯粹。
突然,一道轻微却格格不入的窸窣声混入其中,贺兰熹耳尖一动,微微侧过脸,谨慎分辨着声音的方向。
在无情道院一年的修行,足以让原本性格跳脱的少年在任何危急关头摒弃一切杂念,维持无情道者应有的沉静。
沙蟒的潜行和蠕动隐匿于尘土飞扬之中,它悄无声息地绕至白衣少年身后,猩红的双眸闪烁着伺机而动的幽光。
双眼紧闭的少年无声地弯了弯嘴角,周身暴涨的灵力掀起狂风巨沙,无形的剑浪以他为中心,一圈一圈荡涤四方。
才从土里冒了个头的沙蟒猝不及防地被剑浪掀翻后仰,【载星月】适时铮然出鞘,带着皎洁的星月之光,直指沙蟒身上唯一没有被鳞片覆盖的双眼!
刹时间,剑光与暴血交织,沙蟒长条状的身躯在半空中不断扭曲挣扎,发出阵阵极为凄惨绝望的轰鸣,最终轰然倒地。
黄沙归地,乌云散去,明月高悬,一切重归寂静。
贺兰熹缓缓睁开眼,巨物的头颅狰狞地躺在他脚下,已然没了生息。
不知何时已经天黑了,他那位无情道道友静静地站在月光下,长发如瀑,容色有如漱冰濯雪,竟能与沙海月色同辉,活脱脱一位月下美人。
贺兰熹见宋玄机连根头发丝都没乱,问:“你没出手?”
“需要吗。”宋玄机淡道,“你一人足矣。”
贺兰熹微微一怔,心中不由窃喜。原来宋玄机如此认可他的实力,怪让人不好意思的哈哈哈。
宋玄机看了贺兰熹一眼,解释道:“祝如霜来过此地。他若能一人击退沙蟒,你也能。”
贺兰熹镇定地转过身,背对着宋玄机深吸一口气。
难得说一次长句,结果就这?我又没问你原因。
贺兰熹默默召回【载星月】入鞘,和宋玄机一同来到先前形成的裂缝旁。
裂缝足足有数人之宽,朝下看去,黑漆漆的一片望不到底,里面显然还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祝如霜指引他们来的地方,想必就是这里了。
宋玄机:“走?”
贺兰熹冷淡地点了点头,连“嗯”都没和宋玄机说。
两人一前一后纵身跃入裂缝,眼前均是深渊般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贺兰熹的双脚终于踩到了实质的地面。就在他们落地的一瞬间,视野忽然变得开阔明亮。
贺兰熹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周墙壁上的火把唰然亮了起来,他们面前是一节节向远处伸展的台阶。
此处离地面十分遥远,与世隔绝,月光透不进来,呼啸的风声也消失了,安静宛若死寂。
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了一扇巨大的金色石门前。
石门牢牢紧闭,两侧的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光映照出石门上精致又神秘的花纹。花纹由三条曲线组成,像水流的形状,也很像一个“川”字。
太华宗人人都认识这个图案,贺兰熹和宋玄机自然不例外。
贺兰熹伸手抚摸过石门上的图案,内心惊讶到都忘了自己在闹脾气,主动开口和宋玄机说:“是太善道院的院徽。”
太善道院,太华宗十二道院之一,实力只排在无情道院和合欢道院后。修太善道者,温柔敦厚,博施济众,各个都是品行高洁的淑人君子。
不得不说,太善道院的院徽真是好看——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相比之下,他们无情道的院徽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贺兰熹记得太善道院的道训是“日行一善”。去年刚入学时,他奉江院长之命去太善道院送一些古籍,才踏入太善道院的院门就被几个太善道的弟子团团围住。
大家争先恐后地帮他搬书,请他喝茶,追问他无情道院最近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们可以帮忙处理云云,贺兰熹被他们搞得懵懵的。后来他才知道,太善道院的弟子每日有一项固定的功课,就是“日行一善”。
自己道院无善可行时,他们就去别的道院找;别的道院也没有,他们就下山去找。合欢道院的美人们利用这一点,没少哄骗太善道院弟子帮他们跑腿干活。
宋玄机望着院徽思忖片刻,道:“此地应当是浮绪仙君的陵寝。”
贺兰熹的《九洲史》虽然学得很一般,但也不至于不认识浮绪仙君。
浮绪仙君是太华宗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太善道院第一任院长。两千年前,浮绪仙君和闯入人间兴风作浪的鬼王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两人缠斗了五天五夜,无数城池山川被夷为平地。最终,浮绪仙君重创鬼王后不幸战败,灵力散尽,奄然而逝。
浮绪仙君陵寝所在之地一直是太华宗的绝密,恐怕只有四大道院的院长知晓这个秘密。
祝如霜为何会发现这里,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贺兰熹:“没想到浮绪仙君的陵寝会埋藏在沙海深处。”他还以为会在河流川海里呢。
宋玄机:“陵寝不仅是浮绪仙君的埋骨之地,更是一处隐秘的封印。”
贺兰熹:“封印何物。”
宋玄机:“两千年前,浮绪仙君曾断鬼王一‘脚’。”
“嗯。”贺兰熹郑重点头,“此事我也略有耳闻,鬼王是……”他原想说“瘸子”,又觉得这两个字不符合无情道的调性,话到嘴边硬生生改成了:“一名跛者。”
宋玄机神色微妙地一顿,转向贺兰熹:“龙角的‘角’。”
贺兰熹:“……”
宋玄机:“鬼王有上古烛龙的血脉,故而头顶有一双龙角。”
贺兰熹羞耻地“哦”了一声,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贺兰时雨,”宋玄机看着他,缓声道:“你在《九州史》的课上,究竟都学了些什么。”
贺兰熹:“……”
无情道中人讲究一个无欲无求宠辱不惊,无情道的天选之人居然能这么记仇?
贺兰熹假装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推了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如何进去?”这可是浮绪仙君的陵寝,他不觉得就凭自己和宋玄机目前的实力能蛮力出奇迹。
宋玄机没有在贺兰熹糟糕的《九州史》上浪费过多的时间:“日行一善。”
贺兰熹很快明白过来。浮绪仙君乃太善道院初任院长,想要进入他的陵寝,哪怕不是太善道院的弟子,也不能和他背道而驰。
若说守护陵寝的沙蟒是对来者实力的考验,那这层石门便是对来者道心的试探。他和宋玄机两个修无情道的后辈,如何才能获得浮绪仙君暂时的认可呢?
贺兰熹想了想,从灵囊内拿出一朵浅蓝色的小花,毕恭毕敬地放在了石门前的台阶上。
下一刻,石门上的花纹散发出柔和的微光,明明灭灭,忽明忽暗。小蓝花沐浴在微光中,花影幻化成一把钥匙的形状,渐渐上升,没入太上道的院徽。
伴随着一阵古老而庄重的响动,石门缓缓开启。
宋玄机率先进入陵寝,却迟迟不见贺兰熹跟上。他停步回望,只见贺兰熹弯下腰捡起了那朵小蓝花,轻轻吹去花瓣上沾染的灰尘,放回了灵囊之中。
贺兰熹踏入陵寝的瞬间,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芒猝不及防地从头顶照了下来,他本能地抬手挡在眼前,眯起双眼透过指缝抬头看去,竟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天空。
难道他们从地下里出来了?
不可能,他们不是才进入浮绪仙君的陵寝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中?
可无论是脚底的触感,还是鼻尖萦绕着的泥土的气味,亦或是远方时不时嘤嘤成韵的鸟鸣声,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
一时之间,贺兰熹有一种他和宋玄机从来没去过沙漠,过去几日发生的事不过是他的臆想,此处才是现世的念头,好在宋玄机的声音及时将他从恍惚中拉了出来:“浮生若梦之术。”
浮生若梦之术,收录在太华宗的《术法·十五[终]》内,是一种无限接近【创世】的术法。该术所制造的幻境几乎算得上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皆游走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真真假假,虚实交织。
贺兰熹最近才刚学完《术法·其三》,以他目前的能耐,想要从浮绪仙君设下的浮生若梦术中脱身的难度几乎相当于长孙策考全宗第一,但他一点不慌。
正如宋玄机所言,祝如霜曾经来过这里,并且成功出去了,这足以证明此幻境并非牢不可破。说的不谦虚一点,他年终考核的成绩可比祝如霜高。
贺兰熹望着前方的土阶木屋,提议:“我进去查探,你在四周寻找破局的线索?”
宋玄机:“嗯。”
木屋被收拾得很整洁,但四处落满了灰尘,水井旁的水桶也因干涸有了裂痕,墙角杂草丛生,显然已许久无人居住。
进入屋内,日常生活起居所需的物件一应俱全。膳房里有两套碗筷,粗糙的墙边立着常见的农耕用具。
继续往里走,唯一一间卧房里摆着两张小床,贺兰熹打开的简陋衣柜,发现里面的衣服有大小不同的两种风格。偏大的几乎全是白色,偏小的多是黑中带微赤的玄色。
贺兰熹记得祝如霜比林澹高上一些,想来之前在此处生活的人便是他们二人了。
不知为何,贺兰熹看到祝林二人一同生活后留下的痕迹,莫名有些伤感。
他瞧见衣服的最下方有一抹异常醒目的大红色,他正欲细查,却听见了宋玄机的传音:“过来。”
贺兰熹走出木屋,循声而去。
离木屋不远处有一片竹林,青翠挺拔,竹叶沙沙。日光倾泻而下,在宋玄机的白衣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少年原本沉静的美貌在这一刻仿佛流动了起来。
宋玄机站在一节竹前,稍稍抬头望着高处。贺兰熹来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看到了一个才被他在心里嫌弃了一次的东西——无情道院院徽,一个用篆体刻成的“閇”字。
太善道院的院徽出自浮绪仙君之手,他们的院徽自然也是由无情道院第一任院长设计的。
传言,太华宗立宗伊始,每一位院长都需要为自己的道院立下道训和院徽。很快,其他院长陆续完成了任务,只剩下无情道的院长迟迟没有给出结果。
为了太华宗的和谐统一,院长们一个接一个地催无情道赶紧把道训和院徽定下来:虽说你们道院一百年也招不到几个人,但该的还是要有嘛,不然显得多和我们格格不入啊。
一番规劝下来,他们的初任院长不出意外地被吵到了,当即随手执剑刻下一字用于打发同僚。
閇,意为“闭”,取“闭耳,闭目,闭心”之意,和无情道断绝七情六欲的理念还算吻合。当然,这个“閇”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含义,那便是——给本座闭上你们的嘴。
竹子上的无情道院徽再次证明祝如霜和林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只是,祝如霜为何要把院徽刻在竹子的高处?如此不显眼,若不是宋玄机心细如发恐怕都发现不了。
难道,祝如霜刻下院徽时,竹子并没有这么高?
贺兰熹记得这类竹子的生长过程十分有趣,头两年异常缓慢,只为向下而伸,扩展根系。第三年开始,它们厚积薄发,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短短数月就能比他们无情道院所有人加起来还高。
宋玄机平静地陈诉事实:“祝如霜和林澹一同在此处,共有三年之久。”
贺兰熹也想到了这点,他做不到宋玄机那么淡定,趁宋玄机的注意力没在自己身上,抓紧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祝如霜居然用了三年才破了浮生若梦的幻境?难不成他也要和宋玄机在一起单独待上三年才能出去?!
不要不要,别说三年了,三个月他都会发疯,搞不好会不惜以死相逼,要求宋玄机每天至少主动和他说话三次,然后宋玄机不但不会理他,大概还会觉得他走火入魔,一剑把他拍晕了事。
巨大的绝望涌上心头,贺兰熹一边想哭又想闹,一边冷静琢磨着难怪祝如霜会说出“我道心已毁”之类的话。
若只是几日的相处时光,祝如霜或许不会对林澹动心。那三年呢?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与世隔绝的桃源幻境中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也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祝如霜入无情道院也不过一年罢了。如今细想起来,倘若祝如霜乃天生无情之人,又怎会为了重病的亲人不惜以身犯险呢。
宋玄机问:“你可有发现。”
贺兰熹沉浸在绝望中,“嗯”都“嗯”得很难过:“随我来。”
两人回到木屋,贺兰熹带宋玄机来到卧房,径直走向先前没有关上的衣柜,将最下面的红色布料一把抽了出来。
——是两件除大小之外一模一样的大红喜服,其中还夹杂着一方绣有鸳鸯戏水图纹的红盖头。
宋玄机沉吟片刻,拂袖一挥,床底又滑出来一个陈旧的木箱。木箱在两人眼前自动打开,里头装着两根烧至一半的红烛,几张字迹端正的“囍”字,以及一对形制奇特的合卺杯。
祝如霜果然已经在幻境中和林澹成过亲,两人在现世林府的婚礼只是走个形式,他们早有了夫妻之名。
宋玄机将半截红烛召入手中,根据烛台上凝固蜡油的硬度推测出使用的时间:“此烛燃后不久,祝如霜二人便离开了此地。”
一旦入局者离开,幻境中的时间也会停滞不前。换言之,祝如霜和林澹一完婚就从幻境中脱身了。
难不成,成婚便是破浮生若梦之术的关键?可浮绪仙君怎会费尽心思设下幻境就为了看两个男人成亲,浮绪仙君又不是合欢道院的院长,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恶趣味。
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他目前还想不明白。如今之计唯有复现当时的情景,看看会发生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贺兰熹忍不住瞥了一眼宋玄机,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
从他去年第一眼见到宋玄机,宋玄机一直以一袭白衣示人。撇开宋玄机清冷淡漠的气质不谈,其实也是花容月貌,惊才绝艳。如此美人,一辈子只穿一种颜色,那真是作孽。
贺兰熹在心中暗暗酝酿好措词,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穿?”
宋玄机点头:“穿。”
啊?宋玄机这么爽快就答应了?贺兰熹犹豫了一下,又问:“你可知我意?”
宋玄机看着他:“你说呢。”
贺兰熹表面镇定地怔了怔,转念一想,无情道的天选之人不会有任何情绪,自然也不会尴尬羞耻。既然宋玄机都不羞耻,那他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刚好他很喜欢穿红色,因此还一度很羡慕合欢道的弟子。
宋玄机走到两件喜服前,动作自然地拿起了其中偏大的一件,将红盖头和偏小的喜服全留给了贺兰熹。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一路同行的缘故,宋玄机明明一个字都没说,贺兰熹却默契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登时浑身一僵。
贺兰熹:“……嗯?”
宋玄机:“我比你高。”
贺兰熹冷冷地看着宋玄机说实话的样子,表示自己不接受这个理由。
宋玄机想了想,又道:“我助你完成《九州史》的功课。”
贺兰熹有些心动,却不肯让步,神色颇为冷傲:“我辅导你的《丹药学》。”
“我不介意在《丹药学》上只拿乙等的成绩,”宋玄机语气淡淡,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但你似乎很在意你的成绩。”
“……”贺兰熹万万没想到,宋玄机在《丹药学》上居然如此不求上进!
他和宋玄机可不一样。他的《九州史》虽然学得烂,但他目前还没有放弃挣扎。只要有机会,他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在不擅长的科目上有所进益。
就像他不想修无情道,但既然已经开始修了,就势必要修出个大宗师来,肩负起护佑苍生的重任,顺便名利双收,再被万人敬仰一下。
想要做大做强,首先他的《九州史》就不能拖他的后腿。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抱起了小一号的喜服。
许是祝如霜和林澹在幻境中条件有限的缘故,一对喜服裁得并不精致。布料手感不佳,裁剪粗糙,上面也没有喜事纹样的刺绣,只是一片纯粹的大红色,比合欢宗弟子繁华奢侈的校服差远了。
贺兰熹一边换上喜服一边猜测,这两件喜服说不定是祝如霜和林澹亲手做的呢。
换好衣服,贺兰熹手里拿着红盖头走出卧房。厅堂中,宋玄机已经贴好了“喜”字,点燃了红烛,听见贺兰熹的脚步声,回眸朝他看来。
贺兰熹猝不及防地和宋玄机四目相对,只觉一团冰冷的火焰闯入了眼帘,明明绚烂无比却毫无温度,仿佛一枚在烈焰中安静沉睡的美玉。
宋玄机发间独特的双边金簪乃是姑苏宋氏一族的象征,即便此刻仍没有取下。淡金色的流苏垂在脸庞两侧,动静随风亦随人,和他身上的大红喜服交相辉映,更是金质玉相,风华绝代。
喜服的质量不重要,重要的是穿喜服之人的脸。长成宋玄机那样,身上套个麻袋都好看。
两人对视片刻,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贺兰熹刚在想行吧行吧比谁话少的大赛又要开始了,宋玄机便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道:“喜帕,自己戴上。”
两个同龄的红衣少年仪态端正地站在一起,红烛高烧,烛光摇曳。
贺兰熹等了半天,没等到宋玄机的动作,忍不住问:“你会成亲吗?”
宋玄机道:“会。”
经常成亲或者经常参加婚礼的人都知道,成亲无非就是拜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贺兰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在红盖头下看不见宋玄机的动作,却听到了金簪流苏轻轻碰撞的声音。
贺兰熹连忙弯腰,和宋玄机一同拜了天地,拜了暂时缺席的高堂们,最后双双侧身,对面而立,同时朝着对方俯下身来。
三拜完毕,贺兰熹立即自己掀起了盖头,警惕地看向四周。
天色渐暗,虫鸣鸟叫,木屋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果然,成婚并非破解幻境的必要条件。
贺兰熹想把喜帕放在一边,怎料喜帕的做工太差,外露的线头突然卡住了他束发的发冠,一时半会儿好像拿不下来,除非用力硬拽,那也太傻了!
他只好暂时先放弃和红盖头较劲,头上顶着掀开的红盖头,冷静分析:“祝如霜二人在离开之前,可有洞房花烛?”
祝如霜和林澹难不成在幻境中不仅有了夫妻之名,更有了夫妻之实?!
祝哥你……你不会玩这么大吧!
宋玄机道:“不知,但我不会。”
贺兰熹心有所想,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会?”
宋玄机:“洞房。”
贺兰熹:“……嗯。”
贺兰熹沉默着背过身,在宋玄机看不见的角度弯起唇角,偷偷笑了一下。
现在他可以确定天纵之才的宋玄机至少有两件事不会做了,那就是《丹药学》和洞房之术。
贺兰熹记得他娘亲说过,洞房一定是两个人两情相悦到很深的地步才会发生。而对他们无情道中人来说,一旦用情至深,无情道不崩才怪。可上次他在林府和祝如霜相见,并没有发现对方有道崩的迹象。
不过就算宋玄机精通洞房之术,他们也不至于为了破一个幻境做到那种地步啊。
贺兰熹镇定回头:“无妨,祝如霜和林澹应当也没有洞房。”
宋玄机:“为何。”
贺兰熹:“因为祝如霜未曾道崩。”
宋玄机静默沉思,对贺兰熹无情道不崩即没有洞房的判断不敢苟同。他没有出言反驳,只改口道:“你功课写完了么。”
贺兰熹一怔,差点“啊”出声:“……嗯?”
宋玄机一身大红喜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做功课。”
贺兰熹犹豫着问:“你可是认真的?”
“总归你我无旁的事可做,”宋玄机淡道,“你可以先把《九州史》的功课写完。”
听到“九州史”三字,贺兰熹胸口一阵窒息,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