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就醒了?”齐沅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有点局促:“还没到中午呢,你用不用再睡一会儿?血族在白天醒着很难受的吧?”
“不用。”谢临抬手捏了捏眉心,撑着手臂坐起来,眼中淡淡的水汽逐渐散去。
思索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被你盯着睡觉。”他的尾音被拖长,比往常多了一丝刚刚清醒的慵懒,带着隐约的扭捏,把齐沅听得一愣。
他花了几秒钟理解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自己似乎是在进入这个魇境之前,在医疗部的食堂对谢临说过一句“我不想被你盯着吃饭”。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齐沅瘪嘴,偷偷剐了谢临一眼,心想某些方面,这人真是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小肚鸡肠,甚至有点睚眦必报的感觉。
“我又不是特意来看你睡觉的。”他有些气鼓鼓地解释,重新坐下来,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之前他们被困在雪山时那段未完的对话,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你怎么样。”
“只是这个吗?”
谢临翻身坐到床边,直视他的眼睛,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关于为什么会组队的真正理由,关于谢临喜欢齐沅这件事。
“我……”
齐沅张了张嘴,第一个字说出口以后却忽然顿住了。
他想自己是知道的,关于谢临所说的,他为什么会和自己组队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反而无法顺畅地开口。
废弃小学里谢临被他阻止用直接武力破魇后的默许,粉海上他照亮海面、配合自己击败邪魄的默契,再到刚才,他从极寒之底将自己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破魇的日子里,谢临不止一次对他妥协过,期间他也不是没去思考原因,却一直没往那个最不可能的方面想。
在梦中丧尸横行的魇境里,谢临走之前留下的那句“没用”他至今回忆起来仍会感到凉意,但更多的,当真实的谢临出现在自己身边时,他会感到安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他的帮助,甚至习惯了他的味道和指尖的温度,习惯了因为他而砰砰直跳的心。
这仅仅是对于队友的感情吗?
不是的。
齐沅的手指在膝盖上蜷起来。
他知道,不是的。
但是……原著里那些尚未发生的,但不断以记忆形式涌现的片段,那些像是平行时空一样存在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他想要开口言说的这一刻也一并翻涌着席卷了他,和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混在一起,汇成一股复杂的乱流,纠缠着他。
最初的最初,以避开谢临的存在而展开行动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他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情感。
所以他张了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只是沉默着。
谢临没有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狭长眼尾在昏暗的光线中被模糊出温柔的弧度。
“没关系。”他放在被单上的食指动了动,缓缓开口,“没有必要急着现在说。”
至少现在,他知道齐沅对自己并不抗拒就好了。
至于进一步的那些事……
没关系,他还可以等。
等到他真正看清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反正现在,他们依旧能享有彼此相伴的时间,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房间里明明光线昏暗,连陈设都看不太清,但齐沅却精准捕捉到他唇角的弧度。
谢临笑起来很好看。
齐沅怔怔看着他的笑,感觉自己纠结的情感被稍稍冲淡了些,下意识也回给眼前人一个微笑,耳廓上浅浅的粉红暴露在房门外树影婆娑间露出的光斑里。
“门口有人。”谢临站起来,不想影响齐沅破魇的步调,主动让这段暧昧的对话走向终结。他把衣架上的黑袍取下,披在身上,用眼神示意齐沅门口的位置。
“有人?”齐沅一愣,“我没听到敲门声之类的啊?”他带着疑惑的声音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承接。
“因为我们在此之前敲不了门。”芭蕉叶缓缓朝两侧打开,宋以辞站在门外笑盈盈看着他。
“为什么?”齐沅连忙帮他们把房门打开。
“没人胆敢接近沉睡的巨龙。”宋以辞冲他调皮地眨眨眼,语气揶揄,显得有些答非所问,“除了巨龙宠爱的精灵公主。”
“别听他在这说鬼话。”陆准从宋以辞身侧探出脑袋,挤开他率先往房里走,“简单来说,我们无法突破谢临灵力的自动防御。”
“欸?”齐沅一愣,明明自己之前一路走到谢临身边都很顺利,甚至还感叹过最强净魂师先生睡觉时总是显得没什么防备。
“我的灵力对你没有敌意。”谢临走到他身边,似乎并不适应白天强烈的日光,在光线打进屋里时就开始蹙眉,“它的自动防御对你不成立。”
谢临和齐沅的灵力匹配度是100%,共鸣度很高,不但彼此间无需设防,还能充当危急关头帮助对方缓解身体压力的良药。
要说他为什么早就知道这一点——是罗兰那个小老头在最初的魇境前告诉他的,当时他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组合”,他还对那种无厘头的说法不屑一顾。
而现在他只感到庆幸。
他深深看着齐沅沐浴在闪烁的阳光下那漂亮的侧脸,他的眼角鼻尖都晕着柔和的日光,泛着波光的眼瞳中在看向自己时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隐约的羞涩。
何其有幸,匹配系统在茫茫人海之中选中了他们两个,让他不会错过这样美好的人。
“什么事?”想到这里,谢临竟是好心情地主动朝宋以辞和陆准发问,把他们都吓得一愣。
谢临什么时候愿意搭理齐沅之外的人了?
“笑莹姐和严溯出门巡查回来了,人类阵营那边没什么进一步的行动,都在疗伤。”宋以辞首先反应过来,“在快要到来的下个黄昏之前,我们是不是要先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
齐沅看了一眼谢临,他脸上不太正常的白已经融进血族苍白的肤色里,销声匿迹。但他还是有些担心白天过强的光照会对他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于是上前一步挡住阳光,把他罩在自己不算宽阔,甚至分外单薄的背影里。
“赤红帝国伙食挺好的。”他说,“你们饿不饿?”
“你想说什么?”陆准疑惑。
“我在想,我们可以去赤红帝国开个会,刘圣羽应该也在那里吧。”齐沅冲他微微一笑:“你们是否愿意赏光呢?”
如果放在《幻想乡》的动画里,眼前的场景简直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剧情。
沈笑莹坐在赤红帝国的长桌上的时候,仍然有些没回过神。
她呆呆地越过自己桌前的烛火、红酒和牛排,观察四周。
她的同一侧坐着包括自己在内三个尖耳朵的精灵,再边上坐着一个恢复蛮族打扮的,并不是很矮的矮人。而对面,两个血族各自坐在一端,其中金发的血族身侧坐着一个银发的漂亮精灵,他们的身后站着一排面无表情的血族佣人。
明明在动画连载的剧情里,这些种族几乎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状态。
这实在是有些荒谬了。
但似乎又有那么一点合理。
她抬眼看向自己对面的银发精灵。
他正专心致志地切着牛排,偶尔和身侧的血族耳语几句,她能隐约听见他说“还带着血,我喜欢熟一点的”“你能帮我问问老管家有没有牛奶吗?”一类的闲聊,神情随意的像是本就生活在这里。
但就是这样一个慢条斯理嚼着牛排,外表看上去甚至有些柔弱的人,正是这几天来四处奔波,真正把他们几大种族,把他们这些心高气傲的大家族精锐串联在一起的主心骨。
如果没有他,恐怕这长桌上的许多人都已经在阵营对抗中出局了。
“我们来做下个黄昏之后的战略部署吧。”齐沅没有察觉沈笑莹的思绪,他吞下鲜嫩多汁的牛肉,用餐巾颇为优雅地擦了擦嘴,抬头扫视长桌上的众人。
“笑莹姐他们观察到人类阵营,就是亚当之域中的召唤法阵尚且存在,那黄昏后,我们也许会再次失去一名成员。”
“左思琪阵营目前还剩三个人,她自己,冉瑭和曹典。”宋以辞推了推眼镜,“对我们不具备太大的威胁。”
“曹典那小胖子胆小的很,应该也不太敢对我们耍诈什么的。”刘圣羽往椅子靠背上瘫倒,神情有点无聊:“冉瑭是不是受了伤?这么算下来,也就姓左的一个能打,有什么好顾虑的。”
“冉瑭虽然过去了,也并不会对我们出手。”齐沅想起冉瑭倔强的脸,摇了摇头。他清楚朋友的品性。
“但我们仍然需要警惕。她召唤过去的人是随机的,如果……”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人。
“如果这次,她召唤到谢临呢?”
第85章 幻想乡(23)
“我不会过去。”低哑的声音从齐沅身侧传来,谢临的手上竟然真的拿着一杯高脚杯装着的牛奶,往齐沅手边递。
“还真有啊……”齐沅略感诧异,原本他就是随口一提的事情,没想到那老管家竟然真的不知从哪里找了牛奶来,还装在华丽的玻璃杯里,在西餐长桌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他看了一眼谢临,那人脸上的柔和在人群聚集的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恢复了一尘不变的无表情,生人勿近的冷感重新显现出来。
“不过,会不会过去又由不得你。”
齐沅把鼻尖凑在杯缘嗅了嗅,奶香味淡淡飘来,便放心抿了一口,也没在意手中的牛奶和周围人手边的红酒杯格格不入,舔了舔嘴唇开口。
“左思琪的召唤是随机的,被选中的人恐怕没有违抗的机会。红酒你还喝吗?”他捏了捏自己的另一只高脚杯,偏头问道:“我有牛奶了。”
谢临像是认同了他的说法,没再说话,只是曲起修长的手指,不经意蹭过齐沅手背,把他的酒杯拿到自己手里。
齐沅被他主动的肢体接触吓了一跳,被他贴过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确实在感情方面说不上敏感。先前的两次破魇至今,他们不是没有过肢体接触,但那时的他把谢临当作自己正儿八经的队友或同事看,对于偶尔的肌肤相贴或搂抱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是正常的触碰。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月检度假福肺
他和谢临之间这份尚未彻底言说的感情,经过被困在雪山之底相拥的夜晚,和风律之城卧室里对视的清晨,就像谢临握在手中轻轻摇摆的酒杯中的红酒,液面在高脚杯的边缘旋转跃动,只差毫厘就会倾洒出去。
呼之欲出。
所以如今,即使是这样细小的触碰,都让他下意识紧张起来,感觉先前咽下肚的一小口红酒好像顺着血液开始轻微的燃烧,并不灼热,只让他的耳垂挂上一抹粉。
那抹粉色在长桌上烛光的烘托下并不算太明显,却被谢临轻易地捕捉,于是他的眼底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明明自己杯子里的酒还没喝完。
“我怎么感觉……”刘圣羽看着金发血族和银发精灵看似无比自然实则处处透着暧昧气息的互动,从桌子另一侧探出脑袋,“我怎么感觉你们关系变得更好了?”
巨型哈士奇再傻也知道这种问题问谢临是要遭眼刀的,便眼巴巴盯着齐沅看,期待他的解答。
“……有吗。”齐沅眼睫缓慢颤动了一下,略显牵强地笑了一下,感觉心脏漏了一拍似的,“应该是你的错觉。”
“一直很好。”心情极佳的谢大佬悠哉悠哉补充,抬手把齐沅散落在耳边的头发顺到耳后,方便他吃东西。
他不插这一嘴还好,他一出声,长桌上的其他人立刻全部诧异地抬起了头。
陆准凑到宋以辞旁边低声耳语:“喂,谢临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时三天不说一个字的人一天之内说这么多话,简直可以称得上诡异。
宋以辞:“……宣示主权。”
他有些糟心地瞥了一眼时常把齐沅挂在嘴边念叨个不停的陆准,忽然觉得自家队友以后的破魇之路道阻且长。
他最好不是对齐沅有那种意思,毕竟和谢临竞争的胜率……看在和陆准是铁哥们的份上,他愿意给出万分之一的概率。
沈笑莹看见谢临看像齐沅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柔光,叹了口气。好像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谢临要和齐沅组队的原因——要说心里不酸涩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对谢临也确实倾慕许久,这一点她无法否认。
但她更加无法欺骗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事实。
和自己最初的判断不同,眼前的两人在各方面都的确是最匹配的,她此前对齐沅的偏见也早就消失在他带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震撼中。
所以沈笑莹只是无奈地笑笑,默默和严溯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声提醒:“或许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之后的行动?”
她的弟弟沈乐臻还没有脱离魇境和其中邪魄的威胁,即使清楚黄昏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很难再有所行动,却仍旧放不下悬着的心。
“对,说正事要紧。”齐沅听到她的声音,很快敛了脸上隐隐的难为情,清了清嗓子,定定看向她。
“笑莹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上次你见到弟弟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问这个?”沈笑莹对他突如袭来的问话感到不解,垂眼思索了一下,答到:“视屏通话之外,真的见到应该是在将近一年之前。我这两年工作忙,乐臻又基本上都呆在医院,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
“我可以再问问,这一次你来医院探望弟弟是因为什么吗?”
“我听说乐臻的病情恶化了。”谈及此,沈笑莹面色带上几分忧愁,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应该并不知情,他不只是普通的癫痫……是脑瘤。”
齐沅想起反馈中看到沈乐臻憔悴绝望的脸,心头微微一沉:“是晚期吗?”
“不是的,乐臻是三年前确诊的脑瘤,在此之前家里人都认为他只有轻微的智力障碍……但是医生当时告诉我,肿瘤是良性的,做了切除手术,恢复的好的话可以治愈。”沈笑莹拿起餐巾在眼角擦拭,严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但我没想到情况这么快就恶化了……”她说着,肩膀有些颤抖,“结果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他,就入了他的魇……”
“我很抱歉。”齐沅沉声说着,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一下,显出几分纠结,还是决定把最后一个疑问说出。
“最后……可以告诉我,一年前你最后一次见到的沈乐臻和大约两年前相比,外貌上有什么变化吗?”
“唔,两年前那阵子他刚做完手术,整个人都很憔悴,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好,有时几乎整天都在昏睡。”沈笑莹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但一年前我见他的时候,他在医院里养了很久,整个人看上去很健康,冲我笑的时候都很有活力……”
“我当时甚至以为他会永远那样健康下去。”沈笑莹的话音里逐渐带上几分颤抖,甚至无法平稳地说完整个句子就开始掩面哭泣,宋以辞走过去绅士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齐沅眼中也染上淡淡的悲伤,他安静听完沈笑莹的回忆,沉思一阵,手指无意间攥成拳,竟是把指节捏得有些发白。
这个魇境的构成,如果他的猜测没错,应该和他们最初认为的那样完全不同。
而掩藏于反馈之中、种种诡异迹象之中的真相……也许并不是最好的结局。
但这也正是他要用心去破魇的原因。
修补自身灵魄之余,他不想辜负众人的期待,也想给沈乐臻、也给沈笑莹一个真正的交代。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笑莹姐。”齐沅努力对陷入悲伤的沈笑莹扬起微笑:“放心,我一定会破除乐臻的心魔。”
“嗯,也谢谢你,齐沅。”沈笑莹红着眼框抬起头,身体不再颤抖,回给齐沅一个带着泪却分外坚定的笑:“我们不要停留在这个话题上了好吗?打起精神讨论一下预言诗如何?”
“现有的四个短句是这样的:若第一缕光照亮黑暗一隅,非凡之物显现于暗潮之底。遇龙之地有巨灵镇守秘宝,见白雪覆于霜天方能沉寂。”
齐沅对沈笑莹点点头,把预言诗逐字逐句背出来的时候,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下,瞳孔微缩。
“怎么?”谢临问道。
“没什么。”齐沅垂下眼,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诗句,眉头稍微舒展开。
看来除了指引他们收获秘宝之外,这句诗里还隐藏着额外的一些信息。
只是仍然不完整。
“下句预言诗会很关键。”齐沅抿唇,并没有把自己的一点发现提前说出来,“还有就是,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去预防冉瑭那样被召唤走后失去联络的情况?”
“如果同是精灵族,我有在上个黄昏后新解锁的远距离传心音的能力,应该不用担心。”严溯说道,“只是血族和矮人这边……”
“血族好像没有这样的功能吧?”齐沅侧头看了一眼谢临,忽然想起来上个黄昏后老管家似乎带着谢临去了什么地方,后来他也一直没说自己新获得了怎样的能力。
谢临注意到他的视线,也回看过来,幽深的眸子眨了眨,映着烛光,竟然带了点无辜的意味,像是在问“看我干什么”。
罢了,不愿意说就不说吧。
齐沅把视线重新放桌上,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
叮当声响起,是一部分人手里的叉子落在长桌上的声音,许久未曾经历的撕裂感再次包裹了齐沅,他的视线被固定在正前方,看到桌对面的沈笑莹和宋以辞身上的肌肉翻腾起来,像是要突破皮肤的束缚,最后猛地炸开,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棉花,属于玩偶娃娃的布料把他们围绕。
原来变成娃娃的过程是这样可怖的,齐沅想。
但是现在明明最多只是中午而已。
黄昏未至,为什么会变回娃娃?
头顶传来震动,他听到沈乐臻无精打采的声音:“你们真的都在赤红帝国啊?”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儿诡异的沙沙声,离众人逐渐靠近。
一只大手凭空越过所有物体,抓出了齐沅的身子。
“是你把大家聚集起来的吗?约尔。”齐沅的视线在天旋地转中对上了一双深棕色的,黯淡无光的眼睛。
“你真厉害……我该…怎么……”
电波声断断续续传来,干扰了他的话音。
“奖…励…你,呢?”
“我可…从来没有……算到你能把大家都聚在一起,约尔。”
电波声断续着,随着沙沙声逐渐消失,沈乐臻的脸清晰出现在齐沅眼前。
很奇怪,他明明是在咧嘴笑,眼角却没有一点快乐的弧度,窗外的阳光照进他眼里就仿佛被吸走了一般反射不出任何色泽。
齐沅凝神观察他的脸庞。沈乐臻在魇境里的状态更接近沈笑莹所描述的一年前,也就是他做完手术后一年,已经恢复精神的样子——男孩的脸颊不像第二个反馈里看到的那样消瘦,白嫩的苹果肌饱满,气色也不错,除了有点儿没感情,完全是个正常孩子。
他一边垂着头小声嘀咕,一边紧紧抓着齐沅,后者能听到棉花芯在身体里被捏得簌簌轻响,虽然没有痛感,却传来一阵窒息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沈乐臻紧抓自己的左手,忽然产生一种他要把自己毁掉的错觉。
但是他没有。
“仔细想想,这样的剧情展开其实也不错啦。”他扬起头朝齐沅笑笑,右手按着左手向下垂,声音恢复清亮,不再断断续续,“大家在一起和和美美,让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姐姐。”
“约尔,我不打算惩罚你了。”他捏了一下齐沅的脸蛋,把他抱在怀里,似乎是觉得另一只手还有点空,又探头从床头柜里拿出另一个娃娃,好巧不巧,齐沅看到那娃娃银色的耳饰和一身黑袍。
“你和琳相处的还好吗?悄悄告诉你,虽然她是个高贵冷艳的女王陛下,但是实际上在她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火热的心哦!”
沈乐臻凑到齐沅面前说出一段羞耻感爆棚的台词,齐沅却意外地觉得挺贴合谢临,即使娃娃状态下不能弯起嘴角,他的眼睛里多少也出现了笑意,又看到沈乐臻另一只手上的血族娃娃看上去气呼呼的,更加忍俊不禁。
“说起来,现在还没到日落的时间哩。”他走到椅子边,打了个哈欠坐下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我有点累。”
他卷翘的睫毛眨了眨,缓缓垂下,像是睡过去了。
齐沅被沈乐臻抱在胸口,他屏息感受男孩的气息,却发现他闭上眼后,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就像没有在呼吸一样。
视线的正前方,深蓝色眼睛的娃娃在男孩怀中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齐沅默默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意识也昏沉起来。
恍惚间,齐沅再次感受到被紧握的窒息,他的意识逐渐回笼,在朦胧视线中看见桌前洋洋洒洒的暖橘色光芒,空气中有零星灰尘在飞舞。
新的黄昏悄然降临。
之后发生的事情与之前的每个黄昏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沈乐臻没有再费力跑到房间的各处收集娃娃摆在床上——除了事先被他拿出来抱着的齐沅和谢临两人,赤红帝国坐标的床头柜里,他还接连掏出五个娃娃摆出来,倒是省了不少准备时间。
杨恩明的破娃娃尸体最终还是被敏锐的沈乐臻从床底下找了出来,他的身子烂出好几个大洞,棉花漏了一地,沈乐臻皱着鼻子把它扔进垃圾桶,随后开始惯例的陈述。
这一次,他仍然带着笔记本,一字一句认真地公开之后的歪歪斜斜的两句诗。
“你们找到前两个线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啦,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沈乐臻拍拍手,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公式化的笑容。
“新的一句诗是这样的:难守易攻之地黄沙埋枯骨,得群星汇聚之力昭示珍藏。”
齐沅自他身后的角度把那两行字尽数纳入眼底。看来离获得隐藏在诗里的,完整的信息应该还差最后两个字,他默默想。
沈乐臻读完诗句后,把笔记本“啪”地合上,环视床上堆放的娃娃们。
“这是第三句预言诗,之后的第四句就是最后一句啦。你们的旅途正在变得越来越艰险,千万要小……”
再一次的,他顿住了。
“……心。”
窗外的阳光闪烁间,他的眼里好像重新燃起一点神采,俏皮地眨了眨,笑容里多了几分生动的温度。
“我还得去医院,大家晚上都要加油哦。”
他把娃娃各自放回各自的领地,走出房门。
齐沅屏息捱过身体从娃娃布料过渡到正常肌肤的痛楚,先前摆放着红酒牛排的长桌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有些怕自己忘了,想要赶快找到纸笔把第三段预言诗记下,越过低眉顺眼的仆从跑进走廊,差点和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
“谢临……”
齐沅及时刹车,睫毛快要贴到他的鼻尖,冷檀香味再次将他包裹,他后退几步,抬头看到谢临深邃的眼睛。
那人对他的后退好像略有不满,轻微地皱了眉,但也明白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破魇上,侧了身子让他进入卧室,沙发前的矮桌上,羽毛笔和羊皮纸已然准备到位。
齐沅把新的两句诗写在纸上,垂眸沉思片刻,抬头问道:“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沈乐臻……”有点奇怪。
谢临坐在他身侧的沙发上,点了点头。
作为娃娃被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们应该都感受到了。僵硬的手指,没什么温度的肌肤,几乎感受不到的微弱心跳,话语间出现越来越频繁的卡顿和电波声,还有闭上眼后就不再起伏的胸口。
随着他们解密的推进,魇境之中的沈乐臻也在发生一些不妙的变化,生动活泼的小男孩的形象逐渐崩裂出越来越多细小的口子。
像一道海市蜃楼般的假象。
也许,现实里的沈乐臻早就已经……
心头泛起酸涩,齐沅觉得自己像是被泡在酸水里,细细密密的酸意啃蚀他心脏的边缘,让他的脸色不由黯淡下去。
自己好像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他低头抚上胸口,那些随着灵魄恢复逐渐被感知到的情绪,不知何时已经在心中生根发芽。
“齐沅。”
谢临轻轻喊他。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嗯?”
“人死后,灵魄消散,邪气无从侵袭,魇境将不复存在。”
“你是说,若沈乐臻早就不幸离世,魇境中的这一切都不可能存在?”
“对。”而且这种以幻想乡为背景铺开的魇境,除了沈乐臻以外,魇主没有是其他人的可能。
谢临眯起眼睛,回想起曾经看到多次的黑色波浪状小方块。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这是肯定的,但是直到现在都不曾想起来,让他难免有些烦躁。
“看来我们不能急着现在盖棺定论。”
齐沅收回低沉的情绪,冲谢临笑笑,掏出口袋里的两块胶状固体。它们表面的弧度摸上去带着一丝软意,很舒服,却又不能互相拼接,仍然等待另外的部分补充。
“目前来看,还是只能把重心放在新公布的句子上。”他把视线投向羊皮纸上的第三句预言诗。
难守易攻之地黄沙埋枯骨,得群星汇聚之力昭示珍藏。
有“黄沙”在前,关于这句诗指向的地点,其实不难猜。幻想乡中大陆的地形不算复杂,能够称得上难守易攻的地段,势必是较为平坦的地形,而加上黄沙,就能把范围进一步缩小。
风律之城的西北荒原紧连着的地域,有一片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