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水荔扬手上的戒指不见了,一颗心蓦然发紧。
“我有事儿呢。”水荔扬偏了偏头,眼里飘出几分心虚,“我要走了,要不然你就把我抓了送给李牧祁,让他再升你一级。”
洛钦的手指用力捏在他下巴上,水荔扬吃痛,却挣脱不开:“疼……”
“别这么跟我说话,好不好,荔枝?”洛钦把额头靠在水荔扬肩膀上,“要做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
他心里忽然毫无预兆地蹦出了一个念头,要把面前这个让自己毫无办法的人抓走、藏起来,就算用镣铐锁住手脚也好,关进地下室,一辈子都不再出现在别人视野里,谁也找不到,谁也伤不了他。
洛钦被自己这种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觉得遍体生寒。
关起来,也不是不行……
水荔扬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盯着洛钦颈部赫然出现的一个小红点,仿佛呼吸都被冻住。
那个红点是从对面的露台上投过来的,正轻轻地、微小地晃动,然而洛钦自己却毫不自知。
他脑子里还能够冷静思考,是谁?为什么会拿枪指着洛钦?
按理来说,抓捕袭击者的工作应该由联盟卫队接手,通常也不会是一个人。这个躲在暗处的人,显然是来执行暗杀的。
是谁要杀洛钦?
水荔扬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他怕自己一旦表现出什么端倪,那个狙击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种阴谋论,眼下正好是袭击者被围堵在方舟大楼里的时间,如果洛钦死在这里,只会被认定在阻止袭击者的过程中因公殉职,并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谁会不要命地质疑是方舟内部有人对洛钦下了手?
而如果洛钦死了,那么这个责任又会被推给谁?
水荔扬知道自己没时间再想下去了,虽然只过去了一秒钟,但子弹要是飞过来,连半秒都用不了。
“记住我的话,洛钦,不要阻止我,也不要站在我这边。”水荔扬抓着洛钦的领子,将他推到墙角的阴影里,“‘红眼’不赌必输的局,你好好看着,撑到最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迸出泪水,双手一直在发抖。但他还是松开了抓着洛钦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身后玻璃天窗的方向。
“红眼”不会傻到为了谁去死。
但水荔扬会。
狙击枪的声音响了起来。
洛钦眼睁睁看着水荔扬肩头炸起一团鲜血,整个人从栏杆上翻了下去。
“荔枝——!”他瞠目欲裂,只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嘶吼,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渐渐被血气浸透。
数十个埋伏在楼下的联盟战士一拥而上,将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水荔扬摁住。金属项圈咔嚓一声被扣到了他脖子上,锁扣闭合,上面立刻亮起了绿色的灯光。
洛钦双手扒住栏杆,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忽然一股麻痹的感觉从大脑瞬间爬遍了全身,像是毒蛇的唾液一样,让他一步也挪不动。
“红房子,绿窗子,窗边站着黑影子……”
耳边响起老旧的八音盒声响,他想那大概是幻觉,如同噩梦中无人琴房里传出的诡异钢琴曲,缠绕着他四肢百骸,身体每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快动,快动!
洛钦拼尽了全力想要挣脱这种僵硬的状态,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李牧祁轻声笑着从他背后出现,望着楼下乱成一团的景象,目光很是欣赏,“嗯,有点麻烦,但是也不枉我精心建造的关押室被弄成那副德行,比起收益,这点损失不算什么了。”
洛钦看到他的荔枝被压得跪在地上,半边脸都是血,连影子都变得很脆弱。
水荔扬在看着自己。
他一定在等自己过去。
“你……你干了什么……”洛钦几乎把内脏憋出了血,才拼命吐出几个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双腿被冰冻的感觉逐渐演变成灼烧的疼痛,幻觉挥之不去。
“我什么都没干。”李牧祁的笑成为了那时回荡在他耳边唯一的声音,“是你自己不敢过去,洛钦。”
水荔扬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反绑着双手,带出了洛钦的视线。
头顶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第217章 从今天开始,他的人生被你毁了
水荔扬慢慢醒了过来,双手并没有被绑住的感觉,身上的血迹被擦过了,衣服也是新换的。伤口还在疼,好在已经不流血了,被仔细地包扎好,散发着中药的味道。
他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这是个普通的卧室,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窗边挂着白色透明纱帘,有风从纱窗里吹进来。
对面的墙上是一面博古架,放了一些精致的赏玩,但在这种地方显得很突兀。
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应该已经睡了很久,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只记得昏过去之前还在方舟。他一路杀进收容区,砸了几个再造人类关押室,然后在室内花园碰到了洛钦。
——有人要杀洛钦。
水荔扬伸手摸上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箍得很紧的金属项圈。
他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从博古架旁的装饰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受伤的地方都被处理得很细致,衣服也是干净的。
对方没打算让他死,接下来大概也不会怎么折磨自己。
水荔扬正在错愕,忽然听到一墙之隔有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他警觉地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听着门口的动静。
“……一天三次来给他换药,记得让他吃清淡的食物,有什么事就来叫我,不能经别人的手。”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别让他剧烈运动。”
另一个男声喏喏地答应着,然后往这边走来。
水荔扬怔了怔,放下水杯走了出去,和端着盘子进来的年轻男人打了个照面,视线又立刻越过他,看到门口正转身要离开的人。
“年雨?”
那人顿了一下,无奈地笑出声,转头折了回来:“你醒啦?”
年雨的头发剃短了,整个人的气质一下从之前畏缩懦弱的感觉中脱胎换骨,腰身端正、脊背笔挺,就好像瞬间舒展开了一样。
其实年雨高中的时候身高就已经超过一米八了,只是因为过度肥胖,平时又总弯腰驼背,所以显得矮小而已,但水荔扬的确没想过会见到这样的年雨。
陌生,而且散发着隐藏的危险气息。
“变化很大吗?”年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脸上露出水荔扬熟悉的害羞笑容,“瘦下来就是这样,像变了个人。”
他扭头朝一旁的男人摆了摆手,对方立即会意,把手里的药和食物放下就走了。
水荔扬张了下嘴,却发现质问的话说不出口。
面前这个消瘦高挑的男人,和印象里那个总是笑眯眯弯起眼睛、跟在他身后的旧友,简直判若两人。
他努力地整合记忆,可年雨现在的样子,根本叠不上那些模糊的回忆。
水荔扬抬起手抓住年雨的胳膊,摸到了布料下明显训练过的肌肉和积攒的伤疤,目光微微一动。
年雨也没说话,坐在床边看着他。
水荔扬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干了什么?”
“嗯,不明显吗?我参加了再造人类实验。”年雨倒是毫不隐瞒,“我大三那年去了美国,和远山签订了再造协议,是初代那一批参与实验的再造人类,也就是‘α’型。”
“你疯了?”水荔扬往后退了一步,觉得年雨的笑容此刻看起来毛骨悚然,“你就是这么瘦下来的?”
“是啊,我很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年雨说道,“实验结束,我就回来找了无泺他们,不过那个时候你还在深宁。我知道你没死,清尧也知道,但是他没有告诉无泺,看吧,再亲密的人也会对彼此有秘密。”м???
水荔扬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往外走,被年雨一把拉住,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你去哪儿?”
对方手上的力气极大,水荔扬被拉得一个趔趄,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
年雨反拧住他的胳膊,慢条斯理地说:“别急,荔枝,我怕你还像以前那样厉害的话,随便动手对伤口恢复不好,所以给你用了点药,药效持续期间你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再造人类的力量暂时用不出来——我也是为了你好。”
“洛钦在哪?”水荔扬已经顾不上别的了,他现在必须得确认洛钦平安无事。
年雨依旧是笑着跟他说话,脸色却沉了下去:“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洛钦已经回去了。”
“你把他怎么了?”
年雨失笑:“为什么是我把他怎么了?你中了一枪,他可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
水荔扬猛地转回身来,甩掉他的手:“你不用跟我玩心理战,当时他站在那里的眼神我看得很清楚,你和李牧祁对他做了什么?”
“你就这么相信他?”年雨咬牙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不想过来呢?对你厌恶了、腻了,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水荔扬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凝成冰霜。
年雨眉心微动,忽然笑出声来:“不对,荔枝……你是故意的,是不是?用你的命当筹码,赌这一枪不会打死你,而你就可以顺利入局、跟我面对面对峙,把所有在暗处的人都逼出来,摆在洛钦面前,对吗?”
水荔扬嘴角勾起的笑意带着嘲讽,但是年雨看懂了。
“荔枝,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年雨站了起来,个头跟他齐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你自己不知道吗?”水荔扬反问,“不然,小许为什么会死?”
当初他和小许闲聊的时候,偶然听到对方提起过一句——年雨的母亲早在好几年前就去世了。
那时小许还在刑侦队,一次到汉州火葬场调查案件,刚好碰到年雨去领骨灰,他认出对方是程清尧常往来的一个朋友,所以多问了负责人两句,才得知年雨母亲车祸去世的消息。
当时程清尧一门心思地忙工作,小许也下意识以为对方知道这件事,而年底支队的案子又积攒了一大堆,于是回去便将遇到年雨的事忘在了脑后,没对任何人说起。
小许跟水荔扬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当场就有些发蒙,因为年雨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是在感染爆发后死去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年雨会对他撒谎,况且还是这种事。
年雨笑出了声,提起小许,就好像在说一个很微不足道的蝼蚁:“本来我都懒得管他,没想到程家人都一副伪君子的德行,非要追查不放。那天晚上他撞见我和李牧祁的谈话,还想跑去告诉你。他以为自己没被发现,其实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他躲在那里偷听——他想当一个好警察,就让他带着秘密下地狱好了。”
印象里年雨的脸肥胖滚圆,从未像今天这样瘦削平整过,鼻梁高挺、骨相分明。人比起来以前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但那股温暖单纯笑意却早就荡然无存了。
水荔扬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却还是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年雨这个人:“你真是疯了……”
“是他要点破我,我不可以自保吗!”年雨忽然提高声音,“荔枝,你杀过的人可比我多,居然说我疯?”
“我一开始的确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这种没有意义的谎。”水荔扬说,“对,那个时候我是怀疑过你,不过没有往更严重的方面猜想,但是后来你问了我一句话,让我觉得非常不对劲。”
他看着年雨,一字一句地说:“在暗网忽然曝光了‘红眼’身份之后,你问我,要不要回青创园找洛钦。”
年雨勾起了嘴角:“嗯?”
“你怎么会知道洛钦回汉州了?”水荔扬说,“当时只有我和无泺知道洛钦在哪里,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森羚都不知道。”
“是这句话露馅儿了啊……所以你把我和思弦思淼提前送回青岛,还让猎鹰盯着我,就是因为这句话?”年雨的语气显得不是很在意,“不过没关系,就算现在你知道了、入局了,也出不去的。荔枝,你用自己做筹码的时候,没想好后路吗?这不像你,红眼没有这么蠢,是洛钦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水荔扬还是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做实验?”水荔扬的语调平静下来,却隐约在酝酿着什么情绪,“谁带你去的?”
年雨不说话,表情却开始出现裂纹。
“你不用说了。”水荔扬忽然笑了,那之中似乎有着几分失望和嘲弄,“我猜到了。”
不如说,早就猜到了。
窗外炸响雷鸣,风吹得纱窗鼓了起来,白色的纱帘四散翻飞。年雨陡然色变,他甩开水荔扬,猛地站了起来。
“你这是在同情我?!荔枝,你没看到我现在有多强吗,你就是看不到我的优点吗!”
年雨语气慌乱,分明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我跟你说想要参加再造实验的那一次,只是想试探你的态度,结果你想都没想就拒绝我!你、程清尧、白无泺还有程清曳,你们所有人都把我排除在外!明明洛钦才是外人,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他一个人就挤进了你们中间,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才是……”
他没说完便夺路而逃,背影狼狈不堪。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是高考结束的夏天,志愿填报刚刚结束,应当是高考生们最放松的暑假,他却坐在深宁一所福利院昏暗的走廊里。周围阴湿的热气几乎要将他吞食,而他被另一个人按在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地听着房间里的声音。
那是一种痛苦到了极点的惨叫声,不知道是来自肉体的酷刑,还是精神上的折磨,亦或是二者都有。
年雨什么都不知道,向来迟钝的思维让他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刻他唯一清楚的是,房间里那个正在遭受惩罚的人,叫洛钦。
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嗓音笑着说:“这个小子16岁,和你一样刚刚高考完,十拿九稳是深宁最好的生物专业,以为自己聪明得很。但是从今天开始,他的人生被你毁了。”
“不,我没有……”年雨眼神空洞,带着哭腔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赵叔呢?赵叔在哪儿……”
“你知道!”
那人声色俱厉,吓得他一哆嗦,尖叫起来。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造成这个后果的人也是你。”对方又说,“如果让水荔扬知道,洛钦因为你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他会怎么对你?”
年雨颤抖着说:“荔枝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这话你自己说出来都不信吧?”那人道,“你现在只有最后一个补救的办法了。”
“什么……”
“替我们做一件事情,我就答应帮你保密。”
水荔扬回过神,看着赵方蒴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怒意。
“你把年雨怎么了?”水荔扬的声音变得尖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方蒴抽着烟看了看窗外,徐徐吐出烟雾,“下雨了,扬扬,去把窗户关上。”
“我在问你!”水荔扬抓起床头的水杯,狠狠丢到地上砸碎,“告诉我,他当年去参加再造人类实验,你有没有帮忙!”
赵方蒴把烟摁在窗台上熄灭,自己关了窗户,转身看着他:“他只是想变强。”
“他现在根本就不正常!”水荔扬怒吼,“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赵方蒴很平静:“你对我喊没有用,他那时已经成年了,要做什么都是自己的决定。我带他去美|国参加了实验,但是在后续的恢复培训期间,同一批接受实验的再造人类集体叛逃了,只有年雨无处可去。我推动远山和华盛顿总部达成了引渡协议,他身份尴尬,就只能跟着我。”
“他是α型再造人类?”水荔扬问。
赵方蒴点头:“现在国际上流亡那批初代再造人类,愿意被招揽的,都已经归附方舟和李牧祁了,剩下的那些——”
他伸出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刀割的动作:“都是隐患,不能留着。”
水荔扬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荒唐极了,他不敢相信从前所熟知的两个人,怎么忽然之间换了一副面孔,让他胆寒。
“扬扬,我不是要把你怎么样。”赵方蒴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我来说,你只是个孩子。接下来的事情你都不要参与了,专心养伤,我不会让别人动你,等李牧祁差不多实现他的计划,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安安静静地生活,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或者继续回到军队来任职,都可以。”
“你是怎么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的?”水荔扬被气得反而笑出声来,“赵方蒴,你赢了,你现在开始让我觉得,我自己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你就是性格太固执了,有时候别人跟你说了缘由和苦衷你未必会听。”赵方蒴淡淡道,“所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否则你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会是别人攻讦的对象。”
水荔扬脾气被激起来,嗓音发着抖:“你给我出去。”
窗外雨声一阵盖过一阵,他听见赵方蒴站在原地又点了一根烟抽完,然后甩上门离开了。
从前这样吵完架水荔扬总会觉得痛快,用叛逆的报复心理换来赵方蒴吹胡子瞪眼,让他有种幼稚的成就感。可这次不同,他心里很难过,就算说出再刻薄的话语,也让他爽快不起来。
第二天和第三天年雨都来了,水荔扬没多少好脸色,加上伤口实在很疼,每次都是在用沉默赶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熟人再过来“看望”他,水荔扬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清净。一日三餐照例有人来给他送,房间里的浴室24小时供应热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出差来住酒店的。
洛钦也没有来,不过想想也是,年雨不可能让他找到这个地方。
水荔扬从柜子里翻到了几本书,靠在床上看着打发时间。他没别的事可做,门被锁着,他现在被药物压制着,强闯出去也是不可能的。跳窗更不现实,虽然窗户没锁,但年雨又不是傻子,必定有监视措施。
来给他送饭和上药的人一句话都不会说,水荔扬也从未和他们搭过话,饭总是吃几口就放下,然后继续去看书。
他不是想不开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总不能把自己活活饿死,而且年雨和赵方蒴大概还不会让他死。
第十三天的晚上,外面又下起了阵雨。水荔扬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门锁传来了钥匙打开的声音。
门外投射进的光线落在年雨肩头,他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开了房间里的灯,径直坐到床上:“荔枝,你还没睡啊?”
“挨打了?”水荔扬坐起来,看他身上脏兮兮的,好像在泥里滚过一样,“看起来相当激烈。”
“荔枝,你太刻薄了,这事儿就这么让你高兴?”年雨擦了擦袖子上的土,“李牧祁正式让我加入方舟委员会了,洛钦还不算笨,猜出来带走你的就是我。他打架真像个疯子,差点没招架住。荔枝,你没事儿给他做那种护甲干什么?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不用装可怜,他不会杀你,因为他还想从你嘴里问出我在哪儿。”水荔扬说,“他怕你杀了我,你也愿意用这点软肋拿捏他,很好,说明你清楚我们的关系,那就该识趣一点,不要让我知道他在你那里伤着半点儿,否则我就算浑身都废了,也能想办法把这房间里的什么东西磨尖了捅穿你的脑袋。”
“你还在生那天我朝你开了一枪的气吗?”年雨凑过来,讨好地问,“对不起,荔枝,我本来是想打碎洛钦的脑袋,你突然冲出来,我慌了,没有打准。”
“你该庆幸那天你打中的是我。”水荔扬笑了笑,“要不然我一定会弄死你。”
他说得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年雨盯着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真会杀了我?”
“我开玩笑的。”水荔扬抽回自己的视线,和年雨的距离拉远了些,“毕竟我这么刻薄。”
“我不是在骂你。”年雨无可奈何,“赵叔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才来看你。”
“我一直不明白,对你来说,赵方蒴究竟开到什么条件,能让你替他卖命?”水荔扬缓缓问道,“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猜出来,你究竟想要什么?”
年雨起身走到窗前,撩起百叶窗缝隙,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音色还和以前一样带着点吐字不请的含混:“你知道的,荔枝,我从来不会企图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已经被那些蠢人压榨得够痛苦了,你这样聪明的人要么为他们所用,要么就受折磨,没有人会甘心把你放掉的,他们不放心,也害怕。”
他顿了顿,又道:“我和那个姓洛的不一样。”
“我不在乎这些了。”水荔扬摇了摇头,“谁想从我这得到什么,给就是了。我已经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不清了,这两年我也很累。”
年雨回过头,手插在裤兜里皱眉看向他:“你不想纠缠,有的是人上赶着来纠缠你,你以为自己避得开?”
水荔扬微笑道:“看出来了。”
年雨表情似乎有些绷不住,他走到水荔扬面前,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觉得我是在纠缠你吗,荔枝?”
水荔扬:“那不然呢?我是在陪你拍电影吗?年雨,我真的烦了,这种三流烂片的弱智情节我真会过敏。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能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来解决,他们要杀我就各凭本事,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付出代价,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弄不死你,但他们的手段会让你比死还难受一万倍!”年雨吼道,“利用你聚拢幸存者、稳定人心、建立方舟,用完之后就一脚踢开!随便定个什么罪让你身败名裂,人人喊打,最后被唾弃、痛恨——这就是你想救的那些人的嘴脸,包括那个洛钦!”
水荔扬对他这一串激愤的控诉没什么反应,只是视线越过年雨的身体,看着墙上一副刚添上的挂画,池塘中浮着三两睡莲。
一张很明显的赝品,色彩运用得拙劣滑稽,和莫奈的精髓相去甚远。
水荔扬将目光从挂画上移开,说:“我再问你,程清曳中的那枪,和你有没有关系?”
年雨没有接话,只是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我没有耐心去复盘你是怎么算计我的。”水荔扬说,“不说就滚出去。”
“我没有算计过你,我只是要让你看清他们每个人的嘴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年雨自己都觉得口中吐出来的话像是挣扎,姿态难看得要命,“你现在看清了吗?升米养恩,斗米养仇,没人会感谢你的。”
他不认为自己在暗网上放出水荔扬身份的做法是在算计,那只是要让水荔扬无路可走,最后只能走入陷阱,向自己妥协。
或许是有人暗示他这样做,又或是身怀着秘密慌不择路,一个错误要用更大的错误去掩藏,一个谎言须以更弥天的谎言来填埋,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年雨觉得今天被洛钦踹到的地方又开始疼了,他体质特殊,恢复速度没那么快,此时有些隐隐作痛。
两人的吵架几乎僵持住了,一边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另一边偏激得无以复加,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荔枝,我们可以好好说话的。”年雨捂着自己的腰,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我这阵子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天为什么突然袭击了方舟的关押室?当时我在现场,发现了一枚被解锁的注射项圈,好像有个囚犯逃掉了,是你放走的吗?”
水荔扬相当不耐烦:“我怎么会知道?”
“你总是这样,忽然就善心大发地想解救别人,我就做不到。跑了一个就跑了一个吧,没关系,一条贱命,外头多得是。”年雨笑道,“不过你救了别人,有人会感激你吗?他们会觉得你这才是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才到处温暖别人。荔枝,方舟可不是会养出洛钦那种废物的福利院,你不应该心软的,丢掉这么好的机会。”
水荔扬没有再和年雨多说半句话,而是转身走到博古架前面,抄起上面一个装饰用的青花瓷盘子,用力地往地上一摔。
价值昂贵的瓷盘被摔得粉碎,青白相间的碎瓷片滚落在木地板上,外面的保镖吓了一跳,敲了敲门。
“没事。”
年雨对外面说完,随即转向水荔扬:“荔枝,你生气了?”
水荔扬只是一言不发地摔了东西,哪怕脚踝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也没什么反应,又坐回了床上。
年雨看着他,瞬间就有些崩溃。
人心似鬼神,一旦开始怀疑,就再也无法抽身。过去几年一些因为钝感而被他忽视的细节,此时此刻突然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他从美国回来之后,白无泺也好、程清尧也好、程清曳也好,甚至久别重逢的水荔扬,对自己的态度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他们知道洛钦的事了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哪怕只是有所怀疑?
是水云霆告诉他们的吗?
不,水云霆对自己承诺过会保密,远山要他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
年雨的脑海扭曲起来,心想那又怎样,这个缠绕了他这么多年的噩梦,哪怕是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就算变成一根插在水荔扬心里、永远伤害他的刺也好,只要说出来,就再也没人能以此威胁自己了。
“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年雨这种疯狂的念头一时冲破了理智,狞笑着脱口而出。
水荔扬一震,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
年雨十分有耐心,语气温和地从口中吐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洛钦不是不记得你,反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你十八岁那年,他甚至来汉州找过你,但那个时候你在医院做术前检查,所以他找到你家被法院查封的旧房子地址的时候,刚好碰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