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挺厉害的。”卢森说。
“是啊,像你们新来镇上,也该多出来走走,认识认识新的人。人脉广,做事也方便,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也好澄清。”隆春说,神态活像他是本地老字号,在代表雪山镇和卢森对话似的,“不只是上层,也包括升斗小民。”
但在雪山镇民的眼里,他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本……挺着肚子的餐厅老板就在这时端着一盘甜品,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隆春见她过来,端庄地开口道:“哦,菲菲,谢谢你给我们送的……”
“这是送给你们两个的!”谢菲对白唯和卢森笑得热情洋溢,“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医院见过的。谢谢你们救了央央。”
“这个甜点刚才点单时,不是说没有了吗?”隆夏看清了盘中的食物,质问。
“阿姨不知道来的人有你们两个嘛。”谢菲扶了扶肚子,“我现在月份大了,老公一个人在后厨忙不过来。虽然新捡了个小时工回来,但他脑子不好使,做饭不行,只能在后厨打点杂。不过听说是你们过来,我赶紧让我老公把东西拿出来了。”
她亲昵地拍了拍白唯的肩膀:“用餐愉快!”
谢菲走后,卢森对铁青着脸的隆春说:“你说得对,多认识些镇上的人的确有好处。现在,镇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我们。等他们都认识我们之后,我想,我们一家会越来越受欢迎,并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找到连我们两个也可以定居的位置。”
“而我,也从你们身上看到了,雪山镇的完美家庭是什么样的。”卢森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他唇角勾起,眼角却没有动,是个充满嘲讽的笑容。
白唯总算彻底理解了——卢森是在怼隆春。卢森对隆春和隆夏怀有极大的敌意,他方才那些发言,也是在挖掘隆家的痛点。
卢森和这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怎么一开始就有这么深的仇怨了?
白唯没打算和隆家人有更多的交集。他的计划始终是卢森死后就离开雪山镇,与雪山镇的人交流越多、关系越复杂、对他来说就越不利。他随口转移话题道:“你的确辛苦,照顾病人是挺累的。”
“以前更是……在任君尧进我家门后,还稍微变得轻松了一些。他虽然是牙医,但对其他方面也挺了解的。”隆春面色稍霁,“其实最开始,是小夏先在医院里见到任君尧的。他在知道他的学历之后很喜欢他,觉得他很不错,很努力地撮合他和冬冬。或许,这也是在弥补他对自己没能参加考试的遗憾吧。”
“是啊,白唯哥,考上北都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隆夏又对白唯笑道。
这个人堪称喜怒无常。他一会儿怒视,一会儿阴郁,一会儿又对白唯笑靥如花。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尽管脸色难看无比,隆春坚持自己付了账单。站在柜台前,借着这里只有白唯和自己,隆春忽然道:“你代美术课的话……你有去小夏的画室的钥匙吗?”
白唯道:“什么?”
“如果没事的话,请你不要进那个画室里。小夏他很注意私人空间,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隆春吞吞吐吐道。
白唯注意到了隆春的忐忑和他对隆夏难得流露出的一点真实的“担忧”,可与此同时,白唯也感到冰冷的愠怒。他客气地阴阳道:“当然。我先生以前在巴黎开过一家画廊,我们都清楚高品质的画的价值。”
“好吧!我……”隆春明显被噎住了。外面的世界的一点边角,对于他来说好像也能产生打压。
白唯却还没有放过他。他道:“还有那瓶红酒……唔,或许餐厅的老板娘不太清楚。红标和黑标的酒是不一样的。你的弟弟方才说的是数量稀少的黑标酒,但这里卖的酒,是红标,成批量出产的大货。当然,初识者对此不了解也正常,只要别遇见懂行的人就好。”
“我恰好认识这座酒庄的主人。如果你们想尝尝黑标酒的话,我可以让他送我几瓶。”
白唯微笑。他的唇角在灯光下勾勒出十分礼貌的、完美的弧度。正和他在社交场合里会露出的弧度一模一样。
而后,他带上卢森。白唯身着淡蓝色西装,双腿挺直,步伐轻快。他优雅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隆春回头时,却只看见自己弟弟阴森的面庞。
“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们先回去。”隆春不想在外面和自己的弟弟撕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淡化家里还有隆夏存在的事实。
“快告诉我!”隆夏拔高了声音。
开始有人看过来了。隆春不由分说,他推着隆夏的轮椅直到车上。隆夏明明可以瘸着腿勉强行走,但被隆春抱上车里的座位时,他瘫得就像一条煮过头的面条,说不清是因为故意报复他的哥哥,还是因为生气。
隆春不想在矛盾没解决时开车。那两场车祸同样给他留下了阴影。他看着后视镜,深吸一口气道:“他刚才说酒。”
“他说酒什么?告诉我!”
隆春简单地将白唯的话复述了一遍。隆夏于是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坐在后座。隆春的心脏却没有被放下来。他知道,隆夏这样的平静,反而是发疯的先兆。
但他要趁着这份平静,将车开回家。果然,在停好车,仆人将隆夏推到他的房间里后,隆夏又开始发疯了。
“啊!!”
“额啊!!”
刺耳的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就在隆春揉太阳穴之际,任君尧从另一边楼梯走了下来。
“怎么了?”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隆夏房间的位置,“谁又刺激到小叔子了?”
“没什么,你回去吧。他一会儿就好了。”隆春说。
“哦。”任君尧点点头,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关心隆夏究竟怎么了。
隆春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任君尧不关心这件事也很正常。隆夏是个残疾,而且大概率一辈子都是了。他这一生都将在隆家生活,不会自立门户,也不会分走财产。如果他哪天因为抑郁自杀了,这对于他们来说还要更轻松。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人柔柔地叹了口气。
原来隆冬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她忧虑地看着隆夏的方向,用她的身体柔软拥抱了一下隆春。
她身上温暖的香气可以让人的心情稍微平静。
“姐姐……”隆春说。
“你去安慰一下他,和他聊聊吧。”隆冬温和地说,“他总是最听你的话了。”
隆春的身体颤了一下。但他点了点头。
隆冬站在原地,看着隆春走入隆夏的房间。
她走楼梯上楼。在走入属于她的房间前,她转头,看向走廊深处的另一个房间。
那里曾是她的妹妹,隆秋的住处。
她看了那房间一会儿,随后开门。门里有幽幽的光传来,似乎这个房间里只开着一台电脑。
她关上了门。
在属于隆夏的大房间里,一切都被砸得七零八落。隆春刚一进来就转头躲过了一个抱枕。隆夏坐在轮椅上,红着眼睛对他大吼:“滚!滚啊!”
隆春看着抱枕从门框上滑落。他转手关上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要我滚,还是要我留下?”
隆夏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地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隆春跨过满地障碍物。他在床上找了个空档坐下,把自己的腿放在没有碎片的位置上。他合着手,只是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或许平静或厌倦。终于,隆夏不大哭了。他转过满脸是泪的脸,忽然恶狠狠地看向他。
“我要那个,你给我抓一个回来。”
隆春就在那一刻毛骨悚然起来。
“你又发疯了是吧,你之前杀的那些还不够多吗?”
“你明明说过的。你说过你会成为我的腿的!”隆夏用手用力锤击着轮椅,“你骗我,你和所有人一样,都在骗我!”
“我恨他!”他忽然又大声道,“他看不起我、害了我……可他一点都不记得!”
在目睹隆夏凄惨癫狂的表情后,隆春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近乎绝望地看着隆夏:“好,这次你要什么,兔子还是狗?”
“狗。”隆夏说。
在得到哥哥的许诺之后,他又暂时地恢复了平静,只盯着桌子上唯一完好无损的同学录出神。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只有这本同学录,完美地躺在一片瑕疵之间。
隆夏不许任何人动它,也不许任何人使用它。但隆春知道,隆夏大概是痴迷于这本同学录里存在的某个人。
半夜,隆春终于从弟弟的房间里疲惫地出来。面对仆人们的询问,他什么也不能说,而且,他也只能靠自己来做这件事——完成隆夏给他的任务。
否则所有人都将会知道,隆夏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所有悲剧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
似乎一切,都是从隆夏去外地上中学后开始的。
从小到大,隆春对自己这个被宠坏的弟弟并不亲近。尤其是在弟弟获得了去外地的好学校读书的机会后,他总会觉得自己的父母在盼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更高更远的人生。
就像一座城堡,总会留下一个主人守家,另一个人则被寄予期望去开疆扩土,探索更大的世界。
这份“不一样”让隆春很不舒服。如果隆夏在父母眼里是不一样的,那他这样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直到从初二的某一天开始,隆夏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比过去更经常和家里人发脾气,却总会莫名流露出恐惧瑟缩神态,就像他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一样。隆春忙于学习,很少回家,对弟弟的变化并不关心。而他也知道,他父亲对弟弟的关心结果会是什么样的——除了叫他做个强者之外,不会有别的词。
小孩子一定是会懂得自我调节的。隆春如是想。果然,在半年后,隆夏不再向着阴郁的深渊里越滑越远,相反,他像是痴狂地崇拜着另一个人。
他神经兮兮地搬回家一个酒盒,把它供在柜子的高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看那个人看过的书籍和影视作品。他狂热地想要接近那个人,跟踪他、监视他、甚至尝试登陆对方的社交账号……这一切都是后来许多年里,隆春从隆夏的哭喊声中得知的。
他哭着说那个人如此完美,可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而后,一场意外事故地方的发生导致了隆夏的转学。在转学后,隆夏如变了个人一样。他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那个人”的模样,仿佛他想要成为和那个人最相似的人,只有如此,他才能被那个人所看见。
就连他的成绩也变得异常的优异。隆秋甚至因此说:“我听别人说,哥的成绩突然好得像是开始作弊一样。不过只要高考见真章,这些流言就都会被打破了吧。”
然而这种不稳定的平衡,依旧在隆夏高考前的那场车祸里被彻底颠覆了。
隆家父母希望隆夏能以残疾人的身份参加高考。但隆夏拒绝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是永远也不要出来。
隆春以为他只是意志消沉。恰好,他也更伤心于隆秋的离去。而且,隆夏的消沉也是一件好事。这样隆家的财产,就能都归于他所有,而不会被另一个男性继承人划去一大笔了。
——至于隆冬,她从来不在隆家的家产计划里。否则,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强烈地要求她去读护理专业,又回到雪山镇工作、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直到一天半夜醒来——隆春很少半夜醒来,但那天他的心慌得厉害。在隆秋去世后,他总有心烦意乱时去她的房间逛逛的习惯。然而这次,他没有看见隆秋养的小狗。
那是一只很英俊的小狗,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尤其是隆秋。在隆秋去世后,它替代了她的主人,住在那个房间里,作为一种爱的纪念。
它很忠诚也很听话。它不会半夜乱叫,也不会跑走。
属于妹妹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属于隆夏的房间前却有点点血迹。隆春就在那时推开了隆夏的房门,然后看见了让他毕生难忘的那一幕——
那条小狗,血淋淋地躺在地板中央。它的旁边是手握着菜刀的隆夏。
隆夏握着菜刀,手在抖,脸上却在撕心裂肺地笑。他看起来就像是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强者。隆春本以为自己会冲上去抓住他、质问他、责打他……
可他那一刻,竟然恐惧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个年过23的男人,在镇上拥有着最前途无量的工作和体面的未来的男人,恐惧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恐惧全小镇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疯子弟弟。
这对他们隆家来说,将是多大的损失啊!
他背着人,悄悄把那只狗的尸体掩埋了。在那之后他就成为了隆夏最坚固的“共犯”——不情不愿,厌恶至极,可还是不得不替他处理各种麻烦事,乃至于出于“安抚”对方的目的,给对方带来新的受害者。
而这一切,隆冬都并不知晓。隆春也没有让她知晓的必要,因为他认为,隆冬早晚都是外人。
可怜的隆冬此时还不知道隆家的遗嘱里根本没有她的份呢。她那贪慕虚荣的丈夫也不知道。如今隆春也只是因为隆夏疯着,而不好提出分家的事。
他稳定着隆夏的精神状态,自觉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他支持隆夏去他的画室,画那些或许都是残肢碎肉血糊巴拉的画。他被迫给隆夏找来他需要的动物和工具,好让隆夏少做点发脾气的行为。他说服隆夏多待在家里少出门,他甚至没有问隆夏……
当年,隆夏的成绩到底是不是作弊得来的。他在高考之前发生车祸,到底是不是一个巧合。
而如今,隆夏又疯了。其实隆春已经注意到,从半年前白唯一家搬来之后,隆夏就变得很不对劲。他花费大量时间泡在网上,和一些记者发消息,甚至接受采访,暗中散布谣言……
隆春没懂隆夏为什么唯独对白唯有那么大的敌意,难道是因为嫉妒,难道是因为无聊?但能有一个转移隆夏注意力的人,他觉得这很好。
可现在,隆夏又疯了,而且疯得比之前还厉害。联系到今天的吃饭,隆春忽然意识到,或许白唯就是当年“伤害”了隆夏的那个完美的同学。
隆夏嫉妒他,想要成为他,却始终没有成功。而现在,命运的巧合又让他偏偏搬到了这座小镇上。根据今天吃饭时的印象,白唯的丈夫卢森的确很不客气也很没有礼貌。但白唯除了最后被冒犯到后说的那番话,其他时候可谓是礼貌优雅,乃至于“软弱可欺”。
虽然白唯没做错什么——大概率没做错什么,但他只能出手,想方设法逼走他了。隆春手指敲击着楼梯扶手,如是想着。
谁让白唯只是个闯入了小镇的外地普通人呢。
而他们一家,要更复杂,在这里盘踞得更久。
白唯把卢森推进了家里,而不是让他手摇着轮椅上台阶。
他把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篮里,明天要穿的衣服熨平,一举一动优雅又麻利,像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普通居民。最终,他盯着墙上的日历,叹了口气。
被高温蒸汽虐待着的衣服差不多让他平静下来了。他今天实在不该在餐厅里逞一时之气的。要知道,他的首要目标应该是干掉卢森然后离开。在这里的生活,本就是卢森给他带来的。
现在距离他第一次杀卢森,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没有趁着卢森断腿的机会抓紧时间想办法干掉他,然后离开,而是在小镇上一次次节外生枝?
可白唯实在是想给那家人一些教训。白唯握着熨斗,阴郁地想。
他们现在有足够的触犯到他的理由了吗?
自从被白家请来的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后,白唯坚定了一个想法,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完全被自己扭曲的人格所控制、影响。他需要在自己干掉、欺骗、恶毒对待其他人以获得快感和平静合规的生活之间做一个取舍。最终,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
他只对影响到他生活环境的洁净的人出手。无论是街角骚扰同事的吸毒流浪汉,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跟踪狂。
可他现在还找不到这家人的罪责。而且这家人先死,卢森再死,通过交集点寻找凶手……白唯的嫌疑是不是太明显了?
果然,应该赶紧让卢森先死。一年后他再返回雪山镇,再干掉被他找到罪责的隆春。
正在白唯思考之际,他身后传来了卢森的声音:“亲爱的?”
没有轮椅挪动的声音,没有跳动的声音,按理说卢森应该已经在二楼了……白唯回头,竟然没有看见人。
直到他低头,看见卢森趴在他的脚下。
白唯:“……”
卢森:“亲爱的,我想下楼找你,但腿不能动,于是就爬着下来了。”
白唯面无表情地张开五指,任由滚烫的熨斗砸在卢森的脸上。
卢森果然神龙见首不见尾地躲开了熨斗,以致于熨斗砸在了他的脑袋旁边。白唯就在这时翘着手指说:“亲爱的,你把我吓坏了,我不小心就松手了,呜呜。”
卢森立刻安慰他:“天哪!别哭了,这坏熨斗!它差点就烫伤你的手了!这不是你的错!”
白唯:……
他只是想把老公烫死而已,他有什么错。卢森竟然以为白唯会认为扔掉熨斗是他自己的错,罪无可赦,再判处一次死刑。
白唯在收拾熨斗时顺便把电线剪开,泡在了熨斗漏出来的水里,试图将趴在地面上的卢森电死。结果依然令人失望。当他回头时,卢森正努力支撑着扶着门框站起来。他手握着电线道:“宝宝,这个熨斗也太劣质了,不仅容易滑,还漏水,还漏电。”
白唯:“老公你都没有被电死啊,真是太好了。”
卢森:“以后你不要熨衣服了,让我来熨吧。”
卢森究竟是闪开了电还是电也电不死他。
白唯臭着脸,坐回沙发上。他难以控制自己看向各处地板,思考卢森究竟一路上蹭了多少灰。
就算是怪物,也该稍微像个正常人一样吧!他恼火地想着。
他的丈夫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白唯如是说:“你怎么想到忽然下来?”
卢森顶着有点被烫卷的脑袋:“其实我今晚有些话想说。”
“什么话?”白唯心想卢森不会又说一些弱智的话吧。
“关于你的情绪。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太开心,但你刚才主动推我进房子,还帮忙扶我上二楼——这明明是你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卢森说,“你平时心情不好时,只会让我自己从楼梯上爬上去。”
白唯:……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白唯转开眼珠,嘴上却道:“怎么会?老公,我只是上班太累了。我明明一直都有扶你、推你……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呀?”
“哦,我不是在兴师问罪。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我让你生气了吗?”
卢森无比专注地看着白唯。他湛蓝的眼睛像是求知的天空之境,这让白唯更加没办法把转开的眼珠再挪回来了。
因为只要一看向前方,就不得不和卢森对视。
“你因为我对隆春和隆夏的粗暴态度生气了吗?一直以来,我都在尝试对镇子上的每个人表示友善。我注意到你也是这样做的,你想对每个人保持礼貌。”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白唯在那一刻,喉咙有些发干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因为没想到卢森竟然会对他说这个。这个白痴怪物,刚才不还顺着楼梯爬行下来吗?
他总是在生活里做出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离谱的事情。可他这一刻,竟然在这样细致地问他的感受。
小心翼翼,就像他做错了什么一样。
卢森做错的事情,拥有的原罪,损害的白唯的利益何止这一件。即使他询问了这个问题,白唯也不会放过他。白唯就是这样,他总会为欺骗、恶整卢森而感到高兴。
可这一天,他说了实话。
“没有。你做得很好,我也不喜欢他们。”
“哦,我想也是。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想任何人被这样示威,都会觉得不高兴。”卢森道,“所以自从回来后,我一直在想,他们的依仗是什么,是什么让他们觉得自己高我们一等。金钱、地位、权力、暴力……人类崇拜和惧怕的,无外乎是这些。我们必须让他们意识到,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他们。在这几项里,通过金钱的方式,是最容易的。”
白唯皱眉:“你要花我的钱?”
他真想拒绝卢森进行这些意气之争。这一刻,反社会的白唯觉得自己反而平和理智起来了。毕竟卢森搞隆春一家,花掉的是他要继承的遗产。
卢森:“不,我要赚更多钱。”
“这倒也是。你已经很久没去你的修车店里了……”
“不,我想要开展新业务。光是修车店,已经不够我洗……喜悦地赚钱了。我必须有另一项业务来解释我赚很多钱的原因。”卢森说,“比如开民宿。”
白唯:……
白唯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喃喃道:“是什么让你还没放弃这个想法?”
卢森:“雪山镇风光优美,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
白唯:“这一年,你见过任何人来这里旅游吗?”
白唯简直很崩溃。卢森又在想诡异的东西。众所周知,创业失败是最烧钱的。卢森在异想天开的同时,也在烧掉他自己的遗产。显然,他不知道卢森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精妙。毕竟其他民宿老板是想要赚钱,卢森只要考虑洗钱就够了。
“我们会有很多顾客的。”卢森说。
到时候,他会想办法操纵自己的壳,让他们作为顾客住在各个房间里,以此来制造他的账目。
“而且,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在未来褪下的壳会越来越多,所以顾客也会越来越多。
“我想顾客们也不会有很多要求。”
死人怎么会有要求。
“而且,你完全不用操心经营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你去见那些顾客。”
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壳。
白唯:……
卢森:“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夜灯下,白唯看着他,对他凉凉的笑了:“亲爱的,我在想那天我的左轮手枪里只有七发子弹——这可真是太倒霉了。或许,其中一枚子弹射入你的脑袋,会让你清醒一点。”
他交叠着双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好像真的在为他祈祷似的。
“……好吧。”许久之后,卢森闷闷道,“我会再做更多计划的。”
“你不需要任何计划……”
“你是我的老婆,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你。”卢森说,“他们对你的每句不尊重的话,都让我觉得,这是我的失职。”
“因为,我本可以成为世界之王。”
卢森最后的那句话更是荒诞好笑得没边了。可白唯却因为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怔了一下,他转开眼睛,垂下眼眸。
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难道,卢森这只怪物,真的很喜欢他?
“算了。”白唯最终道,“你想试的话……就试试吧。”
当白唯感到羞赧和不自在时,他总会挪开眼睛,偏过头,将脊背绷得更紧。卢森想。
这个姿势总是会让他雪白的锁骨分毫毕现,总在领子里若隐若现的后脖颈,也会因此暴露出来。
白唯总是觉得自己很坏,白唯也确实很坏。但卢森总能从那些好的坏的价值判断部分之外,发现白唯的别的部分。
比如白唯喜欢吃牛肉,比如白唯喜欢蓝色的西服,比如白唯喜欢推背感。
比如白唯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
就像他现在,转身想要上楼。白唯还在说:“其实我仔细想了想……”
“其实我还有句话想说。”
“嗯?”
“你推我的轮椅,把我扶上二楼,是因为你喜欢我这样做。你喜欢我恶毒地对待你也讨厌的人,这是你给我的奖励吗?你觉得,我是你的乖狗狗。”
“呃……”
白唯猝不及防。一片红晕烧红了他的耳根。他又惊又恼地看向卢森,难以相信卢森会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
而且他也根本不明白,方才他们不是还在说正经事吗?怎么卢森忽然这样说话?
但下一刻,卢森对他说的话让他觉得更加可怕。
“乖狗狗想舔你。”卢森捉起他的手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以吗?”
就像是有一朵烟花,在胸口深处炸开了。
卢森低着头。他强大的身体弓着,手臂青筋遒劲,他那双比白唯更加巨大有力的手却托着白唯修长的手腕——他如此强大,白唯粉白的指尖又如此纤细,好像凸出的一根青筋就有白唯的指尖那么大。
可他在白唯面前却如此驯服、如此忠诚。
他低头,舔了舔白唯的指尖。
指尖被濡湿的舌头包裹,不像是小狗,而像是生长着倒刺的强大野生生物,在他的面前做出了大狗的模样。卢森湛蓝的双眼专注地看着白唯,眼瞳里只映着白唯的面容。
就像只要白唯一个命令,他就会扑出去咬人,把一切令白唯讨厌的人类撕得稀碎。
即使白唯已经在他的项圈里藏好了用来毒死他的毒药。
那一刻,白唯感觉自己心花怒放。
“他会是我的猎犬的,在我干掉他之前。”白唯这样想着。
猎犬开始舔他的手臂。白唯伸手,尝试揉了揉卢森的脑袋,然后是后颈。他的手指原本紧张,害怕自己会碰到某种滑腻腻、冷冰冰的怪物,就像他在枕边看到的那种,让他恐惧的海洋生物。
但卢森的头发蓬松柔软,洗得很干净,有白唯买回家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的脖颈也温暖,脉搏在皮下跳动,可以摸到卢森的脊椎。白唯于是鼓励性地摸了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