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臣将这把匕首献于陛下,以表臣对陛下的拳拳忠心。”他道,“陛下贤明圣德,是百姓之福、朝野之幸。”
“臣在这里,祝陛下龙体安泰,万寿无疆。”
云殷往澄明殿走的时候,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常梓轩。
周围皆是大臣,今夜天子寿诞,万民同庆。李昭漪刚刚退了席,作为朝臣自然也可放松一二。只是有了刚刚的风波,不少人在看他们这边。
有异样的目光,常梓轩自然也能察觉。
他抽搐了一下嘴角,一直走到僻静处,他才道:“……你可真行。”
云殷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听不懂吧。”常梓轩道,“今日在场的诸位大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快被你吓出心疾了。你是没看见刚刚蔺太傅那个脸色,你要是站在他边上,估计已经让他拿着戒尺抽了一顿了。”
云殷笑了一声。
常梓轩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何必?”
“你若是想替陛下立威。”他轻声道,“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你信不信,只要你透露出一点效忠陛下的意思,那些见风使舵的货色立刻就会变成铁骨铮铮的忠臣,你何必这样……”
云殷的最后一句话一出,在场的人就知道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匕首代表忠诚。
今天过后,没有人再回把李昭漪当成傀儡。
但与此同时,常梓轩相信,原先那些只是坊间笑谈般的流言,怕是会愈演愈烈。原先因云殷拒婚成阳,而流传的、所谓云殷是断袖的猜测同样。
说到底,立威的方式千百种,偏偏用了这一种近乎于标记的方式。很难让人不怀疑,用这个方式的人心里没有藏着私心。
不说别的。
百年之后,这必然是野史一段不可或缺的风月往事。
他没有再问云殷对李昭漪到底是什么想法。
没必要了。
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若是再看不出来云殷的心思,他就白做了云殷这么多年的兄弟。
他只是道:“你得给我交个底。”
“没有底。”云殷懒懒地道:“想说就说了,只是个玩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顿了顿,“至于其他的……”
“嗯。”
先前是没想明白,现在,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常梓轩哑然。
猜测成真,他心里五味杂陈。
少顷,他道:“只是想要,还是,来真的?”
云殷心不在焉:“你觉得呢?”
常梓轩没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也不说。
他想起小皇帝刚刚的样子,万众瞩目,高高在上,令人惊艳的漂亮。
送匕首表忠心是真的,故事却是临时起意。在那个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抓不住李昭漪的感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被他亲手推上去的小皇帝是万民之主,属于天下。
而李昭漪本人,也并不属于他。
这个念头一起,云殷心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他知道自己今晚做得有些过。
但是他并不后悔。
李昭漪是他推上去的。万民之主,君臣有别,这些都限制不了他。
是他的。
就是他的。
云殷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他其实酒量还可以,自从潜龙殿一夜,更是时刻绷紧着心底的那根弦,从不让自己陷入被动的、意识不清的境地。
今日,他破了例。
常梓轩还在一旁说些有的没的,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操心。云殷听得头疼,直接打断了他,他说:“你要念经能不能对着你爹念,再不济对着你媳妇儿。”
“噢。”他懒懒地道,“忘了,你没娶妻。”
常梓轩:“……”
他服了。
他冷笑一声:“讲得跟你有似的。”
云殷神色微顿。
常梓轩大仇得报,心绪终于平静。
他就说,小皇帝那招人疼的样儿,最克云殷这种装得不行还毒舌的类型。
“随便你。”他耸了耸肩,“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他顿了顿,“我只提醒你一句,最近什么情况你我心里都清楚,这节骨眼上,我建议你不要节外生枝。陛下再怎么样,也是陛下。”
他点到即止,云殷敛了笑意。
他道:“知道。”
他这么说,常梓轩也就不再多讲。
只是临走,他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原先我觉得陛下遇到你挺幸运的。”
他没有说后面的但是。
他不说,云殷就当没听见。
他继续往澄明殿走。
小半个时辰前,李昭漪退席回宫换衣服,现如今澄明殿黑了一小半,只有寝殿的烛火亮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该进去,有些冒犯,还有些失礼。
但是云殷还是进去了。
没人能拦着他。
他进了里屋,李昭漪吓了一跳,站起身。
云殷看到了他湿漉漉的长发,还有他手上握着的东西。
李昭漪在玩拨浪鼓。
他收了很多礼物,但只有这个常放在他手边。
其实云殷送的东西他都很喜欢。包括今天的那把匕首,尽管他认了出来,那就是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
他知道云殷的意思。
云殷是个守承诺的人,他说不杀他,就不会杀他。
所以他把匕首当作生辰礼物送给了他。目的是让他安心。云殷没说,但是李昭漪就是知道。
这是属于他和云殷独有的、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默契。
也正是因此,对于云殷的玩笑,他生不起来气。
生不起来气,但还是不自在。
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你怎么突然来了。”
云殷没说话。
李昭漪嗅到了空气中的味道,他迟疑地说:“你是不是醉……”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他的手肘撑在床沿,半跌坐在床边,是一个被禁锢的姿势。
男人覆在他身上,手指拂过他的嘴角,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这个距离亲密无间,对视的刹那,他的眼睫蓦然一颤。
拨浪鼓自他手中滑落,掉落在被褥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寂静的走廊内,身着太监服的人和宫装的艳丽女子擦身而过。
错身的刹那,纸条滚进衣袖。
陆重回过身,女子的裙摆逶迤,身影隐在阴影中。她的身后,是一轮巨大而清冷的圆月。
夜深了。
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内室显得格外明显。
李昭漪长发散在枕上,眼尾发红。他的嘴唇颤着,身上的人压着他,呼吸打在他的颈侧。他松散的衣衫被压得凌乱,露出的肌肤上白皙干净。
他有些惊慌地试图推拒:“云殷,不要……”
声音却是散的,软的。
听在云殷耳朵里,不仅丝毫没起到制止的作用,反而让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气。
借着夜色和酒意,欲望突如其来而又来势汹汹。
他捂住李昭漪的嘴:
“嘘。”
他这么说。嗓音很哑。
他的另一只手还撑在李昭漪的身侧,是一个完全笼罩和禁锢的姿势。
刚刚的动静闹得很大,他能听到外面隐约的声音。
但是没有人敢进来。
谁都知道澄明殿的寝殿内或许在发生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阻止。云殷想,这或许就是那么多人醉心于权力的滋味,活了二十四年,他终于第一次生出感同身受。
天底下最尊贵、最漂亮的人躺在自己的身下,任自己予取予求。
……云殷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此时此刻,他真的想就这样要了李昭漪。
听他哭,听他求饶。
听他用破碎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他从未醉心于风月,却在此时此刻无师自通地在脑海里有了无数旖旎的画面。
他轻轻地掐着李昭漪的脸颊,呼吸很重,眼神很深。
李昭漪已经绝望了。
他后悔没有听陆重的,陆重从不会害他,也不会危言耸听。
可是他又想,就算他信了陆重,又能怎么样。
谁也不能怎么样。
他早就应该知道,云殷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只是他一直没有那么做,给了他一些错觉。他只是突然想到陆重说的话,陆重说,这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李昭漪看着金线勾勒的帐顶。
……所以。
他在云殷眼里,是最亲近的人吗。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李昭漪悚然一惊。
他惊讶于在这个时候他还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知道云殷要做什么。陆重对他耳提面命,保护了他十八年,也教育了他十八年。
不应该。
云殷不应该这样对他。
他也不应该在云殷明摆着没有那个意思的情况下厚颜无耻地这么想。
可是,他又该怎么办。
他深深地呼吸着,思绪混乱一片。
气氛愈发旖旎。隔着一层衣料,他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气息打在自己的肩上。
他以为云殷会继续。
但是在某个时刻,他却突然得救。
云殷放开了他。
空气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李昭漪坐起身,他的气息还是乱的。
云殷靠在床沿看着他,姿态懒散。
“喝多了。”他说。
他没有用称呼和自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昭漪解释。李昭漪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愣愣的。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云殷是要若无其事地将这件事揭过。
……揭过。
他也不能怎么样。
但是很快,他就听到云殷道:“陛下。”
他叫他。
不算太郑重,带着几分哑。
“臣等您自己愿意的那一天。”
他笑了笑,这么说。
李昭漪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
皇帝生辰,早朝自然也免了几天。
这几天天下同庆,走到哪儿都是安详和乐的气息。唯独寿星本人魂不守舍,像是被吸干了精气。
他也确实是。
最开始,是不知所措。
云殷的开诚布公来得太突然,李昭漪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毫无经验。
但是……还有别的。
李昭漪羞耻得不敢和任何人说。
最开始,他做的梦还很正常。他在大殿之上,云殷给他送礼物。有几次,他甚至梦到了最开始云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候的情景。
这个场景虽然会让李昭漪回忆起那时的恐惧,却不会让他惊悚。
他的惊悚出现在某一日。
那一日他睡得很早,和往常一样进入破碎的梦境。
只是这一回,梦境却变得很旖旎。
梦里云殷压在他的身上,一句废话也没有说,灼热的气息遍布全身。他也没有认真推拒,只是闭着眼,攥紧手下的被褥。
醒过来,李昭漪简直要崩溃了。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身下的那一滩痕迹。
那一天,李昭漪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愤欲死。
好在德全安慰他:“陛下,这很正常。”
“陛下长大了。”他乐呵呵地道。
李昭漪生辰那一晚,他恰好不在澄明殿。自然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事。
李昭漪抿了抿唇。
他第一次用这样急迫的语气说话:
“我想见陆重。”
他要见陆重,他受不了了。
哪怕只是听他说说话也好,他未必能将他遇到的事说出口,但这种时候,能有陆重在他身边,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
但是德全有些为难地道:“陛下,您有什么急事么?”
“最近恐怕不行。”他压低了声音,“最近陆掌印有些忙,他吩咐了奴才,尽量帮他照顾好陛下。”
李昭漪的注意力终于稍稍被转移。
“他……忙。”他道,“他在给云殷做事?”
德全颔首。
李昭漪说:“那算了。”
他坐回原地,有些沮丧,尽力让自己情绪稳定。
而李昭漪没想到的是,陆重这一忙,就忙了那么长的时间。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他险些再也见不到对方。
事情的最开始,是在朝会。
李昭漪如今对朝会已经能应付自如了。
这不仅得益于蔺平和顾清岱两个人的教育。事实上,这两位老师的教法都很温和,因为他们知道,燕朝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再怎么说,云殷还在。
问题就出在云殷身上。
那夜之后,李昭漪就无法再以从前的态度对待云殷。
他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
他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在险些……险些那个之后还对对方相处如常,尤其是,云殷那句话嚣张得让人无法忽视其中蕴藏的任何意味。
但是云殷可以。
他不仅对李昭漪态度如常,还仿佛成了李昭漪第三位先生。
蔺平近些日子身体不适,于是小测出卷子等事宜就悉数交给了云殷。云殷对他从不放水,该罚则罚,不仅如此,他还让李昭漪看奏折。
“陛下看就是。”云殷道,“左右要过臣和内阁的手,出不了问题。”
李昭漪只能硬着头皮看。
从起初的一窍不通,到后来也能写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
这期间,李昭漪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云殷温文尔雅的嘲讽和督促,美其名曰:“这样才能帮助陛下更好地进步。”
……李昭漪只觉得云殷是喜欢欺负他的感觉。
他发觉云殷真的很爱看他瞪他,生气又拿他毫无办法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候,云殷眸色就会更深一些,让李昭漪想起那个暧昧的夜晚,还有好几个夜里绮丽颠倒的梦境。
毋庸置疑,云殷在等他的答案。
可是李昭漪给不出答案。
每每一想到这件事他脸就烧得慌。好在云殷还要忙朝事。
欺负是欺负。
进步也是进步得很快。
现如今,只要是上奏过的事,李昭漪基本能听懂一二。
这一日,朝会照常进行。
只是,在临近末尾的时候,八百里加急来报:
荆南巡抚尹恪,反了。
李昭漪知道尹恪。
这位封疆大吏在面对流民暴动事件之事展现出了及时的冷静,虽说没有特别出彩的表现,但最终也不功不过、勉强圆满地处理完了事情。
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
那就是老平南王云清原的旧部。
云清原戎马一生,征战四方。麾下部将无数。
他是难得的将才,也是难得会带兵的将军,不仅能打胜仗,还培养出了好几位优秀的将领。这其中,最为突出和出名的,就是他的亲儿子云殷。
据说云殷在军中从未有过特殊对待,也是从小兵做起。
他的军功,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功勋。
尹恪虽然跟着云清原的时间不长,但也是出了名的太子党。潜龙殿一夜之后,他也是率先拥护着李昭漪——其实就是站队了云殷,推动着事态平稳的人之一。
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水。
而且根据种种迹象,他一直都是大皇子一党。
几乎是消息传来的刹那,朝野上下就炸了锅。
这种事不比民生大事,显然不能在朝上公然地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无非是各方势力的博弈与试探。很快,朝会就散了。
李昭漪没坐轿子,心不在焉地往澄明殿走。
路上他遇到了交谈着顾清岱和云殷,本想避开,后者却叫住了他。
对方打量了他一眼,仍是风轻云淡。
他道:“陛下,今日我和顾老便不过来了,您好好休息。”
李昭漪说:“好。”
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本来想的是,父亲信任的旧部反水,云殷会不会……有些难过。
但是看云殷的神情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往外走,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云殷到他面前看了他几秒,突然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陛下别这个表情。”他道,“跟闹脾气的小猫似的。”
李昭漪:……?
“乖点。”云殷道,“等事情结束了,臣再带陛下去跑马。”
李昭漪:。
他有说要去跑马吗。
云殷走了。
李昭漪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一边觉得,他一边诚实地让德全找出了骑马用的装备。
但是他没想到。
尹恪反水这事,愈演愈烈。
现如今,谁都知道现如今君侧站着的有谁。
平南王云殷在君王寿诞上刚刚放出惊世骇俗的一席话,信号明显,可以说是给君王立威,也可以是做姿态给天下人看。但有人偏偏要掀了这层薄薄的纸。
尹恪手下的门客写了篇洋洋洒洒的檄文,历数云殷数十条罪状,除了其中最重的,就是直指其总揽朝政,却罔顾百姓生死,西南旱灾赈灾不利一事源头其实是云殷。
话里话外,直指云殷眼里只有夺权,为了护着自己人草菅人命。
多日的风波有了解释,所谓蹊跷,只是一根引线。
除此之外,便是李昭漪。
李昭漪登基以来,处处皆受掣肘。朝臣看在眼里,但因着云殷到底没有做太多出格的事,燕朝江山现在也无法交给李昭漪,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个事实被尹恪指出,就连寿诞之事也被其大做文章。
只道平南王嚣张跋扈,对君王早已没了半分敬意,假以时日,李氏江山怕是就要易主。
尹恪甚至搬出了自己从前跟着云清原之时的经历,只道自己作为老王爷旧属,实在不愿浑浑噩噩因畏惧苟且,眼瞅着忠臣后代误入歧途。
这篇颇具文采的檄文看起来字字泣血,一时之间各地传言纷纷。有人誊抄了送到云殷的桌案上,谁都以为他会发怒,他却只是付之一笑。
他轻轻叹道:“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还有别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巡抚竟然还养了私兵。
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京城已经乱成了一片。
京城乱起来的时候,李昭漪已经不在皇宫。
京城外郊外某一处有一座隐秘而气派的宅院,毗邻着皇家马场。
这是睿德帝壮年期间所修建的别院。以供皇室偶尔出行游玩,也可在宫外小住片刻消暑纳凉。
李昭漪从前并不知道这个场所,是某一日深夜,云殷突然进了宫。他说情况有些复杂,李昭漪需要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德全都没能在李昭漪的身旁。
时隔多日,他又见到了木柯。
对方对他行礼,李昭漪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很普通,但带着独有的、属于云氏的霜雪气息:
他向他行礼:“陛下。”
李昭漪看向了云殷。
云殷也正看着他,触到他的视线,他先是微怔,随即嘴角勾了勾。
下一刻,李昭漪就被扯进了他的怀里。
他笑着道:“陛下,好乖。”
李昭漪被他抱着,覆着薄茧的手指拂过脸颊,亲昵暧昧得让人难以忽视。余光里,木柯依旧一动不动地垂首,仿佛没有听到一点暧昧的声音。
就这样被当成什么小宠物——
李昭漪是这么感觉的,总之,耳鬓厮磨了一阵,云殷才放他上了车。
临行前,他道:“陛下。”
难得的,他停顿了两秒,然后他轻声道:“别怕,有臣在。”
李昭漪说:“嗯。”
他心不在焉,想着他离宫的事陆重知不知道。
等上了车,他才意识到,刚刚云殷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他怕他一个人害怕。
李昭漪不觉得有什么可害怕的。
虽然别院里有重重把守,也没有熟悉的人和他讲话,但是他在宫里也没什么自由。说到底,都是在一个地方呆着,在哪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一天,第三天,第十天。
李昭漪一个人静静地呆了半个月之后,木柯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自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委婉地道:“陛下,您其实也是可以去院子里走走的。”
李昭漪看他,逆着光,秀丽的侧脸上写着茫然,还有柔和。
他这些日子实在被养得很好。
木柯还记得,云殷刚把李昭漪接到澄明殿的时候,对方整个人又瘦又弱,因为换了环境,隔三岔五地就生病,眼神也怯怯的。像是无人在意的、孱弱的小奶猫。
他也确实无人在意。
整个皇宫里最在意他的应该就是云殷。
那会儿云殷很忙,基本抽不出时间管李昭漪。但到底没忘了他。
宫人对他唯命是从,他的要求就是:“本王不管你们到底怎么做,但本王不想隔三岔五地就听到陛下又病了这句话,到底该如何,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温补的东西,药膳,源源不断地往澄明殿送。
只是那会儿,身体养好了,李昭漪看着却还有些呆和怯。
这段日子他跟着大儒学习,又被教了规矩礼仪,他自己没觉得,一段时间没见他的木柯,却只觉得他如脱胎换骨一般,美丽得就像一块温润的玉。
玉是要靠人温养的。
木柯心里五味杂陈,回过神,李昭漪还在看他。
他说:“我可以吗?”
“当然。”木柯道。
于是,李昭漪第一次走出他所住的小小一方天地。木柯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这天的天气很晴朗。
李昭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宫里的消息。
光看这天还有四周的风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切都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是李昭漪知道并不是这样。
至少,最近守卫又有增加,他认出了云氏的标记。
守着他的,就是云氏铁骑。
他有心想问,但又觉得不妥。
万一不能说,木柯对他的问题也会为难。
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些天这种反复纠结的心思太重,李昭漪久违地病了。
一开始只是鼻塞头重,他没管。于是被狠狠地给了脸色,当晚额头就发烫。
木柯请了太医,他迷迷糊糊之中还觉得给人添了麻烦。
等再醒,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我没什么大事……”
声音破碎,连忙咳嗽了几声。
等他咳嗽完,看清眼前的人,他却突然愣了愣。
云殷拿了毛巾替他擦了擦汗:“怎么了?”
他应当是特意赶回来的。嗓子还有几分哑。李昭漪刚想说什么,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抬头,云殷似有所觉。
他将毛巾交给一旁的宫人,站起了身。
李昭漪回过神,想说没事的。
云殷已经转过了身。
他轻声道:“好好休息。”
说完,下一句是:“快结束了。”
他走了。
李昭漪看着他呆过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医开的药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发着发着,他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回,他突然做了一个许久都没有做过的梦。
李昭漪刚睁眼,就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周围的环境雾气弥漫,让他原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愈发地不清晰。身上有些发冷,他低下头,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质地柔软昂贵的寝衣,而是从前他在冷宫里穿的,那种单薄而有些破旧的料子。
这种料子是没办法御寒的,因为它会漏风,一般情况下,李昭漪冬天的时候都是躲在屋子里,靠着陆重送来的薄被才得以度过严寒。
明明是春天,怎么会那么冷呢?
他有些迷糊地想。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快冻僵的手指,走下床,推开门迎面扑上来的,却是冰凉的雪粒。
李昭漪冻得一哆嗦。
明明是强烈的刺激,他的脑子却更混沌了。
一片迷蒙中,他突然听到了几个人嬉笑的声音。
“你们快看啊,哈哈哈!他去捡了!他真的想去捡!”
“不就是个破风筝,小爷看上是给你脸了,还给脸不要脸,你说说,你到底是哪个宫的奴才?”
“程公子,程公子!哎哟祖宗,这可是……哎!”
“怕什么,管他是谁呢,都进了冷宫了,小爷我就没见过进来了还能出去的,不是宝贝这风筝么?怎么不跳下去了啊?怕冷啊,怕冷小爷帮帮你啊”
……要捡么?
水好冷。
可那是陆重给他做的。
陆重很忙,没时间来见他,这个风筝花了他很长时间,李昭漪很珍惜。虽然其实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皇宫放风筝。
“出去放吧,殿下。”陆重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哑,仿佛响在他的耳旁,很冷又很温柔,“殿下把这个风筝存着,等出去了,奴才陪殿下放,去江南。江南的三月可漂亮了。”
其实陆重也没去过江南,但这宫内的所有人都见过许嫔。
江南第一花魁,连眼波都带着烟雨一般的温软。
李昭漪的心怦怦直跳。
他不害怕,只是突然陷入了巨大的虚无。
他走向——抑或是,他看着自己走向那个巨大的冰面。
他知道湖水有多刺骨和冰冷,他的风筝就漂在冰面的中央。但他还是直愣愣地朝着那里走去,他的脚下,冰面发出即将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秒,腰上多了一双手。
他被托起,变成他一直想变成的、空中盘旋的鸟。
破空之声响在耳畔,他被抱回了岸上。不知何时,岸上已鸦雀无声,刚刚还在嬉笑的几个人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的鹅,他们哆哆嗦嗦地道:“世,世子殿下。”
没有人理他们。
李昭漪的手冻得冰凉。他伸手,湿漉漉的风筝放在他的掌心。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漫不经心。
“给。”他说,“小不点。”
“你的风筝,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