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着李昭漪提意见。
左不过就是那些,小玩意、好吃的、或者一幅漂亮的画。
李昭漪的世界很纯净。
云殷乐意都满足,甚至给他更多。
然后,他听李昭漪小心翼翼地道:“什么都可以提?”
云殷挑了挑眉。
这是胆子大了,提前想过?
他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一点儿不重,像撒娇。
他很干脆地说:“陛下直说便是。”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好心情,李昭漪陷入了纠结。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是太好,颇有些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的意思。纠结了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不想提条件,我想问问题。”他小心地道,“你也可以不回答。”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小声道:“我想知道,云殷,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啊?”
他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大胆。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云殷可能会不告诉他,但应该不会因为他这个问题而生气。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云殷的确没生气,他只是停顿了几秒,然后漫不经心地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若有所思:“这不是应当在登基那一日问的么?”
李昭漪紧张地分析他的语气,确认他没有生气之后,才道:“很早,就想问。”
“但不敢。”
这是实话。
云殷笑了笑:“以前不敢,现在就敢了?”
李昭漪抿了抿唇。
这不是……
他觉察出了云殷的逃避。
但是片刻后,云殷居然没有拒绝他的问题。
他只是道:“再跑几圈吧。”
“陛下难得出来。”他道,“臣带着陛下多练练。练完,臣带陛下去一个地方。”
李昭漪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日的马场人不多,他们所在的区域清了场。
李昭漪虽然不懂规矩,但也知道,天子重威仪。如果是正式出宫,那必然要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出行也需配备森严的护卫。
他能这样随意自在地在市集、郊外行走,无非是云殷在替他兜底。
说不感激是假的。
但是……
李昭漪道:“我可以自己试一试吗?”
其实他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意思是,云殷不需要再搂着他的腰替他稳重心。
身后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
“行。”他道。
他下了马,李昭漪重新试着驾驭小马。
真正跑动起来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漂亮的、金色的夕阳。
云殷很遵守承诺。
他们回云府吃饭的时候李昭漪一度以为他忘了问题的事。但是吃过饭,云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李昭漪今日虽是微服,身份却没有遮掩。
两人皆是常服装扮,到了地方。云殷先下车,李昭漪抬了头,却愣了一下:
“这是……”
那天在西市,他和云殷路过过这里。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茶馆。
门口的小厮迎上来,什么也没问。快速地将他们迎到了二楼一间私密的厢房。关了门,李昭漪看着屋内的陈设和布置,有些好奇。
“喝点什么?”云殷问。
李昭漪不懂,小声说“都可以”。
云殷想了想,出门跟小二吩咐了一声。
片刻后,茶上了。入口清甜,李昭漪喜欢的口味。边上摆了几碟精致的茶点。
李昭漪原本没想吃。
但是茶点实在做得精致,他吃了一块,味道甜而不腻。
等回过神,已经两块栗子糕下肚。
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抬头之时,云殷脸上却没有嘲笑。他只是倚着窗看着李昭漪吃东西,李昭漪的喜欢,似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等李昭漪吃完,他才笑了笑。
“陛下倒是挺好养的。”他若有所思地道。
不需要山珍海味,只是寻常人家喜欢的吃食,也能让李昭漪吃得很开心。
李昭漪:“……”
为什么说得要像养什么小动物一样。
他说:“我吃好了。”
云殷颔首。
迎着李昭漪期待的目光,他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道:“陛下出身皇室。那么陛下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么?”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知道。”
云殷似是有些意外。
他没跟李昭漪讲过这些。
他想了想:“是德全告诉陛下的?”
他之前见过那老太监几次,聊得不多。直观的感受就是稳重、机灵,对李昭漪上心。木柯不太擅长挑人,这回倒是没看走眼。也省得他费事再换。
李昭漪没否认。
他只是道:“我还知道,你是太子哥哥的……伴读。”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李昭钰,只好选了一个感觉不会出错的。他脸皮薄,说的时候还耳根烧了一下,心说他叫哥哥,人家都不认识他。
云殷也怔了一下。
只是和李昭漪以为的不同,他的神情反而温柔了些。
他甚至沿用了李昭漪的说法。
“我和你哥哥认识很早。”他道,“但这里,是我最终决定,站在他身后的地方。”
李昭漪愣了。
他意识到,云殷要跟他分享秘密。
分享一个,或许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这真的是他能听的么?
他喉咙发干,心里很混乱,嘴上却不自觉地应道:“你被他说服了么?”
云殷“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其实云氏很少站队,但——”
不站队是为了明哲保身,却并不代表要隔岸观火高高挂起。
云氏世代忠良。燕朝行至睿德帝一代,不说是积重难返,也是沉疴众多。本以为气数已尽,谁也没想到还能有变数。
站队太子,是云清原也支持甚至推动的。
“陛下,太傅应该和您说过。”云殷慢慢地道,“一个圣主,对于天下来说有多重要。”
他笑了笑,“你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们或许和你的观点不一致,或许和你性格迥异。
但是只要看到这一群人,那些颓丧、那些悲观,都会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情不自禁地燃起希望。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
在这片寂静里,李昭漪福至心灵,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轻声道:“你不想,抢他的东西。”
云殷没有说话。
是这样么?云殷想。
大概吧。
不是没想过失败,也不是没想过最终的结果。不想的从来不是江山易姓,只是想到当初明君贤臣的承诺,总会下意识地排斥,所以也从未动过念头。
相较于他的想法,他更惊讶于李昭漪对情绪的洞察。
过了许久,他才道:“也不止。”
“我本就不喜朝堂。”他顿了顿,“若是殿下还活着,我应当已经在边关了吧。”
他还是更喜欢军营。
不是喜欢杀戮,只是喜欢纯粹的、不用勾心斗角的环境。
说这话的时候,云殷的语气轻描淡写。
当初是他让李昭漪注意尊卑分明的礼数,现如今对着李昭漪自称“我”的也是他。他发现对于李昭漪,他总是想要得寸进尺。
蓄意欺负是,强迫对方倾听他的往事也是。
他等着李昭漪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说多了,但他不在乎。
这不是因为大权在握或是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面的,是李昭漪。
他不知道李昭漪会给什么反应。
事实上,李昭漪是唯一一个,云殷猜测不到他的很多想法的人。小皇帝有的时候很呆,但有的时候看起来又很聪明。
他从前觉得这是捉摸不定,现在却觉得可爱。
李昭漪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小声道:“……是我太笨了,是吗。”
云殷怔了一怔。
“要是我厉害一点。”李昭漪理解他的话,“你就不用守着朝堂了,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是吗。”
云殷:。
他的嘴角终于勾了一勾。
李昭漪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的理解应该没有错。
但是云殷没有回答。
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道:“陛下,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云殷没有正面回答,李昭漪就当默认了。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云殷被逼无奈才推上位的,也一直知道李昭钰有多优秀。只是发现或许是他拖累了云殷时,他还是有一点沮丧。
他坐在马车里发呆,云殷却也没怎么说话。
一直到快到宫里,他才听到云殷开了口,问的却是让他有些意外的问题。
云殷道:“陛下,臣把您推上这个位置。您开心么?”
李昭漪怔了怔。
片刻后,他回过神,犹豫了一下。
今日的交谈已经很多,他意识到,相较于漂亮话,云殷更喜欢他说实话。
于是他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开心么?不至于。
做皇帝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很累,又很有压力。
他没有很喜欢。
但是要说委屈和痛恨,又没到那个程度。
毕竟当皇帝再累,也是锦衣玉食,比冷宫的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原先还能因为云殷的存在而担惊受怕,但现如今,云殷对他很好,他似乎也没有担忧的必要。
于是答案就变成了:不知道。
云殷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知道了。”
李昭漪以为,这就是结束。
只是接下来,他却听到云殷道:“若陛下不愿,也不是不行。”
李昭漪愣了。
他说:“……什么意思?”
“不是现在。”云殷道,“现在不可能。”
现在当然不可能。
朝局不稳,不知道多少人想让他、让李昭漪死。他一有动作,便是满朝瞩目。
等过上几年,诸事皆定,若李昭漪真的想要自由,他可以给。宗室之中挑个堪用的,慢慢培养着,等时机到了,也不是不行。
当然,要有前提。
云殷笑了笑:“陛下想要什么,臣都会尽力办到。臣只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看着李昭漪的眼睛,轻声道:“任何时候,不要骗我。”
他可以给李昭漪任何他想要的。
喜欢的,想要的,甚至旁人给不起的自由。
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首先,李昭漪要将自己完全交付。
这句话是提醒,也是警告。
云殷喜欢李昭漪是一回事,但这份喜欢停留在风月。他愿意宠着李昭漪,并不代表李昭漪可以仗着他的宽容为所欲为。
他的话音落下,李昭漪的眼睫就颤了颤。
他低声说:“好。”
相较于获得自由承诺的惊喜,似乎云殷的后半句警告对他影响更大些。
云殷原先觉得说了就说了,这会儿见他的反应,又觉得有些不满意。只是这会儿,马车已经到了宫门口,李昭漪就道:“那我先走了。”
还是软软的样子。
云殷“嗯”了一声。
只是临走,他道:“这个带着。”
李昭漪回头,云殷递过来一提糕点,上面贴着他们白日去过的那家客栈的标记。
这天回去,李昭漪不免要和德全说明情况。
德全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那袋子糕点沉思。
末了,他叹了口气,道:“老奴在这宫里呆了这么久,倒是没见过王爷对别人如此上心。”
李昭漪说:“……不会吧。”
他也确实觉得云殷对他突然好了起来。
但是云殷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人,李昭漪觉得德全和陆重越来越像,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有些犹豫地说:“至少,他对太子哥哥,应该比我上心。”
这话说出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酸酸的。
像是白天吃的蜜饯。
但李昭漪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个意思。
德全有些无奈地笑了。
“不是这么比的,不是一回事。”他道,“我的陛下。”
李昭仪不懂哪里不同。
德全欲言又止。
最后,他道:“陛下,您只要听陆掌印的话就好。”
他伺候着李昭漪睡下。
一直到进入梦境,李昭漪也没想明白,都是上心,为什么不是一回事。
虽说想不明白,但最近李昭漪的日子明显好过了许多。
他仍然需要上朝当摆设,但最近朝事众多,大臣都忙得顾不上他。下了朝,无论是蔺平还是顾清岱,讲课都循循善诱,他听得不吃力,也不会觉得空虚。
尤其是蔺平。
李昭漪的记性一般,但他有一个很突出的优点,就是态度端正。
需要记忆的内容,他总是会反复誊抄背诵直至熟练,从来没有贪玩忘记过。虽说目前在观点上仍有欠缺,但蔺平对他一日比一日和蔼,李昭漪也越来越亲近他。
他从前在闲书上看到大户人家跟着夫子上课的孩子,总是羡慕。
现如今,他也有了好夫子,李昭漪心怀感激。
除此之外,就是陆重。
陆重最近来见了他两三次,只是几句话。
李昭漪每次都很珍惜。
其实从前也是这样,陆重见他,给他拿点小玩意就走。但是李昭漪知道,还有人牵挂着他,他就会很安心。
只是细想,所有的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云殷。
朝事是云殷帮他解决了。
老师是云殷请的。
陆重之所以能来见他,是因为最近澄明殿放松了禁制。原先云殷管澄明殿,放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但是现在,他从宫里挑了些会伺候,经验丰富的宫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陆重才能往里安插自己的眼线。
最后这一点,是陆重亲口说的。
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深夜。
陆重坐在屋内拿着削铁如泥的好刀给李昭漪削梨,李昭漪说师父你拿这刀杀过人么?陆重说不记得了,反正洗过。李昭漪一口梨咽下去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他还是很乖地咽了下去,好在嘴里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然后他看着陆重擦刀。
陆重很沉默,李昭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从小就是。
他想了想,道:“师父,其实云殷真的没你想得那么坏。”
陆重说:“师父从没说他坏。”
语气很平静。
他停顿了一会儿,道:“他说放你走?”
李昭漪犹豫了一下。
他说:“他好像说的是,我可以不坐那个位置。”
顿了顿,补充:“要求是不要骗他。”
“师父。”他看着陆重,其实他很早就想问,“你是云殷的人,我们的关系,不能告诉他吗?”
他也不想骗云殷。
他不明白,为什么陆重明明是在给云殷做事,他和云殷现在也算是同一阵线,他们的关系却要瞒着云殷。
陆重沉默了很久。
片刻后,他开了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的生辰快到了。”他道。
李昭漪愣了一下。
然后他老老实实地道:“嗯。”
陆重说的,是李昭漪十八岁的生辰。
先前急着登基,因此守孝事宜一切从简。但再怎么说,睿德帝驾崩也没过多久,照理说,他的生辰大操大办总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云殷好像不怎么在乎。
几天前,礼部的人就开始为了他的生辰忙碌。
李昭漪先是被拽着量体裁衣,然后又是定制冠冕。明明云殷已经很忙了,却每次都能在这些时候准时出现,然后给在李昭漪看来已经很完美的地方吹毛求疵。
陆重:。
他道:“十八了,师父送你个礼物。”
李昭漪愣住了。
陆重没再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开。
李昭漪想了好几天陆重给他的礼物会是什么。
陆重原来也会记得他的生日。
只是条件有限,就算知道,他能做的,也就是给李昭漪说一句生辰快乐,然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带一点好吃的。
但李昭漪已经很满足。
因此,他对云殷的准备也觉得很感激,甚至有些惶恐。
他说:“那个,其实这样就很好看。”
他说的是当日的礼服。
厚重的礼服和冠冕压得他都感觉有些沉了,但华丽是真的华丽,李昭漪喜欢,但云殷还要再改。
云殷说:“臣看看。”
他让李昭漪站着不动,自己打量。
李昭漪脊背挺直,汗都快被看出来了。
云殷道:“就这样吧。”
宫人额上都快出汗了,听了这话总算松了口气。就见云殷伸手,替李昭漪调整腰封,余光看去,姿势暧昧又亲近。
他们不敢再看,纷纷退出去。
李昭漪被虚虚地环着,耳根有些烧。
他小声道:“你……不用做这个的。”
近些日子总是这样。
他的事,云殷总是喜欢亲力亲为。
倒也没什么逾矩的举动,就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被一个人安排掌握的感觉,让李昭漪感觉很微妙。
云殷收了手:“好了。”
随即他笑了笑,轻声道:“顺手的事。”
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回答。
李昭漪抿紧了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到了真正生辰的那一天,李昭漪一早便穿上了那套准备许久的礼服。
一切的礼仪都由云殷和女官事先教过,他按着流程一步步,接受满朝文武的祝贺。不仅是朝野上下,就连各地的百姓,都在为他庆生。
到了夜晚,宫内设宴宴请群臣,宝泽殿内觥筹交错,李昭漪坐在上首,几乎产生了恍惚之感。
他是吃好了来的。
这不合规矩。
但是最重规矩的人哄他:“陛下现在不吃,到了夜宴,可就吃不成了。”
于是李昭漪喝了碗清甜的小汤圆,吃了一小碟腐皮鸡汁卷,还有两块烤得又香又脆的饼,这会儿闻着满殿的香气,虽然不怎么能吃,但并不饿。
他十分佩服云殷的未卜先知。
云殷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下首。
其实比起李昭漪,他才是今晚更受瞩目的那个人。
毕竟满朝文武如今只听命于他,虽然贺礼一波一波,送的都是李昭漪,但满不满意,大家看的都是云殷的脸色,就怕他借机发难,搞几个人。
可是令群臣出乎意料的是,云殷今日似乎格外好说话。
他不仅没有借机生事,甚至都没有怎么开口,只当自己是个蹭饭的,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酒。群臣惊疑不定,只有在远远的席上吃酒的常梓轩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小皇帝生辰,不想惹出任何晦气事,想让他开开心心。
他太了解云殷了。
这个人不上心和上了心完全是两个样子。
不上心,小皇帝就是个代号,随随便便就能换人。上了心,就是现在这样。
事无巨细,处处周到。不会让李昭漪有一点不舒服。
他简直牙酸,不想再看。
一扭头,却看到了不远处端坐着的女子。
他眯了眼。
而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昌平长公主李淳瑾也看向了他,艳丽的红唇抿着,眸光冷如霜雪。
她今日穿得素净。
同为长公主,她和宛荣如今的地位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自那一日御花园发难,她便被软禁在了家中。而她的夫婿和公公在朝堂之上更是事事受阻。信号太明显,饶是原先和大皇子党亲近的臣子都对其敬而远之。
短短数日,原先光鲜亮丽的长公主和魏家如同丧家之犬。
只因他们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两人视线相接,常梓轩蓦然一笑,冲她遥遥举杯。
女子神情微顿,随后,抿紧了唇,神情冷漠地别过了头。
这场短兵相接似的对视如冰雪消融般消散在空气。
常梓轩收回了目光,懒懒地喝了一口酒。
而另一边,最后一名地方官员也献完寿礼,说完了贺词。众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云殷身上。
满朝文武,只剩下云殷还未送礼。
他会送什么?
他会送么?
今日这场宴会,谁都看得出是精心操办。
现如今,对于当今圣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大家都大概有数。没有人会觉得这是李昭漪自己的意思。那么,云殷又是想表达什么?
众臣猜不出,也不敢猜。
他们屏气凝神。李昭漪却是一头雾水。
他用眼神询问一旁的德全,德全默默给他使眼色。
李昭漪……
李昭漪没看懂。
他觉得德全哪都好,就是有一点,无论是眼色还是提醒都太含蓄。
他看着德全抽搐的眼皮,决定换一个人。
只是还没等他找到云殷的视线,云殷就先他一步,满上手中的酒杯,站起了身。
谁也没想到,云殷真的会送礼。
李昭漪看着他,视线相接,对方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他开了口:“各位大人都为陛下精心挑选了礼物,臣不才,送的礼微薄,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李昭漪:“……”
他说:“孤不嫌弃。”
他也没想过云殷还会给他准备礼物。
主要是日常,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云殷给他准备的。
但既然云殷这么说了,他肯定不会拂云殷的面子。
很快,侍从就把云殷的礼端了上来。
刻着繁复花纹的木制托盘之上放着一个狭长的匣子,光从外观看,相较于旁边的夜明珠珊瑚树,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甚至称得上简陋。
李昭漪不觉得简陋,只觉得好奇。
但是他这会儿端坐在上位,还得维持帝王的威仪,心上像是有蚂蚁在爬。
好在云殷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吩咐:“打开吧。”
侍从便打开了盒子。
李昭漪默默地直起了一点身。
只是看清了里面究竟是什么之后,他怔了一怔。
他发怔,群臣却是脸色皆变。
两侧有人蓦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平南王,你大胆!”
——谁也没有想到,木匣里会是一把匕首。
虽说匕首的柄装饰得华丽,看上去也颇为名贵,但它依旧是一把凶器。
帝王寿诞亮剑,云殷这是何意?
像是一颗投入了湖中的石子,霎时间,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不少人脸上都是惊疑之色。就连原本正喝着水的李淳瑾都有些讶异地抬起了头。
片刻后,她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就在这万众瞩目中,云殷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大人莫急。”
他顿了顿,这回,是看着李昭漪的眼睛说的。
“陛下。”他道,“臣十四岁跟随家父去往边关,行军打仗之际,也听到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漠北的塔行族,不知陛下可否听说?”
李昭漪开了口:“没有。”
他回过了神,却不像群臣预料的惊慌。
相反,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他一贯在朝野面前的形象。安静、沉稳,甚至神秘。
他被云殷圈在了一个很小的世界。
大多数人知道他是一个傀儡,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性格究竟怎样,他跟云殷之间,又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不少人觉得他就是一只孱弱的雀鸟,哪天云殷心情一糟糕,就给掐死了。
只是现在看来……
有人颇有些意外地想,这位小陛下,似乎并不害怕面前这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众人心绪愈发复杂。
场上,云殷却依旧是那个怡然自得的语调。
“塔行族常年聚居,很少与外界沟通交流。”云殷道,“臣也是机缘巧合,在那里暂住了几天。也是巧,当时,塔行族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庆典,庆典之上,臣知道了一个有趣的风俗。”
他顿了顿,缓缓地道,“塔行族民风淳朴,骁勇善战。他们奉行一夫一妻,也最重忠贞。如果有了心仪之人,就会在庆典之时,在族长的见证下,给予对方自己的腰挂匕首。”
他的话音落下,满座鸦雀无声。
刚刚还愤怒起身的兵部侍郎这会儿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看着云殷,像是突然有些听不懂对方说的话,又像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没想到,云殷真正想说的,会是这样一番话。
刚刚还喝酒看戏的常梓轩这会儿嘴角抽搐,原先因着云殷的话已经脸色铁青的蔺平愣是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他的脸彻底黑了。
“混账东西!”他低声怒斥。
他立刻就要站起身,好说歹说被一旁的老臣劝住:
“太傅您别急,您再看看,平南王或许并非冒犯之意,或许他尚未说完……”
云殷确实还没说完。
他道:“若是对方接了匕首,那么这礼,就算成了。今后夫妻同心,定能披荆斩棘,相守一生。”
话音落下,殿内再无一丝动静。
兵部侍郎面色麻木,嘴角抽搐,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
和他同样扭曲的,还有在场的诸大臣。
……这是在干什么!
他疯了吗!
没人敢说话,但每一个人这会儿都已经醒过了神,就连喝醉的人酒意也都被吓没了。谁也没有想到云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近乎惊悚和荒诞的神情。
李昭漪也懵了。
他想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云殷他……
他不敢相信,但云殷看着他,嘴角噙着笑,眼底一片温柔,仿佛他真是对方珍视的、想要共度一生的某个人。喉咙发干,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试探着道:“然后?”
云殷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说完了最后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