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朝果然气氛有些沉肃。
昨夜云殷和李昭漪闹得满城风雨,今日却没什么折子。李昭漪坐在高殿之上,听底下人唇枪舌剑,少有地没有针对云殷。耳边飘过几个关键词,似是讲西南旱灾。
他想起昨天的课业,打起了精神。
下了朝,云殷没走。李昭漪遥遥地看着他和顾清岱在殿前对话,两人神色倒是如常,但却聊了很久。
下午的课,两人也没有来。
这日是蔺平给李昭漪讲昨日的卷子。
经史多记忆,李昭漪昨日在云殷府上背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蔺平提问,他也能答一些。
对方的神色明显满意了许多,听说李昭漪温习了功课,赞扬道:“陛下现下学得或许吃力些,但不必担心。臣带过许多学生,陛下天资算是上乘,配上这份勤勉,假以时日,定能弥补遗憾。”
即便是夸奖,他也端肃认真。
李昭漪头一次被这么夸,脸颊微烫,眼睛却亮了许多。
蔺平看得心软。
李昭漪的年岁也就是他的孙辈。
他心中暗叹,语气又和缓了些,继续给他讲课。
只是临走,李昭漪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先生,今日顾次辅没来,学生想问一个问题。”
蔺平稍加思索,便道:“陛下是想问西南流民暴动一事?”
李昭漪赶紧点头。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蔺平沉吟。
他顿了顿,“若是要论起官场政治,臣不如顾大人。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有平南王在,事情会解决的。”
他看出了李昭漪实际是在担心。
安慰的同时,他也多了一丝欣慰。
一个关心百姓和江山社稷的皇帝,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然后,他就听李昭漪道:“先生似乎……很放心平南王。”
蔺平蓦然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神情复杂、缓缓地道:“臣有幸,当过王爷的老师。论才能,他当得起一句天纵奇才。”
这是极高的评价。
但李昭漪抓住了重点。
论才能。也就是说,蔺平只认可云殷的才能。
李昭漪垂了眼。
他道:“他很敬重您。”
蔺平微怔。
他沉默了片刻,道:“臣知道。”
“陛下。”他躬身,“老臣告退了。”
李昭漪站起来,还了师生礼,目送着他离开了文政殿。
李昭漪突然有些想跟云殷讲话。
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云殷当初要杀了李昭承,他和李昭钰究竟是怎样深厚的情谊,以至于他会动手得那么决绝,他想知道潜龙殿那一夜究竟是如何的。
最想知道,云殷为什么要推他上位。
云殷之于他,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他不知道云殷的过往,什么也不知道。
他想知道。
但他同时也清楚,云殷不会告诉他。
李昭漪坐在文政殿,每天都很认真地学习功课。
他的手边放着那个他很喜欢的拨浪鼓。被他挂上了可爱的小挂饰,很珍惜地放在了一旁。
学习很累,但是看到它,晃两下,李昭漪就会感觉又没有那么疲惫。
他等着云殷来,不问他什么也可以,但云殷一连几天都没有来。西南的事比预想中棘手,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都变得焦灼,李昭漪隔着帘子,能看到云殷沉着冷静的样子。
偶尔,他们也会对视。
那一刻,他的心跳会快一瞬,然后变得安心一点。
他等着这桩事结束,告诉云殷他最近有在努力地学习政事,小测就是证据。
只是,他还没等到云殷,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
李昭漪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烛火已灭,耳边是凌乱的雨声。
在某个瞬间,他似有所觉,蓦然睁开了眼。
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李昭漪瞪大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张脸,和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木柯一身玄衣,穿着斗笠站在廊上,正安静地候着。
和云殷一同从屋内出来的顾清岱冷不丁看到他,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他对云殷道:“那我就先走了。明日早朝,我会早些到。松襄一事虽已暂时平息,但起得蹊跷,还是多加留意。”
“我知道,舅舅慢走。”云殷道。
等顾清岱离开,云殷收回了目光:“雨这么大,怎么不明日再回。”
“查完了,怕主上等不及,就回来了。”木柯挠了挠头。
他也不多废话,跟着云殷进了门,就直接道:“查了宫内当时的记录。许嫔薨的那一日,确是陆重去收的尸。那会儿他还在闻子璋的手下做事,闻子璋不想管冷宫的这摊子破事,索性都让他处理了,也算是妥善安置。”
云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道:“他做事一向妥当。”
“还有呢?”
“没有了。”木柯道,“许嫔在宫内来往本就少,从调动记录上看,陆重跟她从未有过交集。查了冷宫和旧殿的宫人,也都说几乎没见过他来。至于他和陛下……”
他顿了顿,“收尸那天,陛下被吓得挺厉害的,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吩咐了好生看着,别让人跟着去了平添麻烦,就带着人走了。这应当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这实在是符合陆重一贯的、不近人情的风格。
木柯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说这句话时脸上无波无澜的神情。
云殷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转着尾戒。
木柯试探着道:“陆掌印……有什么问题吗?”
云氏的暗卫各有分工,因为身份的原因,陆重在宫内可以说是云殷最重要的心腹之一。
其实查几个人并不困难,之所以费了这么些天,纯粹是为了躲开陆重。陆重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如果他有问题,无疑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他有些担忧,云殷的面上却很平静。
“他如果有问题。”他淡淡地道,“宫内早就不会这么平静了。”
他顿了顿,“他也不可能瞒我到今天。”
木柯想了想,觉得也是:“那……”
“前几日我和陛下出宫,他们见了一面。”云殷若有所思,“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木柯微怔。
片刻后,他想了想:“会不会是许嫔薨逝的那一日?”
“陛下那时年纪尚小。”他道,“遭逢大变,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应该会印象深刻。尤其是,陆掌印还有那一道疤。”
这个猜测和李昭漪的话互相印证,云殷眸色深了些,却未置可否。
片刻后,他道:“陛下这几日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木柯道,“每日不是上朝就是在澄明殿上课,没怎么出过门。呃……那个,主上,属下出宫之时经过澄明殿,灯是黑的,陛下应当已经睡下了。”
云殷停下脚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有说要进宫?”他问。
木柯:“……”
这个问题,这个走路的方向。
难道不是吗。
反驳是不能反驳的,毕竟是主上。
他眼观鼻鼻观心,瘫着一张脸道:“属下妄加揣测,请主上责罚。”
云殷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道:“明日我要进宫一趟,府中诸事你看着些。”
木柯躬身应是。
他离开之后,云殷站在窗前,看了眼远处。
白日里恢弘气派的宫殿此时此刻掩映在厚重的雨色之中,显得格外朦胧。
他垂了眼。
李,昭,漪。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不觉得李昭漪经过那晚之后有胆子再做什么,也不觉得这么多年从未出过错的属下会背叛他。事实证明,调查结果也并无异样。
所以……
只是他的错觉么?
皇宫,澄明殿。
看清对方面目的瞬间,李昭漪眼睫颤了一颤。
他被放开,有些迟钝地坐起身,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眼睛湿漉漉的,还带着残余的惊惶。
他轻声道:“你淋雨了。”
雨水滴滴答答,在床边聚起一小滩水。
男人“嗯”了一声,并未觉得他这句话突兀,像是似乎早就习惯了面前人的说话方式。
“木柯刚刚走了。”他道,“他这几日一直在查我,找不到机会。只有今晚。”
他的嗓子还是很哑,像是被刀片磨砺过的质感。
李昭漪抿紧了唇。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有些惊慌地抬起了头。
穿着深蓝色太监服的太监出现的刹那,他瞳孔微缩,条件反射就要挡在男人前面。他的手在发抖,面前的德全神色却如常,丝毫没有见到陌生人的讶异。
他递来了毛巾,男人接过,对方就又躬身退了下去。
男人垂了眼,一点点把落在李昭漪床沿的水迹擦干。李昭漪终于回过了神。
他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他真的是你的人。”
男人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因为这个笑扭曲了一瞬,变得愈发狰狞。李昭漪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丝毫没有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收起了毛巾。
李昭漪看着他,眼眶盯得酸涩而有些发红。
一片寂静里,他叫人:
“师父。”
男人的手停了停。
随后,一只温热的、生了厚茧的手覆上李昭漪的头顶,用力地揉了一揉。
男人的声音愈发嘶哑。
“小殿下。”他轻声道,“好久不见。”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乎李昭漪是生是死。
李昭漪想,那这个人,应该只剩下陆重。
他其实不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生在皇家,却还没出生就进了冷宫。
有母亲,但他出生的时候,对方就已经认不出他。唯一清醒的弥留之际,还要带走他。
只有陆重。
从他有记忆开始,陆重就一直陪着他。他总是深夜出现,每个月一两次。起先是给他带吃的,带喝的,再后来,是陪他说话,教他读书认字。
他一开始害怕陆重的伤疤,陆重就蒙上了面。
后来他说:“我想看看你。”
陆重揭下蒙面,他说:“小殿下,看到这道疤了吗。我差点因为它没命。”
然后他又说:“是许嫔救了我。”
许嫔许萦彩。
他的母亲一生在别人眼里都像是一个笑话。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风头正盛时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想方设法,护了她的孩子十七年。
几乎是陆重那句“好久不见”出口的刹那,李昭漪眼圈就红了。
“我不敢找你。”他哑着嗓子道,声音有些发颤,“我怕被人发现。”
“我知道。”陆重轻声夸他,“做得很好。我们的小殿下很聪明。”
“我很担心你。”李昭漪看着他。
他还是哭了。
这段日子的惊吓、担忧、茫然,全在看到最熟悉亲近的那个人的瞬间化成后怕和委屈。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却还是没能掩住喉咙里的哽咽。
陆重闭了闭眼。
他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抿紧了唇。
只是片刻后,他还是开了口:
“小殿下。”
“我是借着出来办事的名头来找您的。”他哑声道,“一会儿就得回去,免得被人发现。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李昭漪看着他,吸了吸鼻子。
“好。”他很快地道。
陆重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看着李昭漪,沉声道:“我想知道,您跟平南王,现在是什么关系?”
陆重盯着他。
面前的少年下巴尖俏,稚气褪去了七七八八,变得愈发明艳秀丽。他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漂亮、干净,在宫里,这是最不安全的特质。
从李昭漪年少开始,陆重就因为这事没少私下动过手。
这养成了他十分敏感的神经。
他道:“小殿下,说实话。不要护着他。”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昭漪的人。
李昭漪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忍不住反驳:“我才没有护着他!”
“真的没什么关系。”李昭漪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之前,他来了冷宫说要让我当皇帝,然后就,他帮我处理政事,我呆在澄明殿,我们一般不怎么讲话。”
陆重缓缓地道:“不怎么讲话,他让你陪他出宫?”
李昭漪张了张口。
“那是……”他小声道,“讲好的。”
他把云殷跟他的约定讲了一遍。
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陆重的意思,沉默了一瞬。
“他没有对我做什么。”他轻声道,“他……之前就不太喜欢我,还想过要杀了我。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云殷他,也是没办法,他人挺好的。”
陆重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云殷是什么样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选中对方做他的靠山。
但他也不会怀疑自己的敏锐。
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欲望太浓重,他绝不会看错。也就是李昭漪看不出来,还以为对方只是把他当傀儡。
……可是。
若是事实真是如此。
他又能如何?
陆重闭了闭眼。
片刻后,他哑声道:“可以听他的话,但不要让他碰你。小殿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李昭漪张了张口。
他原本还想替云殷说两句话,触到陆重的眼神,知道对方应当是完全没信。
沉默了片刻,他道:“我知道了,师父。”
多年的依存关系,他和陆重能说话的机会很少。如何最快速地理解对方的意图并且达成短暂的意见一致,是他学的最多的东西。
陆重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他站起身:“我走了。”
李昭漪瞪大了眼睛:“……就走了吗?”
他是真的舍不得陆重,很想跟他再呆一会儿。陆重沉默了一瞬:”有事的话,告诉德全,我会找机会来见您。”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陆重往外走。
只是临到门口,他突然道:“小殿下,师父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李昭漪愣了愣。
再抬头,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
陆重的最后一句话让李昭漪恍惚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陆重跟他交流得并不多。但承诺却也不少。
他承诺过李昭漪会护着他,承诺过李昭漪会将他母亲安葬,也承诺过……李昭漪的思绪一顿。陆重对他作的最后的承诺,他想起来,应当是最后的那几天。
那个时候先帝病重,所有人都以为储君之位尘埃落定。
陆重说,等李昭钰继位,就想办法带他出宫。
……陆重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李昭漪想。
现如今他已经坐在了这个位置,且不说云殷现在需要他这个挡箭牌,一定不会放他出去。客观上,陆重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换出去。
他胡思乱想着,另一边,德全悄悄地拿着热毛巾走了进来。
“陛下。”他道,“擦擦汗。”
李昭漪看着他,默默地:“您都不跟我说。”
他其实怀疑过,但德全是云殷挑的人。他想问,却不敢问。
德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也是陆掌印吩咐的。”他道,“他更想确认安全之后亲自来见您。”
李昭漪道:“你跟我讲讲陆重吧。”
他只知道陆重行走在宫中,却从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同时又暗地里照顾他,又是为什么,居然到了云殷的麾下。
重逢的喜悦催生出好奇,好在这次他问对了人。
这一晚,德全跟他讲了许多。
他知道了陆重原本跟着的是原司礼监掌印闻子璋,且认了他做干爹。
闻子璋为人阴毒,却权势滔天。陆重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博取了他的信任。闻子璋做梦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甚至以为会为他养老送终的干儿子,最终会背叛他。
陆重投靠了云殷。
他成了云氏在宫中最隐秘的那颗棋子。
一直到潜龙殿一夜,这颗棋子才真正发挥了作用。
李昭漪听得几乎入神。
饶是德全尽力描画,他也听出了其中的艰险,只是……
他道:“所以,师父为什么又要投靠云殷?”
德全只道“陛下,陆掌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只是多的,他却不愿再说。
这一晚李昭漪睡得很好。
和陆重的重逢让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终于暂时安定下来。
少有的,他一夜无梦。
他本想在第二日继续再问问德全一些陆重过往的细节,只是刚下了朝,宫人就通报,说云殷来了。
李昭漪只得换了衣服,去了前殿。
云殷一身朝服。
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怼了好几个人,其中以户部尚书骆沉山尤甚。
李昭漪这两天虽没见云殷,但一直在跟着顾清岱上课,对于最近的朝事也略有耳闻。
西南旱灾,朝廷拨了赈灾粮。只是仍有流民暴动。粮发了,百姓却仍旧饿得找不着吃的,很显然是有地方出了问题。
户部首当其冲,但锅却不止是户部。
拔出萝卜带出泥,燕朝世家彼此沾亲带故,早已是同气连枝的大树。
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
要不要查,该不该查,怎么查。
都是问题。
李昭漪听顾清岱讲课,字里行间隐隐透出徐徐图之的意思,但实际行事,云殷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平日里弹劾他,他一笑置之。
但关键时刻,他的手段狠戾决绝,满朝文武一时竟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顾清岱没有多说,但李昭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隐忧。只是今日见云殷,对方却神色如常。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玩李昭漪桌子上摆着的拨浪鼓。
李昭漪一见那个拨浪鼓,脑子就一紧。
他冲过去,拨浪鼓被云殷举高,李昭漪涨红了脸:
“……你别动。”
“原来陛下最喜欢的是这个。”云殷笑吟吟的,“怎么当时不说呢。”
他轻声道:“害羞么?”
李昭漪闷闷地说:“不喜欢。”
云殷问他:“真不喜欢?”
拨浪鼓的一角戳一戳李昭漪皱成包子的脸。
李昭漪瞪他。
云殷看他,若有所思:“陛下还真是越来越不怕臣了。”
他把拨浪鼓还给李昭漪。
李昭漪接过去,想看一下拨浪鼓有没有被弄坏,又不敢表现出珍视让云殷笑话。他站在原地犹豫,云殷看他认真地烦恼的样子,眸色渐深。
他原先以为只是一时冲动。
出于漂亮得炫目的色相,出于那点全身心的依赖。
云殷年少离家,于京中那几年,身边被通过各种方式送来的男男女女不断,妩媚的,聪慧的,娇憨灵动的,他从未产生过任何兴趣,怎么来的就怎么打包送走。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产生任何诸如欲望般的情绪。
直至他遇到李昭漪。
时隔数日,那点因时间间隔而沉寂的欲望因李昭漪一个眼神就重新死灰复燃,他发现,无论李昭漪的举动有多平常,在他眼里,都可以用一个词代替。
那就是勾人。
气鼓鼓地说不喜欢,口是心非的样子是勾人。
瞪他的样子是勾人。
珍视他送的东西并爱护的样子……
云殷突然伸出手,触碰到了对方柔软的侧脸颊。
那里沾了一点儿凌乱的发丝。他想替对方整理干净。
只是,在他触碰到李昭漪的那个刹那,李昭漪突然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般抬起头。
然后,迅速地躲开了他的手。
信任的潜意识刻在骨子里。
他庆幸的是,他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无意的错开。他觉得云殷应当不会注意。
云殷说:“躲什么?”
李昭漪:“……”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云殷,但云殷已经眯起了眼。
他问:“不想我碰?”
李昭漪觉得他这话听着怪怪的。
他怀疑自己是被陆重带偏了才听什么都觉得怪,正要解释,却因慌乱不小心绊了一下。即将落地之时,云殷的手揽住他的腰。
李昭漪猝不及防,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个怀抱来得太突然。
李昭漪回不过神。他站不稳,撞得晕头转向,鼻尖全是云殷身上熟悉的香气。
云殷也没回过神。这个拥抱的触感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少年皇帝身躯温热,不光脸颊肉是软的,一截腰也软。陷在他的手上,像是能被任意摩挲和揉捏。
他眸色渐深,搂着人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李昭漪站稳之后抬头,撞进一片漆黑的深海。
这片海一望无垠,他却仿佛能看到底下涌动的、危险的暗流。
他的心跳得很快,几乎有些晕眩。
他说:“……你放开我。”
声音很轻,带着无助。不仅对事情的结束并无帮助,反而让云殷心底的一把火烧得更旺。
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那点儿肆虐的欲望。
然后,他低声道:“还躲么?”
李昭漪很苍白无力地说:“我没躲。”
云殷轻笑了一声:“陛下最好是。”
他放开了李昭漪。
他当然不觉得李昭漪是真心想躲他。
李昭漪乖顺、听话。偶尔也有小脾气,会害羞。他看起来总是会很害怕他。
但有一点,云殷很确定。
那就是李昭漪其实很喜欢他。
这种喜欢未必出于风月,毕竟李昭漪干净得像是张白纸。
相较于情爱的喜欢,李昭漪似乎像是把他当作了一个尊敬、崇拜的人,向他交付了最大的信任和依赖,并且坚定地觉得他是个好人。
因着这一点,即便感觉到了他和陆重之间似乎有些异样,但云殷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也正是因着这一点依赖,云殷愿意暂时克制一些。
当然,只是暂时。
他不敢保证之后会怎么样。
也不会保证。
很奇怪。
原先以为只是冲动时,云殷没少因着这点儿感觉焦躁。
真正确定了他对李昭漪的兴趣,云殷心情反而变得有些不错。
他阴晴不定的情绪显然让李昭漪很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挑着细节刁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份刁难最后重重拎起轻轻放下。
他被放开,又被整理好衣领。
然后,他听云殷道:“陛下,想不想跑马?”
坐上出宫的马车的时候,李昭漪一直在想,出宫到底是谁的愿望。
如果是他的——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学习成果告知云殷。
但不是他的,难道是云殷的?
不管是谁的,结果就是。他原先以为的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在云殷这里易如反掌,甚至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云殷其实也不在乎他的意见。
问完那句话,他就叫来了德全,让他准备衣服。
德全的眼里闪过讶异,但还是恭敬地去了。李昭漪知道这事很快就会被陆重知道,但是他也很难解释云殷的所作所为。
他几乎有些为难地看着云殷,但云殷丝毫没有“被维护却自拆台阶”的自觉。
在李昭漪换上骑马专用的劲装时,他的眼神一直落在人的身上。
一直到李昭漪不安地道:“……很奇怪?”
他才收回了目光。
“没有。”
“很好看。”他道。
是真的好看。
劲装勾勒腰线,也极衬气质。
唯一格格不入的,就是李昭漪过于秀丽温柔的容貌。
但这点格格不入,在他因着爬不上马、被云殷嘲笑之后眼中迸发小小的胜负欲之后,就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少见的惊艳。
云殷再次确认了一点。
李昭漪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针对着他。
事实上,小皇帝身上带着一股不愿服输的韧劲。
这股韧劲藏得很深,对于自己是目前少有的、将其激发出来的人,云殷很满意。心底原先因为李昭漪的躲闪而产生的微妙不爽终于消失殆尽。
相反,他原先只是想找个借口和李昭漪呆一会儿。这会儿见李昭漪的样子,他也有了几分动容。
待李昭漪能被他带着跑几圈之后,他开始认真地指导李昭漪。
“腰直起来,夹紧马腹。”他搂着李昭漪,淡声在他耳边提醒,“不要晃。”
李昭漪照着做了,效果立竿见影。
他的额上汗湿,眼睛却亮晶晶的,已经浸满了兴奋。
骑过马,两人到了一旁休息。
云殷道:“喜欢吗?”
李昭漪点头。
他很喜欢骑马的感觉。
自由自在。
骑着马儿,他好像可以奔向任何地方。
云殷笑了笑:“那陛下满足臣一个条件,臣就经常带陛下来跑马。”
其实是假的。
看到李昭漪眼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了,时不时就带李昭漪出来骑一骑马。左右皇子本来也应当有骑射、武艺相关的课程,他做这个老师也不错。
李昭漪如今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套路,小声嘀咕:“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他说:“我最近很听话。”
他乖得云殷心软,云殷道:“行吧。”
“那换陛下跟我提一个条件。”他道,“就当是臣给陛下近些日子刻苦用功的奖励。”
他放水放得猝不及防,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他这样子就更像一只猫。
云殷——
他垂了眼想。
或许暂时克制也不是坏事。
毕竟,这样的李昭漪,应该没人能拒绝。
在他没想好究竟要将人怎么办之前,他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自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