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将酒壶搁在桌上,抬眼扫视一圈,声音不高不低,“还有谁吗?”
周遭鸦雀无声。
莫远和林况二人混在人群中,正乐颠颠看热闹,斗酒少年目光扫过这一片,视线落在莫远身后的那把剑上,眸光忽地一凝。
下一秒,那斗酒少年身形一闪,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一瞬间便出现在了莫远身侧,伸出手一把握住莫远背后那把剑,“锵”地一声将长剑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剑刚出鞘三寸,少年握剑的手腕被人挟住,莫远微微偏过头,神色不愉。
“看看而已。”少年坦然地看向一脸阴沉的莫远,“何必这么紧张?”
莫远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那就这么看。”
少年看着莫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也有剑,我们换着看。”
莫远油盐不进,“不、换。”
“行吧。”
少年叹了口气,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得自己这行为有多么莫名其妙,目光转向了那把剑,伸出另一只手,旁若无人地伸出两指,从剑身上一路抚了下去。
他的眼神极其专注,专注中又掺杂着几分狂热,仿佛风流才子欣赏最美丽的姑娘。
“好剑。”少年缓缓赞道,“……这就是小莫愁的‘梅影’吗?”
莫远瞳孔一缩,沉声道:“阁下是?”
斗酒少年放下剑柄,梅影剑“唰”一声归鞘,莫远听见少年略带清冷的嗓音,“鄙姓陈。”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师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大呼小叫,一个红衣负剑的少女扒开人群,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萧鹭被人群挤的苦不堪言,她一把拉过林况的胳膊,“怎么说个话的功夫你人就不见了?”
“是……是啊!”萧鹭喘着粗气,终于挤了进来,扇子都不摇了,“要是……要是你走丢了我们怎么跟师父交——咦,这位是?”
莫远视线跟斗酒少年一触即分,他装作浑不在意地扭头看向松风下两人,随意抱拳作礼,言简意赅道:“姓莫。”
林况补充道:“这就是师叔几年前跟你们提过的莫六莫大侠,当年救过我的。对了,”他看一眼秋长枫,“小枫,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
秋长枫瞪着一双圆眼,显然是没有一点印象,莫远看着她,神色略带纳闷,也只想起来这正是一个月前躺在山岗上的三傻之一。
斗酒少年缓缓坐回原位,提起酒壶,又灌了一大口,盯着莫远背后那把剑,若有所思。就在这时,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神色一凝,莫远正在与二傻寒暄,只感觉一道风从自己身畔吹过,再一看人群已呼啦倒了一地。
顷刻间,斗酒少年出现在街道对面,而他的剑,挑开斗笠的面纱,正停在一个人鼻尖,距离仅有一指。
薛凉月心中微叹,伸手扶稳差点滑落下来的斗笠,面纱下嘴角微微勾起,声音几不可闻,“陈前辈,别来无恙。就当看师无夜的薄面,别说出去。如何?”
斗酒少年收剑归鞘,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莫远拉下布条,隔着人堆看见了那眼熟的白衣斗笠,忽然联想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蘑菇,然后被自己这个想像逗乐了,遂弯腰捂着肚子笑起来。
薛凉月看着他,只觉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有病吧?
笑罢,莫远晃晃悠悠走到薛凉月身畔,“你干什么下来了?”
“大侠。”薛凉月柔声道,“我料想您去楼下借个药炉,应当不需要整整一个时辰。”
莫远挑眉,凑近他耳畔,“怎么着?想我了?”
“……”薛凉月微微后仰,皮笑肉不笑,“莫兄多虑了,不过是担心你去武林盟,拿我的人头换悬赏去了。”
莫远又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阿月,为夫若是在乎悬赏,何不直接将你人头取下,放在皮袋里岂不是更易于携带?”
薛凉月缓缓道:“或许是……路上一个人看星星太无聊?”
“……有道理。”莫远伸手指向北方一座八角楼,扭头朝薛凉月阴恻恻笑道:“看来薛门主对武林盟总署神往已久,为夫马上带你去瞧瞧。”
薛凉月自然敬谢不敏。
林况等人在后头看了半天,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被这二人之间奇怪的气氛搞得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呃,莫兄,这位是?”
莫远转头答道:“我夫人。”
“哦……啊?!”
林况看着那位“夫人”,呆立两秒,“嫂子……嫂子呃,身形甚……”
莫远打断他的话:“他是男人。”
林况:“……”
林况不懂,林况大为震惊。
秋长枫盯着薛凉月,在后头跟萧鹭嘀嘀咕咕:“你觉得他有没有点像那个……”
萧鹭点点头,皱眉:“身形几乎一模一样。”
正当他们打算凑近一探究竟,肩膀却忽然被人按住,两人均是一愣,齐刷刷回头望去。看待清来人,两人顿时眼眸圆睁,脱口惊呼:“师父!?”
来人一袭白色道袍,丹凤眼,长相俊秀,神色却格外冷淡,眉宇间一股霜雪之色。
此人正是松风下二代弟子之首,清玄老祖座下大弟子林过,道号奉雪。
林奉雪皱着眉头,轻声叱道:“你们俩在干嘛呢?谁准你们来酒坊的?!”
萧鹭立马一指林况:“师父明鉴,我们俩是来寻小师叔的!”
闻言,林奉雪抬眸看向林况,神色更冷了,林况一看见他,顿时顾不得大为震惊了,慌忙闪到薛莫二人身后,满脸惊恐,口里叫道:“莫兄救我!”
林奉雪目光移到莫远脸上,微微一愣,“你是……”
莫远抱拳笑道:“林道长,久违了。”
林况上下打量他一番,眼中闪过几分惊艳,随后他抱拳回礼,缓声道:“莫六侠,几年不见,你居然已经迈过了那道“圣”的门槛,当真是剑道奇才。”
莫远微微一笑:“过奖。”
他朝斗酒少年放下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刚刚入门罢了,离真正的‘剑圣’还远着呢。”
林奉雪立刻了然,双眸一沉:“刚刚陈阁主来过?”
莫远微微颔首。
“这次武林大会真是卧虎藏龙……”林奉雪微微一叹,他抬眸瞥一眼莫远,“莫六,你真不考虑来我们松风下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挂名长老不必守六戒。”
“不必了,在下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挂在什么门派下头。”莫远语气不咸不淡回绝。
他微微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讽刺,“林道长这些年倒是很为松风下着想,不过在下还是更欣赏二十年前的那个林过。”
闻言,林奉雪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林况和秋萧二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定定地看了莫远片刻,林奉雪移开目光,冷声对松风下三人道:“走吧,其他人等着了。”
林奉雪从莫远身畔经过,却听那布衣剑客突然出声,语调很平静:“楚秀在归雪楼,这次恐怕也来了龙首山。”
林奉雪闻言脸色愈加阴沉,他微微攥紧了拳头,“不劳莫兄提醒。”
听到“楚秀”两个字,林况瞪大了双眼,从莫远身后窜出来,一路小跑,跟上林奉雪步伐,“喂喂喂,师兄!你认识秀秀姑娘?!欸,怎么不早说!”
林奉雪更加心梗,一把拎起师弟的耳朵,怒气冲冲:“早说?干什么?!给你们牵线搭桥吗?你要是把追姑娘的心思放半分在练功上……”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离去。
“……”
“卡嚓。”
薛凉月站在莫远身侧,手捧一袋五香瓜子,嗑得津津有味,自林奉雪现身开始,毕毕剥剥声就不绝于耳。
莫远回头瞥他一眼,“……在哪买的?”
薛凉月弯了弯眼角,嘿嘿一笑:“客栈楼下。”
莫远追问:“钱从哪来的?”
薛凉月:“……”
莫远出手如电,在薛凉月厚厚的狐裘内侧一摸,勾出两颗碎银子,抬眸挑眉笑道:“薛门主好手法,那钱袋经你手不过半刻钟,就被揩走了一半。”
薛凉月立刻眼眶微红,泫然欲泣,“夫君,你不讲理,且不说寻常人家都是做妻的管账……哪怕是丈夫,也总该有些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
闻言,莫远伸手入袖中,抠抠搜搜摸出三个铜板,郑重放进他手心里,道:“喏,拿去,私房钱。”
“……”薛凉月面无表情将铜板塞回他手里,柔声道:“莫兄,这笔巨款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他嗑着瓜子朝客栈方向走去,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莫远挑了挑眉,追了上去,笑吟吟道:“哟,生气啦?”
薛凉月别过头,呸一声吐出瓜子壳,并不理他。
莫远凑近薛凉月耳朵,下巴懒洋洋靠在他肩头,笑着低语道:“娘子,你生气真好看,以后多生点,为夫爱看。”
薛凉月:“……”
且不说隔着斗笠能看出什么,就冲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薛凉月确定了,此人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变态。
该死的大变态。薛凉月在心里忍不住又狠狠骂了一遍。
林况承受着大师兄的无名之火,一路被拎着耳朵,踮着脚走到了松风下众人包下的客栈,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颜面扫地,自不必提。
待到客栈,仍不死心:“师兄,不必你做媒人,能不能把秀秀姑娘约出来与我见一面,一面就好!就当让师弟当面谢过救命之恩!”
“闭嘴!”林奉雪看着他就来气,“去房里把六戒抄一千遍!”
“那抄完了,秀……”
“秀你大爷秀!滚去房间!”
“……”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秋长枫啧啧称奇,她扭过头,朝萧鹭道:“小师叔真乃奇才,师尊这么清冷淡定的人居然能被他气得爆粗口。话说那‘秀秀姑娘’是什么人啊?小师叔看起来好喜欢她。”
萧鹭瞥她一眼,摇了摇扇子,“就是归雪楼楚秀,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那小师叔为什么一口咬定她是女子呢?”秋长枫纳闷。
萧鹭道:“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那件事发生在五年前,北庭枫桥镇不远处的荒野……”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林况正走在离家出走的路上,他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又饿又冷,又累又困。这时道旁忽然出现了一个老旧的小客栈,昏黄灯火隔着窗纸传出来。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无人烟,客栈开在这种地方,一看就有猫腻,是个混江湖的都知道。
然林况身为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的独子,从小无人敢对他动手,故而,纵使他武功平庸,亦未曾遭遇江湖中的险恶纷争,更无防备他人之心。
他高高兴兴的走了进去。
客栈里头只坐着一个老头,叼着烟斗,见林况入内,那双发黄的眼珠子转了转,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林况搓手跺脚,嘿嘿笑道:“老人家,我要住店,多少钱?”
老头将嘴里的烟斗拿下,嗓子里似乎有痰,声音浑浊不清,“看着给吧。”
林况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挠了挠头,“老人家,我只有这些了,您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您打欠条。”
老头撇了撇嘴,没有说话,接过铜板,慢慢站起身,颤巍巍走到一个柜子旁,将铜板放了进去,又拿出一把钥匙。
老头身体挡住了大半个柜门,林况从缝隙间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个酒杯,但材质感觉不似玉不似石也不似瓷。
老头把钥匙递给林况,指了指楼上,没有说话,又坐回了原位。
……林况疲惫不堪,进屋倒头而睡。
夜半时分,他意欲翻身,却觉四肢被缚,无法动弹,一个激灵清醒了,急忙观察四周,惊见手脚均被绳索牢牢绑于床头,心中顿时大骇。
“呵呵呵呵呵……”
一阵怪笑从床边传来,林况费力地扭过头,只见黑暗之中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身形矮小,嘴里叼的烟斗木质光滑,倒映着窗外的月光,正是那个老头。
林况想要大叫,却发现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老头又笑了两声,走近了一点,林况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菜刀,老头缓缓将菜刀举起——
“……”
千言万语都不能描述林况此时的惊骇和无助。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翻窗而入,一脚将老头踢了出去!
老头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墙壁上,嘴里的烟斗和手里的菜刀也掉了下去。
只见月光下,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立于屋中,手中一把长剑,剑锋如雪。
黑衣人看着地上的老头,语气淡然,“屈先逸,是你吧?有什么遗言吗?”
老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的烟斗,抹干净嘴角的血,双眼如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楚秀!”
黑衣人:“正是在下。”
老头握紧烟斗,冷笑,“老头自诩没得罪过什么人,死人除外。谁请你来杀我的?”
黑衣人淡淡道:“不泄露雇主的信息是归雪楼的职业操守。”
接下来就是惊天动地的打斗,黑衣人用剑,老头用烟斗,从楼上打到了楼下,又从楼下打回了楼上,房屋桌椅损坏无数,躺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林况也差点儿被波及。
最后,老头毙命黑衣人剑下,死不瞑目的躺在桌桌椅椅的废墟中。
黑衣人将收剑回鞘,走到林况旁边,“喂,你是谁?”
林况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黑衣人了然,“被药哑了是吧?”
黑衣人的声音很中性,听起来有点像还没有变声的少年,他将林况身上的绳子几下拉断,“走吧。你的嗓子没事,过不了几天就能好。”
说着就打算走,林况下意识拉住他,黑衣人转身,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怎么了?”
林况比划了半天,意思是阁下大恩大德在下总有一天会报答,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天,终于看懂了,“你没钱了?”
林况:“……”
黑衣人:“我也没带着银子,你自己下楼去这老头柜子里翻一翻,他那里估计还有一点。”
林况:“……”
林况只好拱了拱手,发现黑衣人的面罩有一点松垮,他想到这个人带着面罩,肯定是长相不怎么样,不喜欢别人看见他,于是好心的伸出手帮他拉了拉。
然后,面罩掉了。
掉了……
黑衣人:“……”
黑衣人瞪大双眼,林况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黑衣人勃然大怒,当胸给了林况一脚,林况顿时眼前一黑,随后便陷入了混沌之中,再无知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松风下的家中,嗓子也已经好了,身边是满眼泪花的娘亲,以及板着一张脸的父亲大人。
林况问是谁把他送回来的,娘亲说,下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大门口躺着,并不知道是谁他送回来的。
林况回想起那晚上在客栈里看到的俏丽面容,斩钉截铁,“是秀秀姑娘送我回来的!”
从此,归雪楼大弟子楚秀是女人的消息就在江湖中传开了。
金乌西沉,暮色将至。
阴暗的小巷中,一只野猫怪叫一声,从墙头轻巧地窜了过去,铁锈一般的腥味在巷子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楚秀将剑从男人的尸体上拔出来,轻轻一甩将剑上的血珠甩干净,收剑回鞘。他低头自襟中取出一张纸,在第二个名字上画上一个鲜红鲜红的叉。
缓缓出了一口气,楚秀将那张纸收回怀中,处理好自己的痕迹,然后摘下面罩,缓步走出小巷。
黑衣少年眉细而弯,眼角微微下垂,五官精致,唇红齿白,难怪林况会在夜色中将他错认为是女子,楚秀人如其名,长得的确很清秀,光看脸难辨雌雄。
他走进一家挂着花灯的青楼,抱剑站在一根柱子旁,冷眼看着台上莺歌燕舞,一柱香后,一个蓝衫的浓妆“女子”从二楼栏杆边飘身落下,停在楚秀身边。
淞花挑眉看他,问:“你刚刚去哪了?”
楚秀冷冷道:“解手。”
这时,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蒙面人从一边走上来,沉声汇报道:“长老,血衣门的东西到了,在城外的地牢里。”
淞花笑眯眯望向楚秀:“去看看吗?”
楚秀微一点头,表情却一点都不感兴趣,淞花却浑不在意,伸手挽过他的胳膊,甜腻腻笑起来,“哎呀,楚大少爷好不容易愿意在人家身边待一刻钟,得好好珍惜……”说着抬头朝那黑衣属下吩咐道:“带路!”
楚秀后背微微一僵,偏过头去,神色间闪过一抹厌恶。
他挣了两下然挣脱不开,只好任由淞花拉着自己的胳膊,朝门外走去。
薛凉月坐在小桌边,微阖着双眼,看上去只是在闭目养神。
然而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股极其幽微的胎息在丹田之中流转,渐渐流入奇经八脉之中,经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着,甚至比之前拓宽了三倍不止。
小天圆术,破而后立,周而复始,圆润通达。
窗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嗒”。
薛凉月睁开双眼,回过头去,只见莫远翻窗而入,手上提着一个小药炉,薛凉月轻叹一声,问:“大侠,你有病吗?有门为什么要爬窗户?”
“因为帅。”莫远走到他面前,“会煎药吗?我不会。”
薛凉月只好懒洋洋地坐直了,伸手打开纸包,开始挑挑拣拣药材。
莫远坐在薛凉月对面,托腮看着他,忽然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一点血色没有呢?”
薛凉月轻咳两声,掀起眼皮,瞥他一眼:“莫兄,我是个病人,你指望一个病人能有多好的脸色呢?”
莫远:“你白天还活蹦乱跳的。”
薛凉月对莫远的形容颇有微辞,“我怎么活蹦乱跳了?”
莫远挑眉:“你还下楼了。”
“原来一个长了两条腿的活人能走路叫‘活蹦乱跳’。”薛凉月点点头,微笑,“莫兄,是在下见识浅薄,受教了。”
“总之比晚上好。”莫远冷不丁伸出手,握住薛凉月左手,甫一挨上,便蹙起了眉,抬眸看向薛凉月,“你手好冰。薛门主,你身上……一直这么凉吗?”
莫远瞳色很浅,此刻,那双鸢色的凤眸里充满了以假乱真的担忧。
薛凉月垂下睫毛,将手抽回来,把药材归拢到瓦罐中,懒洋洋答道:“是啊,天生体寒,不然为什么喝药呢?是我爱喝吗?”
火折子点上炭火,药炉放在角落里,清苦的味道在屋中一点点弥漫开来。
莫远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沓白纸,摊开放在薛凉月面前,又掏出毛笔和朱砂,一并放在桌上,薛凉月不明白他要干嘛,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莫远神色极为认真:“你不是要申冤吗?写血书,至少一千字,明天趁着武林众人场前寒暄之时,你偷偷跑上论剑楼顶,把这个呼啦撒下去,然后一跃而下,当然你放心,我会接着你的。”
“……”
薛凉月缓缓吐出一个字:“……啊?”
莫远:“赶紧的。”
薛凉月沉默片刻,诚恳问道:“莫远,你是不是有一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癖好?”
莫远眯起眼,神色不愉。
“抱歉。”薛凉月柔声道,“然而在下并没有,恕难从命。”
莫远走到他身后,俯身拿住薛凉月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到桌子上,再把笔塞到他手里,笑吟吟道:“写,不然别睡觉了,我在这看着你。”
薛凉月:“……”
夜半三更,薛凉月终于完成了那所谓的“血书”,一半借窦娥冤,一半靠车轱辘话来回扯淡,此刻头晕目眩,他活动了一下胳膊,一回头,发现说好看着自己的莫远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
薛凉月站起来,走到床边,垂下睫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俯身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靠近睡梦中那人的脖颈。当他的手距离莫远侧脸还有半寸时,莫远睫毛一颤,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去摸枕边的剑。
薛凉月手微微一顿,旋即轻轻帮他他把鬓发拨到耳后,弯起眼角,“写完了,莫大侠睡得可好?”
莫远看着他,慢慢松了剑柄,抬手捉住薛凉月手腕,贴在脸侧,笑眯眯道:“睡得当然不错,做了个好梦。”
薛凉月:“什么梦?”
莫远含笑不答,放开他的手,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走到角落,戳了戳那个已经熄灭的药炉,“可以了吧?”
薛凉月手指微蜷,仿佛下意识想留住那点温度,须臾又放开了,闻言抬眸看去,他心想整整三个时辰,药力早没了,于是没好气道:“不知道。”
莫远从里面倒出一碗黑乎乎的液体,连药渣也没过滤,就直接递给他,“喝了。”
薛凉月:“……”
莫远强调:“这些都是银子呐!”
薛凉月面无表情,后退了一步,“为了不浪费金钱,我建议你自己喝掉。”
莫远闻言,眯眼笑了,居然居然真的一口干了,然而下一秒,他便欺身上来,扣住薛凉月下巴,凑近将药液“度”了过来,薛凉月下意识后仰,结果发现退无可退,后面已是墙壁。
“好苦。”莫远舔了舔嘴唇,勾唇笑道,“真是的,非要为夫这么喂你吗?”
薛凉月偏头狼狈地咳嗽了两声,闻言一把揪住莫远的领子,咬牙切齿,“姓莫的,你别逼我!”
莫远任由他揪着,笑吟吟道:“我好怕怕。薛门主,来,杀了我。”
薛凉月一言不发甩开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狠狠漱了口。
莫远踢掉鞋子,倒在床上,笑着打了个滚,把被褥弄的一团糟。
薛凉月脱了狐裘,强压下愤懑,走到床边,声音硬邦邦的,“过去点。”
莫远张开手,“来,躺为夫怀里。”
薛凉月:“……”
你丫上瘾了是吧?
他终于忍不住了,翻身上床,掐住莫远脖子,整个人重重压在他身上,狰狞道:“行,我躺你怀里,喜欢吗?”
莫远手虚虚按在他手腕上,眼神深情无比,“喜欢,喜欢死了。”
薛凉月看着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想,这狗东西睡够了半夜起来发疯,自己可是半宿没合眼,再不睡要猝死,于是慢慢放下手,躺倒一边,伸手扯过被子,背过身不再理会莫远。
莫远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觉得有些寂寞,伸手戳了戳薛凉月后背。
没反应。
又戳了戳。
那头传来薛凉月有气无力的声音,“哥,我求求你,我想睡觉。”
莫远轻声道:“你体寒,睡得好吗?要不我抱着你睡,咱们是夫妻,我不会嫌弃你的。”
薛凉月沉默两秒,忽然翻身,伸手把莫远揽了过去,莫远瞳孔一缩,唇上被抵了一根手指,薛凉月幽幽看着他,“大侠,求你别说话了,不然我就掐死我自己。”
说罢,他放下手,虚虚环住莫远腰部,阖眸睡了。
莫远看着他,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这个笑容持续到清晨被勒醒的那一刻,莫远并没有如愿继续他被薛凉月吵醒之前的那个好梦,反而做了一个在密林里,被蟒蛇缠绕的噩梦。
他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这个梦是有迹可循的——
薛凉月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莫远个子高挑,身形却偏瘦,薛凉月把他抱了个满怀,力气极大,几乎勒得莫远喘不过气来。
隔着两层衣物,莫远也能感觉到那肌肤死人一样的寒冷。
好么,把他当暖水袋了。
莫远皱了皱眉,忽然偏过头,在薛凉月白皙的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薛凉月浑身一颤,睁开双眼。
他一见此景,顿时如白日见鬼,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几乎是一瞬间就把莫远放开了,旋即翻身坐起,怒视莫远。
莫远目光下移看着一抹红色从他脖颈滴下,一秒,两秒……
不多不少,莫远心中数到三下,那道并不算很小的伤口蠕动着,一点点合上,皮肤光滑如初,除了一抹血迹,再找不到一点齿痕了。
第14章 鸣冤
莫远眨了眨眼,目光从那一片嫣红移开,再次望向薛凉月的脸,他惊异地注意到,那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此刻竟泛起了三分淡淡的血色,像是死人突然活了,于是眯眼笑了起来。
薛凉月咬了咬牙,偏过头,朝着墙壁闷咳两声,撑在床板上的手指骨节泛白。
莫远翻身下床,从凳子上取下狐裘扔到薛凉月头上,薛凉月浑身微微一颤,皱眉看向莫远。
“少爷,赶紧下来罢。”
莫远笑吟吟俯下身,单腿跪在床上,伸手帮他把领子扣好,掀起眼皮,懒洋洋笑了笑,拍了拍薛凉月侧颊,“别忘了,咱们可是要申冤去的。”
辰时,五刻。
论剑楼下,人山人海。
此地平阔,地势却极高,远望可见群峰立于云中,而极天,旭日初升,金红色在云层中交错,晕染成水似的画。
比武场已经布置好了。
圆形,约五丈宽,中心一个阴阳鱼。据说,昔日龙首山上曾有座道观,前朝之时香火极为鼎盛,然如今已难觅其旧迹。龙首山也被江湖人占领,成了比武论剑之所。
北面正是论剑楼,形似剑鞘,直指青天。
五义堂照例只来了一个医仙沐流熙,背一个药篓子,白衣,长发被一根木簪草草绾着,看起来格外贫寒,一个人站在北面,论剑楼正下方。
依旧是照例,在他的正对面,是血衣门屠月宗,以及只来了一个人的吞日机关城。在沐流熙右手边,则是六合剑派,归雪楼,以及看起来很颓废的武林盟。
以及左手边,松风下,白云寺,惊雷堂等一系列传承久远的名门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