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暗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唰”地收回搭在他脖子上的长剑,重新靠到栏杆边,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林卷海感慨:“二位感情真好。”
季无松没敢再说什么,打了个哈哈,进屋,关门。
林卷海问:“季堂主方才说,楚秀找的那个人是白晓,是那个白晓吗?”
季无松点点头:“就是那个人称‘不第秀才’的白晓。”
不第秀才,白晓,也是几十年前就叱咤江湖的武林奇才,使一判官笔,点穴功夫了得,据说十岁就考中了秀才,然乡试屡次不中,这才退而求其次入了江湖。
“此话怎讲?”林卷海瞥了一眼楚秀,神色一肃,“他在诓我?!”
“非也,‘江湖都知道’背后就是白晓。”季无松找了个地方坐下,抬眸轻笑道,“他搞出来的东西,为了赚钱他一向这么无聊。话说你这阵仗也太大了,我还以为你把叶阎三抓回来了呢。”
林卷海:“叶阎三早抓住了,焦泥被他杀了,还差一个花无乐,这厮心思缜密不输他师父,又不知怎的勾搭了莫六,武林大会上被……咳咳,陈阁主放走了,刚刚有人来报,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
“那个颜容啊。”季无松本来正在给自己沏茶,闻言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奇怪,“他不是花无乐,他是……薛凉月。”
林卷海:“?!”
“叶阎三,你想去哪?!”
一个尖细的,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在叶阎三背后响起,他瞳孔一震,右手成爪拍像肩头小手,那小手倏然消失,下一秒,叶阎三整个人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薛凉月脚边。
树后站着一个人,身材矮小如少年,脸上一半画着戏剧中丑角的脸谱,另一边全部涂黑,他穿着长袖蓝袍,怀里抱着拂尘。
脸谱看着叶阎三,冷笑道:“大逆不道,一个贼子你还想篡位?万岁爷盯你很久了,咱家此次下江湖就是特地来拿你的!”
“你是……”叶阎三捂着胸口,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
脸谱飘身靠近,叶阎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竟然朝薛凉月后头躲过去,“薛门主,这人是朝廷的鹰犬,咱们同为通缉榜上有名的魔头,救我一命!”
薛凉月闻言,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下一秒,一枚锋利的叶片射了他身后的叶阎三!
叶阎三/反应不及,只来得及避开了要害,那枚叶片携着极寒的内力穿透了他的肩膀,霎时血液飞溅,喷了薛凉月半张脸。
叶阎三抽身后退,气极,目眦欲裂:“薛凉月,你!”
薛凉月微微扭过头,瞳仁依旧是那片银白,他微微勾起唇角,吃吃地笑着,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状,语调轻柔,“叶前辈,你是恶人,我是恶鬼。人鬼殊途哪,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
薛凉月歪了歪头,笑道:“你平生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最不该相信的就是鬼了!”
说着,他鬼魅一般身形一闪,出现在叶阎三面前,手中匕首直取叶阎三脖颈,叶阎三受了重伤,动作慢了三分,完全反应不及。千钧一发之际,脸谱却突然欺身而上,手中拂尘架住匕首,同时大喝道:“薛门主,不可!”
薛凉月匕首一收,转而去攻脸谱前胸,另一只手扣住叶阎三脖子,提到半空,脸谱只能回身防守,根本来不及救叶阎三。薛凉月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配教我做事?”
虽然不知道薛凉月对叶阎三有何过节,但显然,他对朝廷也是敌意满满。脸谱却笑了一声,毫无惧意。
只见他低头抹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来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身材也迅速拉长。
看到这张脸,薛凉月瞳孔一缩。
师无夜站在他面前,冷冷道:“放手!”
一瞬间,所有景象旋转变换,他并不在月色满地的稀疏林间,而是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洞穴中,面前人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拂尘,而是长长的,带倒刺的鞭子。
薛凉月手指一松,叶阎三掉落在地上,他仿若未觉,脸上一片煞白,下一秒浑身颤抖起来。
拿着鞭子的师无夜缓缓靠近,嗓音里带着恶劣的笑意,“好孩子,好下属,要听话。知道吗?”
薛凉月一步步后退,后背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一点点下滑,最后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大口呼吸着。
“……”
“师无夜”正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一把长剑忽然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道暗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说,周总管,你欺负我夫人欺负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周堂玉两眼微睁:“莫六?你……你没被困住?!”
“恰好,在下也略通一点机关之术。”莫远冷冷道,“洪尘笑也是你吧,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手都伸到江湖里来了。”
“!……”
良久,他冷冷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湖也在大燕版图中,陛下自然管得到。”
莫远冷笑一声,并不反驳,问:“你们要叶阎三活着干什么?”
周堂玉沉默了,莫远手中长剑用力,划破了他的皮肤,他继续冷冷道:“或者说,碧霄,你叫了我五年师父,跟在我身边居心到底是什么?”
周堂玉讶然失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远又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两个问题,你挑一个说,否则别怪我不顾‘师徒情谊’。”
周堂玉叹了口气,伸手一抹,又换了张脸,赫然正是那张少女的清秀脸庞,声音也变得细软。
周堂玉用“碧霄”的脸道:“莫大侠,咱家的居心跟你一样,你在找什么,咱家就在找什么,不过咱家时间不多,还要时常侍奉在陛下左右,只好攀上你,等到你找到那东西,咱家就能黄雀在后了。”
莫远收回无名剑,用剑指了指地上的叶阎三,冷冷道:“带了这畜生赶紧滚。”
周堂玉松了口气,提起因窒息而昏迷的叶阎三,跃上枝头,几个起落消失在黑夜里。
莫远半蹲下来,垂眸看着依旧微微颤抖着的的薛凉月,良久没有动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伸出手,摸了摸薛凉月的侧颊,喃喃自语,“没哭啊……”
莫远的手一点点移动到薛凉月肩膀,然而就在即将触及他身上大穴时,薛凉月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微眯着,显得朦朦胧胧,如江南雨雾。
他嗓音喑哑,带着几分委屈,“莫大侠,别断我经脉了,很疼的。”
莫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微微侧了侧头,懒洋洋地看着薛凉月,“都记起来了?”
“嗯。”薛凉月低低应了一声,依旧擒着他的手,弯了弯眼角,莫远手指蜷了蜷,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碰了碰他的侧脸颊,“啧”了一声,“你体温更低了,看来废了武功对你有好处。”
“无妨。”薛凉月笑吟吟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许,将那只手贴近自己的脸,眼睛依旧是雾蒙蒙地眯着,“夫君,你身上暖啊,不然要你干嘛?”
——像条蛇。
莫远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比喻,他隐隐约约觉得薛凉月的态度与之前已经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像是随着惊蛰一声闷雷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吐着信子开始寻找猎物。
娘说过,蛇蝎美人是全天下最难搞的人。
莫远收了收手腕,但薛凉月手劲很大,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两人诡异地对峙了足足一刻钟,薛凉月才笑着放开了手,扶着树干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下一秒,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薛凉月觉得自己病情怕是又要加重了。
这一晚上,先是淋了雨,然后是身上大出血,再然后是从高空坠落,哪怕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撑不住了,皮肉乃至骨头上的伤固然不足为惧,经年累月的寒病却是恢复不了的。
薛凉月往莫远那边瞅了一眼,莫远回头与他对视一秒,别过头去,沉默着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到了他肩头,带着些许不爽的力道,头也不回地朝回小院的方向走去。
薛凉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他的外衣,指尖划过,似乎还能感觉到淡淡的余温,于是笑了笑,抬步跟了上去。
“薛凉月?他也没死?”林卷海讶然,“传言不是说薛凉月因玉蜢子的缘故身形一直是少年摸样吗?颜容身形至少是个正常男子。”
“这些年我在蓬莱,并不清楚薛凉月的事。不过对于他这样的药人,用缩骨术让自己的身材减小三分之一,想来并不难。”
季无松垂眸抿了一口茶,抬眸时笑容渐敛,语气也严肃起来,“阿年十年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薛凉月,凑巧打下过他的面具,据说那张脸很是眼熟,跟三十多年前千金台那位一模一样。”
“千金台……贺湫湫?!”林卷海又吃了一惊,“她不是……”
季无松微微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楚秀,林卷海立刻会意,吩咐手下把楚秀带出去。
门“吱呀”一声,再次合上。
季无松开口了,“我在途径涵州城时,顺道拜访了一下白晓。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西蜀之乱后,鹰部的人其实还未死绝。”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海晏王当年没舍得杀贺湫湫,她本来已经出了蜀山,结果突然因病暴毙,太医都查不出病因,现在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鹰部余孽干的。”
林卷海皱眉:“可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难道他们现在还在吗?从来没听说一点风声!难道那帮人那么能蛰伏?!”
“叶阎三不也正是那时候消失的?这二十年他藏在哪?”季无松嗤笑一声,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小喽啰,自诩天下第一恶人,却只敢把刀挥向平民,甚至连屠城都要挑一个兵祸方休,朝廷无暇他顾的时机。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他有气量、有手段潜伏二十年?他背后有人。”
林卷海沉默了,根据这一个月来跟叶阎三的接触,的确有些失望,这个人根本配不上当年那样声势浩大的追杀。
季无松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继续道:“现在叶阎三忽然出现,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后的人自保不暇,把他扔出来当炮灰,二是他背后的人意外得知了薛凉月的身份,开始蠢蠢欲动了。”
林卷海沉声问:“季堂主,那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用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无松放下茶杯,“比起这个,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今上活不过明年了。储君才十岁,太上皇又懦弱。我们要做出的是选择。”
林卷海双眸微微放大,有些失声,“季堂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季无松缓缓站起身,“这皇帝,未必薛凉月就不能做。”
屋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天地亮如白昼。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剑圣立于檐下,背后浮云怆影倒映着电光,雪亮,他忽然伸出手,雨水落入掌心,沿着掌纹破碎开来。
次日,暴雨初歇,云开天明。
众英雄好汉得知,由于武林盟英明神武,昨晚已经逮住了杀害丐帮帮主的凶手,打算将其押至论剑楼下,接受六宗的审判,如无误,就要三刀六洞,给丐帮帮主偿命。
且说这六宗,三魔三道,分别是血衣门,屠月宗,吞日宗,松风下,白马寺,以及六合剑派——实际上原本是五宗,第一大魔教日月教分裂成两大宗后,两宗底蕴和人数居然还不输其他四宗,于是变改成了六宗。
此时辰时三刻,薛凉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松风下众人身边,整个人无精打采,身子歪着靠在莫远肩膀上。
林况眼尖地注意到莫远脖子上那道嫣红的齿痕。他看了看整个人行动自如的莫远,又看了看比之前所见更加奄奄一息的薛凉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秋长枫和萧鹭也注意到了薛凉月,倒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反而兴冲冲打了个招呼,“颜公子!”
薛凉月强撑着精神勾起唇角,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阖上了眼,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莫远瞥了他一眼,扭头看向萧鹭二人以及远处的百里虹,客气道:“多谢三位之前救了我夫人。”
“不客气。”萧鹭摆摆手,“只是有一事不解,当时我记得有很多怪物冲了进来,然后我们便晕倒了。之后醒来,只看见被烧毁的破庙……”
“我干的。”莫远轻飘飘道,“没有什么怪物,那寺庙里有些毒虫,你们无意间被咬了一口,出现幻觉罢了。为防毒虫再次害人,我把它们烧了。当时逃亡途中,也没来得及等三位醒了再道谢。”
萧鹭点点头:“原来如此。”
薛凉月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
这时,那传说中连杀三人的凶手终于被一行武林盟高手押着,从论剑楼下走出,一袭黑衣,衣衫和头发俱凌乱,身材清瘦,头低垂着。
林况拿出了瓜子,拍了拍自家大师兄的肩膀,笑呵呵地递过去,一幅已经准备好看热闹的样子,却见林奉雪脸色苍白,神色严肃,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站在比武场正中央的那个身影。
“师兄,怎么了?”林况伸出手,在林奉雪面前晃了晃,语带疑惑。
“哦,没事。”林奉雪瞳孔一缩,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他瞥了师弟一眼,嗓音难得的柔和,“那个,小况,你有空吗?我的剑落在客栈了,你带着阿枫和云芥去下面取一趟。”
林况不解,“干嘛要取剑啊,今天又不打架。”
“小师叔,你这就不懂了。”秋长枫在一边插话道,语气煞有介事,“剑客与剑,原本就是不可分离的,离了片刻都觉得难受呢。”
林奉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嗯,没错。”
林况还是不懂,“那我一个人就行了,干嘛要小枫他们也跟着啊?”
林奉雪:“怕你半路上被人打死。”
“什么理由?”林况很不满,“那干脆让他俩去好了?你就是不想让我看戏!”
“你去不去?”林奉雪声音终于沉了下来,“想抄经?!”
“好好好,我去!”林况气鼓鼓地站起来,“小枫,云芥,我们走!你们师父嫌我们在这烦人呢!”
林奉雪又瞥了一眼秋长枫和萧鹭,示意他们也赶快滚,这二人没有林况那少爷脾气,可不敢忤逆师父,便也二话不说跟着走了。
待几人走远,莫远才慢悠悠开口,“林道长,你可真是煞、费、苦、心。这般大费周章把他们赶走,无非是是怕林况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秀秀姑娘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又或者——”
他话锋一转,语带讥嘲,“是怕他们看见自己光风霁月的师父和师兄,不过也是个懦弱的、会包庇凶手的普通人罢了?”
林奉雪没有回头,冷笑道:“莫六侠,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莫远轻笑道:“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活得像阁下这般拧巴的人,世所罕见。”
林奉雪淡淡道:“你觉得我拧巴,我还觉得你剑走偏锋。”
莫远不以为意,“自古华山一条道,宝剑原本就该走偏锋。”
靠在他肩膀上的薛凉月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吵死了,我要睡觉。”
莫远把他的手扒拉开,微微皱眉,指了指周遭一圈,很不高兴地睨着薛凉月,“这里这么多人吵,你就听不得我说话?!”
“你最吵,而且离得近。”薛凉月有气无力道。
莫远看了看他的脸色,冷哼一声,小声道,“算了,姑且不跟你计较。”
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薛凉月满意地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匀长。
这时,林卷海终于现身,他姗姗来迟,带着一众高手护卫从论剑楼下阔步走出,站定在楚秀身旁,抬头环视一周。
看到活蹦乱跳的林盟主,众人纷纷瞪大了双眼。
第27章 卞柔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活人暴毙见得多,死人诈尸还是头一遭,整个比武场周遭先是一阵死寂,而后轰然炸开,“这是在搞什么?!”
“林盟主,你不是死了吗?!”
“武林盟在开什么惊天大玩笑?!”
一时间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吼,质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林卷海一行人身上,倒没什么人关心站在他旁边的“凶手”了。
薛凉月睫毛颤了颤,眉头微微蹙起,莫远瞥他一眼,默默伸出手,轻轻盖住了他的耳朵。
林卷海微咳两声,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朗声道:“诸位侠士,林某的确尚在人世,此事或许令诸位疑惑不解,乃至心生怨愤,但请稍安勿躁。今日之后,武林盟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然而,当务之急,乃是解决昨日丐帮帮主钱无及名剑山庄主仆二人遇刺之事!”
有人却不买他的账,“林卷海,你悬赏发出去一个月,多少人死于那莫六手中?到头来是你和武林盟耍大伙儿玩?!你们这样言而无信,以后谁还会信你们?!”
“呵呵。”林卷海神色不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武林盟什么时候言而无信了,悬赏直至昨日依然作数,你们有谁杀了颜容吗?”
说着他瞥了一眼靠在莫远肩头的薛凉月,目光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人群陷入了沉默。
这倒......也是。
林卷海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黑衣人,沉声问:“以示公平,我再问你一次,钱无是不是你杀的?”
半晌,那人才缓缓抬起头,乱蓬蓬的散发之下,是一张五官精致,雌雄莫辨的秀丽脸庞。他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嘶哑,“是。”
并没有人认识这张脸,人群再次沸腾,纷纷互相询问起来,唯有归雪楼一群人安静如鸡,脸上透露出三分尴尬七分无措,虽说他们一向干的都是杀人拿钱的腌渍脏事,然而楼中弟子这般被公开处刑,还是第一次。
更何况被公开处刑的还是二代大弟子楚秀。
林卷海:“你为什么要杀他?”
楚秀淡淡答道:“报仇。”
林卷海:“报何仇?”
楚秀冷声道:“十年前,涵州城外,鬼峭岭,江海令召集十八方豪杰,围杀叶晓归,剩五人存活。我替叶晓归报仇!”
此话一出,全场彻底炸开。有人当场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双眸中好像能喷出火焰。
林卷海冷笑着连说三声“好!”,他沉声问道:“所以你是叶晓归的徒弟?”
楚秀依旧是淡淡的:“他是我哥。”
“好。”林卷海缓缓从腰畔抽出赤血吟,沉声道,“那便留你不得了。”
实际上,从楚秀口齿清晰地说出“叶晓归”这三个字时,他便不能活下来了。
叶晓归,这个名字但凡是经历过二十年前叶阎三猖狂时期的人都不会忘记。叶阎王的三个徒弟中,他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跟着叶阎三姓的,从而,也是最心狠手辣罔顾人性的。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癖好——那就是吃人肉,尤其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生吃。这件事据说连叶阎三都恶心,更遑论在场的都是些正常心智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反胃。
此时,已经没有人对林卷海死而复生有什么异议了,而是纷纷把厌恶的目光投到楚秀身上。
这时,林奉雪终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百里虹左手搭在剑匣上,瞥了一眼林奉雪,低声道:“师父,你的剑还在山下,我把十九州带来了,你......”
林奉雪轻轻摇摇头,“不用。”
他默默伸手拿起靠在一边的油纸伞。
秋长枫:“......师父到底把剑放哪里了?”
林况:“不知道啊。”
萧鹭:“该不会是放在南阖山,根本没带过来吧?!”
三人半个时辰前抵达松风下落榻的客栈,在林奉雪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一通好找,甚至连床板都掀开来搜了,还是没看见那柄玉骨剑的半点痕迹。
林况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冲师侄们摆摆手,“行了,别找了,我看师兄就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我们下来,一路上都没看见他佩剑,怎么现在就要了?”
“那我们现在还回去吗?”秋长枫靠在窗边,随口问。
萧鹭答:“算了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肯定不想让我们回去——你在看什么?!”
林况抬头一看,只见秋长枫本来正在倚窗随便看看街上风景,忽然把脑袋整个探了出去。
秋长枫扭头冲林况和萧鹭招招手,两人一齐挤到窗口,顺着秋长枫手指的方向朝街道中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望去——
只见那里有两个人正在人群中缓慢穿行,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戴着帷帽,看不出男女,牵着小孩的手,两个人身上皆披着全黑的斗篷,裹得密不透风,与周遭格格不入。
萧鹭折扇抵着下巴,语带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哎呀,你眼神真差!”秋长枫抬了抬下巴,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你仔细瞧瞧那小孩的手。”
萧鹭再度望去,再一看之下却变了脸色,只见那小孩露出来的手腕上,赫然是几道诡异的青黑色纹路,跟那日他们在破庙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林况兀自不解:“他手腕怎么了?”
萧鹭用言简意赅地跟小师叔交代了救颜容后在破庙里发生的事。听完,林况有点不信:“就露出一点,会不会是看错了?”
萧鹭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那两人,“除此之外,你觉不觉得他们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都是同手同脚,步子也迈的很慢,正常人哪有这样子走路的?”
“宁可看错,不要放过。”秋长枫二话不说,利落地翻窗而出,落在街道上,直愣愣地向那个斗篷人冲了过去,萧鹭“哎”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抓住她,于是只好跟着翻了出去。
那斗篷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脚步蓦地一顿,下一秒,他把孩子一抱,一个扭身踩着旁边路人的肩膀,飘身跳上了房檐,路人反应不及,被踹了个跟头,立刻破口大骂起来。
必定有鬼!
秋长枫大喊一声:“站住!”
她踩着刚刚赶到的萧鹭肩膀,也飞上了房檐。
萧鹭趴在地上痛叫一声:“哎呦喂!”
秋长枫边追边抽出长剑,萧鹭捂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眺望去两人已经离得远了,他咬牙大吼一声:“秋长枫,你别逞强!不要一个人追过去!”
自然是没有任何人回应的。
斗篷人越跑越快,秋长枫提气纵身一跃,勉强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斗篷人回身,袖中飞出一条钢鞭,秋长枫瞳孔一缩,险险闪避开,斗篷人脚步却不停,这么一耽搁,距离又拉开了几丈。
忽然,一道白影从一旁的酒楼里飘出,斗篷人袖中钢鞭再次飞出,他人也闪到一边,钢鞭架住长剑!
秋长枫瞳孔一缩,认出来人,惊喜地叫了出来,“陈剑圣!”
剑光一动,帷帽从中间被剑劈开,如瀑的乌发散落到肩头,帷帽下,是一张秀美的女孩面孔,五官精致,像个瓷娃娃一样。
陈竹暗落在房檐翘脚之上,神色淡淡,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卞柔。”
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她迟疑片刻,将手里的孩子放了下来。
随着刚刚瞬息之间的激斗,孩子的斗篷也落了下来,那的确是一张布满黑色纹路的可怕脸庞,瞳仁缩小到几乎没有,表情呆滞,一点活人气息没有。
“陈阁主,请您不要插手我们血衣门内部的事情。”
血衣门现任大护法——卞柔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跟名字一样,细而柔软,她眼神干干净净,仰头坦然直视着天下第一剑。
林卷海:“林道长。”
林奉雪站在他对面,微微一笑:“林盟主,你我同姓,也是缘分。”
风勾起两人袍袖,比武场周遭鸦雀无声,人们现在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松风下大弟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林卷海深深看他一眼:“林道长,三思,哪怕不为了您自己,也该为了松风下的名声着想。”
林奉雪沉声道:“松风下百年道统传承,不会因为我一个就失了体面,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松风下大弟子。”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什么意思?”
“林道长是跟这人有什么渊源么?”
“怎么突然......”
林奉雪提剑而立,又道:“叶晓归是我亲弟弟,他的错有我七分。”
“......”
四座已经惊得快麻木了。
林卷海道:“叶晓归已经死了。”
“我知道。”林奉雪顿了顿,视线落在瞪大了双眼的楚秀身上,语调平静,“楚秀也是我弟弟,他还没酿成大错,我不能看着他死。”
林卷海握紧了赤血剑,“所以,你要保他?!”
林奉雪摇了摇头,“我愿代他。”
第28章 剑折
一旁的楚秀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很可惜,林奉雪刚刚经过他身边时顺便点了他的哑穴和璇玑穴,他现在非但不能说话,就连动弹一下也办不到。
林卷海先是一惊,而后马上大摇其头,“林道长,你敢在这里死,我武林盟可不敢接这口锅。”
……改天那个传说中最护短的清玄老祖上门问责,他上哪说理去。
林奉雪:“我已不是松风下弟子。”
林卷海叹了口气,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劝说道,“道长,你二十年前就对你师父说过同样的话,可十年后他不还是待你如初吗?”
林奉雪垂下睫毛,看不清神色。
“道长,你想想你师父,你三个徒弟,这世上有那么多在乎你的人……”林卷海瞥了楚秀一眼,微微摇头,“何必为了这些宵小之辈……”
“可在乎他们的只有我了。”林奉雪语气很认真,旋即轻轻一笑,“我自愿的,三刀六洞罢了,也未必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