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白站在桥边,这是他能站到的和门最远的距离。
他打定了主意,就算不进去,也得通过这两扇门,看看西院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荆白站在桥的右侧,右侧的门里就是个院子。荆白细瞧了一下,这院子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植物,仅在门口有一口水缸,上面飘着几片干枯的残荷。
这和路边的野花不是一个性质,冬天的荷花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对面的门因为隔得远些,看不太真切,但能看到的植物也都发黄发灰,显然不是正常的颜色。
沦陷的的确是整个西院,而不仅仅是沿着这条河的两岸。
荆白轻轻叹了口气。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他所料不差,前方,河流距离正在不断收窄,已是从河变成了溪,水流只得细细一条,几尺余宽。
不管是河还是溪,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它的终点了。
荆白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石潭,或者泉眼,或是别的什么,但最后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座极高大的假山。
这假山上怪石嶙峋,姿态奇绝,最妙的是,有淙淙流水,从假山上流淌下来,在空气中蒸腾着白雾,是一副飘然若仙的景象。
作为一座假山,它着实有些庞大,但硬要说起来,它建立的位置又很奇怪。侧边依着的是荆白方才沿着溪水一路走过来的那道墙,假山脚下有个池子,溪水便是从假山底下那个池子里流出来的。
池子不深,里头还放着几个石墩供人通行。
虽然离得甚远,但荆白已经盯住了假山下方的那个黑漆漆的、大约半人高的洞。
这座假山应该是空心的。
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他得去看看。
第236章 头啖汤
离假山尚有段距离时,荆白抬头看,只觉山势嶙峋,云雾蒸腾。再加上空气中浓郁而芬芳的肉汤香气,若不是知道自己人还在范府,荆白或许真的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人间仙境。
虽然范府随处可以闻到肉汤的气味,但在其他地方闻到的,从来没有如此香浓过。
一般的气味,就算再香,如果过于浓烈,都会变得熏人;若长此以往,便会麻痹嗅觉,不识香臭。
但荆白行至近处,只觉得肉汤的香味闻上去更舒服了,是种无处不在,却又沁人心脾的清香。
可惜,荆白并不享受这香气,神色甚至变得更加肃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副本的核心位置。
等他走到假山前的那个池子跟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荆白才愕然发现,这池子的水竟然是热的!
难怪假山远看着雾气缭绕,飘飘欲仙。
荆白方才还在不解,明明这假山也就两三丈左右高度,不应该有云雾才对,谁知道竟然是是流水滚热,蒸腾起来的热气。
荆白皱眉看着眼前的池水。
“汤”,似乎也有温泉之意,难道他们理解错了,所谓的汤,指的是温热的汤泉,而不是煮的汤?
可若真是指的汤泉,他们从进府开始就闻到的肉汤香味又算什么?
假山的左下方,那个半人高的洞穴和他静静对视着。
已经站在池子跟前了,里面还是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带着热气的水雾不断飘到荆白脸上,湿漉漉、暖洋洋的。
站在这儿都能感受到池水的热度,假山上流的只会更烫,也不知道这山洞里究竟是什么温度。
可是既已走到这里,哪里还有退路可言?
荆白面上冷静如初,凝视着山洞的目光却很坚决。他一脚踏上池水的边缘,双目如电,迅速环顾四周,见无异状发生,才站上了池水中的石墩。
池水的高度离石墩只有一掌宽,荆白踩上去时,假山上的流水落下,池水还不断掀起涟漪。但荆白预料的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在他踏入水池后,池水平静如初,没有掀起半点波浪。
荆白心中初定,他脚下的石墩离山洞还有数尺之远,但这点距离对荆白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他看好落点,笔直有力的长腿一跃,手握在洞口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稳稳攀在了山洞的入口。
石头的温度比体温略高,但没到烫得握不住的程度。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他跳之前看得很清楚,这块石头附近没有水流,可以作为攀附点。
如果连石头都烫手,说明山洞温度肯定很高,人无法出入;如果石头温度还算正常,就可以进去一试。
他做好了烫烂一只手的准备,无论石头温度多高,他也要攀住,总比钻进山洞被蒸气烫熟,又或者掉进池水里被烫死的好。
好在这次,他算是赌赢了。
荆白一矮身,灵巧地钻进了山洞。
如他所料,假山之内虽然一片漆黑,却是别有洞天。入口的山洞虽矮,但进来之后,里面的空间竟连荆白这样的个头都能完全站直。
假山的表面淌着热水,内里自然非常湿热。荆白一踏入,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温度尚算可以忍受,但空气里除了蒸腾的热气,就是浓度前所未有的香味。荆白感觉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这股肉香,但一想到这肉到底是什么,他就无法自制地恶心。
他闭目片刻,强忍住胃部的翻滚,将火折子从怀中摸出来点燃。
还好,水汽虽重,但火还能点着。
荆白松了口气,拿出怀中的火折子,点亮一直拿在手里的烛台。
用关键道具照明固然有些浪费,但考虑到身处的位置,这算是必要的消耗。
等蜡烛点亮了,他才看见这假山里头藏了多大的空间。
荆白原以为这就是个密室一样的小空间,但他拿着蜡烛左右转了转,才发现这里的空间比他想象的大得多,竟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的密道。
密道的墙壁和他脚下踩的路都是石质的,没有特别的印记,也没有花纹。一般的密道两边都有照明的灯烛,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唯有幽暗漆黑的前路。
幸好荆白带上了他的烛台,不然摸黑走在这种地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他左手持着蜡烛,用右手护着黑暗中这仅有的一点亮光,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
路上并没有什么危险,亦没见着什么异状,只是越往里走,那种黑暗而空旷的感觉反而消失了。
荆白刚进来时,没有刻意去观察过密道的宽度到底几尺宽,虽然知道左右两边有墙壁,但蜡烛的照明范围就那么点大,一直往前走时,是看不见墙壁的,因此也不觉得逼仄。
他并不怕黑,也不觉有多可怕,反而更关注密道里的温度。
但走着走着,荆白忽然发现,蜡烛的光竟然照到了密道的墙壁,他正站在靠右的那边。
是他不知不觉中走路偏斜了,还是密道确实变窄了?
荆白愣了一下,立刻拿着灯笼去照左边的墙壁,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这通道的宽度竟然收窄了一倍有余。
他当机立断,顾不得蜡烛的消耗,掉头走了一段回头路。
往回撤出一段距离,两道墙壁间的距离果然又拉开了一些。
荆白这才松了口气。
这说明密道是修筑的时候就越修越窄,而不是两道墙壁在他行进过程中故意靠近。
若真是如此,恐怕他来不及逃出去,就会被挤死在密道里。
他心态没来得及放松多久,便随着两道墙壁间逐渐拉近的距离,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从通道收窄开始,他就尽力走在密道中间,密切关注密道的宽度。
然而这密道确实是在步步收窄,从他能左右伸直双臂的距离,逐渐缩窄到能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宽度,最终到他甚至不能伸直一只手臂。
意识到这点时,荆白停下了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
这个宽度,走在其中的感觉已经非常压抑,加上黑沉沉的环境,人会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并不是人,而是一块正被两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的肉饼。
周遭的环境憋闷湿热,荆白早就热得大汗淋漓。额头上的汗滴落到睫毛上,刺得眼睛发痛,又被他用力眨去。
呼吸中也带着一股沉闷的水汽。
狭窄的巷道中,烛光将他身影映在墙壁上,他扭头去看,便晃出幢幢的暗影,像是谁无声的凝视。
荆白定了定神,他注视着眼前黑漆漆的、夹缝一般的通道,心里有了决断。
他身体抵靠在右边墙壁,左手将蜡烛握在胸前并端平。他决定,如果左边的墙壁挤压到他的手肘处时,他还没看到道路的尽头,就及时撤出,不再向前。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往前走,但奇妙的是,你永远不会知道黑暗中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没等他的左手手肘抵到密道的墙壁,荆白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发现自己已经接近了密道的终点。
好像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那边,他看不清。
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带着烛台那点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微光,一步步地走进逼仄狭窄的巷道。
还没走到能看清的距离,他忽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很硬,像是什么细长条的东西,还会滚动,差点让他滑了一下。
荆白及时稳住身体,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沉默地弯下身,用手中的烛台去照。
他踩到的是做灯笼的竹条。
但地上远不止有竹条。
光放到低处,荆白才看见,地上好些斑斑点点的,全是油纸的碎屑。连他的鞋底都有!
他之前就踩到了,不过周遭太湿了,纸都粘在地上,湿哒哒的,踩上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根本无法发现。
四周还散落了一些竹条,比纸屑少,也更分散。要不是路越来越窄,荆白碰巧踩到了竹条,他甚至都不会有任何察觉。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灯笼的残片?
荆白心中惊疑不定,但已经到了这里,总得继续往前走才行。
他将身体的重心也放低,半弓着腰走路,这样可以照到地面的情况。他走得很小心,尽量保证自己的每一步都稳定而谨慎。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荆白忽然又停住了。
他向来很稳的左手甚至颤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拿着烛台,这点晃动原本微不足道,可烛台原本就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哪怕一丁点摇晃,都能让这点光产生非常剧烈的晃动。
以他这样冷静谨慎的性格,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但荆白此时站在这样潮湿黏腻的热气中,竟也感觉一股凉意从手臂窜到脊背上。
他的蜡烛放得低,原本是为了照到地上的东西,以免遗漏什么重要的线索。
但他没有想到,蜡烛微弱的亮光中,竟出现了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
荆白握着烛台的手惊得微微一晃!
缝隙这样窄,墙壁这样近,无需他起身,蜡烛的光便照到墙壁上。
又长又直的两条,自然只能是一个站在暗处的人腿的影子。
荆白心中骇然,他立时直起身,要去照那人的脸。
然而烛光晃动在一片浓黑之中何等明显,荆白在明,其人在暗,他就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一股冷风吹过面颊,荆白反应很快,伸手去挡,但再快的反应,又如何快得过风?
忽地一声,视野便重归于一片黑暗。
荆白的蜡烛被吹灭了。
荆白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立刻屏住呼吸,右手立即探入怀中,去摸火折子。
但是这里太潮湿了,他一路顶着水汽走过来,火折子也受了潮。
他吹了两下,火折子闪了闪,爆出几点火星,旋即熄灭。
火折子打不燃,蜡烛就点不起来。
失去了所有筹码,荆白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将打不着的火折子放回怀中,空闲的右手默默握紧了拳头。他的语气镇定如初,面朝着黑暗的深处,问:“谁在这儿?”
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对方的回答。
没人说话,周遭就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落针可闻。荆白闭上眼睛,试图借此加强听觉,捕捉那个人的方位,同样一无所获。
莫说脚步声,他连对方的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藏在暗处的东西,真是人么?
若不是人,为什么只吹了他的蜡烛,此时又毫无动静?
地上都是灯笼的油纸碎屑和竹条,数量绝不止是一个人的,这里难道有人在集中销毁别人的灯笼?
他没有直接扑上来,是否证明摧毁灯笼需要条件,而荆白暂时没有触犯?
这让荆白想起了陈婆过寿那个副本。陈宅里有一扇后院门,绕了好几层铁链,挂了大锁,门缝间都用黄符封得严严实实。
余悦等人发现了那扇门,他们只凑上去研究了一下,陈婆就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但也正因为他们没有妄动铁链和锁,陈婆虽然带上了柴刀,把他们吓得半死,却没有杀人。
荆白当时并不在场,只听余悦转述了整个过程,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是陈婆大发慈悲。余悦他们虽然到了地方,却没有真的动门上的东西,不算触犯死亡条件,陈婆就不能出手。
荆白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或许就和当时的他们有些相似,蜡烛被吹灭,或许就是一种警告。
按理说,他应该和当初余悦等人一样及时撤退,找到合适的时机,带着破局的道具再来想办法。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他或许还能再过一夜,柏易呢?
柏易现在的状况危在旦夕。他自己是个心思不露形迹的人,谈笑间总是很轻松,荆白也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得太焦急,但这不意味着他真的不在乎。
他很急,为了破局,他急得不惜冒险钻进假山,在一条前路未知,却越走越窄的密道里一条路走到黑。
再说,继续等下去,就一定能等到线索吗?
范府这个副本里,说得上道具的,就只有灯笼和八角。八角柏易交给了管家,灯笼——灯笼的核心部分还在他手里,剩下的,他身上还有一张小曼的丝帕。
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了,三天下来,就这几样。
如果这时候退了,剩下这一天的功夫,能找到什么新的东西?
荆白想过,但可能性太低了。
比起退出去,他更想赌一把。如果输了,无非拿一条性命买单,连累不到别人。
荆白打定了主意,心情就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抓着那个点不亮的烛台,摸索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
黑暗中,忽地有个很熟悉的,沙哑的声音,桀桀地笑了两声。
换个人大概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荆白神色却分毫不动,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个人不笑了:“你是真不怕死啊。”
他的声线很特别,哑得像口破锣。那样的声线,用森冷的语气说话,就像一把锈剑在磨刀石上来回刮擦,多听一个字都叫人不舒服。
他笑那两声时,荆白只是觉得耳熟;等他多说了几个字,荆白就听出来他是谁了。
这副本有两个人,一进来就跟柏易和小曼结了怨。但那两个人带着另一群人去了西院,那之后荆白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两个人一胖一瘦,金石是那个胖子,两个人里领头的是那个瘦得像鬼的罗山,他说话就是这个声音。
罗山怎么会在这里?
西院都这样了,他怎么活下来的?
荆白脑中转过无数疑虑,现实中却只过了数息。他没有让对方感受到他的迟疑,若无其事地回道:“你什么意思?我只是路过这里,恰好假山有个洞,钻进来看看而已。”
他说话间,又往前挪了一步。
罗山似乎能捕捉到荆白的每一分动静,他这里脚刚刚落地,荆白就听见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满怀恶意,似乎他对眼前的一切尽在掌握,荆白只是他掌中的一尾游鱼。
荆白最烦这种人,面上虽不露什么,心中已然升起一股怒意。
这时,他听见罗山慢悠悠地说:“你怎么不再往前走两步?”
荆白心中疑窦丛生,顺口回怼:“你我关系很好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这话不算客气,罗山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哪怕没进副本时,荆白也没觉得此人这么惹人厌烦,桀桀的笑声回荡在密道里,听上去诡异而沉闷。
这罗山……真的还是人?
他笑得突然,停下得更突然,密道中,骤然又回到了开初的黑暗和寂静。
荆白整个人绷紧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预备他随时发难,罗山却忽然语气轻柔地道:“和你关系好的在地上躺着呢。你再往前走,就碰得到他了。”
荆白呼吸一滞。
静了一息后,他语气不善地道:“我在这儿可没有关系好的人。你说的是谁?”
罗山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小白脸,你想套我的话?”
荆白指尖攥得发痛,言语间却分毫不让:“你自己语焉不详,就觉得能威胁我?”
罗山沉默了片刻,道:“路玄,你往前走两步,地上就是那个姓郝的。我亲眼见过你们结盟,就告诉你,他现在还没死。你再拖下去,那就不一定了。”
荆白咬了咬牙,一边悄悄往前走,一边信口嘲道:“副本门口结个盟,你还真信啊,我管他死不死的……”
他只走了一步,落地之后,在黑暗中试着用脚试探前方,心中兀地一片冰凉。
地上真有个人!
太黑了,看不出姿势和脸,但显然是倒在地上了。荆白已经感觉到脚底滑腻腻的,同水汽的湿润不太一样。
几次副本下来,他已经能判断出那粘滑的液体触感……是血。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开始变得急促的呼吸,不让黑暗中的罗山听出任何端倪,用足尖去碰那倒卧在地上的身体。
隔着鞋子,感觉不到温度,但身体是软的。
荆白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对方没有动静,至少是失去了意识。
大概率没死,就算死了,也没死多久。
脚尖能试探出的特征不多,但地上这人显然不是金石,并不胖。
应该也不是罗山的同伙故意设局,毕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会来到这里。
荆白不愿相信地上这个昏迷的人是柏易,但范府里别说活人,就是没死一天以上的,现在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
可柏易早上不是说他不能离开管家周围么,他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骗了自己?
如果地上真是柏易,如果是同罗山搏斗,荆白不认为他会落下风。
不对,他身上有伤……或者是像方才吹蜡烛一样,他被罗山偷袭了。
地上的灯笼残片,难道也有柏易的?
荆白很想立刻蹲下去摸地上这个人的五官,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柏易,哪怕只是探探鼻息,确认对方是不是还活着也好……他脑中无数念头来回闪动,纷乱无比,不用人说,荆白也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但这时候,如果真的乱了方寸,别说柏易,他自己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罗山到底在这里等什么?
地上的人可能是柏易,现在还不知死活,荆白面上虽能强作镇定,语速却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他追问道:“怎么,你是和地上这人打起来了?”
如果地上这人真是柏易,罗山便是偷袭,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罗山语气中不由得带出了几分紧张,他阴沉地道:“密道是我的,我劝你赶快带他滚出去。”
他的反应,让荆白忽然有了个推测。
整个西院的生物都死了,只有罗山逃过一劫,龟缩在密道里。地上全是灯笼的残骸……罗山把进密道的人打得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又催促闯进来的荆白尽快带这人离开。
难不成,这条密道是西院的一条生路,但只能保一个人活?
罗山吹了他的蜡烛,肯定知道灯笼的重要性。西院的人未必都是被副本杀的,很可能也有罗山的功劳。
想到这里,荆白也不再同他拉扯,冷冷地道:“我对这密道没兴趣。我可以现在就带他出去,你继续当你阴沟里的老鼠就是。”
罗山悻悻地道:“你懂个屁!你们东院的人,就不该过来占我们西院的位置!”
荆白只想尽快带人离开这里,他不知道罗山此时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海,还是不是全然的人,但这人过于疯狂,荆白无意去探他的底牌。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倒可以陪罗山玩玩,但柏易……
他咬了咬牙,一只手抓紧烛台,另一只手闪电般往地上一捞,将地上的人拦腰扛了起来,面朝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
肩上这人身量很高,有相当的重量,必然是个男的。
荆白心中越来越沉,这人或许真是柏易。
烛台不能离手,他只能拿另一只手扛着柏易,还得防备着前方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罗山。
这个姿势探不到鼻息,但身体还是热的。荆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处在被缓缓浸润,按他扛的位置,应该是腰腹间的伤。
现在都没醒,恐怕伤得不轻,但还在流血,起码还活着。
活着就什么都好说。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荆白心中已经升起了一股杀意。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他并不是神佛,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极度的忍耐中,荆白终于缓缓退出了极窄的这一段路。
往后退着走这段路,他走得极轻、极谨慎,里面的罗山只要用的还是人的身体,荆白就确信他没有跟上来。
退到终于宽敞些的位置,他才将背上的人放了下来。
荆白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人放平,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脸,探他的鼻息。
可那鼻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气息流动。
人已经死了。
荆白头脑空白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没能想到任何事,就好像忽然被放逐到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一切都如此空寂。
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茫然地伸出双手去摸地上这个死人的五官,烛台从他手中跌落,滚到那人的头颅边,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指尖触及地上尸体的脸,皮肤尚且温热,确实是刚死的。荆白却像是被这余温烫了,手指微微发抖,片刻后才意识到什么,将手掌贴上去检查。
手下这人皮肤粗糙,鼻梁不高……
这根本不是柏易!!!
荆白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他猛地喘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起,竟然屏住了呼吸。
理智开始逐渐回笼,荆白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是空的,方才竟将烛台也扔出去了。他摸索着将烛台从尸首边捡回来,顺便辨认了一下这人的脸孔和大致的体型。
伤口的血还在缓慢往外渗,确实是刚死没多久的……
没有光线,荆白试图辨认这个人到底是谁。
很高,瘦,肩比柏易窄……如果光线好的地方站着,别说脸,光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不是柏易,但刚才那个环境下就不一样了,荆白根本来不及辨认。
手摸到下巴处,荆白忽然愣住了。
手下这个人,非常瘦,脸很长……
这才是罗山的特征。
如果这个死人是罗山,那刚才在黑暗中,和他对话的又是谁?
荆白反应过来了。
他扔下罗山的尸体,发疯般地往黑暗的密道深处冲了过去。
他竟然被骗了一路!
一个百分之百的谎言很难瞒过荆白这样的聪明人,但如果说的事几乎都是真的,只是对象调换了一下,逻辑上就难看出任何漏洞。
辨认出罗山尸体的那一刻,荆白就反应过来,他猜得没错。
密道里的确是两个人,柏易和罗山确实也发生了争斗,但活下来的是柏易,死了的才是罗山!
在他来之前,罗山就死了,一直和他说话的那个“罗山”,是柏易冒充的!
以柏易自己说过的经历,模仿其他人说话的语气和声线对他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荆白一开始没听出来,后来又被地上躺着的疑似“柏易”的人带得心神大乱,他怀疑过黑暗中的“罗山”或许已经不是人,但却没想过这个和他说话的人从头到尾就不是罗山!
这时再一回想,那人声线虽然和罗山几乎没有差别,但言语间微妙的停顿,甚至语气变化的方式都和柏易很像。
难怪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了荆白的蜡烛,又没真的对蜡烛做什么。
可柏易到底是何用意?
荆白当时以为是密道只能容一个人活下来,因此“罗山”才希望自己带着“柏易”离开密道——但这一切都建立在这是罗山本人的情况下。
在场的人是柏易。他明知来人是荆白,也知道罗山刚刚死了。
他欺骗荆白地上的人是自己,只是受了重伤,自己又扮成罗山在前威胁。
荆白担心受伤的“柏易”,又防备着暗中的他,心急之下,来不及确认身份,只能带着“柏易”先撤出这块地方。
柏易肯定也知道这拖不了多久,但还是这么做了,他真正的用意显然只是拖延时间,让荆白离开这里。
密道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秘密?
在想通这个环节的那一瞬间,荆白根本没有思考柏易到底为什么骗他,只下意识地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密道的尽头。
他跑得飞快,路却越往里越窄。荆白的肩膀和手臂被墙壁磕碰了好几次,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不管不顾,一口气跑到了刚才被吹灭蜡烛的地方。
这里一片寂静,黑暗中,没有人再出声说话。
荆白喘着气,安静的环境中,只有他剧烈的呼吸声。他张了张嘴,想叫谁的名字,却没开得了口。
荆白一步步往密道的尽头走去。
刚才的“罗山”没有说话,似乎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荆白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到某处时,原本狭窄得快抵住他肩膀的密道两壁忽然消失了。他心有所感,伸手在这片空间探了探,果然触到了粗糙而坚硬的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