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垂目瞧她手中的灯笼。
他还没说话,管家脸色先沉了下来,横眉立目地斥道:“又没叫你,你怎么回事,一点规矩也没有!”
他语气十分严厉,吓得卫宁瑟缩了一下,像个受惊的鹌鹑。还是柏易打了个圆场,道:“没说什么,你不用听。”又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卫宁唯唯诺诺地向两人道了歉,管家见柏易替她说了话,没有继续发作,卫宁便赶紧退下,回到荆白身边。
荆白在几步之外看着,虽然没听到具体的话,但看神色也知道卫宁没讨到好。
果然,卫宁回来之后冲他摇了摇头,道:“管家对我态度没变,并不好。”
荆白点点头,面色却变得更加冷硬。
这就说明,管家对柏易态度的变化,不是蜡烛长短的问题。
那……究竟是因为画没被毁,还是柏易身上那个八角的缘故?
荆白用力抿了抿嘴唇。
他是个很少后悔的人,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昨天不该把那个黄金八角给柏易的,或者两人晚上碰面时,他至少应该记得找他要回来。
柏易的画没毁,本身就已经足够危在旦夕了,拿着这种道具对他没有好处。
后悔是无用的情绪,却是客观存在的。在卫宁看来,就是荆白原本平静的面容,像是忽然间蒙上了一层阴云。
明明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却给她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荆白波澜不惊的神色,她心下竟隐隐觉得有些胆寒。
这时,荆白忽然抬头看了看头顶,那是一块被四面墙分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
卫宁跟着也抬头看,现在比她刚进门那会儿亮了一些,只是太阳还没出来,灰白色的云密布了整个天空,乌压压地,让天顶显得格外低,好像在拖着整片穹宇往下沉落。
看着怪压抑的。
卫宁赶紧垂下眼睛,不想再看。
在她身旁,荆白平静地说:“到位置上去,快到应卯的时间了。”
卫宁忙应了,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荆白站到她的身后,最前面的管家则拍了拍柏易的肩膀,笑着说了什么,才站到了台阶上。
下面的三人都站好了位置,片刻后,不知道哪里便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鸡啼:“咯咯咯——”
应卯的时辰到了。
昨天,鸡一叫,荆白就感觉自己身体完全动不了;但今天不知是因为画毁了,还是手里拿着灯笼的缘故,也或许都是,总之他发现,今天身体彻底没有了那种不能动弹的感觉。
他不用低头,自然能看到,台阶上的管家,干瘦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背后传来吱嘎一声,是门被推动的嘶哑声响。
不需要回头,荆白也知道,这是剩下的人走了进来。
管家在前盯着,他不好转头,只能默默听着进来的脚步声,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
到底还有没有小曼?
这几个人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刚进门时完全听不出分别。直到他们各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小曼原本站的左边第一位彻底空了出来,荆白就知道,她不会来了。
所以,她登上小舟以后,确实是一去不回了。
这让荆白更迫切地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心念电转之际,管家已经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既然都到齐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宣布给大家。”
那个大大的笑容今天简直就像粘在了他脸上,底下,五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管家喜气洋洋地道:“我们院的小曼,今日得了赐汤,已经进了内院了!”
底下无人作声,静得落针可闻。
管家也不介意,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又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特别提出表扬。大家昨日表现都不错,当然,最好的就是小郝。”
他面带赞许地看着柏易:“小郝昨日可是找到了汤料!”
荆白用力抿了抿嘴唇。
管家根本没在意其他人,对柏易笑道:“今日好好表现,下一个赐汤的就是你!”
他说着,又伸手拍了拍柏易的肩膀。柏易的衣服一瞬间变成了青色,衣料也鲜亮起来。
柏易抬起头,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还笑了笑:“那就多谢您的提携了。”
他说话时,荆白的下颌线完全绷紧了。
管家接着道:“不能只小郝一人努力,你们几个也把皮子给我绷紧了。该干的活儿好好干,早日得了赐汤,我面上有光,你们不也轻松?”
卫宁站在右列第一个,管家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但既然没单点她的名字,她就只管低着头装哑巴。
她觉得郝阳刚处境恐怕有些不妙。
联想到昨日路玄和他起的冲突,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郝阳刚现在……不会已经不是人了吧?
疑窦丛生之际,她忽然听到背后有个清冽的男声,用非常平静地语气说:“管家,我有个问题。”
管家神色一动,像是有些意外,道:“说来听听。”
柏易一听见荆白说话,脸色就变了,但荆白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见管家答应,便直截了当地问:“那汤料是我和郝阳刚一起找到的,只是交予他处保管,若有功劳,难道不应当算我一份?”
管家的神色显出几分错愕,他立即看向柏易:“路玄所说,是真是假?”
荆白道:“自然是真……”
柏易立刻抢白道:“他说的不对!我们俩确实是同时赶到的,他虽然先看到,却是我抢先拿到,功劳自然应该算给我一个人。昨日我们俩闹翻就是因为这个!”
他说着回头看了荆白一眼,对管家拱手道:“此事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眼神中充满警告,荆白知道再辩对两人都有害无益,只得默认了这个事实。
卫宁在前面听得眼睛瞪得老大,总感觉自己吃到了瓜——想来也是,明明刚进来时路玄和郝阳刚看起来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结果昨天下午碰头时,两人就已经势同水火了。
这种情况副本里很常见,一般都是发生了什么利益冲突。如果管家说的汤料是关键道具,这就说得通了。
难道路玄是眼红郝阳刚升级了,才不惜冒险开口争功?
第234章 头啖汤
这次的应卯结束得很快,管家没有再给荆白和卫宁眼神,见没人再有话说,便宣布其他人可以走了,唯独将柏易留了下来。
荆白也没有理由留下,他往两人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和卫宁并肩出了前院。
小舒和于东因为站得靠后,退得也更快。他们走在前头,能明显看出来走路的四肢都不太协调。
卫宁站在院外,盯着两人木讷的背影看了几眼,跺了跺脚,究竟追了上去。
万一呢?万一还有一点点希望呢?
离两人只有几步远时,卫宁又忽然胆怯起来。她的脚步踟蹰了片刻,眼见着两人又要走远,才鼓起勇气道:“小舒,你过来!我有件事儿想问你……”
小舒站住了。
她顿了顿,像是反应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
荆白虽然落后几步,却看得很清楚。正常人转身,一般是头先转过来,身子再跟着动。
小舒这转身却很怪,她只有身子动,脖子以上完全没有转动过。走路时也能看出来,她的身体直板板的,不像活动的身体,倒像个杵在地上的木头桩子。
卫宁开口之前,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等看到小舒的脸,她才感到自己脊背猛地窜上一股寒意。
小舒的肤色原本就很白,只是这时看着,白得毫无生气,像刚刚粉刷完毕的墙面。
这毫无人色的苍白,也让她脸颊侧面直至侧颈的大片暗红色的瘀斑越发显眼。
这就是尸斑,她的身体已经在腐烂了。
她的眼睛“看”着卫宁,却没有焦点,口齿也很含混,说话时,有种嘴包不住舌头的感觉。
卫宁看得头皮发麻,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在“说话”:“卫,姐,你有,有什么……”
她分明已经死了,尸体却还要被这些鬼物摆弄。
卫宁心中大恸 。小舒和她并不仅仅是同在一个组织的同伴,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她们在塔里就已经认识很久了,这是第一次一起进副本,没想到三两日间,小舒就从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孩变成了这样。
她无法再多看那张充满死气的脸一眼,只得低下头去,用力压住了喉中的哽咽:“没,我刚才想起来了。不是什么大事,别耽误了你干活儿。”
“那我……走,了。”
小舒说完,又用那种奇怪的方式转回身,沿着原本的方向走去。
荆白在小舒开口说话时便已经走了过来,卫宁回过神,努力收敛了一下神情,强笑道:“见笑了,我就是想再确认……”
荆白摇了摇头:“确认是应该的。”
卫宁想起方才小舒的惨状,眼眶又是一酸,她非常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只好用力擦了几下眼睛,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今天恐怕就只有我们俩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荆白的神色不由凝固了一下,只是他人素来冷淡,卫宁根本没看出来。
他瞥了一眼卫宁身上的紫棉衣,道:“我有事要办。”
卫宁明白了,他不打算带自己一起行动。她虽然略显失落,但并未提出异议。
荆白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了一句:“你最好在厨房观察一下,你烧火的工作,有没有被人……或者其他东西取代。”
卫宁的工作性质和他们不一样。对荆白来说,就算没有影子替他干活,他也不是非得全天都在船上。
就算因为没完成打捞的工作要被追究责任,那也是白天结束了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柏易的也差不多。
但卫宁——她的工作根本离不开人,必须随时看着火,适时添柴才行。
如果火灭了,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保证不了。
卫宁能靠自己过到四层,本就是个聪明人,只是刚才小舒给她的冲击太强烈,让她一时没回过神。女人反应过来,立马道:“那我先走了,今天什么时候碰头?”
荆白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她的灯笼:“这点蜡烛撑不过今晚的,今天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出去。”
卫宁看着自己灯笼里的那一丁点蜡烛,脸上剩的一点血色也消退得干干净净。
荆白道:“就厨房吧,中午时分我们碰个头。”
相对来说,厨房算是中间位置,但定在这儿肯定是考虑了卫宁的。
卫宁心中感激不尽,她重重点了点头,急促地说:“那我先过去!”
她转身就走,准备去厨房上工。走出去了几步,她感到有些不对——好像没有听到荆白的脚步声?
她悄悄回头看去,荆白确实没有离开。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前院紧闭的门扇,仿佛他的视线能穿透这厚重的红木门,看到门后的境况。
他的身影孤独、颀长而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树。
这绝非等待一个仇人的姿态。
卫宁心头震动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却不敢作声,见荆白没有丝毫留意她,便自己悄悄走远了。
荆白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推开了前院的门。
柏易穿着他簇新的青色衣裳,从容地自门内跨了出来。
荆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得柏易都笑了,他抖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歪着头去看荆白的眼睛:“怎么,看呆了?”
这玩世不恭的语气非柏易本人莫属,荆白心放下来一些,才急着追问:“他把你留下说什么了?”
柏易耸了耸肩:“就是找我要那个汤料,说找到了就得上交,我就交给他了。”
荆白朝门内看了一眼:“不就一句话的事儿,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这是我浓缩了的!”柏易用力抓了一把头发,无语道:“他在那恩威并施了老半天……一会儿夸我,一会儿套近乎,一会儿又让我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儿喝上汤,最后才说汤料要交出来。前头这些都是废话,我就懒得复述了。”
确实,看柏易早上的意思,这东西留在身上也未必是好事。
柏易一提到管家,就有些闷闷的,荆白问得差不多了,见他不高兴,也不再提管家的事,只问他的衣服:“你这身新衣服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柏易摇头,道:“也就是比棉衣更暖和舒服点,倒没发现什么别的不同。”
他每次见完管家,都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荆白等他缓了一会儿,果然柏易很快就问:“你呢,一会儿怎么安排?”
荆白道:“不是说了吗,我要去小曼昨晚消失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柏易问这话的意思,诧异地问:“怎么,你不去?”
柏易应了一声,无奈道:“管家说今天不用我送饭了,但让我别走远了,随时待命。”
这是突发情况,荆白顿时觉得有些头疼:“我和卫宁约了中午在厨房碰头。”
他的目光落到柏易的灯笼上,叹气道:“你的蜡烛虽然比她好点,但最好也不要再拖到晚上。”
柏易点了点头,见荆白神色不大好看,便笑了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在管家这也没什么,你昨晚不也说了,毁画这事多半要落到他身上,我正好在他这试试条件。”
见荆白面色沉凝,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柔软下来,缓声道:“他怎么也要给我留个吃饭的时间。到时候,我就来厨房找你们碰头。”
荆白点了点头,柏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要是过了午时我还没来,就别等我了,免得误了你们的……”
荆白直接抬起一只手叫停,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他锐利的眼神近乎警告,往日里只是冷淡,这次倒让柏易正面体会到了他的强硬。柏易只好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荆白不想听的话,听他平静地宣布:“过了时间,我会过来找你。”
柏易很识时务,见他神色不善,立即举手投降:“好好,我一定服从安排。”
荆白冷眼盯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严肃,是放在心上了,才点了头。
临行前,他多看了柏易两眼,难得地叮嘱:“万事小心。”
柏易哭笑不得地道:“好,我真知道了!你这样我很害怕,你的人设都不对了你知道吗???”
荆白还没说话,他自己先笑了,摆了摆手,道:“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快去吧。趁管家现在没叫我,我先去附近的几个院子转转。”
荆白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安排。两人谁都不是拖泥带水的脾气,商量得差不多,便准备各自分路。
柏易似乎并不着急,双手插兜,立在原地。荆白往花园的方向走了几步,因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了一眼。
柏易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英俊的面孔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甚至还悠闲地向他招了招手。
荆白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柏易比他更莫名其妙:“就这几步路,我又不着急。不能送你,目送一下还不行?”
他装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驾轻就熟,荆白是拿他没辙,想提醒他注意安全,又觉得这种最基础的事情不值得重复再三,索性什么也不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走。
荆白自己不觉得什么,但柏易觉得他这副“有点无语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实在可爱,看一百次也不嫌多。
他目送着荆白逐渐远去,直至他的形影彻底消失在掩映的花草背后,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才轻轻舒了口气。
身形峻拔的青年终于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柏易去的,却并不是他方才和荆白说的附近的院子。
那是他们第一天进来的时候,大门所在的方向。
他走路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差别,溜溜达达地,十分散漫。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的神色很放松,步伐也很轻快,仿佛要去赴一个暌违已久的约。
荆白马不停蹄地往湖边赶去。
现在时间还早,也不知道小曼将船还回来没有。如果船还在,他就打算直接登船,沿着昨晚小曼的路线一路划过去。
不知道这湖最后到底通向哪儿,会是熬汤的地方吗?
荆白脑中思绪万千,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直到目光已能看到昨晚那片水竹的边缘,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这水竹生得高大茂盛,枝干挺拔,平日里看着,只觉生机蓬勃,给人一股昂然向上之意。
荆白原本也这么想,但昨晚他亲眼见识了这些水竹的养料。到现在,想起昨晚脚下那软滑粘腻的触感,他都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片一望无垠的幽深水草静静伫立着,不时随风摇动,发出他昨晚听得很熟悉的沙沙的声音。
荆白短暂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确认昨晚的痕迹没有任何残留,方举步走了进去。
有了昨晚的经历,脚下泥土松软的质感显得如此正常。荆白直奔昨晚小曼上船的地方,不出意外,那艘小船已经静静地停在那儿了。
甚至已经有一个紫影子站在旁边,看着它身体的姿态,这是个俯下身的动作,它似乎是要推船下水,替荆白完成他今天的“工作”。
荆白连忙叫住它:“停下!”
紫影子令行禁止,立时收回了“手臂”,乖乖地站在船边。
荆白舒了口气,他走到船边,吩咐紫影子:“去做你自己的事,船交给我。”
紫影子退了几步,站到一边,就不动了。荆白顿时意识到,它的“工作”可能就是接替自己撒网捞水草。他将船要走之后,它无事可干,就只能一直在这儿罚站了。
这对荆白来说倒是好事,如果他一会儿有时间将船划回来,影子还能接着给他捞水草。
只是,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影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哪怕它从出现开始就兢兢业业给自己干活,荆白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这时也顾不上它了,荆白最后看了一眼影子,便独自登上了小舟,往小曼昨晚去的方向划去。
虽然每次站在湖边时,都觉得这个湖很大,一眼看去几乎茫茫无际,但湖面究竟多么广阔,只有在上面划着船时,方有切身的感受。
这湖没点体力是真划不下来。之前看湖面总是十分静谧,只有微风吹过时偶尔泛起涟漪,甚至荆白第一天在湖上捞水草时,也在湖上的一片区域来回过,当时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明显的阻力。
可他这回故意往小曼昨晚的去向划,手下的感觉就明显不一样了。离起点越远,荆白就越能明显感到桨下有一股阻力。
虽不至于真的逆激流而上,但也足够让他意识到,这湖水本身是有流向的。
而且,是朝着他前进的反方向流。
这点缓流的阻力还不至于太妨碍荆白。
几天下来,木制的船桨已经被他操作得十分灵活,一次次划开清澈的水波。身段高挑的青年没有像前日那般穿蓑衣戴斗笠,将挺拔的身形展露无遗。他站在小舟中间,更显得长身玉立,似乎连人带船,都变成了湖上风光的一部分。
荆白实际上的感觉远不是看起来那般轻松,顶着愈加剧烈的体力消耗,他继续往前划。
他划得熟练,小舟在湖上便行得顺畅,渐渐地,他划到了之前没有到过的区域。
之前他无论是捞水草,还是探索范府,都没有离开过水上长廊的范围,但长廊并不是整个湖边都有。等划出了两条长廊圈起来的范围,荆白明显地感觉到视野开阔起来。
这里已经超出了他们昨晚在岸边的能看到的位置。
越是往湖深处划,便越能感受到湖上烟波浩渺;到了这里,已经如同置身于轻薄的纱雾之中。
荆白暂时停下了划桨,他独自站在船头,极目眺望。
湖上冰凉的风掠过脸颊,也吹开了一些湿润的薄雾,让他隐隐看到了湖的尽头。
那是一片绿油油的水岸,和之前他上船的地方并无什么不同。
小曼是去了这里吗?
荆白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重新抄起船桨,用力往前划了两丈远。
果然,往前方湖的尽头方向划,湖水的阻力就几乎感受不到了。
他环视左右,蒸腾的烟雾笼在湖上,视野中只有茫茫的,灰白的一片。除了脚下的舟,手中的桨,眼前的雾,还有船桨划开水波的轻柔的水波声,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地之间如此寂静空茫,让荆白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苍凉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定了定神。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不会因此回头。相反,他要往阻力最强的方向走。
阻力最强,就意味着湖水是从那个方向往外流的,也就是湖水的源头。
荆白早觉得湖水有古怪,昨晚更是亲眼目睹它吞噬了水竹丛底下无数的血肉。小曼在上船之前,甚至将头发剃在湖水里,说明这湖水面上看着虽然清澈,实际却是藏污纳垢之处。
他们昨晚目送小曼消失在湖面的尽头,今天她没再出现过,管家说她“得了赐汤”,说明她此去并不是修复身体。
他们昨晚想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她变成了食材。
“小曼”将头发剃光,又登了船,如果她以□□作为食材,肯定就是往更洁净的地方——或者说,有“汤”的地方去了。不然,她直接跳进湖水里不就好了?
她去的地方,比起湖的尽头,荆白觉得,更有可能是湖的源头。
他划着船,耐心地将几个方向都试了一遍。
最终,这艘在湖心上左右徘徊了好一阵子,看上去摇摆不定的小船,船头终于猛地一摆!
它调转方向,向着烟雾飘渺、完全看不见前路的右方进发了。
选定了方向之后,小舟越往前,阻力就越大。
荆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消耗变快了,但现在不能休息,否则湖水会推着脚下的船往后退。
而且……
荆白划桨时一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他这时发现,他选的这个方向似乎是湖的支流。因为随着他往前划,弥漫在湖上的烟波慢慢消失了。
湖的主体已经被他甩在了身后,四周的建筑也渐渐变得清晰。
视线的远处出现了一道弯弯的拱桥,横跨两岸。
荆白怔了一下,意识到没必要继续划了,便将船停在了岸边,自己沿着水岸走了上去。
他的判断没有错,这的确就是一条支流——或者说,这条不起眼的小河,就是湖水的源头。
这条小河和他第一天进来时和柏易分道的地方非常像。
同样是一条小溪蜿蜿蜒蜒并入湖水,同样有一条弯弯的拱桥,但荆白一眼就认出来,这里不是他来过的地方。
因为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处地方,小桥流水,花草葱茏,而这里除了同样有一条小溪,花木却都已衰败枯死,连土壤都泛着毫无生机的黄灰色,似乎早已被耗干了养分,竟已是一片死地!
同他熟悉的地方建筑风格如出一辙,生态环境却截然不同。
荆白环顾四周,除了流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周遭安静如死。触目所及,满眼都是凋敝荒凉的景象。
这里……应该就是西院。
但是,西院怎么会是这幅光景?
它是一开始就是这样,还是变成了这样?
荆白回想了一下管家提到过的关于西院的话。他只在昨天早上应卯的时候说了西院有一个人被赐汤,他当时以为就是死了一个人的意思。
但现在再看,今天管家也只特别提到了“小曼”被赐汤,可小舒和于东在昨天时也已经死了,今天站在这院子里的,只是两具皮囊而已。
如果西院昨天就有个被“赐汤”的,那他们前天实际死了多少人?
再等到昨天一整天过去,今天的西院还有活人吗?
而且……他们的进度也太快了些。
昨日应卯被管家训斥,荆白就想过,为什么西院的人进度这么快?就算这进度并非破解副本的速度,而是登塔人被杀死的速度,那也不正常。
单从蜡烛上看,这蜡烛如此经烧,怎么会有人在进副本的第一天就烧光了蜡烛,被赐了汤?
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和东院差不多,这条河的两岸留出了可供人行走的两条小径,再往深的就看不见了,两道漆得雪白的高墙拦住了视线的去向,显得巍峨森严。
唯有拱桥处,两道墙一边开了一扇门,供人出入。
只是和东院圆圆的月亮门不同,这里的门是可开合的,此时都向外敞开着。荆白虽隔得远,也能看见朱红的门扇。
门如果能关上,就不是能随意出入的意思。荆白虽然本就不打算往里进,心也不禁提了起来。
这里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荆白蹲下身,俯视脚边的一簇野花。
野花原就生命力旺盛,他脚边这簇顶着严冬,还结了好几个花苞,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还含苞待放。
对它来说,死亡显然是突然降临的。花朵未来得及正常凋谢,已经连同枝叶、根须一起枯萎。
在荆白眼中,它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忽然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
连植物都被吸干了,人恐怕也难逃此劫。
而且……如果整个西院都没有活物,他的存在岂不是夜里点灯一般显眼?
荆白意识到这里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他最后看了一眼野花垂落的花苞,不声不响地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沿着溪流往上是一个很平缓的坡度,荆白却没有因此加快脚步。
他保持着稳定的步速,渐渐接近了那座拱桥,以及一左一右的两扇门。
门扇的漆刷得鲜红,同高约一丈的雪白石墙以及顶上排列整齐的黑色瓦片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