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无限)by镜飞
镜飞  发于:2024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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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密道的尽头,留出了一个小小的、走廊似的空间。
刚才说话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密道的尽头是石壁,和两边墙壁的触感差不多……
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空气中窒闷至极,青年的头发几乎都湿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额前滴落下来的,到底是凝结的水滴还是汗。
唯有神色纹丝不动,就像感觉不到一般。
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俊秀的面容绷得极紧,若是这里有光线,任何人都会发现,这个平素冷淡得像冰雪一样的青年正濒临爆发的边缘。
偏偏他沉默不语,柔软的、淡色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如果平时他给人的感觉像一座雪山,此时便能感觉到,那山体内部滚动的,都是炽热滚烫的岩浆。
这里并不宽,修长的五指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摸了一会儿,很快就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金属质感。
这里竟然有扇门!
荆白明白了什么,一片漆黑中,他极力摸索着门的边缘,试图找到开门的地方。
门闩很快被他找到,荆白粗暴地将木头做的门闩扯下来,丢到一边,可门依旧闭得死紧,像是有什么重物挡在背后,根本推不开。
荆白推不开门,就开始用手上的黄铜灯座砸。
他砸的是铁门和石壁的接缝,力道极大,好像这灯座上的蜡烛不是关键道具,他的手也不会被震痛一样,脸色更是冷得像冰。
门是金属的,他手中的灯座也是黄铜的,相击之下发出的声音堪称惊天动地,尖锐得令人牙酸。
密道偏又空旷,上一声回荡在黑黝黝的密道里,下一声又如同雷鸣一般响起,循环往复,震得人太阳穴嗡嗡地疼。
青年对此置若罔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黑暗中,平静得竟有些可怖。
这动静绝非荆白的行事作风,他却像听不到一样,用灯座砸了百十来下。
荆白的虎口已经震得流血,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流到地上。铁门却完整如初,像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荆白深深吸了口气,他此时根本分不清盘踞在自己胸腔的到底是怒火还是恐惧,让他说话的嗓音都变得嘶哑。
“柏易,我知道是你进去了。”他说到这里,像是压制不住自己满溢出的情绪,用力踢了铁门一脚,喝道:“把门打开!”
看见这扇门以后,荆白就明白了。
门闩向着他这面,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打开就能进。
不管柏易在不在场,荆白一旦发现了这扇门,就不可能不进去。
柏易就是不希望他发现这扇门。
他当然知道罗山的身体骗不了荆白多久,但足以让荆白暂时离开密道的尽头。
这点时间足够柏易自己进门,再把门封上。这样,就算荆白折返回来,也进不去了。
如果换一个人,荆白会立刻判断自己被暗算了。
但做这件事的人是柏易。
他看上去随心散漫,不熟悉他的人,甚至会觉得他喜怒无常。荆白却很清楚,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他的伪装,其人行事其实相当靠谱,绝不会在关键时刻开玩笑。
正因为如此,在意识到自己被他骗了之后,荆白才会勃然变色,几乎失了方寸。
因为这很可能意味着,门后是条死路。
柏易如果有信心搏出生天,就不会骗他走。两人一起进去,还能互相照应。
但柏易选择了把荆白关在外面,说明他很清楚门背后到底有什么,或者……他可能会遭遇什么。
荆白很想冷静下来,但是心中的急迫、愤怒和后悔像淬了毒的火焰,在他的四肢百骸熊熊燃烧,也将他所有的理性和镇定焚烧殆尽。
荆白用力咬了咬嘴唇,试图通过痛感让自己恢复正常的思考节奏。
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想一想,门背后到底通往哪里?怎么才能过去?
荆白用右手摸了一下被他砸得有些变形的门闩。
正常的门,通常只有一头有门闩。铁门的闩在这头,说明这密道真正防的是里面的人出来,而不是外面的人进去。
荆白想起罗山还没凉透的尸体,还有他曾用蜡烛照到过的,不止一个灯笼的残骸。
既然有门闩,当然要有个看门人,负责开门和关门。
罗山应该就是这个看门的。
荆白自己是沿着小曼的路线一路追过来的,这样想,昨晚小曼的终点很可能就是这里。等她进去之后,罗山再把门关上。
但罗山现在死了,看他死亡的时间,应该就是柏易干的。
柏易的性格他很清楚,他们俩里面,荆白才是更冷酷的那个人。丰收祭那个副本里,佳佳胁迫柏易进木鼓房,柏易都不止一次试图救她。
罗山固然是个渣滓,但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柏易不会杀他。
是罗山也想杀他,还是说,罗山不想他进门?
荆白背后一阵发寒,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
小曼进去,就被“赐汤”了,她无疑符合进门的条件。
柏易显然是不符合条件的,他不惜杀了罗山再进去,到底是想做什么?
荆白拿手抹了一把脸,发现竟然湿漉漉的,鼻尖嗅了一下,还有股腥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也震伤了,就用衣袖随便擦了擦。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铁门“咚咚”响了两声。
对面有人在敲门。
敲门声回荡在空寂的密道中,传来幽幽的回声。
荆白心头一跳,黑暗中,青年冷漠得近乎冰冻的面容骤然起了波澜。他不假思索,用力敲了两下作为回应。
那头安静下来。
荆白哪里还等得及,他将手中的黄铜灯座砰地一下砸到门上,声色俱厉道:“是你吗?说话!”
与激烈的语气不同,下一秒,他就将侧脸贴在冰凉的铁门上,静静等待那边人的回应。
他先听到了一声很长、很深的叹息。
荆白心弦猛地一松。隔着铁门,说话的人声音变得沉闷了一些,但声线是荆白熟悉的那一个。
那人好像有些无奈,但开口说话时,又分明带着笑意。荆白听见他说:“你这么快就猜到是我?”

荆白在心里说。但此时他不打算给柏易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因此根本不作答,直接反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柏易沉默了一会儿。荆白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最后却只听见他笑了两声,半开玩笑似的说:“不告诉你。”
荆白握紧了拳头,伤口传来的的剧痛让他醒了下神。如果柏易此刻在他面前,荆白毫不怀疑自己会一拳揍到他脸上。
他忍了又忍,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低沉,最后咬着牙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易嗯了一声,道:“我想说,其实我……”
话到一半,他又不说了。
隔着一扇铁门,看不见,摸不着,他一沉默下去,就像消失了一样。
荆白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紧了,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似的,不得不用力抽了口气。
无法穿透这扇铁门,站在柏易面前看着他,让荆白有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荆白想要催促,喉咙口却像被堵住了一样,没等他挤出一句话,柏易在那头先道:“算了,说点别的。”
荆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听到回应,才想起柏易看不到,又“嗯”了一声,竭力平静地说:“你说。”
他以为柏易会说很多事,门的事,罗山的事,或者灯笼的事,管家的事。但最后,隔着铁门,他只听见柏易咳嗽了一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荆白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要发火:“你——”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青年伏在铁门上的身体不自觉地震了一下,手肘发抖,把铁门碰出了接连不断的声响。
他的脸原本就是贴在门上的,门有丁点动静,在他耳中也能变得很大。自己制造的这串噪音像寂静中忽然炸响的惊雷,让他在震悚之中突然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语声颤抖:“可以,但我要想一想。”
柏易在那边笑了一声,他的嗓子好像哑了,隔着铁门传过来,有种低哑的暧昧。荆白听见他说:“算了,我不该这么自私。要紧的事还没说呢。”
他应该是动了一下,因为荆白听到门闷闷地响了一声,不禁脱口问:“你现在到底……”怎么样?
但没等他说完,柏易已经提起声音打断了他。
“荆白。”
这是柏易第一次在副本里叫他的真名,荆白的眼睛猛然睁大了。
“隔着门我只能这么证明我的身份,下面几句话……”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么,片刻后才道:“我只能现在说。这个副本被污染了,除非把汤毁了,否则我们谁都出不去。”
荆白早就有这种怀疑。画被毁了,副本却一点没有出去的迹象,他一路从湖上追到假山前,就是想找到这锅汤具体的位置。这条线索是被柏易生生切断的。
想到这里他很难不生气,柏易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却又说了一句更叫他生气的话:“汤确实在这扇门背后。别动这门了,你进不来的。这是个双向门,我一进来就锁了。”
荆白一瞬间怒火攻心,他用力捋了一把额前湿漉漉的黑发,语速飞快地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锁门?你想自己一个人出去?”
话一脱口荆白就后悔了。
他平时不爱说话,但凡开口,都是过了脑子的,口不择言这种事此前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他明明没有怀疑过柏易的用心,却在恼怒的时候说了这样锥心的话。
柏易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也没有多久,但是他一不说话,荆白就觉得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荆白甚至感觉自己的情绪此刻并不受他自己控制,更像一根弓弦,被柏易的沉默无限地往外拉扯,时刻等待着一声被绷断的巨响。
他闭目忍耐了片刻,在这根弦将要扯断的时候,柏易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很疲倦,荆白从来没听到他这么疲倦过,可竟然又意外地平静。
他说:“我已经出不去了。”
荆白听到了,但他更希望自己听不见。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一个抗拒的姿势,那头的柏易却看不到。他还在说话,语速甚至变得更快。
荆白只是应,听到一句应一句。
最后,他站起身来,除了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青年的神情已经重新恢复了空白。
“知道。”他在铁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说:“我走了。”
他没有等那边回应,也没再驻留,低下头,离开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在漆黑狭窄的密道中,氤氲的水汽中,他走得很快。左手虎口上的伤口原本已经止了血,但因为他过于用力地握着烛台,又挤压出新的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荆白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
寂静的密道里,只有他鼓点一样密集的脚步声,因此在踢到某个东西时,那声沉闷的声响也显得格外突兀。
荆白走得太快了,被那个东西猝不及防的一绊,险些整个人摔下去。好在出色的平衡能力让他及时扶住了石壁,也让他从那种巨大的空洞中缓过神来。
密道里的障碍物不就那一个吗,柏易用来骗他的,罗山的尸首。
荆白神色都没动一下,他跨过那具尸首,但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就忽然一顿。
脚下的触感很熟悉,他在来路上踩到过。
细长,坚硬,他当时拿烛台照过,发现是做灯笼的竹条。
“我已经出不去了。”柏易说的这句话忽然响彻他的脑海。
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似的,荆白感觉心脏一阵刺痛。他猛地转过身去。
尸首仍旧静静躺在地上,这具尸体是他亲手搁下的,他当然可以准确地找到头颅。
荆白用脚尖踢球似的试探了一下,确认无误,方蹲下身来。
他手中的烛台如果亮着,就能看见那张俊秀的面容上,神情是多么平静和镇定。
他一只脚踩在罗山的胸膛,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塌陷的挫响,被他充耳不闻。
他的右手抬起来,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是几乎无机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发红的眼眶里,像块血泊里的玉。
“咚、咚、咚。”
是钝器击打硬物的声音。
尚有余温的鲜血溅到荆白的手上,他恍若不觉,直到感觉手下的骨骼已经稀烂,触到软软的一滩,他才重新站起身,嫌恶地将这残躯一脚踢开。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液体滴落的声音。究竟是黄铜灯座上沾到的血肉,还是荆白自己手上的鲜血,又或是二者都有?
荆白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是继续向前走。
卫宁放了一根柴进炉灶,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
她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灶间的热气分明是温暖的,却激得她心烦意乱,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站起身去探厨房外头的天光。
今天和前几天不同,太阳就没冒过头,天空是一片蒙蒙的灰,厚密的阴云层层叠叠地铺开,不大好看,像一张面色灰败的人脸上的皱纹。
看不见太阳让卫宁有些估不准时间,但她觉得应该也差不多到中午了。
早上和路玄分别之后,她就来到了厨房。但厨房从头到尾都只有她,并未出现荆白说过的可能接替她工作的“人”或者“影子”。
可路玄没来,郝阳刚没来……谁都没来过。
卫宁想要极力想镇静,可时间越久,她就越不安。
和她一起进副本的同伴已经都死了,能确认的活人,早上只剩下三个。郝阳刚情况是什么样还说不准,如果路玄也死了,她要怎么出去?
卫宁将目光放到自己的灯笼上,她知道里面的蜡烛只有一点点尾巴,如果真烧起来,也就二十来分钟的功夫。
顶什么用呢?
这个副本至今连一点出去的头绪都看不到……如果路玄这样的人都死了,她真的有机会活着出去吗?
她从未这样觉得自己像一只惊弓之鸟,这时她又不禁庆幸自己看不见路玄说的那些影子了。如果能看到,独自走在这些游魂中,她岌岌可危的精神可能真的会崩溃。
卫宁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炉灶的火焰又变得微弱起来。
她皱起眉头,走到柴堆旁边,先往外搬了一堆,又抓了一把,一口气塞进了炉膛。
她的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灶中黄亮的火焰。
添进去的木柴很快都着了,火苗腾地蹿高了一截!那噼噼啪啪的爆燃声变得更加频繁,
卫宁产生了一点幻觉,眼前通红的灶膛,好像幻化成了一张喂不饱的大嘴。她填进去多少柴,就能烧掉多少。
今天的火烧得格外旺,柴也用得特别快。
这并不正常。
当了两天的烧火丫头,她已经有了心得。前面两天,卫宁没数过添进去的柴,但究竟添进去多少,她心里大致有个数。
这口灶平日里能烧掉的柴就这么多。她第一天烧火时还不熟练,看火小了,一股脑儿地往里添柴,柴添多了,灶里就冒烟,险些把火苗怼熄,吓出她一身冷汗。
到昨天,她拿捏得就准了,也没翻过车。
方才发现了异常,她故意往里多加了一大把柴,要换昨天,肯定已经开始冒烟了,但这次却只换得火烧得越来越旺。
卫宁并不是傻子,灶上什么都没有,火却燃得旺旺的,一刻也不能熄灭。
范府里还常年弥漫着肉汤的香味。
虽然没见过那锅汤,但怎么会想不到是炖汤呢?
灶前还是那么热,可卫宁此时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凉气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让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炖汤都是小火慢炖,少的几个小时,多的煨几天几夜也是寻常。什么时候会忽然开大火?
自然是汤里加了新食材。

悠悠的水波声中,一叶小舟划破了平静的湖面。
以这艘船的大小来说,它的速度恐怕已经到达了极限。
船上有个瘦削的身影,站在船上,长身玉立。便是穿着普通的棉衣,拿着普通的船桨,划着这样一艘堪称寒酸的破船,身上也有种自然的潇洒气度。
但这潇洒仅限于远观,若往近了看,就只让人觉得害怕了。
划船的人离岸边的水竹越来越近,面容也变得清晰。
他的黑发半干半湿,脸上好几处斑驳的血痕。深蓝色的棉衣上满是喷溅的血渍,握着船桨的手更是几乎全是红的,一看就流了不少的血。
青年俊秀的面容无波无澜,好像结了一层很厚的冰。
荆白将船划回了岸边,影子果然还在角落里等着。荆白还在想着事情,下了船,没开口说话,影子就过来老老实实过来接了船桨。
荆白瞥了一眼,见影子开始慢慢穿上船头的蓑衣和斗笠,心下只觉厌烦。现在差不多到中午了,他还得去卫宁那里一趟,但心里装着的却没放下过,沉甸甸的,全是柏易的事。
他想了一路。
两人隔着门说话时,柏易告诉他出去的办法,却没告诉荆白自己进密道具体要怎么做,只说是进来毁汤。
荆白从密道出来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柏易说他出不去了,要留在里面毁汤。怎么毁?
如果小曼昨天是从假山进去的,那么密道里的那扇门,应该是洁净食材的入口。
柏易保留了自我意识,没走昨晚小曼的那个正式流程,从汤的角度来说,就是他这个食材没有经过处理。这种“不干净”的食材不符合炖汤要求,所以他必须杀了负责看门的罗山,才得以进门。
柏易说要毁汤,总不能是把锅砸了。范府这口锅不知道多大,烧得满府飘香,他一人之力,怎么毁汤?
荆白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一路顺着水流回来,郁郁葱葱的水竹映入他的眼帘,青碧色,挺拔高大的一片。微风拂面,竹影随风摇晃,映照在湖面的波光上,原本是幅诗情画意的景象,荆白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何必要破坏锅,这汤如此娇贵,连小曼的头发都不能容下,如果能把湖水这种“废水”引进汤里,是不是同样可以起到毁掉汤的作用?
唯一麻烦的也就是湖水没办法被打捞起来。但无所谓,他可以跳进去,自己亲自去沾……
荆白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没走远,湖上的景象映入眼帘。
白日里的光线好,湖面清澈得像块巨大的翡翠,地面也是干净的,这让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事情不是不能做,但要考虑到是不是真的有用。白天的湖水和晚上的湖水,效用能一样的吗?
如果能,小曼就不必等到午夜了。可见别说白天的湖水,没到午夜时分,恐怕都起不了效果。
想到此处,荆白只觉遍体生寒。
他忽然明白柏易为什么要进密道了。
按照这个思路,将湖水引入汤内,只有两个办法。湖水带不走,也无法用容器打捞起来,但人是可以沾上水的。
水竹丛中的血肉能沾在鞋底和外衣上,午夜之后,湖会涨潮,水会追着这些东西来。第一个办法,是荆白先在水竹丛中沾上那些脏东西,等到午夜,让湖水追着他,带着湖水进汤里。
但这个前提是,荆白要找得到水路以外的路,还不能被湖水追上。按昨晚他们见过的湖水的速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荆白已经烧掉了画,他根本不知道西院的路。
第二个办法,就是柏易现在用的,拿一个人去沾湖水。
柏易自己就是唯一一个沾到过午夜的湖水的人。
如果真如他所说,管家让他交出八角,那他还能用什么去毁汤?
用他自己吗?
荆白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知道管家早上到底和柏易说了什么,让他想出了这个主意,又开始不停复盘,柏易是何时做了决定,又到底隐瞒了多少事情。
荆白走的水路,湖上藏不住人,船又只有一艘,所以柏易肯定走的是陆路,也就是和罗山他们一样,从正门那边去的西院。
这么说来,他和荆白说管家让他就在附近活动的话必定也是假的,只是找个借口不和荆白同行。
难怪他早上非要看着自己走远,因为他要确保荆白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直到尝到了咸腥味,荆白才意识到自己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确实很会骗人,而自己……又太相信他了。
带着心头的彻骨寒意,荆白回头想去,他瞒的岂止这一件事。
两人都是去的西院,荆白还是沿着水路直达的假山,但即便如此,柏易还是比他先到一步。荆白赶到时,柏易甚至已经处理了罗山,只是没来得及进去。
柏易明明也没去过西院,能到得这么快,说明他知道假山在哪儿,应该怎么走。但昨天刚把附身的那个东西赶出去的时候,他明明连东院的路都只记得自己走过的,连前院到正门怎么走都不知道。
那东西早就回到柏易身上了。
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荆白不知道,但柏易既然决定了去西院,自己不可能没有发觉,他只是选择了不说。
荆白忽然停下了脚步,不为别的,他只是忽然觉得很累。
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一大早从湖上一路逆流划上去,一番周折后,又不得不原路返回来。铁打的人这样也会累,何况荆白并不是铁打的。
他不由得回身看向了远处。
湖面波光粼粼,平滑如镜,远处的远处,才是湖面的尽头。
柏易还在更远的地方,那样窒闷潮湿的密道里面,躺在一扇厚厚的铁门背后。
两个人隔着铁门对话时,荆白就听出来他受了伤,但到了临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柏易究竟怎么样。因为柏易说“我说的都是你需要知道的”,自己的情况一句都不肯提。
荆白轻轻吸了口气。他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忧思无用,行动起来才有可能找到办法。
卫宁专心致志地盯着炉灶,也没心思再看外面的天色了。
如果汤的火力真的是由她这里控制,那她就更需要时刻注意着这灶上的火了。
火烧得旺是为了炖新食材,那新加进去的食材从何而来?汤炖好了,还活着的人会怎样?
卫宁默默将自己手中的柴火放了下来。
她还不是那种傻子,以为汤炖好了,自己就能顺利出去。
加多少柴是她说了算,火只要不熄,她就算是在正常工作,就算是管家也找不了她的麻烦。
有眼前的事情需要挂心,反而唤回了卫宁的理智,她一直纷乱不定的心绪变得平静了下来。
无论路玄会不会再来同她汇合,她都会坚持到能坚持的最后一刻。
在她的着意控制下,炉灶里的火焰始终烧得有气无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厨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路玄终于来了吗!
卫宁惊喜地转头,想要起身迎接。不回头看还好,回头这一看,险些把她的魂儿给吓飞出去。
女人手中握着的木柴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她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这是……”
厨房进门的位置是背光的,白天时虽然比外面暗,但也不至于看不清五官。进来这人的身形一看就是路玄,但他走进来时,身上的形容却让卫宁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他浑身都是血,脸上,身上,连同他手上的烛台……
那张俊美的脸上有好几道斑驳的血迹,微湿的黑发垂落,与暗红的血迹混合,衬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像把砍得卷了刃的杀人刀。
锋利、易碎,但更叫人害怕。
卫宁的目光僵硬地从他棉服上晕开的大片血迹上挪开,她想通过烛台和上面的蜡烛确定荆白还是人,但烛台的样子更让她瞳孔骤缩。
如果不是背后就是炉子,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
路玄手上那个黄铜的烛台,早上见时还干干净净的,现在上面全是红白相间的东西!
混到第四层哪个没见过死状五花八门的尸体,卫宁一眼就看出那上面沾着的是哪个部位的残留。
卫宁想象了一下可能出现过的场景,只觉得不寒而栗,可身后热烘烘的灶膛提醒她,她已经不能再退了。
她只好又将对面那个修罗一般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就是路玄本人,烛台还在,蜡烛也没短多少……但他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她试探着开口问:“路玄?你没事吧?”
她见对面的青年愣了一下,好像这时才回过了神。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了句:“有水吗?”
厨房怎么会没水,这话一出来,卫宁也知道肯定是本人,连忙在不远处的缸里给他打了盆水。
冰冷的液体激在脸上,让荆白头脑明显清醒了一些。他洗了脸,就握着蜡烛,在卫宁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将莲花底座丢进去涮。
血花和一些半固体在水中晕开的景象让卫宁胃中一阵翻滚,她下意识捂住了嘴,荆白根本没看她,双目沉沉地盯着水面,问:“炉灶这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经昨晚的事,卫宁早已决心全力配合他,见他没主动说自己的事,也不追着问,先把方才自己发现的异常都说了一遍。
她开口说话的功夫,荆白已经把灯座洗干净了,放在灶台上。卫宁说到炉灶烧柴的速度过快,有些古怪,他便顺势凑到炉灶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有点潮湿的火折子,放在炉灶口烤着。
卫宁忍不住想盯着他,又不敢盯得太明显,心里却总感觉他不太对。
她和路玄不算熟,知道他不好接近,但几天下来,也能感觉得到他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话很少,人很静,性格虽冷淡,行事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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