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画幅的右手微微一抬,做了个请的手势。
荆白会意,两人同时向前一步,将这幅画放进了水中。
画入水的那一刻,柏易看见眼前原本平滑静谧的湖水,忽然冒出了大量的气泡!
这画绢材质轻薄,落入水中,原本是应该漂浮在水面上,可随着气泡咕嘟咕地不断往外冒,水上的画绢便逐渐往下沉。
这动静很像是有人溺水了,可这气泡虽然又大又多,却只有周围约一丈见方的水有反应。
若要形容,就像是这一丈见方的水,竟然同时淹死了上百个人似的。
而荆白……
在画绢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也沉进了水里。
浑身是刺骨的冷,浑身像针扎一般的痛。
在意识到这冰冷的感觉不正常之前,首先察觉到异样的,是他的呼吸。
在画绢沉进水中的同时,荆白做了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呼吸。
呼吸是人体自然而然就会做的事,所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但下一刻,他的鼻腔连带着整个呼吸道都感觉到强烈的酸痛,耳朵嗡地一声,也出现了强烈的窒闷感。
明明站在地面上,却感觉自己吸入了大量的水。
他竟然在陆地上呛水了!
荆白当即意识到,自己毁画成功了,而且和卫宁一样出现了明显的症状。
荆白迅速用自己得空的左手捂住口鼻,强行制止自己呛咳出声,以免制造出太大的动静。
被外力压回去的咳嗽让他的胸腔疼得像有砂纸在磨,荆白咬着牙极力忍耐。他还要用力屏住呼吸,避免吸入更多虚无的“水分”,让自己尽可能安静地度过这段时间。
头晕目眩的同时,他还记得牢牢抓着自己的烛台。但很快,有一股力量撑住了他的背,稳住了他的手臂,沉重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力量托了起来。
不用睁开眼睛,荆白也知道他是谁。
他肩背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了。
虽然浑身还是一样冰冷,甚至指尖麻痹到几乎失去感觉,但他知道自己如果支撑不住,背后会有人托住他,不会摔落在地上那滩黏腻腻的血泥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指尖重新感受到温度,荆白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深深吸了口气。
新鲜的空气被呼吸进来,他才感觉那种剧烈的头痛和窒息感缓解了。
荆白缓缓睁开眼睛,他仍然有些晕眩,借着柏易的支撑勉力站直,才发现自己竟然还在他怀里。
他站直了之后,柏易并没有放手,仗着自己比荆白高出几分的身形,稳稳地将荆白揽在怀里。‘
荆白拿着烛台的手被他握在手中,耳侧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荆白一转头,才发现柏易是微微侧着身子的,脸离他很近,漆黑的双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关切之色。
荆白原本放松的背脊立刻绷直了,幸好因缺氧而潮红的脸色掩盖了他的紧张。
他用得空的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柏易,那凝注在他身上的俊俏眼眉间立刻漾出涟漪一般的笑意。
荆白呼吸微微一滞,柏易已经撤开了一步,非常自然地道:“你刚才是不是和画共感了?”
荆白收回自己险些被打乱的思绪,点头道:“对,是溺水窒息的感觉。”
柏易神色郑重地道:“幸好时间不算很长……”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已经微微弯了起来。很英俊,但荆白现在已经很熟悉他的表情变化,知道这人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然,他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要再过一会儿,我可就给你做人工呼吸了。”
他说完,盯着对方形状美好的嘴唇看了几秒,脸上露出几分似真似假的惋惜。
荆白会说什么?
“无耻”?不,那对荆白来说太过了,他绝不会因为这种事羞恼,最有可能的是冷冷丢出一句“无聊”,也有可能是催他快走。
柏易脑补得津津有味,他发现只要是荆白说出来的,好像什么话都会变得格外有趣。
下一刻,柏易听见青年用一贯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那可惜了,你真应该试试的。”
“我只是说说而……”正在走神的柏易把准备好的台词说了半句,才意识到荆白说了什么:“啊????”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荆白。
荆白眉头微微一挑,像是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惊色,理所当然地道:“如果你试了,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毁画的时候产生的共感是不是真的能够被外力影响。”
他没有真的溺水,自然也不可能从虚无的水中挣脱。
可如果柏易真的像救溺水的人一样给他做了人工呼吸,是否能缓解他当时的症状?
当时他看见卫宁被“烧”,疼得在地上打滚,屋内其实有水。但因为没有见到真正的火焰,荆白没有想到这一层。
柏易其实猜到荆白是溺水了,他密切关注着荆白的状态,当然也看见他憋得脸色都变了。
荆白如果是真的溺水窒息了,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做人工呼吸。
但是有卫宁的先例在,柏易知道荆白的症状很可能是一种共感,也会很快缓解,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但谁知道荆白竟然抱着这种科学实验的态度呢!
柏易在心里默默捶胸顿足,荆白已经在问:“亭子呢?是那个方向吗?”
柏易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认命地走到前面,道:“对,跟我来。”
荆白走在他身后,看他提着灯笼,多少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笑容。
换做是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这么说。
但因为在这里的人是柏易,所以荆白是真心觉得可惜。
他能和画共感,说明画已经毁了。
溺水的症状固然很痛苦,却也很快会过去。至于共感能不能被打断,对荆白来说,知不知道其实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忍受了最痛苦的部分,也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为此和人发生亲密的肢体接触,其实并不值得。
但在这里的是柏易,他的画还在身上,荆白便是真心想知道这共感是否真的能打断——如果是,柏易就不用经受这种痛苦了。
所以他才说“可惜”。
不过看柏易此时的沮丧……或许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要忍受这短暂的痛苦。
柏易走在前面,看不见他神情。
然而此刻,连荆白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在他脸上出现的,是多么接近温柔的一个微笑。
第226章 头啖汤
带着荆白小小转了个弯,钻过一个格外高的水竹丛,荆白发现自己竟然看见亭子了!
亭子里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一个女人。
这样的光线下,脸是看不清的,但光看头发的长度,荆白也知道那是小曼。
她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着湖水的方向。
如果不是那种僵直的姿态,在旁人看来,或许她只是在欣赏风景。
荆白两人的位置离亭子其实还有段距离,多亏现在月亮出来了,她又站在亭子里最靠近湖水的那一边,湖面漫射的光足以映照出她的形影。
还好距离够远,在他们前方还有好几丛高大的植物挡着,否则,亭子和回廊所在的位置比他们都高出一截,“小曼”就算是在看湖,恐怕也很难忽视他们俩。
柏易低声道:“你没来的时候,她就这么站着了。”
荆白默默点了点头。他们前方的植物虽然高,却不是很茂密,为了更好地掩盖踪迹,柏易和荆白都把光源放在靠对方的那只手,柏易的灯笼就在荆白眼前。
荆白将脸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灯笼中蜡烛的长度。
他的蜡烛就算消耗了,也比柏易剩得长一些。
柏易的蜡烛也就四五寸长,荆白看得眉头直皱,压低声音对柏易道:“再等一会儿,如果她还不动,你就先回去,我来盯着这里。”
柏易住得比他远,就算现在往回走,蜡烛恐怕也要烧去一小半。
柏易工作的指向又太不明确,既然现在还没能找到毁画的方法,多剩一点蜡烛,他起码也有个后手。
柏易的眼神显然是不太赞同,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亭子中那个孤零零的人影就动了。
两人注意力同时转向了亭子中的女人,“小曼”往前走了一步,抬起腿,跪坐在靠着湖的那一面美人靠上。
柏易和荆白不由对视了一眼,心中浮现了同一个猜测:难道她要跳湖?
小曼接下来做的事情,却是他们谁都没想到的。
清幽的月光洒落在她脸上,又流淌进湖面。她探出身子,弓着腰,头也低了下去,只看她的动作,好像在拿这光滑的湖面照镜子。
她的头发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垂落,如果小曼的头发很长,或许会有种青丝如瀑的美感,但原本的小曼一头短发只到颊边,这样垂下,看起来就有些奇怪。
这个动作有什么寓意,难道是她在看湖里的东西?
荆白心中正在疑惑之际,小曼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梳子。
脸朝着湖面,头发直直地垂着,她就这样一下一下梳了起来。
柏易忍不住吐槽:“这湖能照清楚什么,她怎么还梳上了?”
荆白盯着女人上下移动的那只手,道:“不像是在梳妆打扮……”他们隔得实在太远了,如果不是湖面漫溢着粼粼的月光,他们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小曼的动作。
柏易缓缓眯起眼睛,这动作让他远远盯着猎物的猛兽,片刻后,他脱口道:“不对,不是梳头。有东西在往下掉。”
他话音刚落,荆白也瞧见了。
是有东西在往下掉,而且频率越来越快了。那东西轻飘飘的,被风吹得到处乱飞,像春天飘落的杨絮。
荆白背上渗出一股寒意,他轻轻地道:“是头发……”
顺着小曼的动作,是一簇簇头发在不停往下掉。
小曼的头发很多,但这么一会儿过去,两人都看到她已经露出了一小半的头皮,在月光下能看见一小块亮。
隔得太远了,两人刚才凭她的动作想当然地以为她拿的是梳子,其实不然。
那是一把剃刀。
荆白昨天晚上发现自己捞起来的水藻是头发时,就知道这个湖肯定是有问题的。
按正常的推断,湖里有这么多头发,说明肯定死过不少人。
白天的时候,湖里的水无法用任何容器捞起来,府里又无时无刻不飘荡着一股肉汤的香味。荆白也顺着想过,这个巨大的湖,会不会就是汤?
他甚至怀疑,那对和他们一起进东院,却莫名其妙就失踪了的小情侣是被扔进了湖里,煮成了汤。
但他脚下踩着的触感诡异的血肉泥,以及小曼剃头的举动,无疑否定了这个猜测。
可是,如果湖水不是汤,汤在哪儿呢?
他仍在思考,小曼的动作却很快,两人便这样无声地目睹着那东西剃光了小曼所有的头发。
它的动作停了下来。
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小曼的脸转向了西面,平静地遥遥凝视着某个不知名的点。
湖面平滑如镜,临湖的八角凉亭上,年轻女人站得笔直,月光洒落在她圆溜溜的头上,这画面宁静至极,却也古怪至极。
荆白和柏易隔得远,两人也看不见她脸上是否有尸斑。荆白见她不动,正是疑惑之际,小曼已经从美人靠上下来了。
她面朝着两人所在的这片水竹的方向,款款地走出了凉亭。
荆白和柏易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将身体的重心放低,连同灯笼和烛台的位置也下沉了了一些。
但在这样的黑夜中,任何光源都是无法遮蔽的,如果小曼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必然会发现他们。
然而这时候撤退也来不及了,脚下踩的这些东西的质地注定他们没法像在一般的道路上一样安静无声地行走。况且,一旦走动起来,身边这些高大的水生植物的枝叶便会随之摇摆,和风吹的姿态根本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人的动静。
眼看着“小曼”一步步往前走,两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注目着她的一举一动。
哪怕是柏易,也找不出如果被她发现在这里,有什么合理解释的借口……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小曼,会给他找借口的机会吗?
除了簌簌的风声,冰冷的空气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小曼走在这片血泥中的脚步声。
啪叽,啪叽……
这是踩爆了什么有空气的东西,肺?
正常人这个时候一定会低头或者停顿一下的,但她的肢体语言没有丝毫的动摇。
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一些,哪怕荆白的视线中,她的面孔被他眼前的草叶分割成两半,他也终于看清了她脸上的神情。
惨白的月光照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是一种墙漆似的、没有任何生气的雪白。
可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她的面孔当然已经开始僵硬,但并不妨碍展现出的那种凝固的、愉快的神采,好像她脚下踩的并不是一片尸山血海,而是无比美妙的人间仙境。
在这样触感的一片地面,她的脚步堪称轻盈,但荆白和柏易都能从各自的呼吸声中感受到对方心情的沉重。
可“小曼”的行动再次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他们都以为她会走过来,顺着光亮发现他们,可没等走到那个距离,小曼就已经拐了个弯。
她向着朝湖的方向走了过去。
短短片刻时间,两人心潮起伏了好几次,连素来镇定的荆白都着实捏了一把汗,见小曼拐弯,他思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拽了一把柏易的衣袖,低声道:“那是我停船的地方!她要去船上!”
夜黑风高,他担心失去小曼的踪影,起身就想跟上,柏易按住荆白的手,轻声道:“不急。这里虽然瞧不见船体,但如果她站上去了,我们也看得到。先看她要去哪个方向。”
荆白松了口气,冲他点点头。两人在原地按兵不动,片刻后,果然看见小曼站在了船上。
光线太差,距离有远,两人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人影,但即便如此,也能看见小曼并没有一点划船摇桨的动作,小船却就此缓缓离开了岸边,逐渐驶向两人视线的远处。
这湖面积的确很大,形状却是个瘦长条,现在驶向的是两人白天碰面的荷花池的方向,也就是朝着花园和前院去了。
眼看着拉开的距离差不多了,荆白拍了拍柏易的手,柏易会意,两人一前一后从水竹丛中绕了出去,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湖边。
微白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像流泻的水银,衬着周围苍茫的夜色,又显出一种格外的凄清。
船走得远比他们想象中还快,他们就算去长廊上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在夜晚,长廊上没有任何植物能遮掩灯笼和烛台的光亮,谁也不知道被小曼看见会有什么后果。
两人只能站在湖边,遥遥眺望着小船迎着月光的方向远去。
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看起来竟然更圆,更大,倒影随着湖水轻轻摇曳,从他们的角度看,又似被小舟轻轻划破。
船是向着月光去的,越远反而越亮,船头的人在他们眼中也越来越小。
清澈的月光静悄悄地洒落在小船上,也照亮了船头的人影,这一瞬间,荆白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她怎么会——
他听见旁边有人吸了口气。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能听出来在极力压抑自己的紧张。
荆白确信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见柏易道:“她……她是不是面对着我们?”
船头明明朝着他们的反方向去的,小曼上船的时候也背对着他们。
但此时沐浴在月光下,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两人都察觉到,此时他们看着的,是一张女人的脸,而不是她的后脑勺。
她什么时候转过来的?为什么两人明明一直看着她,却没有丝毫察觉?
她转头,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吗?
荆白心中慢慢浮现了一个结论,他低声道:“她已经不是人了。或许她根本不需要转身……”
她只要把头扭过来,就够了。
荆白的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他们的距离还没到能看清脖子的程度,当然,就算能,也没人想看这扭曲的画面出现在白天还说过话的熟人身上。
柏易停顿了片刻,才迟疑地道:“她最开始时明明背对着我们,都走出那么远了,没理由发现我们啊……”
荆白瞥了他一眼:“她是鬼。”
虽然披着小曼的皮,但操控着那具躯体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
既然她都不需要划船,那能发现他们也很正常。
柏易便也不说话了,荆白以为他在思考,于是也只是静静远眺着湖上那艘小船远去的方向。
他在考虑明天去湖的尽头一探究竟。
其实早该去的,但这几天的时间排得实在满满当当,偌大个范府,别说东院了,他连西院都没来得及踏遍……
忽然,身边啪地一声响,他忽然发现柏易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原本就在水边,柏易往前迈这一步,从荆白的角度看几乎要踩进水里了。荆白还没来得及问他想做什么,就见他忽然抬起没拿灯笼的右手,向着小船的方向用力挥了两下。
荆白头皮一麻,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柏易被他拽得往后一仰,还好荆白手稳,又有分寸,见柏易站稳,才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
哪有深更半夜跑去吸引鬼的注意力的?
柏易朝他笑了笑:“实验一下嘛。如果她转过来真的是因为看到了我们,我们没发现时,她也没有动作,说明她上了船之后,原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如果她没看到我们,说明她转过来有别的原因,我们就在这附近再找找。”
都是聪明人,他们的沟通向来是毫不费力的,荆白当即指出他的逻辑漏洞:“如果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你如何确定她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柏易两手一摊:“所以说我就试试嘛,万一她看到了……”
荆白大概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觉得他的举动实在冒险,柏易说到一半,却自己打住了。
四周变得前所未有地静。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着一处,表情都变成了完全的空白。
在他们视线的尽头,就像柏易方才朝她挥了挥手一般,船上的人的手臂竟然也慢慢抬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僵硬,远不像正常人挥手的幅度流畅自然,只是一下下地左右摆动,胳膊仿佛不会打弯——结合她现在的状态,也可能是真的不会打弯。
两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但船上的“小曼”除了挥手,什么也没有做。像是同他们告别一般,那叶孤零零的小舟很快消失在了茫茫湖面的尽处。
夜空是深蓝色的,星子似乎都被天空中的密云遮蔽。
湖上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下的清辉映着粼粼的波光。
如果忽略脚下踩着的东西,眼前这静谧的月色,连同湖面映出的清影,两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立在湖边,简直是如画的风景。
但此时两人面面相觑,神情远远不是赏景般的怡然自得。柏易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迷惑之色,用力捋了一把自己漆黑的短发。
他去向“小曼”招手,是故意出的奇招。这也算是经验之谈,在被动的环境中,没有太大危险的情况下,做出超乎常理的举动,可能会获得意料之外的线索。
小曼对他的回应当然也算是线索,但柏易没能破解这其中的含义。
这时反倒是荆白冷静了下来,对他道:“你该回去了。”
柏易瞥了一眼自己灯笼中的蜡烛,粗略一估还有个四五寸,不以为然地笑道:“急什么,这长度都够我跑两趟了。”
荆白脸色冷凝起来,灼灼双目盯着柏易,道:“你的画要是能毁了,蜡烛就算像卫宁一样只剩个底,也不算什么。但既然没找到毁画的办法,就老老实实……”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柏易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原本也眉眼含笑地听着,荆白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正是诧异之际,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不禁微微侧头倾听。
荆白见他这样,低声问:“你也听见了?”
柏易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色,只默默点了点头。
这声音是什么,荆白有些说不上来。
在风声中,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现在无人说话,再细细听去,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两人的站位一前一后,柏易离水更近。
他微微偏着头,荆白就只能见到他半个侧脸。
月光冷得发蓝,落在他英挺的眉宇上,衬出一种莫名的愁绪。
荆白的目光只来得及在他眉眼间停留了一瞬,下一刻,柏易神色骤变,与此同时,之前静谧的湖水竟忽然翻卷起了滔天的浪潮!
只是一个湖,又非江海,怎么会起潮?
水势起的前一刻,柏易已经先一步听出来了,他用力推了荆白一把:“快走!”
脚下踩着的这些东西极滑,柏易推他那一下用了全身力气,荆白想不跌倒,就完全无暇他顾,只能顺着重心往前跑。
荆白冲出去老远,直到堪堪稳住身形,才有余暇回头。
柏易落后他大约一丈左右,显然也跑出去了一段路,在没有推力的情况下,他已经尽了全力,但这浪花竟然追着他们来了!
荆白此时回头,正好看见一重浪花重重拍在柏易背上!
向来很有主意的荆白,此时脑中竟然一片空白,脱口道:“柏易!”
柏易险而又险地护住了怀中的灯笼,浪花让他失去了平衡,却没能推倒他,他拔腿继续向前跑,一边还对荆白道:“我没事——快跑!”
这浪潮越过了柏易,又退了下去,显然预备着下一波冲击。
荆白见柏易无事,便继续拔足狂奔。
全速奔跑之下,他护着手中的烛台,还得不时回头看浪潮追到了哪里,柏易到底有没有跟上来。可茂密的植物挡住了视线,他很难看得清柏易的情形,好在这种环境里,人跑动起来的动静很大,浪在追,水竹也在哗哗摇动,荆白这才放下心来。
在这种地方想汇合是不可能的,只能一直往前跑。荆白一颗心紧紧悬着,在胸腔中跳动得分外剧烈,直到冲出水竹丛,脚下踏上硬质的石板路,也没能平息下来。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幽深而茂盛的水竹。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带着灯笼从水竹丛中冲了出来!
荆白只觉心弦一松,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眼睛异常酸涩,方才盯了那么久,竟然没有眨过眼睛。
柏易脸色发白,只来得及冲他笑了笑,荆白已经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面前。
柏易累得气喘吁吁,见荆白过来,想到两人这也算是分开过在碰面,自觉地递上自己左手衣袖。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他走得更近一步,两人几乎呼吸相接,荆白伸手摸的却是他的背。
手上的触感是干的。
荆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着柏易,柏易不明所以,只好也看着他。
黑白分明的双目中只有一片纯然的关心,连带着眼尾的弧度都变得柔和,柏易却紧张得连着眨了两下眼睛。
荆白把他的背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问:“被浪拍过的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柏易摇头道:“没……”
他发现自己嗓音有点低哑,抽了口气,用力清了清嗓子:“咳,没有。”
荆白微微侧首,眉头高高挑了起来。他虽然没说出口,柏易也看出他的表情是“就这?”
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补充道:“那个浪很奇怪……”
最开始时因为水声太远了,又和湖水偶有的水波声混在一起,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来。但他毕竟站得比荆白更近,也对潮水的声音更熟悉,因此意识到这是潮汐声时,立刻将荆白往后一推——
以荆白的平衡能力,就算被他推出去也能稳住。晚上的湖水连荆白的画都能毁掉,人自然是是能不沾上就不沾上。
但被浪潮拍中时,柏易愕然发现,他只感觉后背被一股大力重重拍了一下——这浪潮卷上来的明明是水,他但并没有被打湿。
听他这么说了,荆白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俊秀的眉毛锁得死紧,拿着自己的烛台,绕着柏易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衣服就罢了,你身上没沾到湖水吧?”
柏易低下俊朗的眉目,笑道:“都说了没事……怎么,你担心我?”
荆白刚从他背后绕回身侧,闻言也不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柏易咳嗽了两声,苦笑道:“好吧,也不是完全没事,还是有点疼的。”
他能说出来有点疼,那肯定不只是有一点了。
荆白看着柏易的脸色,哪怕在灯笼的暖光下都显得发白,不禁用力抿了抿唇。
他平时鲜少有大的情绪波动,这时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空气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好像连风声都停滞了。
荆白正想开口,忽然,远远地,他又听见了潮声。
他这次第一反应就是抓住柏易的胳膊,将他往后一带,两人再次往后退了几步。
这次离得更远,两人都发现了问题:潮水并不是追着他们来的,甚至没有涌出那片茂密的草丛。
两人对视了一眼,荆白没等柏易说话,斩钉截铁地道:“我去。”
柏易只来得及“诶”了一声,荆白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了。
看着青年挺拔的背影,他只好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