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睛,听见佳佳一步步走近,走到离他三步以外的地方,又叫了一声:“柏易大佬,我这还有瓶水,你喝不喝?”
柏易微微动了动睫毛,却没有真的睁开眼睛。
为了等候她的下一步动作,柏易没有显露出任何清醒的迹象,又过了好一阵,柏易终于听见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直到佳佳走到他身前,俯下身来,他也没有动。
他倚墙的姿势是抱着双臂的,两个人头被搂在他的手臂之中,佳佳小心翼翼地伸手到他怀中,想要试着取出一个人头,柏易忽然睁开双眼,看着她道:“你想做什么?”
佳佳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猛地往后仰,竟然摔在了地上!
柏易倒没生气,似笑非笑地道:“这么怕我,还想来偷人头?”
佳佳见他神色清明,根本不像睡着的样子,也知道柏易之前纹丝不动的样子都是在试探她。她的神色反而变得镇定,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正好又有两个头,我想出去,又有什么错?”
柏易失笑道:“你之前连木鼓房都不敢进,现在偷走了人头,你就敢进去了?”
佳佳没有抬头,她的刘海有些长了,低着头时,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荆白看见她咬着牙,语声颤抖地问:“你之前说,没有听到过木鼓声,木鼓房对我来说就是安全的……可是如果,我听到过呢?”
柏易脸色微变:“你之前不是说过……”
佳佳猛地抬起头来,柏易这才看见她眼眶发红,眼中也噙着泪水。她的神色不像之前一样柔弱,反而透出几分疯狂。
“我骗你们的!我到今天才加入你们,要是你们知道我听到过木鼓声,不肯带上我怎么办?”她在眼泪滚落之前抬手擦掉它,恨声道:“小琪跟我说,听到过木鼓声是死亡条件之一,然后又问我有没有听到过。我又不想死,怎么可能说有?”
饶是柏易,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吃惊。难怪他一直觉得佳佳有些反常,进入木牌林开始,更是事事犹疑,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原来她隐瞒了曾经听到过木鼓的事……
佳佳还在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后面时,语声已近嘶哑:“想活着有什么错!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难道要为了你们所谓的同伴情谊死在这里吗!”
“你不是说总共有六个人头吗?他们三个人,带着四个人头,你有什么好怕的?”等再抬眼看着柏易时,她的眼中已经透出恨意:“你既然相信他们会回来,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好了!给我一个人头,让我出去!”
柏易皱紧了眉头:“小琪只告诉你木鼓是死亡条件,没告诉你黑暗中,听到木鼓声的人可能会遇到什么事吗?”
佳佳脸上露出茫然之色:“她只来得及说到这个,然后、然后阿查他们就来了,我们就出来了……”
柏易颇觉头痛,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荆白道:“然后?”
柏易苦笑道:“然后?然后就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了。”
他当时提议将景灿和小琪的寻人启事放在佳佳身上,佳佳见他有心等三人出来,顺势就用寻人启事威胁他拔出木棍,进入木鼓房。
荆白若有所思地问:“你在这里拔的时候,有什么额外的动静吗?”
柏易摇头:“没有。”
人头没有尖笑,他顺利地拔了出来,自然也发现了底下不是鼓槌,而是铁刃。他猜到这个恐怕就是用来扎破木鼓的,佳佳信心大增,坚持要柏易和她一起进木鼓房,一人带一根木棍进去。
柏易苦笑道:“她说和我背靠背地走,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退出来……”
结果进去没有多久,柏易果然听到了提问。他忍着没有回答,没过多久,却感觉到一股热血喷洒在他脖颈之后,连同背上都是一阵温热。
再叫佳佳,已是不应了。
“木桩呢?”荆白追问道:“你能把佳佳的尸体拖出来,木桩却不在你手上?”
柏易抬眼看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眼神几乎是脆弱的,他反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从来到这以后,你一直怀疑我?”
荆白没有回答,柏易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失控,抬手捂住眼睛,语声微哑地说:“对不起,我……当时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状态也很差,木桩丢在里面了,没能拿出来。”
两人说话时,小琪和景灿就这样站在几米之外,见那两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倒也已经习惯了这个氛围。
小琪看着柏易那张血迹斑斑的脸,感觉之前那个假柏易把她都看出ptsd了,不禁悄悄问身边的景灿:“……你说这个柏易大佬,是真的吗?”
荆白背对着他们,看不到表情。景灿看着柏易倚靠在墙上,满脸都是血痕和水迹,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摸了摸下巴:“我觉得……是吧?”
看那股旁若无人的黏糊劲儿,不像假的。
小琪道:“也是,如果是假的,大佬走这么近多危险。”
她说完这句话,左右环顾,发现身边竟然没人了!
回头一看,景灿已经连退了好几步,她无语道:“你至不至于?”
景灿强调道:“我只是比较谨慎。谨慎!”
直到柏易扶着荆白的胳膊站了起来,景灿和小琪才确信荆白应该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柏易看见两人将信将疑的眼神,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景灿和小琪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荆白,荆白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什么”,就把这个话题岔过去了。景灿和小琪都是有眼色的人,荆白不说,他们哪敢多嘴,只能在柏易不解的目光下低头装鹌鹑。
见打头的两位大佬都不说话,景灿只好打岔道:“那什么……我们现在是要准备进去了吗?”
他一说话,柏易倒是注意到了他手上拿的另一件东西:“你拿的什么?”
景灿“哦”了一声,将它举高了展示给他看:“是我们从那个山谷里带出来的东西,伊赛带在身上的刀。”
柏易那张英俊的脸上,锋利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给我瞧瞧。”
景灿下意识地抬眼看荆白,见荆白点了头,才把东西递了过去。
柏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回到了景灿身上,笑眯眯地说:“怎么,你也怀疑我?”
景灿一看他眉眼弯弯的样子就背后发寒,在他眼里,柏易简直就是“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真人最佳典范,吓得疯狂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呃,那什么……”
他差点脱口说出来山谷中遇到假柏易的事情,想起荆白不让他说,又艰难地咽回去,破罐破摔道:“我这人天生斜眼,就爱到处乱看!”
荆白:“……”
柏易:“……”
他一看就是在胡说八道,柏易懒得接茬,自顾自地开始把玩那把锈蚀得不像样的铁刀。荆白也不说话,就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眼看着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小琪捅了捅景灿,景灿坚强地抹了把脸,重新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大佬,我们现在进去吗?”
荆白点点头道:“进。”
他把手中的两个木桩递了一个给柏易:“拿着。”
柏易眨了眨眼睛,眸中似是不解,惊讶地看着他。
荆白脸上风平浪静,仿佛方才的连环逼问没有发生过一般,柏易迟疑了一下,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木桩。
荆白紧接着就向柏易伸出手:“拿来。”
柏易:“?”
他满脸不解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荆白“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冷声道:“别跟我装傻!寻人启事,拿来。”
柏易“哦”了一声,在裤兜里掏了掏,他显然已经回收过佳佳身上的寻人启事了,一下子摸出好几张纸,给荆白三人各递了一张。
景灿和小琪这时拿到寻人启事,就如同拿到通往求生之路的门票,只剩下满心欢喜,哪里还会嫌弃,连忙将它收回身上。
荆白把寻人启事塞进裤兜,将面前的三个人都扫视了一遍。
除了柏易面色还是显得苍白,小琪和景灿休息了一阵子,又有出副本这个希望吊着,精神面貌竟然比早上出发时还好了一些。
虽然昨晚已经提醒过一遍可能遇到的情况,但事到临头,荆白又让柏易重复了一遍对抗提问的技巧,小琪和景灿都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站得笔直。
柏易见景灿紧张得手指直抠裤缝,忍不住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的笑意出现在略带疲色的面容上,平添几分慵懒之色:“现在不用这么板正,等进去了有这个精神劲儿就行。”
他这句话反而让两人放松了一些,景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柏易道:“精神绷紧,身体放松,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这次有四个人进去,未必会听到提问。而且他们会问什么,昨天也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小琪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佳佳的无头尸体,有点不自然地道:“那、那要是听见了,又答错了呢……”
柏易没有给她侥幸的心理空间,直白地道:“那你就会和她一样。”
景灿顺着柏易的视线看去,吓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咳嗽了好几声:“咳咳咳咳!”
他腿又在发软,赶紧把眼睛从佳佳的尸身上移开。
荆白打断了柏易,平淡地道:“我们应该不会同时听到提问。如果首先听到提问的人是你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闭上嘴,不要回答,如果做不到,让自己失去意识也可以。”
他转而看向柏易:“你找到木鼓需要多久?”
柏易想了想,道:“我能记住之前找到它的大致步数。只要它自己没长腿,在第一个人被问到第三轮之前,我应该能找到木鼓。”
这个时间在接受范围之内,荆白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刀上,柏易拿了张多余的寻人启事裹在刀柄处,正把它握在手中:“你要拿着它进去?”
柏易顺手挥了挥,笑嘻嘻地说:“万一派得上用场呢?”
荆白一看他的脸,就知道这是个假得刺眼的笑容,没接他的话,转过脸去,冲几步之外的景灿小琪两人使了个眼色。四人站到一起,准备排成面朝四个方向的阵型。
荆白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环视过去。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长相俊美,身形纤细高挑,看上去绝非是个有威胁性的人,只是气质冷冽,叫人不敢亲近。
但这几天下来,景灿和小琪也知道他的脾气,对他是又敬又怕,见他看过来,都不自觉地垂下眼睛,不敢和他对视。
柏易脸色白得像纸,脸上倒是笑吟吟的,等着荆白的眼神看过来,却只是一扫而过,好像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柏易唇边的微笑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眼神也变深了,景灿和小琪只觉得背后微微发冷,还不知道这冷意从何而来。
见三人都打起了精神,荆白淡淡道:“木鼓和木棍的用途,毕竟只是我和柏易的推测。甚至这个木鼓房,目前为止,也只有柏易进去过,我不能保证里面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只有四个人,正好负责四个方向。如果不想进去,现在立刻退出,如果进去了之后临阵脱逃……”
他的语气变得寒气森森,凡是听到的人,绝不会怀疑他话中的任何一个字:“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活着出去,但逃走的人……一定会死。”
景灿和小琪对视一眼,出乎意料地,两人并没有被荆白的话吓到,神情反而都很坚定。
向来胆小的景灿眼神清明,率先道:“大佬,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如果真死在这个木鼓房,也只说明是我自己没有活着出去的命……”
没等他说完,小琪就踩了他一脚,听到景灿一声痛呼,才哼道:“都到这会儿了,也不说点好听的。”
她斜了一眼景灿,补充道:“大佬,我们都相信你,死也不会乱来的,你放心!”
荆白看了两人一眼,点了头算是认可。他没多再嘱咐什么,让开一步,让柏易站到最前头。
柏易向着黑暗的木鼓房看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好久没有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了,真是不错。”
景灿弱弱道:“大佬,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要跳反的样子——哎哟!”
小琪气结:“都要进去了,你还乌鸦嘴!”
荆白沉默不语,四人站成一个方阵,柏易走在最前,一起进了木鼓房。
触目所及,仿佛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光明。
这是一片极浓、极黑,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荆白开始明白为什么柏易会以为自己是失明了,因为视野中真的看不到一点光亮,尤其木鼓房有一个通向外界的入口,外墙还有不少镂空的花纹,怎么都不应该是完全黑暗的。
可偏巧这里正是如此。
这里的黑,堪比他第一次走出试炼副本时走过的那条长路,荆白讨厌这样的环境。
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掌心也开始渗出汗水,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内心其实十分厌烦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轻轻拍了两下手掌。
这是四人约定的暗号,没有听到提问声的人拍两下,听到提问声的人拍一下,如果坚持不住,就握住身边人的手,示意对方将自己击昏。
很快,三个人都回应了两下击掌。
竟然没有人听到提问声么?
荆白心中有些奇怪,柏易的表现却很稳定,他似乎对脚下的方向毫无迟疑,带着众人一步步继续往前走。
四人的方向,柏易是在最前面的,到了某处,他忽然站定了脚步,不再移动。
荆白听到他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照例回了两声。
等确认所有人都没听到提问,柏易才低声道:“到了。”
他用手触摸感受众人的位置,荆白只觉一股温暖的力道拂过自己的掌心,听他道:“路玄上前一步。”
“小琪上前两步。”
“景灿向右一步,上前两步。”
众人依言照办,四个人最后呈并排,分别触摸到了木鼓!
荆白上手摸到那木头,也明白柏易为何不觉得他是鼓了——这手底下的形状和触感,的确同一截普通的圆木无异,只是已被打磨光滑,摸不出树皮的粗粝感。
众人刚刚站定,谁也没有乱动,都在等待荆白的指令。荆白见四人都停下了,就准备自己先刺下去——无论如何,木鼓和鼓槌都是他的推断,他从未打算过让其他人替他试错。
岂料,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覆上了他微微湿润的掌心。荆白乍然被握,动作微微一滞,他旁边的人已经用力刺了下去!
“咚!”
是木鼓声!
这一声依然悠远,可听上去却散发着一股清正的感觉,即便声音就在他们耳边,也没有引起头晕恶心之类的副作用。
荆白听见身边那人道:“我已经看见了出口,不用出村,扎完木鼓就可以走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笑意,干燥温暖的手心按在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荆白的手指。
荆白:“……”
他甩开柏易的手,将握着木棍的铁刃用力扎了下去。
“咚!”
木鼓果然又响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这比他听见的柏易敲出来的响声要响亮得多,好像就在他耳边敲响的一般,好在没有震得头晕,果然,紧接着,荆白就看见木鼓背后出现了一个发着微光的洞口。
即使只有一丁点微光,在这片黑暗中也是格外显眼。
小琪和景灿显然也看到了,惊喜地叫了起来:“出口,是出口!”
景灿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我终于能出去了……”
小琪嫌弃地道:“我都没哭,你在这哭哭啼啼干什么呢,快走!”
景灿抽了一下鼻子:“那是因为我比你尊老爱幼,啊呸,不对,是我比你尊师重道……艹,好像也不对。”
他哽咽地道:“总之应该两位大佬先走!”
小琪咳嗽了一声,也发现自己是欢喜过头了,也往旁边让了一步:“算你说对了一次……”
两人都让出了位置,荆白却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你们先走。”
柏易诧异地道:“你不走?不走我可走了。”
荆白抱着双臂,仗着他看不到,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神色:“你先请。”
柏易立刻笑了起来:“哎呀,我开玩笑的,你都没走,我怎么舍得先走呢?”
他转头对拍了拍景灿的背:“不用让了,你们先走吧。”
景灿这次真的惊讶了,每次到出副本的时候,谁不是急着最先离开,倒少见推让的,看来两人感情果然很好……或许说,他们有什么悄悄话要讲?
管他呢,反正能先走是好事。他想了想,自己毕竟是个男人,便对小琪道:“你先进吧。”
小琪难得见他绅士风度一回,也没推让,干脆地道:“行,谢了。”
进入洞口之前,她转头对荆白两人道:“两位大佬再见!我真名叫柯思齐,见贤思齐焉的思齐。等出来了,如果你们有事找我,随时欢迎!”
柯思齐说完挥了挥手,也没等荆白和柏易回应,径直走进了出口。
在“塔”里,单向给出真名算是最大的诚意之一,毕竟真名是可以直通对方房间的,泄露出去毕竟是一种麻烦。
景灿见她从给名字到走人,全程都干净利落,显然不想留下打扰两人,连忙道:“那我也走了,二位,我的真名是孔见山,要是有事找直接来我房间就行,我保证随叫随到!”
孔见山说完,也火烧屁股似的走了。
柏易盯着微微发着白光的出口,沉默地等了一会儿,见荆白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语声含笑道:“怎么,到现在还不走,难不成是舍不得我?”
他听上去声音笑吟吟的,一句话说完,还“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调侃荆白。荆白却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除了出口的微光以外,这里仍然是一片黑暗,两人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荆白忽然道:“为什么要说谎?”
柏易大呼冤枉:“我说什么谎了?”
见荆白不回答,他委屈地道:“明明是你,自从我们再碰面,你就一直在怀疑我……现在出口都摆在这里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啊!”
荆白道:“我并没有说出口是假的……但你和我说的话,却不是真的。”
黑暗中,他听见柏易轻轻地笑了。
就在那一瞬间,那些故作姿态的委屈埋怨都像一层画皮,被他轻而易举地剥落。
柏易站在洞口,轻声道:“既然出口是真的,何必追根究底呢?对你们来说,出塔不应该才是最重要的么?”
至于真相,只是一味无关紧要的调剂。
荆白不带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你们’?”
他明白柏易的意思,对这个塔里的大部分人来说,或许完成副本,活着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荆白。
他们都是因为执念进来的,荆白却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不用过副本,在塔里面还是外面,有什么区别可言?
他生命中全部的记忆,就是自己过的这几个副本;产生过联系的人,也都是从副本中认识的。
他之所以在意柏易欺骗了他,是因为他已经将柏易当做了自己的同伴。他信任柏易,无论副本外的性别或者身份,在副本中,他都认可柏易是可以交托性命的人。
虽然在塔外他们并不认识,可是在昌西村这种难度的副本中,有一个柏易这样的同伴,荆白不止一次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但是,等走到了最后一步,他才发现,就连在副本中发生的事情,对方对他都是有所隐瞒的。
对荆白而言,他只是一个不知道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
如果明明有所怀疑,却连真相都不去探寻,那这条原本就穷极无聊,只靠强制进入副本推动的生命,岂不是更没有存在的价值?
“抱歉,”柏易听他的声音沉沉的,意识到自己失言:“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
如果荆白真的在乎登塔超过真相,就不会留在这里追问他了。
荆白沉默了片刻:“佳佳是你杀的。”
听他的口气,显然对此确信无疑,柏易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你摸到了?我明明藏到了木鼓最下方……”
“诈你的。”听到想要的关键信息,荆白果断地打断了他,听那边立刻陷入沉默,嘴角便翘了起来。
他语气依然平静,俯下身,按柏易说的,在木鼓的最下方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两根深深扎入木鼓中的木桩。
藏得的确隐蔽,如果不是荆白一直有所怀疑,诈了他一次,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多半无法摸到证据。
柏易听到他弯腰时衣服摩擦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变得无奈。
不过认都认了,证据都在,也没有反口的必要,他索性痛快地道:“对,我干的。”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荆白还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原因呢?”
柏易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没等到预料中的爆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就这?”
荆白也纳闷起来:“我不是在问你原因吗?”
柏易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认真地道:“是啊,可是这个时候,按通常的情况,你应该撕心裂肺地问我一句‘为什么!’或者义正辞严地指责我‘你怎么能杀害无辜’或者痛心疾首地表示‘我真是看错你了!’才对。”
荆白不耐烦了,随意地摆手道:“少跟我演,也不要转移话题。原因呢?你为什么要杀她?”
柏易肩膀一垮,失望地道:“我都给好剧本了,你照着演不行吗?不要寻根究底了,出口就在这,你赶紧走吧。”
“你给了剧本,我就要照着你的想法演吗?”荆白反问道。
他不但没有出去,还凭着记忆,转向了木鼓房的出口方向:“为什么急着让我们先走?是留下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说……这个副本有问题?”
柏易听出他要往外走,知道他疑心已起,犹豫了片刻,却没有上前阻止。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出口处的一点微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么倔呢?
荆白往外走了一阵,他进来的时候,根据柏易走的方向和步速,已经大概估计出了离门口的距离。
按照他的估计,只要他走的是直线,这时早就该走到头了,可大约走出了估计的两倍以上的距离,还是没有看到任何出口的迹象。
是他走错了方向吗?
可是即便走错方向,走了这么远,也该走到外墙的位置了。荆白伸出手摸了摸,周围一片空茫,仿佛他陷入了最深的黑暗里。
木鼓房的空间应该是会吞噬掉所有的光源,荆白这时再回头看,出口的那一点微光,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太黑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这片黑暗中,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孤独空寂的感觉,很熟悉,却很讨厌……
荆白不自觉地伸手握住胸前的白玉,掌心底下,玉身没有像之前那样散发出白光,触手却是温的,像是一汪清泉,再次安抚了他躁动的心情,使他找回了镇静。
柏易也是这时候找了过来,他脚步很轻,但在黑暗中仍能清晰听见。
或许是担心荆白警戒,他没有走得太近,停在了三步之外,低声说:“是我。”
荆白没有向他靠近,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平静地对望。
“木鼓房的出口在哪儿?”
荆白听见柏易笑了起来,仿佛他在说什么笑话一般:“出口?出口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刚才站的地方。”
荆白冷声道:“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
柏易的语气变得柔和下来,像是要安抚荆白一般,他用轻柔的语声道:“跟我走吧,这里没有你想要的出口。”
柏易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荆白没有防备,任由那人靠近,用干燥温暖的掌心再次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回去出口的位置。
荆白自己也能找回去,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甩开柏易,被他牵了一会儿,终于问:“昌西村这个副本,是不是已经没了?”
柏易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握着荆白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又很快放轻力道,声音却还带着笑意:“怎么,还想诈我?”
荆白道:“方才走不出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在走出那个山谷的时候,他就有种强烈的感觉,两个红巾人,连同那个山谷,好像都死了。
第二重幻境的破灭,好像并不是一般的烟消云散。
那棵榕树,哪怕从一棵参天大树变成了朽木,但就凭那两个被他扎进去的印痕,也能说明当时幻境中的它是真实存在的。
但它在那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异样。
柏易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只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失踪那段时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回了出口的位置,荆白放开柏易的手,看了一眼洞口的微光:“老规矩,交换吧。我可以把你不在时的事情都告诉你。”
柏易似乎很感兴趣:“怎么换?”
荆白心情微微一松:“告诉我,昌西村这个副本到底有什么问题。”
柏易好奇地问:“你不想知道佳佳的死因了?”
荆白双手一摊:“一件换一件吧,我更想知道昌西村的事情。”
柏易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得了吧,你明明是知道 ,如果我要告诉你这个副本的问题在哪里,就不可能绕过她的死……”
荆白眉毛微扬,他模仿着柏易先前的语气,嘴角勾起一个笑:“我都给剧本了,你照着演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