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噶,神明在上,她怎有脸!”
“真是阴险毒辣!那个叫什么,怎么说来着?厚颜无耻!”
“吾观此妇陈词,避重就轻,巧言令色,真乃: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呐!”
“老童生,你说这婆娘狠毒就算咯,说我们妇人干啥子呢?赵二郎和梅老五,一个跟她合谋,把人打成重伤;一个偷钱。这两个死鬼男人莫非很清白?我说他们死了也是该背时!”
“刘大姐,我就念首诗嘛,你倒对我念了一箩筐,岂不是长舌——唉哟,唉哟,莫打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观众”里似乎还起了小小的纠纷,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这些念白虽用了一些方言,但方言的语调不难听懂。除了为首的大汉和“陈三娘”,观众们说话的内容也不容错过。三人竖着耳朵听着,极力捕捉其中的信息。
陈三娘和大汉的唱词里已经将案件还原得差不多,光是看陈三娘的反应,他们也知道大汉列数的她的罪状,恐怕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虽然不知这里判罪用的是什么律法为依据,但梅老五盗窃及死亡的事件中,赵二郎作为出力的人,只是间接导致梅老五死亡,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并处决;陈三娘作为出谋划策的人,欠条上留的是她的名字,她至今也还不出钱。
看如今的情况,恐怕“陈三娘”这角色是真得交代在这里。
“陈三娘”是戏里的角色,剧情里她的死活,他们恐怕干涉不了。问题是,如果这个角色的结局是死,怎么把季彤这个演员给捞出来,让她平安无事地演完这出戏?
荆白一边分析剧情,一边在脑内飞速思索,白恒一却不然。
他的重点似乎是在听。荆白会不时看他,但到后面,两人已经很少对上眼神,荆白注意到白恒一的眉心也在越拧越死。
到陈三娘泣诉毕,老童生等人抢白和争吵时,他已经不看了,双目紧闭,似乎在细听什么动静。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陈三娘”虽然暂时还没认罪,气势也越来越弱,眼看已被大汉说得词穷,也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了。
罗意焦急地两头张望,也注意到白恒一的异样。
他看了荆白一眼,对面的青年修长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打扰。那边犹在絮絮,大汉和陈三娘都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两个人索性都盯着白恒一。
时间一直公平地流动,之前他们都觉得过得很快,但此时此刻,似乎一切又都慢了下来。
直到再次听见铮然的长鸣,是钢叉顿在地上的声音。还拿着钢叉的两个大汉借此维持了秩序,一切又重新变回寂静。
白恒一像是也被这长鸣惊动了,猛地睁开了眼睛。虽然白恒一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一掠而过,但罗意依然感觉到了他眼中有种少见的凛冽的意味。
荆白却注意到他平静面孔下的惊疑,用近乎波澜不惊的镇定承接住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打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白恒一轻轻吸了口气,他缓缓地打手势,对两人道:那个唱戏的陈三娘,不在季彤身上,也不是神像。
他们和那群纸人的距离其实挺远的,而且他们现在所在的方向,虽面朝纸人,却是季彤和神像的背面。季彤还被绑在一块又大又厚的门板上,他们完全看不到她的情况。
纸人们虽然站位分了前后,但连季彤在内,彼此相隔都不远。在这个距离里,哪怕是白恒一这样灵敏的听觉,也只听见声音都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注意不到这点距离的细微差别。
如果不是“陈三娘”一开嗓就能听出来,声音根本不是季彤的,恐怕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前头发现嗓音和季彤不一样,后面,随着剧情逐渐推进,他和荆白都察觉到,人群中似乎藏了不仅仅是观众的人。
其他的纸人观众都在看戏,他们在人群中,却和戏台上的钢叉大汉和陈三娘一唱一和,起到一个烘托气氛和推动情绪的作用。两人当时对视了一眼,知道对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白恒一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个关键。
剧情有荆白在留意,白恒一专心听着人群中那几个人说的话,渐渐地,他感觉到有些异样。
“陈三娘”的声音,和为首的大汉出来的位置不太像,更像是后头那几个人声音的位置。
他不甚确定,只能一直听,直到“刘大姐”和“老童生”这一次出现,吵了几个来回,他才感觉有了些把握。
岂止台上的是唱戏的,台下的也是。这些纸人们合起来给他们演了一出戏。
真正的“陈三娘”……应该确实藏在后面那群看戏的,茫茫的纸人的人海里。
白恒一既然说出来,肯定是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
荆白心念电转,他意识到,白恒一发现的这个信息很可能就是破解这出戏的关键。
也就是说,真正的“陈三娘”不是季彤。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唱戏的“陈三娘”不是被绑在木板上的这个角色,是做了她的替身!
既然被绑在木板上的不是“陈三娘”,那只要指出这一点,无论剧情是要陈三娘偿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刑罚,都和季彤无关了。
这里很可能是需要外力推动的,必须要有人去参与这件事,才能扭转结局,转死为生。就像昨晚的金童和玉女,哪怕荆白和白恒一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主动开口去指认两个人中谁来做“爹”。在场必须有一个人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再由另一个去把他救出来。
而今晚,季彤挺身而出,当了去唱戏的那个人,现在就是另一个人需要站出来的时候了。
白恒一看了荆白一眼。他们都没听过这出戏,不知道剧情的走向究竟何去何从。就连陈三娘在人群里,都是白恒一凭听觉下的判断,谁也不能完全确定。
无论谁去确定真相,或者指认真正的陈三娘,风险都很高。如果可以的话,白恒一更希望自己去,甚至……荆白去。
因为要正式参与进去,也意味着加入纸人们的玩法,必须根据它们的反应随机应变。这对心理素质、反应能力和脑力要求都非常高,他很担心罗意不能做到。
在白恒一看来,罗意的优先级是高于季彤的。哪怕带编号的季彤死了,纸人罗意不会立刻死去,现在木盒也在罗意手中。白恒一现在对副本的核心机制有所猜测,虽然不到最后一刻都无法确定,但他觉得罗意只要今晚不死,至少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但如果罗意再上去出了事,他们代表的‘耳识’就彻底完了。
荆白当然知道白恒一在顾虑什么。他冲白恒一摇了摇头,没有犹豫,直接拍了拍有些不知所措的罗意的肩膀,示意: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罗意眼睛一亮,他心里急得要命,早就想出去了,是荆白两人按住了他,没让他冲动。现在荆白主动让他出去,一定是有了思路。在罗意心里,他并不看重自己代表的所谓“耳识”,如果季彤死了,他更不会关心其他人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他不会再关心任何事。
他是季彤的纸人,哪怕真和她死在一块儿,也比在远处干看着好。
荆白用唇语加上比划,和罗意定下暗号。
在那边的“戏台”中,季彤离神像是最近的,她的门板就靠在放置神像的祭台上。
人群和她还隔了拿钢叉的几个大汉,以及掷出钢叉的那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显出掷叉的本事,几个大汉离季彤足有三丈远,纸人的人群又被隔在他们身后。
荆白三人离他们太远,戏台处的所有人的声音在他们这就约等于一个方向的整体。以白恒一这么灵敏的听觉,也不能完全确定陈三娘的声音出自人群。但如果走得够近,比如就站在神像的背后,那或许连罗意这样聋了一只耳朵的人,也能判断出声音的来处。
荆白和罗意约定了几个简单清晰的手势,用来表明罗意听见的状况,最后和他强调,他最重要的任务是确定白恒一的结论,也就是“陈三娘”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季彤身上发出来的。不管能否确认,一定要用手势回应,便于他们判断和下一步接应。
罗意坚定地点了点头。白恒一眼看着荆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一时也有些愣神。
两个人唇语带比划,无声地商量完,这时才转头看他。白恒一见荆白指了一下嘴唇,是问他有没有要补充的事。
白恒一看到他毫无矫饰的目光,心底涌上微微的怅然。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罗意于是站起身来,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
荆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此时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冲他点了点头。
白恒一冲罗意微微一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罗意重重喘了口气,挺直肩背,从小巷掩藏身形的漆黑的暗影中大步走了出去。
荆白和白恒一之间空出了一人宽的位置。迎着月亮柔和的清辉,两人在朦胧如轻纱的光线中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靠近了一些。
巷子外面没有任何掩体,罗意从巷子中走出去,那边纸人是完全能看到的。但它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罗意刚刚走出去时还浑身紧绷,走得小心翼翼。但走出去几步,见纸人们并不搭理他,便加快了脚步。
他还算克制,没有真的跑起来,闹出很大动静,只是走得飞快。
荆白和白恒一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和远处纸人们的反应,随时等待下一步行动。荆白对白恒一打手势:如果一会出现突发状况,我优先出去接应。
见他没有立刻点头,荆白抿了抿唇。他指了一下白恒一的耳朵,没有继续多说别的,但白恒一猜他是想表示意思是他听力更出众,又是纸人,所以要他押后,便于策应的意思。
这实际上已经是现在还活着的人的行动共识。其他人现在不知道这里是个副本,如果出去了,就会意识到这个副本机制相当歹毒:首先,双方的生命大概率是绑定的,无论是把纸人推出去顶锅,还是把杀了纸人的,没有一例是成功的;其次,除了白恒一找回了完整的“识”,其他的纸人或多或少身上带有残疾,真要逃命的话,可能力有不逮。
逼着他们保护纸人,优先于自己的生命,这本身就是反人性的。
但是白恒一知道,有什么危险,荆白只会优先保护他。之所以说什么听力,只是给白恒一一个无法拒绝的借口,就像昨天晚上白恒一说服他,自己躺进棺材里一样。
现在的白恒一也和当时的荆白一样,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荆白同他商量好了,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比起已经直接对上纸人的季彤和罗意,他现在也相当紧张。
季彤两人的五感关联着清净殿那座巨大的神像的五感,尤其从今晚的情况来看,神像只有一只耳朵,听觉范围已经覆盖到这个程度,如果季彤和罗意今晚过不去这关,让神像拿到完整的“耳识”,恐怕明天取出最后一个木盒之后,周杰森两人能成功逃走的可能性更小。
这一切是环环相扣的,因为周杰森如果无法成功逃走,神像就能长出两只脚。它体型何其巨大,如果双脚俱全,跑起来的速度会非常惊人。而他们又必须逃往月老祠,等于起点和终点都是确定的。
虽然在两点之间,理论上也可以逃出无数个路线,分散神像的注意力,但是……想想白天的时候周杰森在月老祠看到的景象。他们供香之后,月老面带惊怒之色,手臂抬起,遥遥指向神像所在的方向。
如果月老像能感应到神像,那么……神像能感应到月老祠所在的方向吗?
荆白不知道,也不敢赌。所以现在,他和白恒一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季彤和罗意。明天周杰森去取木盒,他们也会尽最大努力帮他活下来,否则他们会面临最困难的处境。
神像越强,所有人存活的概率只会降得越低。
他双目炯炯,盯着前方,见罗意离神像的祭台已经只有一小半的距离。纸人们似乎并不关心戏台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甚至正在朝他们走来,只管各自演各自的。
方才钢叉顿地,其他人已肃静下来,好一阵子都只能听到陈三娘呜呜嘤嘤的哭泣声。罗意走过去的功夫,大汉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她说话。
陈三娘的底细方才已经被大汉驳了个底掉,此时似乎已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语。大汉听她哭了好一会儿,见她迟迟不做下一步动作,怒道:“罪妇陈氏,你所犯之事,来龙去脉俱已分明,你再是啼哭,也是无用。神明目下,铁证如山,你竟还不认罪!”
白恒一听他这段话字字含着怒意,是在唾弃陈三娘的为人,似乎认为她已无药可救,心里只觉不妙。
罗意人已经快走到祭台背后,他甚至还是偏着头的,把能听见的那只耳朵放在前面。可他走到一半时,陈三娘的哭声就被大汉的怒斥盖住了,虽然更近,可没声音,怎听得来处?
他心里发急,走得更近。越是近,越是觉得木板高大,难怪能把季彤这么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绑得脚都不沾地,同时也挡住了他的视线。因此他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大汉的动作,只听见“笃”的一声响!
罗意睁大眼睛,看着泛着冷光的叉尖。
这是新的,好像扔得格外用力,叉尖比方才那次露出更多。这次的钢叉扔在木板的右上方,位置很高。
这是朝着季彤的脖子去的。她被送过来时,罗意看到过。她被绑得很高,脚不沾地,头几乎顶到木板顶,所以五花大绑留出来的空隙里,脖子和头之间的那空隙是最窄的。
这意味着季彤的危险进一步增加。
几个纸人大汉那边,现在只剩最后一把叉了。
陈三娘静了几息,发出一声哀呼,听上去悲辛无尽。她接着哭道:“苦啊——苦煞我也!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我认了!”
罗意听见那声惨呼时,第一反应是先探头去听那声音的来处。
他现在已经走得够近了,几乎就站在神像背后。陈三娘这一声悲叹,调子极高极亮,情绪极满,比前面的唱词都更好辨别方向。
具体来自哪里,只有一只耳朵有听力的罗意无法定位。但他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确定,声音绝不是出自他面前这块不到三尺距离的木板处!
太急于确定方位,等过了片刻,罗意的大脑才开始反应唱词的具体含义。那感觉像一盆冰凉的雪水兜头浇下,罗意在这一刻意识到,“陈三娘”竟然认罪了。
那季彤怎么办!
罗意觉得自己要是有颗心脏,恐怕这时候已经急得要跳出胸腔了。他完全是凭本能撑起理智,回头要冲荆白打手势,传递信息——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能传递的信息了。
但等他真转过身,抬起手打手势时,手上的动作还在做,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面朝的方向,黑发的青年已经从小巷里走了出来。
他动作的幅度不大,发出的声音也很小,乍看好似闲庭信步,实际上走路的速度却很快,飞速地向罗意靠近。
淡色的月光照在那张清隽俊秀的面孔上,却没把那份冷淡的气质柔和半点,倒像照在什么神兵利器上,冷冽、明净,却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
这样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过来是极具冲击力的,虽然罗意心里知道,对方那种冷冰冰的气质大概更多是冲着他身后的这尊神像,还是不由得背脊凉了一下,但紧接着,又是一阵心安。
好像海难翻了船,奄奄一息,感觉毫无希望之时,在不远处发现亮着灯的灯塔。
尽管心绪波涛汹涌,罗意却没因此耽误事。他在手上机械地做着约定好的手势,直到那个子高挑的青年远远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在这一刻,罗意无比确信,他是来救他们的。
罗意回过神来,把手放下。
他停了片刻,心中有了决断,正要打下一个手势。荆白却已经抬起手,做了一个中止的动作。
罗意皱了下眉。他已经看到路玄越走越近,可他还有自己的最终计划,没有,也不打算告诉路玄和白恒一。
他现在正蓄势待发。如果路玄真走到他面前,两人实力悬殊,对方如果不同意,他恐怕就执行不了自己的计划了……
就在荆白逐渐接近,罗意尚在犹豫的时候,背后的戏一直上演着,未曾停歇过片刻。
荆白和罗意因为距离更近,此时都被门板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戏台怎么演。白恒一这里却看得分明。
从陈三娘哭哭啼啼地说要认罪,大汉的肢体动作就变得十分轻快,好像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他抬起双手,作势摸了摸左边袖口,又摸了摸右边袖口,最后摸到自己胸前,掏出一张纸页来,喜滋滋地一展。
具体内容自然是看不清的,但看得出是张写着字的纸。
大汉展开这张字纸,先给陈三娘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在观众面前展示了一番。
白恒一注意到他每个动作的幅度都很大、很夸张,应该是舞台戏剧中特意表达情绪的表现。和大汉之前端正严肃、义正词严的风格相比,这样的姿态放在他身上,甚至稍显违和。
与此同时,看他正式拿出了认罪书,“陈三娘”再次发出了一声悲啼。哀婉的哭声在夜空中飘飘荡荡,衬着大汉喜不自胜的动作,更显出几分凄凉之意。
后面的“观众”这时却道:“认了好,认了好,这婆娘这回跑不脱咯——”
“是的嘛!早该杀了!”
“神仙都盯到的,她敢不认?”
听见观众们七嘴八舌的言论,罗意心下更是大急。他见荆白越走越近,跺了跺脚,打手势让荆白不要再靠近。自己接下来有事情要做,他再靠近,恐怕要受连累。
远处的青年两道浓黑的眉毛挑了一下,这个神情罗意总觉得在白恒一脸上见过,通常会配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但荆白做出来是另一种感觉——更像是警告,和不赞同。
罗意只是犹豫了片刻,荆白走路飞快,几步就走到他身边。罗意虽然整个人都极度焦虑,但看着荆白平静的表情,浮躁的心绪也稳了几分。
荆白直到走到他身旁,才用嘴型和他说了几句话。
罗意听他说到一半,已经神色骤变,转过脸去看荆白,下意识想问什么。等张了张嘴,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只能咽下心中的震惊。
荆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往下说。罗意睁大眼睛,无声地反问:真的?
荆白道:不能保证,但他说有七八成的把握。
罗意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荆白,荆白只是坦然地、冷静的回视。罗意瞧不出想要的信息,因为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静而空明。
在罗意的认知里,路玄和白恒一已经是最可靠的两个人。今晚如果不是他们,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这里。
季彤被绑在门板上不能动,罗意的最后计划,是自己上去替季彤挡最后的一把叉。
早在第一把钢叉扔出去的时候,他就生出了这个打算。路玄和白恒一当时让他不要着急,前面几把叉很可能是用来逼供的,他觉得有理,果然也说中了。
但罗意那时也担心,最后一把叉会真正扎到季彤身上,因此才一再想要冲出去。他自认力气不算小,但无论是路玄和还是他的纸人白恒一,竟然都胜过他一筹,无论如何挣扎,也没能冲得出去。
好在后来,白恒一发现了异常,路玄把过去确认的任务交给了他。
罗意看着对面青年的眼睛,想着,或许自己应该更加信任这两位同伴。他肯定是最想救季彤的人,但路玄他们同样不想季彤死。
如果事实真如他们所猜测,那他至少应该试一试,而不是急着上去献祭自己。
这个挡叉的计划原本也称不上什么计划,更像是无路可走时,他作为纸人试图保下季彤的最后一搏。罗意自己也觉得未必能奏效,只是总比在一旁看着,什么都不做好。
但现在既然有了希望,多等一等也没有什么。
思及此处,罗意向荆白点了点头,打手势表示:我会全力配合。
罗意虽然答应下来,荆白紧绷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他屏息凝神,等着一个可能的机会。
他提前从巷子里出来,自然是因为形势有变。
大汉扔出去第三根钢叉时,荆白已经做好了准备。“陈三娘”说认罪时,荆白自觉不能再等,准备先去神像处见机行事。
他早看出罗意心绪不稳,才给他这个只有一只耳朵好使的人安排了去听“陈三娘”声音来向的任务。毕竟事情有关季彤,罗意肯定会认真执行,也免得他冲动之下先把自己送上去了。
但现在陈三娘说要认罪,钢叉也只剩最后一把。他再不去,罗意一时冲动说不准会干什么。荆白想到这里,冲白恒一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往外走。
他动作干脆,白恒一神色却显出几分急切,微弱的月光下,荆白见他无声地道——
荆白转达了罗意,白恒一说,一般这样的戏,真正行刑之前,“陈三娘”的角色会有一段自述,大汉的角色也可能有。总之,他们尽量要等到那个时候再出现在舞台正面。
在那之前,他们不能明目张胆地干涉舞台上的行为,罗意如果想去挡这一叉,也是送死而已。
这点荆白和白恒一都早有预料,所以前期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不是不想救季彤,是因为他们已经被神像“听到”了。
而且今晚,神像唱的这出戏,白恒一虽然从没听过,也觉得实在选得讨巧,尤其是纸人大汉们的身份。
从罗意转述的,季彤被带走之前,大汉们说过的话,就能听出端倪。虽然没穿官服,但他们是抓捕逃犯“陈三娘”的。
白恒一之前猜他们是衙役,可从头到尾并没有官府的人出现,连断案的官都没有。大汉们在游街之后,把陈三娘押到神像——也就是他们说的神明面前审讯逼供,那就更像是守卫神明之类的角色。
但是从“陈三娘”归案的过程能看出来,他们可以抓人。
在最开始,没有介入这场戏的时候,至少荆白和白恒一的身份都是今晚的局外人。
纸人们一开始那个扔叉的环节,叫的都是已死之人的名字。荆白和白恒一原本以为这是一种死亡机制,叫三次名字之后再扔出钢叉则必中。
直到纸人们扔叉,叫了卢庆的名字,却在黑暗中抬出了神像。
但事情后来的走向出乎他们的意料。
大汉真正对季彤扔出第一叉的场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扔叉的时候,既没有喊“陈三娘”,也没有喊他在结婚证上见过的季彤这个假名,三个人都看见,他只是将钢叉作为威慑陈三娘说真话的手段。
到这里,他们都知道大汉扔叉并不需要叫名字。那方才神像停在他们这里,又指出“再三个”,是什么意思呢?
荆白猜测,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是被加入了“待叉”的列表。神像在听到他们之后,通过这个办法,给予了他们一个戏里的“身份”。
已经叉了几个,纸人们喊“还要叉”“再叉三个”,就是他们三个人也变成了“可以被叉”的角色。
如果贸然打断纸人们的演出,他们三个大概率就会成为被叉的对象。
这才是前面白恒一和荆白一直按着罗意,不让他冲出去的原因。
正是因为他们静下心来看了这段戏,才得以确认,具备杀伤力、会动钢叉的,的确只有台上的几个大汉。
神像虽然也在,但它行动都还要几个大汉抬着。就目前它拿回的五感,至少应该不足以阻碍他们行动。
所以,在白恒一提出“自述”这个可能性之前,荆白一直想的是如何吸引走大汉的注意力,否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救下季彤。
可这体格高大威猛的纸人足有五个之多,为首的那个力气大得扔钢叉能穿透木板。只要它们能正常行动,别说现在就三个人,就算他们全员集结,可能除了荆白和白恒一,其他人都只能起到一个被大汉们随手扔出去的作用。
除非真能如白恒一所说,届时剧情走到陈三娘,或者大汉的自述……
罗意和荆白在无声地沟通时,白恒一正屏声敛息,专注看着还在上演的戏。
荆白和罗意都去了祭台背后,又被门板挡着,能盯着戏的人只有他了。
他方才听戏时想过这个问题。大汉们无论是人数还是力量都不可能是他们能对抗的,那么,这场戏的生门到底在哪儿?
他和荆白都知道,这出戏不能随便打断。就算听出来唱陈三娘的那个人不是木板上的季彤,什么时机去抓人群中的那个陈三娘?
陈三娘在这出戏里是个主要角色,哪怕被抓了,也不断给自己喊冤叫屈。这出戏原本就是她和大汉的对峙,只是任凭她如何巧舌如簧推卸责任,大汉都给她悉数驳回。
等“陈三娘”认罪之前那声凄绝至极的哀哭声出来,她叫苦,说“苦煞我也”,白恒一才觉得摸到了点端倪。
她不服,又觉得自己命苦,在“死”之前,白恒一认为,她大概率会自述自己的生平有多么凄惨。
如果存在这段自述,那就只是属于“陈三娘”这个角色的心理活动;但作为舞台表演,必须要用外化的形式表现出来。
这种表演的形式在戏剧中是很常见的,但它的设定,对此时此刻的他们来说非常关键!
因为这种自述经常会出现在剧情的关键时刻,助推角色的情绪,必定浓墨重彩。角色要把顷刻间的心潮涌动乃至心路历程单独唱一段,剧情的时间肯定不允许,因此在这种“心理活动”的自述中,“戏台”的时间就是静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