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白恒一还在旁边,用力握着他的手。那么,对荆白来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
神像只是将头转了过来,没有眼睛可以“看”,长了嘴,却又不说话。不止神像,抬着神像的纸人们皆是如此。
只有外面,他们看不见的纸人那群欢喜无限,不断地欢呼“还要叉”和“多三个”。
外面的纸人又没见到过他们,只能说明……那些纸人的欢呼,其实就是从神像这里来的。
荆白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纸人神像瞧。
那张侧过来的脸上,只有两片红红的、很有血色的嘴唇。
难道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神像这张恢复了的嘴?
问题是,季彤和兰亭都取了木盒。谁也不知道按神像现在的恢复程度,它接下来到底能做什么。
荆白和白恒一在黑暗中静悄悄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们都能看到神像的嘴唇慢慢咧开了,唇线往上翘,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可它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起了自己仅有的那只左手。
神像的手一抬,原本喊得震天动地的纸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静得荆白已经能听到背后的纸片摩擦的声音——应该是罗意在发抖。
那只举起的左手往前一晃。
这是指挥它们往前走的姿势。
几个持钢叉的纸人大汉人高马大,却对神像的指令令行禁止。神像示意往前,他们立刻举步抬着神像往前走,一眼也不多看巷子里的三人。
外面的纸人不喊了,就只剩下这几个抬着神像的纸人的脚步声。荆白听着他们逐渐远去,抓着白恒一站了起来。
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他们连保持沉默也这样默契,谁都没有先说话。纸人那边也是静得吓人。
直到后面的罗意走了上来,声音发颤地问:“我、不,是我们——我们是不是把你们也连累进来了?”
在罗意看来,荆白非常平静。平静得好像被列进去的“再三个”不包括他一样,连说话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不存在连累。”
白恒一一听就知道他在思考,没心思同罗意解释,只在黑暗中无声地摇了摇头,会意地补充:“如果真的和我们无关,我们俩就算出现在这儿,也牵连不到我们头上。既然它把我们算进去,说明我们这群人和神像确实已经到了算总账的阶段。就算不是现在,明天白天也是一样。”
不过看这神像的体型……至少说明清净殿里那个巨大的神像还被束缚着。
白恒一忽然心中一动。
等会儿。这么说的话,这个神像是不是钻了什么空子,才能提前出来?
“叮铃!”
一片寂静中,铃铛碰撞的声音清脆而突兀,猛地撞进了几人的耳膜。
白恒一和荆白悄悄摸到了巷口,清寒的月光下,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纸人们已经发现了他们,再藏匿身形也显得多余。但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最好也不要表现过于高调,因此只招手示意罗意也上前来,看看这一帮子纸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神像已经被放了下来,现在正盘着腿,坐在那张供桌上原本放香炉的位置,背对着他们三个,面朝着一众纸人。
五个持着钢叉的大汉,又站成了一人站在正中最前方,其余四人分两列,各在其左右的队形。但即便正中的大汉,也离了那张供桌数米之远。
为首的大汉举着钢叉,方才他们听见的,正是他晃动钢叉时铃铛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他用一种似唱似叹的语调道:“街也游了,陈氏已经过完堂咯——”
后面有个大汉,纸脸上笑嘻嘻的,他先是探了探头,随后抬起脚,用一种一看就带有表演性质的、夸张的姿态,左右张望着走到大汉身边,凑趣地说:“叉也已经祭过咯——”
这时,后面安静了许久的,熙熙攘攘的纸人又重新开始说话了,七嘴八舌地说:“ 该打飞叉咯!”
“要看!!要看!”
“摸啥子喃,搞快!!!”
“往前走,往前走!”
“让开哦,挡道了!”
虽然在场的三个人都不知道“打飞叉”是什么意思,但这一轮被叉的人是谁可想而知——轮也该轮到季彤了。
前面的几个大汉纷纷回过头,似乎在等待什么。后面一大片的纸人们队伍已经动了起来。
罗意又是担忧又是恐惧,浑身都在发抖,白恒一和荆白索性把他拉到中间,一人一边按住他,不让他有太大的动静。
他们隔得远,只见人群涌动了一会儿,最后分出了一条明显的界线,把这一大群纸人划分为一左一右的两边,中间留出了一条通路。
这条道路本身算不上宽,纸人数目又很惊人,等动起来,白恒一才发现,它们实际上应该还不止之前他看到的那个数。因为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看不到这些纸人的尽头到底在哪儿,它们辟开这条通路又是为了什么。
直到又过了一阵,不知道是不是这群纸人排好了队形,簇拥着几个纸人,抬着一块门板似的东西过来,他才震惊它们让出这条路,到底是为了运送什么。
那是一块高大的、四四方方的木板。
白恒一远远看着,一开始没明白这块门板运过来是什么意思,只感觉这群纸人运送这门板的样子十分滑稽,旁边围观的一派喜气洋洋,不乏有人踮起脚看的,真举着门板的,又像传菜似的漫不经心。
直到快运到头,他看分明了,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隔得远了,他只当真是送过来一块板子……直到那板子越来越近,才发现,这块足有一般门板大小的木板子上,有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她的手足被捆成一个“大”字形,虽然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脸,但依稀能看见半长的黑发。是之前被带走的季彤。
白恒一第一反应是按住身边的罗意,果然,下一秒,意识到门板上是季彤的罗意猛地往前爆冲!那一瞬间他用的力气非常大,如果不是荆白也同时反应过来,恐怕得一起被他拖出去。
荆白喘了口气,抓住罗意的手臂,道:“先别动。”
白恒一也扣住罗意的肩膀,他的口吻难得地严厉:“至少现在别动。还是说,你想出救她的办法了?她把盒子托付给你,你才是救她的希望,不是我们!”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在罗意耳边道:“你以为你冲出去之后,我们拿着属于你们的盒子……还能起到该有的作用吗?”
罗意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木盒,侧首看着白恒一,脸上的表情震惊而诧异。他徒劳地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出话,远处纸人那边,原本平举的门板已经竖着卸了下来。
新月的月光不亮,像一层很淡的霜,洒在门板上的人脸上,让女人的脸色白得比纸人更像纸。
和白恒一被带走的时候一样,季彤也被换了一身衣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囚服,胸前写了很大的一个“囚”字。四肢被捆得很死,拉得直直的。
门板被竖着放下来时,震动了一下,让她垂落的黑发也跟着摇晃,露出被遮挡的眼睛。白恒一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还睁着。
只是不知是绝望至极,还是意识昏聩,抑或是受着控制、无法说话?被捆在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上应该是非常难受的,可无论是被举着过来,还是木板被竖放下,季彤都没说过一个字,连唯一没被绑住的头也低垂着,一动不动。
后面站着的纸人们将季彤“传”过来放下,左右两列的拿着钢叉的纸人大汉又接替了它们,将季彤的木板一直送到了供桌前,才转过方向,让她倚着供桌,面朝着一众纸人。
后面的白恒一等人,也就再也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在纸人们将木板转过方向的那一瞬间,白恒一和荆白同时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疑。
现在他们明白,什么是所谓的“打飞叉”了。
那是把门板上的季彤当靶子打!
她个子不矮,头虽然垂着,也到了木板的顶,人又被捆成一个“大”字型。在场五个大汉,拿着五把飞叉,叉的正好便是木板留出来的五个空隙。
但这应该是原本的“戏”的设定。
荆白看着白恒一,低声道:“我们刚才听见他们喊其他人了。有人应答的话,他们会喊三遍,确认应声的人的位置。确认第三遍之后再扔出钢叉,就是必中。”
“问题是,不一定需要我们本人应答。”白恒一苦笑了一下。他回视那双在漆□□仄的环境里,仍旧冷静澄澈的双目,轻声道:“如果我们不答,或者说,没有人答……神像就会替我们答。”
第337章 阴缘线
罗意听完白恒一说的话,只觉心都提起来了,但白恒一说话的习惯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幽幽地说完上一句之后,白恒一忽然补充道:“不过……现在也没有五把叉了。”
他轻微地偏了偏头,用目光示意——罗意人在中间,却没看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转向自己右边的荆白。顺着荆白的目光看去,这才懂了白恒一的意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是了!神像的身上,还带着为首的大汉扔出的那根钢叉!
虽然神像此时背朝着他们,可三个人依然能看见它背后透出的叉尖。
这些纸人如此尊重神像,对它言听计从,令行禁止,却没有取下神像身上的钢叉。神像也有一只能动的手,却也没给自己取下来。
显然,它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就是一个破绽。
荆白只觉脑中骤然闪过一线灵光,他意识到了什么。
卢庆的死,不仅出乎他们的意料,也出乎纸人的意料。在他前面点过的名,张思远是死于纸人上门;七号的黎梦,他们不能确定具体是怎么死的,但现在看来,只怕也是死于纸人,所以和张思远一样被纸人掌握。
而卢庆,他和江月明都将自己付之一炬,烧得灰渣都不剩一点。神像无法像利用张思远等人一样利用他,只能用新长出来的那张嘴来代他答应。
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交换条件,或者平衡,所以这把钢叉,它不能再从身体里拿出来。所以五个拿着钢叉的大汉手里,现在只有四把叉。
荆白知道白恒一为什么要指出这个数字了。他抿了抿唇,轻轻地说:“你的意思是,要消耗掉?”
白恒一点点头。他指了指罗意的耳朵,说:“它也恢复了一半。”他们哪怕在这里小声说话,神像应该也听得到。他们刚才被神像发现,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荆白也点了点头,他猜到了。
神像的眼睛被白恒一拿了回去,方才发现他们,只可能是靠听。哪怕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小,一般人都不可能听得见,但事实证明,这个距离依然在神像的听力范围。
它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竟然也有这个程度的听力。所以从神像出现之后,荆白说话也变得更加简洁了。用言语传达的信息能免则免,反正白恒一肯定能听明白。
罗意不具备他们俩之间的默契,但他会读唇。荆白用唇语无声地把计划解释了一遍,罗意才明白过来:神像一旦替人回答,身上的钢叉就不能取下来。他们要想办法把钢叉消耗掉。如果钢叉能都扔在神像身上,自然就不会落在季彤身上了。
他急切地打手势:可是还剩下四把钢叉!那群纸人叫二号和七号的时候,都是叫三次才扔一次叉……
看神像中叉之后的样子,恐怕这些大汉手中的钢叉扔出去,就会直接命中胸腔,季彤到时候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荆白看懂了他的意思,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思考。
白恒一提到的“消耗”这个思路,听上去很合理。但罗意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之前都是叫三次,第三次才掷出钢叉,一叉即中。而且张思远和黎梦现在都不见了,钢叉也都是回收了的,证据就是那把带着铃的钢叉,现在叉在了神像身上。
现在不算那把带铃铛的钢叉,还剩了整整四把叉。可这点时间里,他们上哪去找四个替身?
荆白总觉得,中间好像在哪里差了一环。
纸人进门的时候,季彤试图否认自己不是“陈氏”,用的是他们昨晚的法子。她拿出结婚证,证明自己的姓名是写在上面的“季彤”,不是什么犯妇,可是没有起到作用。
从这一步开始就和他们昨天不一样,荆白开始从头回想整件事。按罗意的说法,纸人们来接季彤时,和来接他们时,其实有微妙的差别。
昨晚,金童玉女来接的是他们死去的父亲。白恒一主动承认自己是他们的父亲,是出示了结婚证作为凭据。荆白有所警觉,把“路玄”这个假名给了他。但是“路玄”这个名字,原本就是白纸黑字写在两张结婚证上的,两个人换了证件,只是荆白让白恒一拿了持证人路玄的那一张而已。
在所有人一开始都失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前提下……结婚证上写着他们的假名,有他们和纸人的合影,就阐明了他们和纸人的关系。那在这里,写在结婚证上的“路玄”,就是一个切实存在的身份。
在这个前提下,白幡上才成功落下了“路玄”这个名字。也就是说,如果当时不用“路玄”这个假名,随便说一个张三或者李四之类的名字,金童玉女大概率就不会承认这个“父亲”,而是继续倒数月份。月份数完了,他和白恒一至少要死一个。
今天来看,季彤并不曾犯罪,按纸人们的说法,犯罪的是“陈氏”。季彤利用昨日的解法,否认自己是“陈氏”,这招却未能奏效。罗意和季彤当时是没想通的,直到白恒一意识到,这是一出戏。
按这个思路,季彤否认自己是“陈氏”当然没有用。因为本质上,纸人要的是“陈氏”的演员!
所以他们要“犯妇陈氏”,却是对着罗意和季彤两个人的,因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扮演“陈氏”这个角色!
这里是季彤的判断出错了。虽然角色是女的,但素来也有男旦。重点是“演”,那就是男女都可以演,并不是非得季彤被接走不可。
可如果重点是“演”,季彤就只是“陈氏”的演员。纸人们究竟演的是哪出戏,在场的三个人都不知道,猜测不了剧情里的陈氏究竟有什么样的结局。
可如果是演戏,和昨天货真价实的葬礼就不一样了。葬礼都办了,如果不是用掉了路玄这个假身份,大概率是真要死人的。可是这群纸人现在只是接了季彤去“演戏”。
既然犯罪是假的,那作为演员,无论戏里的“陈氏”是死了还是没死,季彤都不应该死于钢叉。一定有什么办法避免才对……
这毕竟是出戏。就算要表达叉死了人的情节,也总不能真把演员叉死在台上吧?
荆白不是特别懂手语,但好在现在在场的是精通唇语的罗意和非常了解他的白恒一,不至于看不懂他的意思。
白恒一沉思了片刻。
戏剧确实有很多种表现死亡的方法,他们当时排过的那场戏就有。后来顺带也了解过,有的剧目为了表现惊险刺激,调动观众的情绪,也会上演这种危险的桥段。
荆白这个想法提醒了他,但他和荆白想的又不一样。
原本计划的是唱戏,当然不可能真的杀死演员,所以要么道具是做戏特制的假道具,要么道具是真的,但不会命中演员,就是故意落空,制造那种动魄惊心的刺激感。
具体是哪种情况,光从神像身上扎的那一把也能看出来,何况季彤和罗意都近距离见过钢叉。
既然钢叉是真家伙……白恒一恍然大悟了。
他方才看到季彤四肢被扯开绑在木板上,就觉得非常奇怪。如果钢叉真的是为了叉中她,以这个大汉听声辨位,盲叉都能叉中的能耐,根本没有必要加那张门板一样大的木板。
现在就说得通了,这木板就是表演用的,为的是增加刺激感,减小真的叉中她的可能性。
所以,如果按照正常的演戏唱下去,这四把钢叉都会落在季彤手脚间空档的位置。
可惜这演出并不正常,纸人到最后还是要取她性命。
白恒一对荆白比划:昨晚那个出殡的仪式基本是完整的。
岂止出殡,这些纸人还搭了个灵堂,差点把白恒一就地火葬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完整。
不过白恒一的意思是……既然昨晚连送葬都走完了流程,那么今日纸人们要唱的这折戏,应该也是完整的?
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在这折戏原本的剧情,陈氏的命运又究竟是怎样的。纸人们既然选择了这折戏来抓季彤,陈氏恐怕最终还是要死,只是不知道死法究竟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陈氏究竟是不是死在钢叉这里?不知道后续的情形下,到底要不要打断他们扔钢叉?
就算要打断,怎么打断?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因为纸人们自己演自己的,根本不等他们反应。
木板一架好,戏就已经开演。
周遭早已重新变得鸦雀无声。
四个拿着钢叉的纸人大汉齐齐将钢叉往地上一顿,发出铮然的响声,震在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上。
为首的大汉已经没了钢叉,却依然站在队伍前方。他手一抬,指着被绑着的季彤道:“陈氏三娘!你目无王法,多日前犯下重罪,还始终不听规劝,不肯认错。你以为你能匿迹隐形,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岂容你这等败类逍遥法外?”
他说完,抬起的那只手一挥,后面的四根钢叉又是齐齐地在地上一笃,是在为他助阵。
荆白和白恒一对视一眼,知道恐怕这才演到了这出戏的关键处。罗意此时虽然紧张得要命,却也不敢说话了——总要知道这群纸人在干什么,才能找到办法救季彤。
季彤演的这个“陈三娘”,究竟犯了什么罪?致不致死?
大汉又高声暴喝:“陈氏三娘!你不守妇道,与赵二郎私相授受,其罪一;怂恿同乡梅老五偷主家银钱,其罪二;借钱不还,伙同赵二郎,谋杀梅老五,其罪三。数罪并罚,死不足惜!当着神仙的面,你还不认罪?”
这段指责义正词严,后面的纸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大的说:“梅老五,才造孽,死的那个样儿,好惨哦——”“这个婆娘坏得很!”“咋个只说婆娘喃,奸夫□□!”“神仙都在,打个雷劈死算求咯!”
听到这几句话,荆白看了白恒一一眼。
白恒一摇了摇头,打了简单的手势,示意继续听。
罗意却更心焦如焚。如果大汉所说的是真,那陈三娘犯的显然是死罪,若是当场要处置,季彤的结局也可想而知。
三人眼神只来得及有片刻的交汇,下一刻,被绑在木板上的季彤忽然似唱似叹地“噫——”了一声。
这声音拖得很长,很亮,又凄凉无比,一时倒把其他叽叽喳喳的声音都盖住了,让一切又归于安静。
季彤现在背朝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的神态,只能听到声音。
在这片静谧中,她忽然泣声道:“冤枉,我冤枉!是他不要我活也!”
前面还好,权当是补充剧情,等季彤带着哭腔说话时,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情形好像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
这戏是临时找上门的,季彤本人显然不知道剧情,如何能跟着演?何况这可不是一般的“演”,“陈氏”并不只是在说台词。
在场其他两人听不出,白恒一是懂行的。这段虽是念白,可每一个字都是唱出来的,声音甜脆而明净,却字字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当时排戏时,那个努力学习,甚至唱到失声的花旦都没有这份功力。
想唱成这样,一般的票友也办不到。且不说季彤平时说话不是这个调门,单是她看不出几个纸人大汉上门时那副做派是在唱戏,就说明她对这方面了解不深。她本人不可能唱出这样的水平。
被绑的人分明就是她,这是三个人都看见的。唱戏的嗓子却不是她的……
所以,现在这个凄凄哀哀地喊着冤的,如泣如诉的女声是谁?
第338章 阴缘线
虽然没说话,但三个人互相看着,从各自脸上的惊愕之色也能看出来,都觉得这声音不可能出自季彤。
罗意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是神像再次用那张嘴模仿了季彤,好让这出戏能唱下去?
他们隔得远,季彤和神像又都是背对着他们,面朝着观众的。只能听见声音大体是从那边发出来的,但无法具体到谁身上。
白恒一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探头又往纸人那边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用口型表示:不确定。先看他们怎么演。
“陈三娘”这样说了,大汉转头看了一眼神像,显出几分不情愿的样子。但见她悲泣不已,满口冤枉,只得道:“陈三娘,你可想好了?当着神明的面,你若还敢胡吣,死了到地府也不得清净!天打五雷轰,也洗不清罪行!”
“陈三娘”似是被他惊吓,抽噎了一声,哭道:“神明在上,我冤枉也!我也不是成心欠钱,我同赵二郎两个都精穷,钱亏完了,到了日子,还不出来,我也莫得法!可他梅老五的人命,咋个能算在我头上呢?他是各人想不开,上吊死个了——”
大汉用神像威吓完陈三娘,原本是面向众人,背着手听她辩解。听得此言,竟然大发雷霆,“呔”了一声,见自己双手空空,竟夺过其中一个大汉的钢叉,转过身,咻地朝门板上掷了出去!
他整套动作连贯无比,谁也没来得及反应。
因为两人原本是轮流在唱,其他四个大汉都只是握着钢叉在原地肃立,有动作的只有这为首的大汉,但他他手里已经没有武器。因此连远远看着的荆白等人都只是注意他的唱词,没预料到他会忽然去抢后面的大汉的钢叉。
这一掷来得猝不及防,只听得“笃”地一声,是钢叉扎进木头的声音,显然没有任何血肉的阻碍。
别说远处的三个人,甚至陈三娘本人都是愣了一下,似才发现钢叉没有扎中自己,高声哭喊道:“我的冤还没诉完,当着神明的面,你不能处置我!”
这时,被夺了叉的纸人大汉看不过去了,不等为首的大汉说话,便高声道:“大哥何曾处置你,你死了吗?大哥的叉准着嘞——”
到这句话出来,荆白就知道,他们先前的猜测是对的。
白恒一眼睛看着荆白,只是点了点头,他的手势主要是冲着罗意打的——中间这个人发现大汉扔了叉之后,虽然知道季彤没被扎中,情绪也变得分外激动,要冲出去的劲儿快赶上牛了,他和荆白两个人费了些力气才按住。
见“陈氏”中气十足,还在大声抗辩,罗意才又冷静了几分。
白恒一冲他比划示意:钢叉——至少前面三把钢叉,都不是用来杀死陈氏的,是用来吓她,让她认罪的。
陈氏的台词已经说了,神像在此,只要她还在喊冤,大汉就不能处置她。被夺叉的那个纸人则表示,大汉的准头很好,既然没命中,说明本来就不是要处置她。
他急着帮大汉说话,正好说明陈氏所言的规矩确实存在。
这一番唱和下来,能看出,这几根钢叉应该就是他们恐吓陈氏这种嘴硬的犯人的手段。
被夺叉的纸人话音未落,领头的大汉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纸人一个激灵,诺诺地不敢再插嘴。
大汉又转回去,继续斥责陈三娘:“罪妇陈氏,死到临头,你竟还在扯闲篇!梅老五莫非没找过你与赵二郎要钱?隔壁邻居张婶子两只眼睛看到了,两个耳朵听到了,真真切切!你非但没还钱,还叫赵二郎痛打了梅老五一顿,把他赶出门去!是也不是?”
陈氏唱完自己那段,在大汉陈词时也没闲着。三人在远处,一直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但到大汉说到梅老五被赵二郎痛打了一顿时,她噎了一下,原本哭泣的声音也停了。
荆白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着这情状,也默默摇了摇头。
陈氏有罪与否,此时已有论断。
大汉见她心虚的反应,冷笑一声,乘胜追击:“梅老五的腿都被打断了,还不出钱,干不了活。他主家杨员外是慈善人家,原本已宽限了他几天,时日到了,才说要去报官。梅老五当天夜里就吊死了,难道不是你两个逼死的?”
陈三娘沉默了一会儿,再一开嗓,调门竟变得更高了!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理亏,用一种控诉的语气唱道:“什么慈善的杨员外,大户人家恁多钱,怎不多宽限他几天?即便当真报了官,县老爷青天明断案,我两人还不出钱,挨打受刑也就便。他梅老五自己吓得吊死了,我凭什么要赔命?”
大汉气冲冲道:“你这妇人,忒地狡猾!怪不得赵二郎早都被抓伏了法,饶你多活了这些天!”
“陈氏”像是抓住了他的漏洞,立时尖着嗓子,凄凄哀哀地喊道:“就是的呀,就是的呀!我的二郎死都死了,他梅老五一条命,怎的要我两个人来偿——”
陈三娘最后一句拉了长音,哀戚无比,余韵不绝。大汉似是听不下去了,劈手夺过又一个纸人的钢叉,猛地朝她掷去!
“咄”地一声,锋利的钢叉再次杵在了木板上。大汉盛怒之下,力道更大,钢叉穿透厚厚的门板,露出了一点银光闪闪的叉尖。
陈三娘又不作声了。大汉呵呵冷笑两声,接着唱道:“赵二郎从不识得梅老五,与他素日没关联。你先找梅老五借钱,又教唆他偷盗主家银两,欠条上,你陈三娘也把名签。银钱至今未清偿,神明在上,你还有脸再喊冤?”
陈三娘答不出话,只能继续嘤嘤哭泣。两人暂时话毕,又听见几个人声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