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他追悔莫及by中州客
中州客  发于:2024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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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又宁心头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熄灭了。
被铁链捆缚着四肢的安又宁,脑袋深深的耷拉下去,不再说话。
白亦清见他彻底失了兴趣不再追问于自己,心头得意稍淡,怒意升起:“谢大哥不在这里,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吗?”
安又宁垂着头没有反应。
安又宁能猜出来。
白亦清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不外乎谢昙虽身不在襄德城,但已经派人将计雄侯杀死了,并且吞并了他的地盘。
魔域向来如此,互相杀戮,能者居之。
可是他不明白,白亦清问他这些做什么,明明过不了多久,纵使谢昙在别处的事情处理的再慢,清查襄德城府的时候总会现身,也总会将他从牢狱中解放出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白亦清却给了他迎头一击:“计雄侯没有死,谢大哥也没有攻占襄德城,我过来见你,不过是和计雄侯那个色鬼私下有约定罢了。”
安又宁霍然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
白亦清和计雄侯有约定?
安又宁一时反应不过来。
若白亦清与计雄侯私下有约定,那……岂不是白亦清私瞒谢昙,与计雄侯狼狈勾结?
——白亦清背叛了谢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昙知不知道?白亦清到底有什么目的!
安又宁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多日的折磨令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白亦清终于满意的笑了,他捂着口鼻上前一步,又嫌弃又忍不住细细品赏着安又宁的惨状,慢条斯理的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原本就长成这个模样罢?”
安又宁看着白亦清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心头一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亦清却如骄傲的胜利者般,不放过他丝毫的细微神色,道:“在‘特意’遇见谢昙之前,我自然是细细打听过,谢昙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名字叫作薛灵。”
白亦清饶有兴致的看着安又宁:“我如今很像罢?”
安又宁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白亦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亦清轻轻巧巧道:“我啊,我的目的很简单,我想要权势,我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我要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脚下,对我言听计从,对我俯首帖耳。”
“哦,”白亦清笑道,“包括谢昙。”
安又宁心中巨震。
白亦清却似乎被安又宁身上腐肉的气味冲到了,退后了一步,掩着口鼻开口却是评价:“丹王的幻颜丹果然不错,谢昙初次见到我时便愣住了。”
白亦清杀人诛心:“谢昙果然爱惨了那个薛灵。”
他继续笑道:“我甚至都没说什么做什么,只一个照面,谢昙就将我护在了怀中,啧啧,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安又宁垂睫,声音开始颤抖:“所以,你从哪里打听诓骗到了阿昙的半壁玉璜?”
白亦清一愣,轻笑之音愈发清脆:“这个啊,我救谢昙的事倒是真的。”
安又宁不容错识的眼神看过来。
白亦清面不改色:“说来也巧,我确实在年少之时救过谢昙,而且我知道,当时你也在他身边。”
安又宁有些不可置信的诧异:“你知道?”
“自然,”白亦清承认道,“我当时还探了你的鼻息,发现你没得救了,就只救了谢昙。”
“不过说来你俩都很奇怪,我当时明明探过你的鼻息,你已然气绝,如今却又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面前,刚见面的时候倒将我吓了一跳。而谢昙更是,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救治他,谢昙被我背回去后,没有多久就自行清醒过来了,给我留下了半壁玉璜就走了,我还诧异他怎恢复的如此之快,想来,当时真正救他的是你罢?”
安又宁眼神光彩微灭:“所以,你担心我真的揭发你成功,才处处针对我?”
“哎呀,这时候你倒是聪明了一回,”白亦清可惜道,“虽然不全是,但你于我而言毕竟是个不得不除的威胁,所以,你就要死啦。”
所以这也是白亦清会和他说这么多的原因——白亦清认定他会死。
安又宁听明白了,他惨笑一声:“不过是条烂命,你想要便拿去。”
“只是,”安又宁抬眼道,“你接近阿昙,是想害他吗?”
“你到现在竟还担心谢昙?”白亦清诧异,眯眼道,“你真是天真又愚蠢的让我都觉得可怜起来了。”
白亦清道:“你真以为谢昙对你是什么真心?”
“这世上竟有如你这般愚蠢又糊涂之人,”白亦清语气带着讥讽的怜悯,“他对你,不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安又宁:“你说什么?”
白亦清道:“谢昙曾亲口说过,年少之时他便厌弃于你,奈何你紧追不放,他没有办法。后来你虽救了他,但他还是无法对你动心,你的死心塌地,于他而言皆是负担,亦都成了他利用你的筹码,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安又宁声音发颤:“我、我不信……”
白亦清却打断他道:“你们欢爱之时,可曾真正赤.裸相待,肌肤相贴?行至畅意之时,他可曾紧紧按着你的腰唤过你的名字?”
谢昙每次……就算再情难自抑,也都只是脱了双手手衣,拿手指细细抚摸于他。
安又宁脑子发懵:“他,他是……”
白亦清轻笑出声:“我知道,他是洁癖,可他对我就会。”
安又宁呆滞:“什、什么?”
白亦清难得脸色微赧,故意抱怨道:“就是他每次都要的太狠了些,我难免忍不住,又抓又咬的,倒弄的他前胸后背都是伤。”
能抓咬出伤痕,自然是身体赤.裸,肌肤相贴的。
安又宁耳目嗡鸣作响,神色麻木又茫然。
这还不够,白亦清又给出了拳拳到肉的重击:“我会不会害谢昙就不劳你忧心了,你还是多担忧担忧自己的好——谢昙让我来取你的内丹。”
安又宁却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不是说你瞒着谢昙来见我的吗?”
白亦清既然瞒着谢昙,谢昙怎么会知晓他二人相见之事,又遑论是谢昙让他来取自己的内丹?
白亦清……在撒谎。
白亦清却毫不意外:“你说的对,我是瞒着他,可是你忘了,自我进了冷翠阁,谢昙几乎整日都在我那处,而他在利用你的同时,又早烦厌了你。”
白亦清仔细的看着安又宁的神色:“他四方城城主的位置如今已坐的稳固,自然不再需要你,你已然变成了一个累赘,他又爱我的紧,不然你以为,你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又是如何被他亲手剜去的?”
安又宁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白亦清却捂向自己的心口,笑的开怀:“你的心——我用着甚好。”
安又宁突然第一次如此的恨白亦清,他强忍下崩溃的情绪,颤抖道:“你,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不是你自己问的吗?我不过是好心回答你罢了。”白亦清道,“我的胸痹虽然用你的心治好了,但我毕竟是个凡人,寿数有限,资质又不太能自行修行,谢昙舍不得我,那怎么办呢?”
安又宁惊惧的睁大了眼睛。
“对啦,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吗,既然心可以给出去,那内丹又何尝不可呢?”白亦清肯定了安又宁的猜测,满意的笑了,“谢昙亲口答应我,要将你的内丹剖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同他在一起了。”
“只是可惜呀,还没等到他动手,你竟自己跑出来了,而且还傻乎乎的替他处理麻烦,”白亦清赞叹道,“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愚蠢的人了!”
他哈哈嘲笑于安又宁:“你这人可真是可笑,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安又宁浑身冷颤,却没吭声。
铁牢之内除了被安又宁颤抖的不可抑制的身体,微微拽动的铁链响声之外,再无余响,静的可怕。
良久,安又宁身体的颤抖幅度却慢慢减缓,最终停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倏忽惨然一笑,却像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声音轻到近乎无声:“哦。”
安又宁是被他打击傻了吗?
这反应完全出乎白亦清的意料,他忍不住以反问的语气重复道:“哦?”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已然苟活太久,”安又宁有气无力的自嘲道,“如今……亦再没什么留恋的,我把这条命再还给他,也算还尽了他的恩义,两不相欠。”
安又宁垂睫——如此,若有来世,只望永不复见。
白亦清却讶然道:“你倒是冷静。”
安又宁却想。
他并不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
他耗尽心血,用尽一生时光追逐爱着的人,回过头来却为了另一个人划伤过他的脸,剜了他的心,如今还要剖去他的内丹,要他的命!
到了这一刻,安又宁霍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傻。
多可笑啊!
——可笑自己追逐百余年的真心,追到头来,却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妄。
原来谢昙从没有爱过他。
他从头到尾爱上的都是自己的幻觉。
是他糊涂。
让自己活成了个大大的笑话。
终归是他识人不清。
可事到如今,安又宁颓然的想,他已然累了,他不想再去计较之前种种,亦萌生不出嫉恨与报复——毕竟,那可是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啊。
谢昙已然辜负了他,他不想再追究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辜负自己——不想辜负那个付出过整个青春年少的自己。
安又宁终究不想辜负的,是自己那颗曾热烈爱过的炽热的心。
白亦清说他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不过是心如死灰。
爹爹需要的是娘亲,飞云阁需要的是大师兄,谢昙……也不要他了——他的生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人爱他,他的生死自然无人在意。
安又宁从来都是知道的。
白亦清已然来到了安又宁的身前,安又宁垂首,就见白亦清右手五指上戴着锋锐的护指法器,他用尖锐的法器从安又宁破败的心口一路下划至内府处,新鲜的血液很快顺着那道痕迹流出来。
安又宁闭上了眼睛。
白亦清的手却突然顿住了,他看着安又宁坦然赴死的模样,心下难得不舒服起来,忍不住啧舌道:“啧,看你冷静,我就不高兴,先不忙剖内丹,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罢。”
白亦清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如此自由的来到了襄德城?”
安又宁仍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大发善心的告诉你,”白亦清嘻嘻笑道,“自然是趁谢昙不在四方城的时候,我才能在左昊大人的帮助下,偷偷出来。”
白亦清道:“说起来,你做人还真是失败,左昊大人讨厌你讨厌到早就想弄死你了,如今我来,正合他意。”
安又宁仍一声不吭。
“不过你猜,谢昙没在府中,去了哪里?”白亦清明白了安又宁这是打算固执到底,也没再在意,只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兴奋,“谢昙去了万兽涧!”
安又宁霍然睁开了眼睛。
白亦清笑道:“嚯!反应这么大啊!”
安又宁忍着心尖的颤栗道:“他去万兽涧做什么?”
白亦清装模作样的捂了下心口,道:“你以为我如何才能使用你的内丹?”
“我需要一味药草作药引,才能真正将你的内丹化为己用。倒是不巧,正是安阁主所寻的那味。”
白亦清道:“出发前,谢昙已经收到消息,安阁主已经拿着那味药草从万兽涧死里逃生,他当时出发,算算日子,”白亦清掐着手指算了一番道,“如今怕已得了药草,在赶回四方城的路上了。”
安又宁喑哑的嗓子发紧到破音:“你,你怎知,谢昙就会夺了,夺了我爹爹的药草?”
白亦清确信道:“因为,他就是奔着杀了安阁主去的。”
安又宁瞳孔骤缩:“白亦清!”
白亦清却知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手道:“我可没有瞎说,你以为正道害谢昙一家灭门,他不恨吗?”
安又宁嘴唇颤的厉害:“可是,可是飞云阁,飞云阁从没有参与过……”
白亦清却道:“不参与便可以被原谅了吗?你要知道,”他突然上前侧首,贴着安又宁的耳廓道,“沉默亦是帮凶。”
“白亦清!”
安又宁全身血液骤冷,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这一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安又宁一瞬触发了应激。
他大恸下开始止不住的痉挛。
谢昙要杀爹爹。
谢昙杀人夺药——杀了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给过他真实温暖的爹爹!
安又宁骤然暴起:“我杀了你!”
白亦清反应迅速,才没有被他撕咬到耳朵。
他忙拍着胸脯,一副吓到了的模样:“好险,好险,不过……你发疯的样子,我可真是喜欢。”
白亦清笑眯眯的:“寡廉鲜耻的爱着你的杀父仇人,滋味如何?这样欣赏着你的癫狂,再取你的内丹,才有意思嘛!”
白亦清握指成爪,指尖所戴法器下一瞬便“噗嗤”一声刺入安又宁脆弱的内府,在安又宁非人的惨叫声中,白亦清绞着他的脏腑旋转一圈,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小巧内丹掏了出来。
襟怀一松,一方天青色的巾帕从安又宁怀中跌落下来,不过白亦清却没有给一个眼神。
白亦清看着指尖血淋淋却发着温润莹光的内丹,感叹道:“真漂亮!”
接着他便再不留恋的离开了眼前这个污浊不堪的铁牢。
安又宁本就因为机械心脏的停摆浑身无力,如今又失了修真之人滋养生息的根本——内丹,此时再无分毫力气,霎时便如一滩烂泥,软瘫在地,痉挛不止。
应激反应触底,他眼泪不要命的流出来,口中却发了疯般抽搐着念着“我要杀了你”。
不知到底是要杀了白亦清,还是要杀了谢昙。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点神志不清的安又宁突然停止了呐语,他愣愣的看着铁牢一会儿,竟毫无预兆的爆发出大哭来。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
爱人是报应吗?
难道报恩也有错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是这个下场!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安又宁曾深以为然。
却不曾想,到最后,受恩深处竟成他埋骨之地!
谢昙……
他要去杀了谢昙!
铁链牢固,安又宁就发了疯般啃噬向自己的手腕。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摆脱束缚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逃出铁牢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去杀了谢昙!
安又宁浑身抽搐,状若癫狂,不过片刻,他的手腕便被他自己啃咬的血肉模糊,身体里的血液不要命的从经脉处喷涌出来,鲜血霎时布满口腔,他尝到了满嘴的咸腥。
安又宁却始终未停。
血液很快流干,在他身下聚成朱红的湖泊,又湿又黏。
整间铁牢冷腥血气冲天,安又宁最后极微弱的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气窗外却突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雪花飘飘忽忽,跌落在混着浓重肮脏的血泥处,融化在安又宁已然冰冷的指尖。
生来那般纯洁而又自由的雪花,最终还是葬身在这污浊不堪的泥淖之中,渺小而又无人在意。

明明今日是小年夜,霁云苑内却一片愁云惨淡。
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跪在苑堂外正中央,显然已跪了很长时间,头脸肩背上都覆着厚厚冷雪。
来来回回的丹医匆匆路过,都会忍不住扫上一眼,却被前头领路的老仆不断催促着往苑堂内走去。
旁边就有新来的送水小丫鬟小声偷问:“姐姐,这个人是犯了什么事?”
“嘘,”年长的丫鬟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叮嘱道,“你既已来了无念宫,主子的事便莫要随意打听,回头再将你撵出去。”
送水的小丫鬟似懂非懂,却仍懂事的“哦”一声,一脸迷茫的应了下来。
年长的丫鬟看她模样,却终是叹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秘事,我同你说了,反打消你的好奇,免得你再惹什么无心之祸。”
年长丫鬟眼神示意中庭长跪不起的小厮道:“那是我们少主身边的小厮春信。”
年长丫鬟压低声音道:“你也知,少主生来没有元神,经了高人卜算说是今年就可元神归位,宫主和夫人都喜不自胜,这才舍得将藏了多年的少主推上台面,在年初时为少主隆重举办了生辰宴,告知了整个修真界,阵仗颇大,可见重视。”
“这本是好事,可谁知今年就要过去,再差几日便要除夕,都没有等来少主元神。宫主和夫人忧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高人竟似卜算到了这边境况,前几日便来信说,兴许是少主常年藏匿于室,那元神找不到家,所以才耽搁至此,让宫主和夫人没事多推少主在宫中走走。”
“这本也是好事,谁知竟出了意外,”年长丫鬟看着院中被罚跪的小厮春信,怜悯道,“今日过小年,白日里天晴着,春信便推着少主走远了些,走到了无念湖处,看冰下锦鲤游弋,却不想一个恍神,少主竟伸着手跌入湖中,救起时便开始高热不止,一直到现在都还起着烧。”
年长丫鬟道:“宫主和夫人虽顾不上惩戒春信,春信却自知闯了大祸,事发之后便一直自罚跪于中庭了。”
送水的小丫鬟恍然大悟。
她方想说什么,忽听前堂有人喊“热水”,便被年长丫鬟拉了手臂,敛目闭言,端着热水急匆匆向明堂内走去。
安又宁做了一个冗长又昏沉的梦。
梦里爹爹竟罕见的整日在家,要抱了他去见母亲。
安又宁吓得躲在梢间碧纱橱内的角落衣柜里,爹爹打开柜门,大手一把把他提溜起来,托在怀中,笑话他:“平日里闹着要母亲,怎今日里要去了倒畏畏缩缩?”
安又宁小手紧紧的搂着爹爹的脖子,抿着唇不说话。
爹爹却不甚在意,抱着他来到了母亲养病的湘竹院。
院中的湘妃竹风叶婆娑,一如记忆中寂静。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上搁着笸箩,在落日余晖下,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夏日用的扇帕。
母亲看起来非常康健。
母亲脸色红润的要从爹爹手中接过他,嘴中竟亲昵的嗔着:“宁儿又淘气了?”
安又宁紧张又诧异的在爹爹怀中转过身来,却在母亲手指要碰到自己时下意识一抖,脸色发白。
母亲的手指停在半空。
“这孩子,”爹爹看了母亲一眼,笑道,“今日是怎么了?”
爹爹说着就牵了母亲的手指向廊下走。
待转到廊下,安又宁才发现母亲笸箩旁有一只燕子纸鸢,母亲伸手拿了起来,罕见眉目和善的哄他道:“我们陪宁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呀?”
安又宁疑惑的望了过来,迟疑片刻,对母爱天然的渴望终是占了上风,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后山。
春日里晴空万里,风却拂面不息,是个适合放纸鸢的好天气。
爹爹与母亲站在后山蜿蜒的浅溪边,手中握着线辘,他则在风中举着纸鸢飞奔起来,待风满纸鸢,他手猛的一抬,燕子纸鸢便霎时乘风而起,尾带飘飘。
风盈满襟,郁气骤散,安又宁终于难得开怀的笑起来。
他抬着脸跟在纸鸢下奔跑,冲溪边的两人欢呼:“爹爹,母亲!”
下一瞬,却长线骤断,安又宁愣着停下,目光顺着看过去,那燕子纸鸢飘飘摇摇,竟不知被风吹往了何处,眨眼消失在天际。
安又宁霎时沮丧的垂下头来。
他回身欲往溪边的爹爹母亲走,却陡然发现,爹爹和母亲身影竟开始模糊起来。
安又宁心底一揪,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沿着背脊蹿上来,他顿时也如同断线的纸鸢,随着自己的意志向二人奔去。
母亲却笑着看向他道:“好孩子,就到这里罢。”
爹爹也冲他摆手:“回去罢。”
安又宁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悲恸,他奔跑着大哭起来:“爹爹,母亲,你们去哪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爹爹与母亲却一直温柔慈爱的笑着看向他,待他飞奔而至的前一刻,二人身影便淡化消失在原地。
安又宁却似看到两道流光乍然飞向一旁浅溪,他忙低头俯身伸手去够,却于泪眼模糊间只看到两条漂亮的锦鲤游弋其中。
他身子骤然不听使唤,跌落下去。
那浅溪却不知何时变作幽深的湖泊,湖面薄冰乍破,寒凉的湖水四面八方向他涌来,隔着水波,岸上音声模糊,安又宁意识再次陷入进无法自控的昏沉。
安又宁是被渴醒的。
他喉咙又干又痛,耳边嘈杂之音不断,模糊之际便听到一直有道女声在他耳边,哀哀的哭着。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右手被床边一个中年女子握在掌心,被她的泪水沾湿。
这个中年女子……安又宁不认识。
他头疼欲裂,脑子纷乱,顿时局促又紧张的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自己使了最大的力气,竟也只是动了动尾指。
安又宁心底登时惊疑不定。
这极微小的动静却瞬间惊动了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一抬头,便与安又宁四目相对。
她脸上还挂着香粉泪珠儿,下一刻却惊喜的大喊:“丹医,丹医!初儿醒了,初儿醒了!”
安又宁却被这声惊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暖阁呼啦啦进来三五个丹医,为安又宁看诊把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暖阁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安又宁被搀坐倚靠在床头,那中年女子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来,欲喂他喝下,安又宁却始终没有摸清楚状况,惊惶之下自然不愿,便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头扭向一边。
中年女子神情一顿,却在下一刻骤然想到什么,惊疑不定的看向安又宁,略带试探的道:“初儿,乖,喝了药才能退烧。”
安又宁在四方城时,身子积劳成疾本就容易起烧,是故对起烧的症状熟悉至极,如今他浑身滚烫,便知自己又发热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最让他慌张和恐惧的是自己的身子竟不听使唤,如今他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是陌生人,不免心中疑窦丛生,警惕心拔至了最高。
他一张口,嗓子却是火辣辣的。
安又宁强忍着难受,只发出了一个颤抖的气音来:“水……”
“咔啪“一声。
中年女子的药碗在她的惊愕中跌碎在地,她霍然起身,猛地上前捧了安又宁的脸,泪眼婆娑的问道:“我儿,你、你开口说话了?”
安又宁被迫看过去,慌乱的想伸手推开中年女子的手掌却不得,张口嗓子哑的不成样子:“放、放开……”
话却未完,就被中年女子一把抱入怀中。
一股珍珠香粉的温暖气味霎时侵占他的鼻腔,女子激动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接着便大喊道:“快去告诉宫主,少主元神归位了!”
就有丫鬟飞快的掀起暖阁珠帘,飞奔而去。
安又宁却有点被中年女子的动静吓到了,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急切的想挣脱女子怀抱,向床内躲,身子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霎时憋得满脸通红。
女子放开了安又宁,改握住他的手,旁边侍女端来茶水,女子温柔和蔼的亲手喂向安又宁,安又宁犹豫片刻,终还是就着她的手喝下了。
中年女子开始絮絮叨叨,同他讲起话来。
安又宁听着,心中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到最后满脸迷茫,终于大致明白了他眼下状况。
这里是天下第一宫无念宫,眼前的女子是宫主夫人,而他则是那个丢了元神整整一十八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在这整整一十八载,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全宫上下小心翼翼的精心照看着,只会本能的吃睡,话都没有神识可讲上一句,是故宫主夫人在听到他开口之后,才断然判断宁初霁元神归位,大喜喊人。
可……可他明明是安又宁啊,怎么会被错认成宁初霁呢?
安又宁忽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他忙轻声急切道:“镜、镜子……”
安又宁自湿过唇后,虽身子仍不大听使唤,可说话容易了不少,听他所言,一旁侍女忙拿了靶镜过来。
宫主夫人接过来替安又宁举着。
安又宁看向靶镜中的人,心底骤然冰凉一片。
他方苏醒的时候只觉眼前明亮,却没多想,如今镜中之人小脸白净,却是双眼俱全的模样。
最让安又宁觉得惊悚的却是,镜中之人竟与他自身的长相一模一样,甚至连左眼下的那点黑色泪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安又宁觉得诡异。
安又宁更觉得荒诞。
眼泪却不可抑制的疯狂流下来,霎时扑满了他雪白的小脸。
安又宁想起了他苏醒前的梦。
——所以爹爹和母亲是在与他告别吗?
安又宁想不明白。
可安又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占了别人的身子,还隐瞒欺骗别人的至亲。
他是安又宁,他不是宁初霁。
宫主夫人温柔的拿巾帕去擦安又宁的泪水,心疼道:“我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告予娘亲,娘亲替你叫丹医来看。”
安又宁却气力艰难的开口道:“夫、夫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我叫,我叫安又宁。”
宫主夫人的手一僵,心疼如催道:“我儿在说什么胡话!”
接着她惊疑不定的来回小心的打量安又宁:“莫不是回家的路上损了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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