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生生死死的事, 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他笑起来太好看了,眼尾弯起来, 唇角微微下陷,右脸还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沈寂宵没有见过这张脸上露出笑容。经过前些天的各种事,人鱼以为自己对这张脸脱敏了, 然而并没有,他一见着还是会心跳。
“走啦, 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光的东西看看我的脸,魔镜不行,魔镜好像真的不靠谱。”唐釉很认真地思考着,拉着人鱼去找打磨光滑的水晶,“你下回有事直说就好了。”
“我也想知道魔镜为什么会照出人类的模样。”
沈寂宵把桑落的话复述了一遍。
“不知道。”小水母晃晃脑袋,“但是,人鱼你那么喜欢他,他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既然如此,看见受重伤的我,救了一下,把精神力给我了也说不定是真的。”
沈寂宵看着小水母。
小水母没有任何欺瞒他的可能性。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失忆的部分,可记忆哪是说找就能找回来的。
“我累了,人鱼,你带着我游。”唐釉舒展了一下身体,扒在人鱼身上,轻声吐槽,“精神力还没恢复过来,维持拟态魔法好累的……”
他做得很熟练,前两周的冒险里他也经常这样扒在人鱼身上休息。但这会儿小水母意识不到自己是人型。水中本来就自由,他搂着人鱼的腰,脸颊贴在人鱼的胸膛上,觉得人鱼反应怪怪的,还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装着些许的疑惑:“怎么不动了?”
沈寂宵鱼尾僵着,柔软灵活的尾巴几乎变成一根笔直的木棍,每一根骨头都因为这样的拥抱而发麻。
他曾经暗暗嘲笑过人鱼都是视觉系动物,过分追求没用的美丽。可现在他看见唐釉的脸颊因为压在他身上而微微变形,压出来的软肉看着可爱又好掐。小水母仍然不太会变衣服,所以很多地方都没挡住,他几乎能看见对方耸起的蝴蝶骨,视线顺着脊柱的曲线下滑,是若隐若现的腰肢和臀线。
小水母的表情呆呆的,又很乖,提出疑问后就看着他的脸,静静等待他回答。
他就像是被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令人心软的东西勾住了,而且直接钩到了他心里,变成一张网,越缠越紧。
沈寂宵心底有一些东西破碎了,咔嚓咔嚓,他几乎能听见幻影破碎的声音。
记忆中的存在是完美的,皎洁如月光,清冷如琉璃,决计不会做出这样软乎的、依赖人的动作。
小水母变出来的幻影正在逐步洗刷他的记忆,但沈寂宵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即使知道过去仰望无数年的月光正在破碎,他也没办法把眼睛挪开,特别坚定地说我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幻影而心神不定。
他是卑劣的。
他的心扭到一起,精神力混乱成一团。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产生不应该的想法。
沈寂宵忽得掐了一下自己,掐得太狠,手臂一下子就红了。
“呀!”小水母大惊,“人鱼,你为什么伤害自己?”
“我应得的。”沈寂宵说着,眼神变得坚定而清明,“走,我们去找镜子,拟态魔法消耗大就别维持了,没有这个必要。”
唐釉继续用精神力抱着人鱼。
挂在人鱼身上乘便车仍然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外形变了,现实中却还是一只小小水母,并不会给人鱼带来多大的负担。
他贴在人鱼身上,能听见人鱼的心跳,人鱼的体温是恒温,温凉温凉,很舒适的温度。
“我觉得你想看。”唐釉说,“你的每一片鱼鳞都在说你想看,你找了这个人很久,等了十八年,不是吗?”
“是,我想看。”沈寂宵眼神坚定地像是想要宣誓入教。
“那看一看又没什么。”小水母不懂人类的感情和别扭,“虽然很累,但维持魔法还是能做到的,你想看多久都可以。记忆会模糊,你多看几眼,可以加强记忆。”
他浅浅地打了个哈欠,反应到人类的脸上便是眼眸眯起,神态放松,特别慵懒地窝在人鱼胸口。
“这不好。”沈寂宵……努力坚定。
“哪里不好?”唐釉懒懒地问,“……也对,我变的人肯定不怎么好,衣服也变不来,听说陆地上的人类会给自己做各种各样华美的衣服,有时候会像人鱼欣赏同族鳞片一样,欣赏他人的衣服。我一直觉得衣服可神奇啦,鱼鳞不能天天换,衣服却可以。可惜我一直没机会了解……我变得不够好,对不对?”
他微微抬起头,因为沮丧,唇抿了一下,脸颊也鼓起一小块,特别幼稚的表情,放在沈寂宵幻想中的某人身上算得上严重崩坏了。可意外的不讨厌,至少人鱼心里一点厌恶的情绪都没有。
“你很好。”沈寂宵坚定眼神的崩塌成雪花了,他认命,“是我不好。”
“你也很好啊……哪里不好?”
人鱼阿巴阿巴:“是我不好。”
他邪恶,他被做成风干鱼肉,他吃了好多口代餐。
“很好啊。”小水母终于忍不住伸出触手摸了一下沈寂宵的额头,“桑落,桑落!你们人鱼的体温是多高呀?我怀疑他发烧了!”
“……”
沈寂宵的人鱼笑话终于还是被桑落他们知道了。
一人鱼一海妖投来微妙的眼神。
成年人鱼桑落:“我就知道……你那么关心变成人类的魔法,是不是想学传说,到陆地上去找你的白月光?醒醒,哥们,白月光这种东西都是假的!”
成年海妖桑离:“人类?有什么好的,两条腿分叉,不会游泳,唱歌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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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宵:“……”
只有桑果不谙世事,偎着两位哥哥身边,露出一口鲨鱼牙:“啊……”她想听人鱼笑话。
桑落擦了擦她的脸,眼神怜惜:“阿果,乖,以后别谈恋爱别动心,会变傻的。你已经是小笨蛋了。”
桑果狠狠摇头:她只对食物感兴趣。
沈寂宵:“……”
首先他白月光沉没在海里,他不是要上岸找白月光,他是下海来找白月光的。
也没有对白月光产生爱情,他只是非常感谢,只是把人当精神支柱而已,找不到也没关系,他早就接受现实了,绝对不会失落。
才不会变成泡沫。
他最多……
被叉出去做成鱼干。
人鱼和海妖轮流给沈寂宵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小水母正在研究海妖一族的魔法以及诅咒。这个没落的殿堂里刻录了太多他没见过的魔法,经过了海妖的同意后,他正在用珍珠刻录他们。
虽然他知道自己也许经过一次沉睡,就会把这辈子学会的全部魔法都忘个精光,可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
他也喜欢魔法。
喜欢学习它们的过程,喜欢看见不一样的构成。
有些石壁上刻录了些魔法以外的记事,他发现海妖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他们只是纯肉食,情感较为淡薄,却还是会组建聚落和家庭,会合作狩猎。
唐釉不会反对狩猎。
他偶尔会保护几个朋友,防止他们免遭捕食者之难。但捕食者也是生命,海底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他不能因为对一个物种的过分同情而阻止另一个物种的捕猎,这样他只会害死捕食者的族群。
他有那个能力阻止,所以他绝不能这样做。
他以前不喜欢海妖,因为海妖的狩猎明显违背满足生存的原则,她们会大批量捕杀,永无止尽地诱惑其他生物送死。
这种观念直到现在。
唐釉发现海妖一族很久以前也许是单纯食肉的,直到某个节点,她们开始无法被肉食满足,食谱变得狭窄,需要捕食更“高级”的、精神力更多的物种。而且一段时间不进食就会发疯,连同伴都吃。
这种现象很奇怪,确实有的鱼会只吃某种特定食物,生物的本能里也会存在不做什么事就会感到痛苦的情况,比如交。配。但食物选择的过程里大多没有疼痛惩罚,因为饥饿本身就是一种足够的痛苦了。
所以海妖一族的情况是异常的,像是遭到了什么诅咒。
阅览了大半殿堂里的记录,他有点累了,缓缓地游到人鱼们的边上。
半透明草莓软糖降落至沈寂宵头顶,安然躺平。
“我有些想要学的魔法,没找到相关的记录。”
桑落:“你说,或许我知道。”
“变成人的魔法,不是拟态,是真的在结构上变成人类。”小水母说。
“……”桑落眼神诡异,“你不会要闹水母笑话吧。”
“才不是。”只有人鱼会闹人鱼笑话,“我想看看现存的变成人类的魔法,研究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印象,这样说不定能想起来我之前有没有用过。”
“沈寂宵,我是不是很聪明?”
小水母支棱起来,挥舞触手,变成一颗自豪水母糖,在沈寂宵面前上下浮动。海妖一族的魔法看多了,他满脑子装着各种乐谱,不自觉就哼起歌:“人鱼是大笨蛋,大笨蛋……”
“咦,”小水母忽得发现沈寂宵眼睛偏移了一下,湛蓝眼睛里装满逃避,“怎么了嘛,我拟态成人的样子你不愿意看,怎么现在连水母样子都不看了。我就随便唱唱,没用魅惑魔法呀……”
“变成人类的魔法……”桑落想了想, “我知道,但没学会。”
他游出去,不一会儿, 抱着几块水晶回来,上面刻了乐谱, 都是海妖一族的东西。
“我以前呆着的聚落搬走时拿走了全部的收藏,没什么可用的。我从小学的都是海妖的魔法。”桑落说着, “你们知道的,我擅长诅咒。你看得懂乐谱吗?”
“能。”
小水母已经开始学了。
几分钟后。
“没有任何印象……”他把水晶还回去, “这些魔法代价大、又很复杂,我不喜欢这种伤害自己还没什么用的魔法,不管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前的我,都不会用的。”
转换自己身体构造的魔法都极度高深, 而且很难没有代价。就像传说中的小人鱼用自己的嗓子换双腿, 唐釉看见的这些魔法也都冒着邪恶的气息, 全部都是要求他牺牲什么东西来完成转化的。
要么牺牲自己的,要么牺牲别人的。
沈寂宵试图看两眼,没看懂。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魔法和音乐联系在一起, 哪怕两者都和数理有一定关系, 也不能这样难上加难啊……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其他的也有。”桑落指了指远方, “离这里两天的距离,有一个海沟, 里面住着一位活了很久的女巫,她拥有许多罕见的魔法,其中就有转换物种的魔法, 但她不会将自己的魔法教给别人。如果你们确实需要,可以用宝物同她做交易。”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小水母道谢。
“毕竟你也帮了我很多。”桑落捏着水晶, “你边上的人鱼真的不能留下来吗?他超适合学诅咒的,你也超适合的,我们三个一定能把诅咒发扬光大。”
小水母想了想:“那,你能诅咒我暴富吗?我要一堆珍珠那种。”
“我试试……”桑落还真就研究起来。
“不对啊。”他忽得醒悟,“你想要珍珠,叫人鱼哭一点给你不就好了,这个我们可以量产的。”
“他不哭。”小水母指着沈寂宵,“好想一个晚上拥有一座珍珠山哦。”
沈寂宵:“……”
醒醒,他哭三天三夜都没有那么多的,何况他才不要掉小珍珠。
离开洞穴后,他们简单判断了一下方位,往原定的位置游去。
零散的岛屿逐渐减少,小水母要走的路线沿着大陆边缘,很快就会穿过一处海峡,到达另一片海域。
然而,就在人鱼如往常一样赶路的时候,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结界。”
看不见的透明力量阻止了他们前进,从海面之上一直延伸到海底,严丝合缝。
“绕着走?”
绕了一段,仍然有。小水母怀疑这个结界直接贯穿了整道海峡。
虽说海峡海峡,海域狭窄,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望不见边,要布下那么大范围的结界,真是难以想象。
曾经这里的海面上到处都是人类的船只,鱼群密布,现在却寂静得可怕。鱼群嗅觉敏锐,绝对不会靠近这样危险的魔力。这个结界不是单纯拦着人的魔法,一旦靠近,很可能会被汇集过来的魔力打穿,当即变成一条烤鱼。
算是很凶戾的攻击魔法了。
“是人类布下的结界吗?”小水母没见过这样的魔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寂宵转了一圈,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应该是南国的人做的。”
“怎么办?”小水母有点沮丧,“这条路走不通了……绕远路得游很久。”
就算小水母不了解陆上格局,也知道这儿是交通重地——他们海底生物也把这儿当作重要路径。现在路被封上了,想要到达他想要去的位置,便要选择绕极大的圈,沿着整个三角形的大陆海岸线走远路。哪怕是人鱼,也得日夜不停游个半年。
又或者,他也可以选择在这儿等着。
等结界被撤去。
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东域和南国的矛盾越来越大了。”沈寂宵神情严肃,“也许会有新的战争。这回他们没有任何通知,就封锁了伦达海峡,这已经是挑衅。”
他没有空闲时间了,这回不得不上岸。
他或许要和小水母在这儿分开了。
“我……”沈寂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不打算留在海底,你知道的,我在岸上长大,我仍旧会回到岸上去。”
唐釉无法理解:“可你是人鱼,你有尾巴。你不能离开水。”
“我有一个代价很小的转换魔法,仅对我自己有用,可以变成人类。”沈寂宵说着,“我在陆地上很多年,你不用担心我。”
“你想去对岸那头,是吗?”
“嗯……我在这儿等一等吧。”小水母浮在水中,“人类总不能一直封锁着道路,维持这样的结界有着极大的魔力消耗,我等结界消失的那天。”
“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到对岸。”沈寂宵忽然道。
“嗯?”
“从陆地上走。”人鱼指了指海岸,“如果你可以呆在瓶子里一段时间,我可以想办法把你送到那头。”
小水母的触手缓慢地纠缠在一起。
他思考。
“太危险了……”他抱住人鱼的手指,“你为什么一定要到岸上去呢……”
“有不得不做的事。何况你帮了我很多,我帮你一个小忙是应该的。”
“你在岸上抱着一个罐子会不会很奇怪?”小水母到现在还在为人鱼考虑,“你变出两条腿,走在地上会疼吗?走那么远会不会累?陆地上那么晒,很难受的。”
“不会。”
“真的吗?拉钩?”
“我保证。”人鱼认真地说。
“那我同意了。”
沈寂宵:“我先靠岸,去找个罐子,这么大的足够吗?”他比了一个小臂那么宽的。
“不用。”小水母挥挥触手,“我变成人和你一起上去,不就好了?”
小水母豪言壮语:“既然你可以变成人适应陆地上的环境,我也一定可以的!”
“……”沈寂宵欲言又止,“我们情况不一样……”
“我看看……代价最小的魔法……有了!”唐釉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搜罗了一圈,“人鱼,到岸上之后就麻烦你了。正好我从来没有到岸上去过,这回可以看看岸上的风景。真好啊,如果不是你,我肯定不敢上岸的。”
沈寂宵被说得没了声音。
他们找了一处偏僻的海岸,游到浅海的位置。
人鱼率先用魔法变成了人类,又或者说,是打开了人类的那部分血脉、压制人鱼的血脉。这魔法只有他这样的混血种能用,而混血种全世界都没几个。
似乎是因为身体构造的变化,眼瞳里装载了大量人鱼精神力的封印开始变得不稳定。他的尾巴消失,鱼鳞从身上褪去,挨过这段痛苦后整个人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身上一直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海水。
他眼前模糊了一会儿,略微酸涩,适应海水的眼睛正在变成适应陆地的眼睛,正好是上午,阳光热烈,沈寂宵只能眯着眼睛适应。
熟悉的风、熟悉的阳光温度、熟悉的两条腿。
空气从肺部流过,如此畅快。
他轻轻喟叹一声:其实他终究是更适应人类的生活。
“小水母?”沈寂宵开始寻找小水母的身影,在浪花更多的浅滩里,想找到一只半透明的小水母,有些困难。
所幸有精神力,他扫了一圈,成功和小水母的精神力链接上。
“这里这里。”小水母的声音微颤,他前面豪言壮语,事到临头仍然是对未知的陆地产生了恐惧,“你变得好好,两条腿好自然,你会两条腿走路,好厉害……衣服也变得好好。”
其实他身上没什么衣服,但陆地上的律法和习俗,不允许无毛裸猿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正好前几日学了拟态魔法,沈寂宵干脆自己变了一条衣服的幻象。
“别担心,衣服的构造我刚刚教过你了,至于人类的形态,你就按照拟态魔法那样变,你对人类的结构领会得很好,绝对没问题。”沈寂宵安慰他。
“那、那我变了……”
小水母紧张极了。
以至于物种转换的魔法发生时,他都没感受到太多的疼痛,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一部分从海面上露出来这件事。当水母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能暴露在空气中的。于是小水母下意识地用出精神力,在自己周边糊了一层又一层。
风,阳光,腿,手,陌生的东西。
他害怕。
可是沈寂宵要靠近,他只能放开保护自己的精神力,让人鱼挤进来,连带着风也吹了进来,拂过新生的脸庞,带来微妙的、从未体验过的凉意。
唐釉偷偷睁开眼睛,飞快地瞅了一眼,又阖上了眼。
阳光好强,他才不勉强自己。
不过他好像看见了变成人类的沈寂宵,和人鱼的时候大不一样了。他又悄咪咪地睁开一条细缝。
“你还好吗?”
是真实的声音。声音灌进耳道、耳膜微微震动、神经将信号传入大脑,而不是精神力捕捉到的声音。
唐釉微微怔愣,刚刚的精神链接断掉了,他想和沈寂宵说点什么,但不会说话。
人类的身体好陌生。
他一偏头,清澈的海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塞在耳道里的水也流出来。
沈寂宵看着唐釉适应他的新身体。
小水母变得好极了,几乎完美,完全看不出来他其实是非人类。他仍旧泡在水里,海水能给他极大的安全感,和上次拟态魔法变出来的青年几乎一样,只是这回在风和阳光里,他甚至能看见青年的脸颊因为光线而变得微微透明,肤色白皙细腻,隐约可见血管,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鲜活。
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鼻尖微红,耳垂被阳光透成粉色。人类的身体是不适应海水的,唐釉在水里泡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睫毛也黏成一片一片的,眼睑因为海水的刺激,发着淡淡的红。
他憋着气,惘然无措。
“别紧张。”沈寂宵轻声说,“呼吸,用肺呼吸。”
“咳咳咳……”
唐釉一个大喘气,险些咳出眼泪。他的精神力捉到沈寂宵的,宛如揪到一根救命稻草:“人鱼!呜——”他终于可以对话了。
“还好吗?”沈寂宵也慌,他没教过人该怎么做人。
“好,好一点了。”小水母吸气,吐气,“当人好难。”
他曾经觉得沈寂宵这条鱼在水底下差点淹死,很丢鱼,现在他变成人,差点憋死,丢死人。
但是沙滩的温度、海浪的声音,人类的感知很奇妙,是一块儿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他既害怕,又好奇。蓝白色的海水上涌退去,他的跪坐在海水中,脚趾陷入冰凉细腻的沙子。
沈寂宵站在他面前,变成人类后,颜色变深的蓝色眼瞳关心地看着他。海边风大,头发很快就干燥了。风撩起他纯黑的发丝,他弯下腰,伸出手:“需要帮忙吗?”
小水母就想:既然大家都是刚变成人,人鱼可以那么体面优雅,那他也可以。
“我可以的……”
小水母试图站起来的瞬间,重心不稳,整个人好似无骨肉一样,啪地一下砸在了柔软沙滩上,直直埋进浅水中。
“……”
超丢人。
浪花打过,水流冲上来了一只透明的水母,它软趴趴地搁在沙滩上,没有办法移动。海洋生物的构造就代表他们大多数无法承受陆地上的重力。
唐釉就和它差不多。
而他被沈寂宵捉住胳膊,拎起来。
“啊。”唐釉吸了口气,抖了抖脸上的沙子,温润的粉色眼珠里迅速爬上一层水雾,“我要闹了!”
“做人好难,根本就没有办法习惯重力嘛!”
沈寂宵抱着他,把人抱到岸边干燥的地方,帮着擦脸上的沙子时,小水母还在闹。
他实在没忍住,笑了一下。
马上就收获了小水母的指责:“你还笑!”
沈寂宵迅速收敛起笑意:“第一次当人,已经很好了。”实际上他在水里泡了两三周,今天乍然上岸,浑身上下也觉得非常沉重,在海底不需要承受重量的脊椎发出了哀嚎。
小水母没锻炼过,肯定没法习惯。
他伸手,替小水母细细地擦去脸上头发上沾着的砂砾。指腹蹭过,沈寂宵为手上的触感而感到惊叹,想来小水母变人的时候也不是很懂细节,肌肤的触感光滑细腻,没有遭受过任何风霜的幼儿不过如此。有些沙子掉到身上了,他低头,觉得不太方便清理,只吹了吹,小水母也随便他弄。
最多就是在沈寂宵吹的时候轻轻抖一下——他不习惯风。
太薄了,轻轻一蹭就会发红。沈寂宵模模糊糊地想。这种样子没有办法在陆地上生存的,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虽然水母在海底也是一种柔软的生物。
他们靠得那么近。他抱着的人,和他曾经日思夜想的人,长得那么像。沈寂宵也曾想过要不要,要求小水母变人的时候换一张脸,最终还是没能开口。只是他自己不想看见、想逃避,就让小水母顺应他的要求,这未免有些自私。
沈寂宵最后刮去小水母鼻尖的细沙。
“好了,我们先去买些衣服穿?”他们身上的衣服不算真,只能算障眼法,叫他这样混进人群,多少有些羞耻。
小水母似懂非懂地点头:“我听你的。”
他伸出手,像在海底无数次那样,抓住沈寂宵的手指。他的眼神充满期望,语气自然,全身上下除了手指手臂哪都不想动:
“沈寂宵,你能抱着我走吗?”
唐釉下意识往沈寂宵身上躲。
人鱼变成人之后摸起来也不一样了, 以前滑滑凉凉,现在干燥而滚烫,人类的温度对小水母来说还是太高了。
但阳光更加烫, 春季的太阳已经开始热烈起来,小水母基因里有一种会被晒融化的恐惧, 现在沾不到水,很没安全感。
沈寂宵肩宽, 可以帮忙挡着点。
“我们去买衣服。”见状,沈寂宵下了决定, “还有伞。”
“嗯。”虽然不知道伞是什么。
小水母用的变人魔法不能维持太久,而且需要时不时接触大量的水,绝对不能让自己陷入缺水的境地。不过这比起其他的魔法,代价已经小很多了。
“走之前, 还有一件事。”他拉着沈寂宵的手指, “把刚刚那只被浪拍上来的水母放回大海吧, 它好可怜的。”
“好。”
沈寂宵没忍住,摸了摸小水母的脑袋。
人类的脑袋,没有生殖腺, 可以摸摸。
他猛猛吃了口代餐——摸某人的脑袋, 是十八年来想破脑袋也不会出现的幻想——
他其实也不算吃代餐。沈寂宵忽然明悟了。
他其实是想摸小水母脑袋, 而不是十几年前救他的那人。
既然不是吃代餐,那……
他狠狠摸。
“你要学学如何说话吗?”他走向沙滩, 去找那只搁浅的水母,“在岸上,不能随意用精神力和他人建立链接, 会吓到别人的。”
唐釉:“嗯?”他发出了声音。
单音节的,略带鼻音的, 但已经比刚才的情况好很多。小水母学什么都很快。
——除了走路。
他是真的无法理解走路,搞不明白为什么空气不能像大海一样托着人悬浮。以前从未在意过的重力给了他狠狠一击,唐釉的两条腿纤长,笔直,小腿肌肉流畅,脚踝纤细,看着倒是很健康的一双腿,踩在地上也没有像童话里那般,生出无与伦比的刺痛。
他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如何用这样两条腿维持出平衡。
如果给他十八条触手腿腿,该多好呀。
这样想着,他倏然想到一个好点子:他可以用精神力支撑自己正常走路,这样就不需要人鱼抱着他了。
哼哼,他是一只聪明的小水母。
等沈寂宵把搁浅的水母放回大海,回头看见的,便是小水母跌跌撞撞地在沙滩上学走路——至少看起来是。如果用上精神力感知,便会发现小水母的精神力扭成了十八根触手,支撑在周围。
特别……邪典。
如果有人类强者在附近感知到,一定会大为震撼,精神力是一种宝贵的力量,没有人会这样浪费它,把它当做一种适合残疾人的走路小助手。
“别……”他想说别这样用精神力,会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但唐釉已经发现了他正在走来,在沙滩上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忽得奔跑起来。
小水母的奔跑当然不是两条腿用力,而是精神力托着自己向前,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起飞——就是有点费力。他在沙滩上踩出痕迹,迎着风,从浪上踏过,歪歪扭扭,但不偏不倚地冲着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