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天生的乐天派竟然感到忧伤,本来答应了帮异崽找到父母,那时候,尤异背对着他说,他没有家人,周秦觉得心疼。
他满口应承下来,然而到现在,也没有他父母的蛛丝马迹。
他答应尤异的承诺,还来不及实现。
腰间微微发热,周秦愣怔,佛舍利!
佛舍利藏在裤子内袋,尤异建议他直接缝进去。出发前,周秦就用拙劣的针法,把佛舍利缝在裤腰处,腰间那圈皮?肉,是唯一没有被虫子包围的地方!
佛舍利。周秦剧烈喘气,伸手去抓裤腰,掌心抓到无数只滑腻的虫,和他伸手按在山壁上的触觉一模一样!
看来那洞壁里,也藏满这样吸血的虫子。
周秦已经快没力气了,他摔回河滩,脱掉牛仔裤,用力抖掉其上攀附的吸血虫,然后手忙脚乱去抓裤腰那稀疏的针线。
虫子向他脸上进军,暗河里的寒冷让他犹如置身冰窟。但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拼尽全力去摸出那块能救命的佛舍利,他两手用力将针线扯开。
撕拉一声。
佛舍利弹出来,掉进淤沙,在黑夜中暗暗地发出微光。那一丝萤火虫般的微光,在绝境中令周秦几欲落泪。
周秦扑上去,两手用力连带泥沙抱起佛舍利,细碎的砂砾沿指间滑落。
周秦死马当成活马医,抓着佛舍利擦拭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虫子们果然忌惮千年舍利,七七八八从他身上掉下去,躲在暗处虎视眈眈。
“好东西啊。”周秦咧了下嘴角,发自真心感谢他那位不靠谱的和尚师父。
他已经伤痕累累了,说好打人不打脸,虫子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一口咬在他脖根那里,侧脸被咬了一小块,周秦疼得龇牙咧嘴。
小命算是保住了,一时半会死不了,但再这么失血下去,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正惆怅还有点绝望的时候,微弱的窸窣声冷不丁钻进耳中。
周秦屏住呼吸,握紧了掌心的佛舍利,不是他的声音。
那窸窣声来源于河岸上,山壁中,周秦望向黑暗,虚空的某一点,他踉踉跄跄地过去。
佛舍利照到了一只闭着的眼睛。
周秦吓得往后趔趄,险些跌倒,他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在这绝望的黑暗里,碰上一只人眼,足以将普通人吓尿。
周秦深吸口气,稳住身形,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只眼睛明显属于一个人,被山壁封在其中,是人吗?
周秦手指拂开眼睛周围的淤泥,那张脸越来越多的暴露出来,周秦慌忙把所有湿泥都刨开,砰,尸体朝他栽倒,周秦伸手接住。
就在那尸体倒进他臂弯的瞬间,犹如无辜的软肉,或者黏滑的液体,刹那散架,无数虫子从尸体的衣服下流出去。
这具尸体早就成了虫子们的巢穴!
很快,尸体的脸变得扁平,失去了虫子的支撑,人脸成了人?皮。
那种恐怖难以用言语说明,周秦心脏狂跳,久久回不过神。
是黑麻子,他已经死了。
尤异…周秦绝望地祈祷,尤异不能变成这样。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是周秦鲜少见过的样貌,有种雌雄莫辩的美,却并不显出女性化的柔弱,尤异的眉眼,自带着少年英气。长大后,更是轮廓分明的俊朗。
周秦跪倒在黑麻子尸体前,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他的骨架和内脏都被虫子们吃光了,但诡异的是,虫子们留下了这张青白发紫的脸。
周秦收拾了黑麻子的衣服,如果还能活着回去,带回去给老瞎子。
他默哀数秒,咬了咬牙,站起身继续往前。
周秦抹了把脸,满手来自鲜血的铁锈味。哪怕早就料到死亡不可避免,但当死亡真的活生生摆在眼前,仍然感到毛骨悚然和不可置信。
黑麻子带他们进来,就这样死在了这里。
周秦深深地吸口气,他一边走一边呼吸微弱地喊:“尤异…”
他用黑麻子的衣服包扎了一部分明显的伤口,但杯水车薪。
虫子们啮咬出无数的细小伤痕,都在流血。
“异崽…”周秦走不动了,血越流越多,这回佛舍利再也帮不上忙。
周秦对着黑暗,无奈地致歉:“异崽,对不起。”
脑海中闪过某个下雨的午后。
“死亡不可避免。”尤异望着他,目光平静,波澜不兴:“你也会像陈跃那样吗。”
“我不会。”那时候周秦太自大了,近乎猖狂道:“我要长命百岁。至少,一定帮你找到家人。”
尤异轻轻点头,他盘腿坐在基地的液晶屏前,通过监控摄像,凝视外边的雨景。
雨声淅淅沥沥地传进来,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倚着也许可靠的大哥哥,昏昏欲睡。
冰凉的掌心落到他身上,心口微微发烫,紧接着,灼热的液体擦过他身上几道明显的伤口。
就像在伤口上撒盐,奇痛无比,奇痒难忍,周秦无法控制地挣扎起来,嘴里爆发低吼。
“我的血可以克制虫毒,但是,它本身就有剧毒。”有人在他头顶说:“周秦,你要挺过去。”
熟悉的声音,青涩稚嫩的少年嗓音,像即将成熟却尚带稚涩的果子,令人不由自主去期待他成熟后的甘甜。
疼痛,麻痒,比辣椒上脸更难以忍受的火辣。
那只手却很冰凉,冰凉湿润,犹如纾解浑身燥热的解药,他不受控制地抓住那解药,在一片混乱中将他抱紧。
少年挣扎起来,但垂死之人的蛮力简直是碾压性的,周秦近乎粗暴的将他抓起来怼上墙,整个胸膛压靠过去,想将自己塞进这份纾解般的冰凉中。
那人在他耳边,因后背撞墙的疼痛,闷闷地哼了半声。周秦贴住他的脸,柔软得像夏天刚取出冰箱的布丁,他用粗粝的面颊贴住他,然后扭头。
“好热…”周秦说,意识被剧烈的疼痛和滚烫挤出大脑,密切亲吻对方的时候,仿佛尝到了夏日带着牛奶香气的甘甜,越是蛮力地深入,在一片火烧火燎中,寻找通向他口腔深处的纾解。
尤异瞪大眼睛,整个人僵住了,被垂死之人圈在怀里,被迫打开齿关。
他唔唔半天没发出一个完整音节,想不通自己的血为什么有扰乱神智的作用,而且…扰乱的方向似乎不太对。
周秦衣服裤子全脱了,整个儿扒在尤异身上,啃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放嘴。
尤异靠在墙壁上,半张着嘴,发了足足十秒的呆,惊醒似的,仓皇抹去嘴角涎丝。
这人属狗,尤小异确定。
作者有话说:
异崽:趁病发fong是吧;
周哥:QAQ
第44章 虚无神殿
周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穿衣服, 尽管他的上衣和裤子浸满污水,又沉又重还脏兮兮。
尤异背靠墙壁,坐在那里,垂低眼帘, 看不出在想什么。
周秦囫囵把衣服套上, 手脚一阵酸麻, 身体内部像有一颗微小却不能忽视的火种,全身上下到处乱蹿。
他感觉不到寒冷, 相反,皮肤火热滚烫, 几乎要将衣服上的湿水都烘干。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周秦完全不记得。
尤异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周秦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他别紧了裤腰带, 走到尤异面前, 盘腿坐下,盯着他的眼睛:“异崽。”
“……”尤异掀了下眼皮, 有些困倦。
周秦伸手按住他的脑袋,一个圆状硬物塞过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周秦看不见, 一边摸他脑袋,掌心滑过面颊, 心念微动, 他连忙向下摸到他的肩膀, 确认尤异全须全尾, 另一手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我没事。”尤异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还有点疲惫。
周秦摸着他, 靠过去坐下,伸长胳膊将尤异搂进怀里,尤异似乎已经习惯被他这么搂着了,脑袋顺从地靠在周秦肩头,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钧石头。
“这是什么虫?”周秦问。
“吸血的虫子。”尤异答得含糊,这东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叫。
“蜱虫?”周秦摸到圆状物上的按钮,是手电筒!
他想起来,落水时,尤异手里正拿着便携手电。
周秦咽口唾沫,嘴里有股奇异的味道,苦涩,咽下去后,微微泛起莫名的甘甜。
尤异喂他吃了什么东西吗?周秦一边想着,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打开手电,环顾四周。
紧接着,他张大嘴,浑身每一根毫毛炸起来,密集恐惧症瞬间发作,后背阵阵发寒。
无数只类似于人眼的眼睛盯着他们,密密麻麻地将他们围堵在这个狭小空间,河水已经平息下来,不再流淌,那无数只眼睛的覆盖下,是没进泥沙中的森然白骨。
“眼…蜱。”周秦下意识给虫子们安上这个名字。
手电光扫过去,虫子们显然畏惧灯光,潮水般推向暗处,就像闭上了眼睛,露出河滩上的骇然枯骨。
周秦眼疾手快,逮住一只,发现这虫子通体透明,「眼瞳」就是它的内脏,黑糊糊一团,虫子口器不小,有八足,前后四对足非常长。
眼蜱围绕他们,谨慎地包围住,没敢靠近。
周秦抡圆胳膊,将手里势单力薄的虫子甩进河中。
眼蜱再度退后,腹部刮擦砂砾,沙沙轻响。
它们此起彼伏,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色厉中干的威胁。
尤异这个「虫王」在这里,周秦安心不少,他很想看看尤异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外伤,尽管他没有摸到伤口,但尤异穿着衣服,周秦不知道他是否流血。
便携手电的光照到人身上还是太刺眼,周秦把电筒关掉,侧转身来,另一条胳膊也搂紧他,尤异身上很凉,周秦下巴蹭了蹭他的脑袋:“冷不冷?”
尤异微微喘气:“周秦…”
“欸,我在。”周秦安抚般问:“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去过送仙岭了。”尤异的声音里,尽是茫然。
他又忘了。
周秦呼吸微滞,良久,轻轻点头:“去过,你救了大家。”
“没有你…”周秦说着,些微酸涩:“我们都要留在那里。”
“我不记得了。”尤异呼吸带颤,语速变快:“周秦,我又不记得了。”
“没关系。”周秦转身将他抱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慰:“没关系…我帮你记住,好不好。”
尤异揪住他的衣领,过去了很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尤异最终镇定下来,仍是平静的波澜不兴的语气:“好。”
周秦发自心底觉得,尤异答应的时候,压根没有认为他会记住,尤异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好。
“……”周秦还想说点什么,表明自己并非开玩笑,但好像很多话,说出来就像强行辩解,于是周秦沉默不言,他在心底默默发誓,一定会记住。
眼蜱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两个人不宜久留。
周秦差不多休整好了,尤异扶着墙站起来,望向暗河前方:“走吧。”
“好,你带路。”周秦故意落在他身后,打开电筒为尤异照亮前方道路,顺便借余光打量他的身形。
是熟悉的少年,变回他一臂就能圈在怀里的小号异崽。
两个人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走着,一时间,只有脚步落地声。
前方没有路了,尤异顿足,周秦两步追上他,电筒光缓慢地移回脚下,一道悬瀑赫然出现,奇怪的是,水并没有流动。
“是个地洞。”周秦警觉,尤异点点头。
两人就着电筒光,仔细打量这地洞,就在三步远的地方,形成了直径为河宽的塌陷,河水将这地洞凹陷填满。
周秦半跪在地洞边,见到了这辈子都未曾想象过的场景。
惊悚,诡异,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赞叹。
地洞深处,倒映出一座神殿。
河水悬浮在神殿上方,光点在神殿上一一扫去,能大致看出全貌,周秦确定那是他们的电筒光,但不知何故,落在神殿上,变成了苍蝇大小的光点。
奇怪的是,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他并没见过,但下意识将之称为神殿。
在鬼蜮里,一切都打破常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周秦全靠直觉为它们命名。
“这东西…”周秦愣住:“海市蜃楼?”
先不论这神殿到底属于哪个文明,暗河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完整的建筑?况且,假如这暗河直通神殿,为什么河水没有流下去,而是像到了底,不再流动。
周秦能设想到的唯一科学解释,只有海市蜃楼。
但海市蜃楼一般都发生在沙漠里、航海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个问题是,落在神殿上的光点,就是他们的电筒光,但为什么会缩成一个光点。
光的传播按照费马原理,简单来说,一束光照发出去,没有受到阻挡的情况下,越远的距离,能照到越大的范围。
但此刻,本应照到更大范围的光,竟然缩成了一个苍蝇大小的点。
“异崽。”周秦想到这,头皮发麻:“这底下的东西,是真的吗?”
尤异大概也在困惑,单膝着地,一手撑住地洞边沿,沉着眉眼打量。
“存在。”但尤异想不通:“在哪里?”
他抬起头,周秦恰好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解。
电筒光在神殿上来回游移,霎时,照过一个东西,在动!
周秦瞬间毛骨悚然,尤异微微瞪大眼睛:“那是…”
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像在躲避什么,匆忙在神殿外围奔跑。
离得太远,周秦和尤异都看不清楚,直到金光从那人衣服里跳出来,骤然变大,体型甚至超越两个人形。
周秦张大嘴,头皮发麻:“那是…金、金蚕?”
金蚕怎么会在那里?!
那两人又是谁?!
“是你的金蚕?”周秦抓住尤异。
尤异轻轻点头:“是。”
“我记得,你的金蚕,交给了颜溯,颜溯和吴维在一起。”周秦激动道。
“应该是他俩。”尤异疑惑:“他们怎么到了那里。”
金蚕像在和什么东西搏斗,它跳起来又落下,腹部泛红。
尤异紧张地探身,罕见地露出焦急:“它受伤了!”
能让金蚕受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两个人躲进神殿,吴维朝金蚕招手,金蚕冲进去,两人一蚕消失不见。
周秦提着手电在神殿周围环视,寂静。
周秦只能想到这个词,死灰般的寂静。
一片死寂。
周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抓住了尤异,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打颤。
未知最令人恐惧。
尤异回头望向他,周秦从他眼中看出了担忧。
“它受伤了。”尤异不安地重复:“金蚕受伤了。”
周秦点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急,我们想办法,进去。”
尤异抹了把眼睛,点点头。
周秦淌过河水, 绕着地洞边缘转了一圈,苦思冥想这究竟是个什么原理。
还是说,地洞底部,其实有一面镜子, 将神殿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映照在镜子里。
周秦抓起手电筒朝上, 暗河顶部主要是石灰岩, 在洞穴中经年累月形成了类似钟乳石的沉淀物,电筒光照下, 可以看出呈黄白色。
眼蜱依旧包围着他们,当电筒光照过去, 它们迅速散开,在黑暗中不断擦出沙沙声。
周秦纳闷, 想不通洞底的「镜子」照在哪里。
“在下边。”尤异忽然出声, 指了指地洞。
周秦回到他身边, 两个人蹲在地洞边沿。
尤异的意思是,神殿就在地洞下方, 但被一层东西给罩住了,所以他俩看见的神殿以及手电筒光都缩小了。
“是个什么原理?”周秦问。尤异摊开双手,表示他不知道。
“要么我们试试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周秦说:“根据光的折射原理。”
尤异眨巴眼睛看他, 周秦脑中灵光一现, 为自己的机智自罚三杯:“你近视吗?”
“近视?”尤异不理解,没听过的新名词, 他摇了摇头。
电筒光指向地洞, 两人一齐向下望去。
“近视者一般会佩戴凹透镜来矫正视力, 这种镜片的视觉效果, 就是将物体变小。”
尤异似懂非懂:“所以你觉得, 地洞底部就是这种镜片?”
周秦抱起胳膊, 肩膀蹭了蹭他:“那你从玄学的角度想想,有没有能把物体变小的手法?”
“……”尤异略一思忖:“巫婆的水晶球。”
周秦竖起大拇指。
“假设是你说的那种,那我们直接跳下去不就行了。”尤异跃跃欲试。
周秦拉住他:“还不知道有多深,小心为上。”
而且就这么跳下去,打碎这片镜子,暗河水必然倒灌进神殿,怎么说都是上了年头的古建筑,具有十分重大的考古和历史研究意义。周秦并不想轻易破坏这里。
“那你有办法吗?”尤异问。
周秦摇头,两个人面面相觑。“我想想。”周秦环顾四周,找到一块碎石:“先试试多深。”
石块投入水中,周秦在心里读秒。
尤异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不对。”周秦骤然惊醒:“假如是一块镜片,怎么依附在洞底?”
而且古人有这么精妙的镶嵌工艺吗?镜片易碎,暗河水少说也有上吨的重量,单靠一块薄薄的镜片就能撑起这么大范围的河底?
周秦蓦然想起他的初中物理实验课,一张纸盖住装满水的被子,迅速倒转,因为空气压强的作用,那张纸竟然不会掉下来,水也不会流出。
水杯倒置实验!
周秦抓起尤异,为自己的莽撞咧了下嘴角:“完蛋。”
石头触底的瞬间,周秦似乎听见了一声轻响。
哗然间,有什么四分五裂,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河水瞬间泥沙俱下,两个人本就站在脆弱的沙石里,积攒数年的水势一涌而上,周秦抓着尤异被水流冲下去。
地洞周围几乎没有可以用来借力的凸起,周秦捂住尤异的鼻子和嘴巴,将他抱紧,两人掉出地洞,疾速向下方掠去。
完了,周秦心想,这下真要肉?身试真理了。
半空中,尤异撑住他的肩膀,两手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尖锐口哨。
金蚕从石缝里跳出来,即将硬着陆的刹那,骤然变大。尤异一把抓住它,下跌的速度瞬间变慢,须臾间周秦产生强烈的失重感。
两个人扑通摔落在地,金蚕掉到尤异身边,变回一只胖虫,钻进他衣服里。
暗河水还在倾泻,劈头盖脸往两人身上浇,混杂着泥水和眼蜱,周秦吃了满嘴泥和几条眼蜱。
他跳起来,抓上尤异往神殿跑去,一边跑一边往外呸。
他俩身后,那些活着的眼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然后干枯成泥。
周秦推开吴维他们进去的石门,那石门看上去沉重,推开却轻而易举。
石门合上的间隙,周秦手电筒扫过身后,神殿外,所有的生命都在死去,那些眼蜱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化成灰烬,被暗河水冲散。
砰地一声,石门彻底合拢,金蚕从尤异口袋里出来,摆动上肢。
尤异盯着金蚕看了一会儿,抬头对周秦说:“外边有东西。”
周秦嘴里一股腥臭,一想到暗河里常年埋着尸骨,顿时一阵恶心,扶墙干呕,吐出一大滩黑水。“什么东西?”他喘着粗气,扭头看尤异,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不知道。”尤异说:“看不见的东西。”
两人对视彼此,再度沉默,金蚕钻回兜里,不出来了,它受了伤,需要休养。
吴维和颜溯他俩一定是发现了,神殿外,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会瞬间让活物化为泥灰。刚才的眼蜱就是例子。关键是,那东西存在于哪里,神殿中有吗?
“神殿里没有。”周秦指了指尤异,又指了指自己:“不然咱俩都给化成灰了。”
尤异也这么认为,两人歇了一会儿,怕那看不见的东西进来,赶紧起身去神殿里。这地方太怪异,必须尽快找到那两人,以免他俩发生不测。
严衍现在生死未卜,再把那两人弄丢,周秦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神殿外部长什么样,看清了吗?”周秦问,尤异想了想:“屋顶很高。”
周秦拿起手电筒,照向前方,一条很长的神道,神道尽头似乎有幅石雕。
四面八方没有路,都是灰石砌成的石墙,四方端正,用铅水浇筑,牢固结实,几乎看不出缝隙。
周秦跺了跺脚,竖起耳朵听声音,神道四周传来回声,他指指脚下:“空的。”
尤异动身往前:“走,去看看。”
两人身后,河水从门缝间蔓延进来,似有生命一般,追逐着他俩投在身后的影子。
这条路直接通向石壁,两人在壁画前驻足,周秦站远了些,电筒光恰好能照完壁画全貌。
是浮雕。
画像上的人纤毫毕现,他们似乎在进行一场祭神仪式,很多人围绕着场地中央,祭典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祭神品:皮鼓、祭牲、器皿、法杖等。
而那中间,是一具棺材。
周秦盯着那具棺椁,百思不得其解:“这是祭典吧,他们在拜祭棺材?”
尤异摇头:“也许是拜祭棺材里的东西。”
周秦靠近,将光线集中在棺椁上,这幅浮雕十分精致,棺椁表面的刻纹都纤毫毕现,历经岁月侵蚀,依旧清晰可见。
周秦伸手,尤异拉住他。那是让他小心,别轻易触碰这里的东西,周秦点点头,不摸了,单用眼睛看,“棺椁上刻了东西。”周秦眯起眼睛,就着电筒光仔细打量:“像棵…树。”
“树?”尤异蓦然惊醒:“什么树?”
“树上有鸟。”周秦顺手一数:“十只。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扶桑。”尤异幽幽开口:“那是十只太阳神鸟,一只在上,九只居下。”
周秦愣住了,回头看他,再猛地扭头,果然是一只鸟在树首高昂脑袋,其他九只各立在其下的树梢上。
而这棵树的树干一直向下,蔓延至棺椁边沿,似乎没入了棺盖下。
“扶桑。”周秦深吸口气。
关于扶桑最早的记载出自于《山海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
扶桑树生于日出之地,是远古神话中传说的神树,向上高至天穹,向下可通黄泉。郭璞在《玄中记》写道:“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
除此以外,还有说扶桑是两棵靠在一起的树,同根偶生,相互依倚,所以叫扶桑。
因为日出于东,日本人自认为是日出之地,就把扶桑这个词舶去,成了古代日本的代称。
然而实际上,扶桑一词,本就出自于华夏文明。
周秦想到了照片中那个日本女情报官,他摸着下巴琢磨:“那帮日本人,会不会就是来找这个棺椁的。”
这上边有扶桑,古日本代称扶桑,周秦很难不联想到一起。
“有可能。”尤异盯着那具棺椁,忽然问:“它好像,体型很大。”
周秦狭眸,对比棺椁大小和旁边的人,如果这幅石雕是原场景同比例缩小的话,那么这具棺椁可以称为巨大了,它被放置在祭祀台上,几个巫作团团围绕,有一个头顶鸟毛的拿着法杖,站在最前方。
“关键是,假如日本人真的来鬼蜮找它,为什么呢?”周秦指指大棺椁:“里边葬了谁。”
“以及,这是什么年代的石雕。”周秦皱眉:“太精妙了。”
一连串问题,尤异和他一样茫然:“我的先祖…”他下意识说出这句,然后猝然发觉,他关于自己先祖,似乎全都知道,又似乎一无所知,游离在知与不知之间。
“你的先祖?”周秦问:“能想起来吗?”
尤异摇头,又点头,再度摇头。他伸手,指腹轻轻压了下太阳穴,头疼地思索,半晌,惆怅道:“不记得了。”
周秦安慰:“没关系。”
在石雕这儿待不了多久,找人要紧,周秦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左右两条路,全都深不见底。一条是向下的斜坡,另一条是笔直的甬道。
周秦问尤异:“走哪条?”
“右边。”尤异转身,周秦追上他,只听见尤异嗓音干涩:“我的先祖,像这个部落一样,一直在流亡。”
尤异沿斜坡向下,周秦的手电筒照向地面,他驻足:“异崽。”
尤异回过头,他们进来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堵石墙。
周秦拉住他的手:“你看。”他示意面前的地面。尤异循他的指向望去,一道刻痕。
“是吴维他们留下的!”周秦激动,尤异观察了一会儿:“应该是。”
新鲜的刻痕,是个数字6。
“为什么要刻6?”周秦嘀咕:“他在计数吗?为什么东西计数?”
尤异打断他的分析:“周秦。”
周秦抬头,尤异伸手指向来时路:“没有了。”
“什么?”周秦回转身,他们进来的方向,是一堵石墙,几乎与周围的墙壁严丝合缝。
“再往前走走。”尤异说。
周秦面色凝重,站起身,两个人不再说话,沉默不言地往前。
又是一条T字形岔路口,“左边还是右边?”周秦蹲下身,捡了碎石块,刻上一个三角符号。尤异说:“右边。”
两人朝右方走去,这次不是斜坡了,一直向前的甬道。走到底,又是三岔路口,同时,周秦在这条路上发现了歪歪扭扭的刻数:3。
周秦留下一个“△”号,两人走进右边那条路。
不停地右转,第十二次,连周秦都感到疲惫,尤异背靠墙壁,微微斜着身子凝望头顶。
周秦蹲在吴维他们留下的数字6前,垂头丧气:“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我们见过哪些数字了?”尤异问。周秦心数:“1、3、6、7,第一条路两个三角,第三条路四个三角,第六条路和第七条路各三个三角。”